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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自觉说”辨正

2011-02-21李飞跃

中州学刊 2011年1期
关键词:文学批评文体文学

李飞跃

“文学自觉说”辨正

李飞跃

“文学的自觉”既是对学术变迁的时代特征的一种概括,又是对文学的艺术性特征的一种评价标准。目前,关于“文学的自觉”讨论的不足主要表现在对于“文学的自觉”的形而上思考不够,理论层次较低,多是在复述中古文学发展史。“文学的自觉”对中古文学发展史而言,是一个宏观的命题,是对一个时代文学特征的概括和描述的辨析。“文学的自觉”是在主体觉醒、文学独立基础上的“创作自觉”与“批评自觉”。“文学的自觉”不等于“人的觉醒”与“文学的独立”,“人的觉醒”发生于东周时期,“文学的独立”出现于西汉时期,而“文学的自觉”即文学创作与批评的自觉发生于汉魏时期。

文学自觉说;概念与标准;时代特征;理论价值

“文学自觉说”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学术命题之一,对当代的古代文学研究产生了极其广泛的影响。然而“文学自觉说”自铃木虎雄、鲁迅提出之时起,就是一个极为模糊的概念。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术界掀起了重新审视“文学自觉说”的热潮,但很少有学者对“文学自觉说”的概念内涵及其界定标准进行专门分析。概念内涵的不明确与判断标准的失衡导致了在这个问题上的诸多分歧与失误,出现了大量重复性讨论与不对称性对话。目前,这场旷日持久的争论远没有达到观点共识或者理论提升的地步。“春秋说”、“战国说”、“西汉说”、“东汉说”、“魏晋说”、“宋齐说”等各执一词,聚讼纷纭。以赵敏俐《“魏晋文学自觉说”反思》①一文为代表,更是出现了对“文学自觉说”进行反思和解构的热潮。当下对“文学的自觉”的探讨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当年鲁迅所持论的“自觉”的含义,而将“自觉”说从文学的时代特征延伸到了文学批评和文学发展乃至思想史的广阔视域之中了。因此,在新世纪对“文学自觉说”进行概念辨析和标准界定非常必要。

一、“文学自觉说”歧义综述

关于“文学的自觉”之所指,从对铃木虎雄和鲁迅的原文表述的理解开始,学术界便见仁见智,持有不同的看法,而围绕“文学的自觉”的标志和年代的讨论更是莫衷一是。约而言之,其代表性观点主要有以下几种。

1.创作主体的觉醒。这种观点认为“文学的主体是人,文学的自觉实际是指人对文学的自觉,即文学观念和创作实践的自觉”②。创作个体意识的自觉和社会群体意识的自觉,是文学自觉的前提条件。标志性说法有西汉文人创作队伍的形成③、苦痛环境下文士的兴起④和觉醒⑤、魏晋玄学思想促进了人的觉醒⑥,等等。

2.文学的独立,尤其将纯文学的独立和新文体的成熟确立作为“文学的自觉”的主要内容。持此观点的学者或以刘向对图书的分类作为基本标志⑦,或认为刘宋元嘉十六年于儒学、玄学、史学之外别立文学之馆标志着纯文学的自觉,从此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的分离从制度上得到了保障。“文笔之辨”以及把四声运用到诗歌创作中,使文学与非文学的分野日趋明显。⑧此外,在文体上以诗赋为主要考察对象,认为汉赋、五言诗、宫体诗、格律诗等文体的确立是文学自觉的主要标志。

3.作品的内在自觉与表现方式的自觉。这一观点认为,文学的自觉主要表现在自我意识的加强和“创造美成了文学的首要任务”⑨,产生了一批能表现时代精神并得以影响后世的经典性作品,这些作品体现了自我意识的加强与创造美的追求。“文的自觉”即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在文学上的反映,它表现为文学挣脱了政治、教化和社会责任感的束缚,进入了自我的个性化的自主的美的天地之中。⑩在作品的表现方式上,是抒情与表现形式的完善。“所谓自觉是相对自发而言的,它是指人们对某一事物的本质和规律有深刻的认识和掌握,并以之为指导进行有目的有意识的创造性活动。”因此,“文学自觉”是指创作群体为文学而文学的意识和对文学技术和创作个性化的有意识的追求行为。文学自觉的标准应是以抒情为特点的内自觉与以形式表现为特点的外自觉的统一体。[11]

4.作家文学观念与文学批评的自觉。这种观点认为,文学理论是与文学自觉同时同步的,是一种有意识的理性认识和自觉追求,是文学的自觉不可回避的话题。[12]对文学的理性认识包括作家文学观念和批评家的文学理论认识两个方面。“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是否为鲁迅的原意,已不得而知。[13]但“为艺术而艺术”的观念仍被看做是文学自觉的一种标志:“文学的自觉”就是作家对文学的本质规律有了相当深刻的认识和把握,并按照这种规律进行有意识、有目的创造的一切活动。[14]主要以司马相如的“赋迹”“赋心”说、扬雄的“讽谏”说以及曹丕《典论·论文》、陆机《文赋》、萧统《文选序》、刘勰《文心雕龙》等的出现作为“文学的自觉”的主要标志。

5.文学风格的成熟。这种观点把“文学的自觉”看做是文学风格上的成熟与多样化。王瑶、游国恩、李泽厚等对鲁迅“文学的自觉”说作了进一步引申与拓展,把“文学的自觉”从曹丕的一个时代延长到了整个魏晋时期,认为“文学的自觉”主要是一种文学精神的体现和时代精神的体现。李泽厚认为,“所谓‘文的自觉’,是一个美学概念,非单指文学而已”,魏晋是人的觉醒和文的自觉时期。“文的自觉”还包含对文学艺术自身创作规律和审美形式的重视,追求“华丽好看”。“自魏晋到南朝,讲求文辞的华美,文体的划分,文笔的区别,文思的过程,文作的评论,文理的探求,以及文集的汇纂,都是前所未有的现象。”[15]以“建安风骨”、“正始之音”、“太康诗风”等为代表,这些崭新的文学现象体现了一种新的时代风貌,反映在作品中就是文学风格的成熟与多样化。

二、“文学自觉说”争论中存在的问题

无论铃木虎雄和鲁迅的“自觉”一词是用作学术术语还是比喻修辞,“文学的自觉”的原意是“为艺术而艺术”还是别有所指,我们今天的探讨都已经远远超越了它本身的命题范畴,而是借助“自觉”这个概念来对中古文学变迁乃至整个中国文学的发展做出一种新的考察与批评。因此,我们有必要对一些代表性学术观点的“失误”作一评析,从而澄清“文学的自觉”的概念实质,厘清它的评判标准。概括说来,关于“文学自觉说”的争论中主要存在以下问题。

1.概念的模糊与混淆。在探讨“文学的自觉”这一学术命题之时,普遍存在着对“文”与“文学”[16]、“文章”与“文学”[17]、“自觉”与“独立”[18]、“自觉”与“觉醒、自主”的概念界说不清晰以及混淆、置换概念等问题。“自觉”、“觉醒”和“独立”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与指称对象。此外,对“自觉”与“自发”、“自觉”与“摹拟”、“人的觉醒”与“文的自觉”、“文学自觉”与“文学独立及文体自觉”、“个象自觉”与“群体自觉”、“文学自觉”与“为艺术而艺术”、作为文学发展史的“自觉”与作为文学批评的“自觉”等术语的内涵、外延及相互关系没有厘清和界定,造成各执一端,语焉不详,未能真正在同一个学理层面上实现对话与交流。

2.标准不一,轻重颠倒。由于对“文学的自觉”概念的理解不同,其标准也大相径庭。即便对概念的含义理解相似,所设定的标准也存在着较大差异。因此,在讨论中普遍存在着标准不一、轻重倒置或只执一端、以偏概全的现象。如果把文学的独立作为自觉的主要标准,文学自觉的年代便被上推到了西汉,甚至东周;如果把纯文学的分离作为自觉的标志,自觉的年代便被下放到了宋齐以至唐初。着眼于作家主体、文体、文论或创作形式的自觉,也各有不同的年代设定。讨论中还常常误认为一旦把文学自觉的标准设定之后就万事大吉、无所不包、无所不能了。某个时代或时期一旦贴上了自觉的标签,仿佛大到创作主体、文学风格、文学批评,小到文体、题材以及方法技巧等都一下自觉起来了。论证的牵强也造成了标准的失衡和自觉时代的失准。“文学的自觉”说有时成了硬性标尺,成为无所不包的筐,以至论证之时,把所有能征用来的文学现象都说成是自觉的证据。此外,过于偏重于文学发展史上的界说,而忽略其对文学批评的作用,也造成了标准的设置缺乏系统性和学理性,限制了自觉说的效用性。

3.“文学自觉”的时间或时间段的设定不够准确,造成了对自觉年代判定上的巨大误差。文学自觉,短则一个时期,数十年;长则跨数代,几百年。对于“文学自觉”,有人把它当做一个文学事件来看,有人把它当做一种文学现象来看,有人把它当做一种文学运动来看,有人把它当做一个时代思潮来看,更有甚者,把自觉泛化成了文学的发展史,绵延了数个朝代。或者把觉醒前的征兆当做觉醒,或者把觉醒后带来的影响仍然归为自觉时期。“文学的自觉”是一种文学史或者思想史现象,还是一种文学思潮或者文学运动,或者单纯是一个文学批评术语,对这些问题的不同回答都会造成时间设定上的巨大差别。笔者认为,“自觉”其实更像一个拟人化概念,针对不同对象的考察应具有不同的标准设定,时间划分上也要体现弹性。“自觉”是一个持续过程,有其鲜明的特征标志,但也允许有不成熟的文学现象存在。同时,还应注意自觉的后续效应在文学及其相关领域所产生的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4.忽略了最初“自觉说”提出的语境和目前讨论的真正目的和意义,缺乏横向比较。“自觉说”作为一种批评话语,是在特定时期以西方学术发展为参照而审视中国文学发展的结果,这要求我们对“文学的自觉”的讨论和界定过程中应充分参考和借鉴西方文论研究成果。人类文明有着极大的相似性,西方古典文论,尤其是中世纪文论,对我们进行古典文论的建设有着很好的借鉴意义。以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人文主义为参照,或许能更好地诠释“文学的自觉”的内涵。“文学的自觉”讨论的主要目的是着眼于对中国文学发展史的把握还是作为一种批评术语的运用?如果着眼于前者,那么,其学术价值是否会被弱化?而着眼于后者的话,又是否会被泛化?这些都应引起我们的深思。此外,对文学的制度性层面的思考尚未深入。文学制度是文学活动和文学理论的凝结,是成熟的文学思想的体现,通过制度层面分析,尤其是文献上的量化分析及综合比较,或许能够更加深刻地把握“文学的自觉”的历史真实。

5.对“文学自觉”说的有效性和有限性的讨论不够深入。例如“文学的自觉”说是针对不同的文学领域和不同的历史阶段而言,还是针对一个朝代、一段历史时期而言,抑或针对整个中国思想史、文学史、批评史而言?如果着眼于“文学自觉”说的有效性,我们就不应赋予其绝对的界定。建安时期“文学的自觉”说,也只是相对于两汉经学和儒家“诗教”说的桎梏而言具有一定的意义。处于汉魏新思潮巨变的建安时期,其文学创作与文学思想有着独特的内涵与价值,不应仅用“文学的自觉”来简单概括,而必须更为深入地做出说明。[19]

总而言之,目前,关于“文学的自觉”讨论的不足主要表现在,对于“文学的自觉”的形而上思考不够,理论层次较低,多是在复述中古文学发展史。“文学的自觉”对中古文学发展史而言,是一个宏观的命题,是对一个时代文学特征的概括和描述;在中古文学批评上,又是一个范畴命题,是对时代思潮下的一个环节的预示和把握。同时,也应注意对“文学的自觉”系统性的考察以及相关文学史观和理论的建构,不能把个别文学现象或者自发的文学现象作为文学的自觉。“文学的自觉”应是一种群体性现象,是基于文学创作的整体风格的演变。

三、“文学自觉说”概念辨析及其标准界定

当下关于“文学的自觉”讨论的语境已不局限于纯文学的屋宇之下[20],而是面临着从概念到内在要素关系的追溯与重塑,这不仅关系到对文学思潮和文学发展史的认识与把握,也关系到对文体学和文学批评史的再认识。因此,对于“文学的自觉”的讨论具有整体价值和意义,这也要求我们对“文学的自觉”的相关概念有全新的认识和界说。

1.“文学的自觉”是文学发展史和文学批评的统一

“文学的自觉”是一个系统的更新,是对作家、作品、受众、风格以及文学批评及其影响和价值等方面综合考量的结果。既要避免用一两个单项指标来衡量和判定一个综合现象,同时也要避免一味用今天的标准去衡量,而忽略具体的历史情境。除了看到它在今天的理论价值和意义,还要明确它在当时具有怎样的地位和影响。全面、历史地对“文学的自觉”概念进行考辨,既是一种历史真实的考察与描述,也是一种理性的认识与客观把握。

“人的觉醒”不能等同于“文人的自觉”。“人的觉醒”是相对于自然和宇宙而言,是哲学领域发生的现象。“文人的自觉”是文学范畴内的概念,它与“三不朽”说的颠覆有着直接的关系,是一种普遍的职业化。“文人的自觉”主要表现在文人创作状态和风格的自觉,这与“文学的自觉”是同时的。“文人的自觉”与“文学的自觉”产生的原因是共同的,关系是平行的,而非因果关系。“文人的自觉”不但是创作审美上的自觉,更是文学价值观的自觉,包括主体思想意识上的自觉、群体意识的自觉以及一种新思潮的形成。

“文学的独立”不等同于“文学的自觉”,“文学的自觉不等于文学作为一个部门的独立,虽然文学的自觉是以文学的独立为前提的。文学的独立是文学自觉概念中的应有之意”[21]。纯文学的出现也只能是文学自觉后的结果而已,而非文学自觉的原因。“文学的自觉”的标志是文学整体风貌的革新,也即文学风格上的自觉,而文学批评上的自觉则是文学自觉的完成。

“文学的自觉”其实是伴随着文学的整体下移而实现的,这一点多为之前学者所忽略。文学的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在东汉末期都有了明显的下移。由于社会动乱,一些中下层的寒门士人开始成为文学创作的主体,使得文学开始从以帝王皇室为主要对象的侍从弄臣文学转向以贵族甚至中下层寒门士人为主要对象的文士文学。文学也只有在此历史情境中才能实现真正的自觉。

文学创作中的自觉与文学理论上的自觉并非常常一致[22],对“文学的自觉”的考察只能从整体文学风貌上来判定,也即把文学风格的自觉作为主要标志。“文学的自觉”在主体意识上是为文学而文学,为社会而文学,为人生而文学。它作为一个文学发展史概念是文学的独立且自足的发展,是文体的成熟和创新,是文学风格上的成熟,这一切对随后的文学发展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同时,在文学批评上,它又是文学观念的创新和理论水平的一次总结性提高,包括对文体、文学风格乃至对文学本质及功能的认识与评价等,都达到了一定的成熟状态。“文学的自觉”不是一种文学史的描述,而是一种判断,是今之视昔的一种把握,因此还可以参照西方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人文主义学说来更好地界定。“文学的自觉”应是关于文学自身发生、活动和发展规律的认识和运用,包括创作主体的自觉、文体的成熟、一批具有成熟风格的经典作品和自觉的文学批评理论体系的形成,这一切都对后来的文学发展和文学批评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同时,“文学的自觉”也是对文学的本质、作用、地位,文学与政治、社会、学术等关系的认识的总结性提高。

2.“文学的自觉”是系统性和层次性的统一

首先,它是文学发展史视野下的系统性认识,即把一切文学现象看做一个从自发到自觉、从不成熟到成熟的过程;其次,它又具有文学批评视野下的层次性,即着眼于不同文学现象和文体的嬗变。每种文体或者文学现象都存在着一种由自发到自觉的过程。例如诗、词、曲、现代诗的嬗变,就是一种由自发到自觉的发展过程。不仅某一种文体存在着自觉时期,甚至整个文体学、文学批评史、文学发展史和思想史也都存在着各自的自觉时期。

“人的觉醒”时代是在东周,具体而言就是春秋到战国末期的屈原时代。“人的觉醒”属于哲学范畴内的命题,以对自然宇宙的认识为基本标志。这一时代不仅是中国哲学的觉醒时期,而且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自觉时期。“哲学的觉醒”是“人的觉醒”的标志。人的觉醒是相对于客观世界为标志的。这一时期,也是从宗教迷信向人文理性的转型时期,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启蒙时代。这一时期,人文社会科学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尤其是儒、法、道等流派对人们的心理塑造、文化价值取向以及社会科学的规范都产生了深远影响。诸子百家都以民本思想为出发点和归宿,既不同于商周时期的神本文化,又不同于秦汉之后带有宗教色彩的君权理论,体现了突出的时代特色。这一时期还出现了专业的文化阶层——“士”,表明人们对于历史文化发展的认识有了质的提高。士人阶层的教育、礼仪以及行政等功能,不但使人们对整个自然和社会有了深刻的认识,而且对自我、对人性都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在哲学、心理学、人类学以及美学等多个层面促成了“人的觉醒”。

“文学的独立”时代是在西汉,以审美性超过功利性的辞赋的兴起为标志,其完成于五言诗的兴起。关于这一方面的论证在众多主张“西汉说”的论文中已经表达得相当充分了,兹不赘述。

文学创作的自觉是在建安时期。从文人作家群的出现、新文学思潮的出现、大量优秀作品的创作、文体的转型与创新、文学批评的自觉及其对后世文学发展和文学批评的影响等方面来看,之前几乎任何时代都无法企及。随着建安时期作家作品的大量涌现,各种文体也相应地得到了发展,呈现出抒情化、个性化的共同倾向。诗歌打破了四百年来的沉寂局面,五言诗繁荣,七言诗也已崭露头角。赋与散文表现出全新的面貌,抒情气氛浓烈,对后世的文学发展和文学批评产生了较大影响。随着主体风格的自觉,文学形式上的自觉和文论上的自觉也基本同时发生。之后,“正始之音”、“太康之风”、“元嘉体”、“永明体”、“竟陵体”、“选体”、“宫体”、“徐庾体”、“上官体”等相继出现,波澜壮阔,不能不说是文学自觉后的系列产物。

文学批评的自觉是“文学的自觉”完成的标志。曹丕《典论·论文》的出现,是对正在发生的文学现象的及时总结。作为我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最早的一篇理论著作,它抨击了文人相轻、贵远贱近等陋习,认为“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提出了“文以气为主”,文体“本同而末异”以及四科八目的文体论,主张“诗赋欲丽”,文章“乃经国之大业”,对文学的价值和地位提出了不同既往的认识,突破了儒家传统的文学观念,集中反映出魏晋时代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代表了一种新的文学价值观。在它的影响下,涌现了陆机的《文赋》、挚虞的《文章流别论》、李充的《翰林论》、葛洪的《抱朴子》、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萧统的《文选序》等一大批文学批评方面的理论成果。

如果一种概念或术语的引入不能借以认识、把握和解决所面临的学术问题,不具有文学批评上的价值,那它就只能是一种学术修辞,这种讨论也就没有多少学术价值。如果“文学的自觉”在文学发展史上被设定了,那么必定还预示着文学史上的一个文学自发或非自觉时期以及自觉后时期的存在。作为对有意识的成熟的创作现象的一种表述,“自觉”具有拟人化特点,具有文学史和文学理论的双重性和广泛适应性。“文学的自觉”作为一种文学批评方法,可以用来对作家或者文体进行批评;作为一种文学发展史观念,还可用于对整个文学史的考察。[23]

“文学的自觉”命题的提出为在大文学(即文史哲)视野下对文学现象进行关照提供了契机。正如孙明君所言:“‘人的觉醒’与‘文的自觉’的联姻,使文学、史学、哲学三位联结为一体,打破了往日各自为阵、互不往来的局面,为深入研究中古文化精神创造了契机。”“将汉末魏晋乃至南北朝时期视为一个整体,有助于从宏观上把握本时期文化流变之大势,从而可以在一个大系统中观照本期文化之特征,有助于对本期文化精神做出全新的评价。”[24]然而,到目前为止,尚未见到哪个文学理论教材和词典收录“文学自觉”等类似的概念。对此概念或术语的引入,或许能够对更好地把握文学发展史、文体发展史、文学批评史乃至思想史产生积极作用。

当然,在讨论中也面临不少对“文学的自觉”的质疑与反思。例如有人通过对鲁迅文学创作实践的研究,认为“文学的自觉”是鲁迅本人原理性的自觉的一种写照[25],其“为艺术而艺术”是对当时文坛情景的一种讽喻[26],不是真正严谨的学术态度。也有人对“文学的自觉”本身是否合理提出了质疑[27],还有人对此命题是否有效进行了反思。如认为这种“文学自觉”观是来自西方的立足于纯文学为本位的文学史观,并不能真正反映中国的文学状态[28]。此外,“文的自觉”从外在关系到内在要素都面临着许多矛盾而需要予以辨析和澄清,例如其外“文的自觉”与“文以载道”,其内“审美”与“功利”之矛盾。按照一些标准的设定,“文学的自觉”是不是持续下来了,是不是一个真命题也成了问题。

需要注意的是,对于“文学的自觉”的反思出现了一种不断解构的趋向。一些学者在讨论中不但对“文学的自觉”是否合理提出了质疑,而且对“自觉”、“文学”等基本概念进行了解构与否定。在无限解构的同时也消解了理论的形成。对一种理论或观点进行适当的反思是必要的,但是为了标新立异而不断地解构,并不是一种真正严谨的学术态度。任何文学概念和理论都经不起彻底解构主义者的检验,尤其是在中西二重语境之中。如果彻底反思“文学”、“自觉”等概念,也许它们本身就没有一个确定的定义。学术总是要尽可能地贴近事实真相,尽可能科学和准确地进行描述和界定,不但需要言之成理,更需要在基本规范之下言之有理。

对于“文学的自觉”概念辨析及其标准界定,对我们从文学发展史和文学批评史视角认识和把握文学现象、文学思潮和文学的时代特征具有积极的作用和意义。同时,我们也应看到,“文学的自觉”这一概念并不是全能的,它对于宏观、发展地看待文学现象是有效的,却不能完全体现所概括现象的所有特征。汉魏处在文学的自觉期,但自觉并不是它的唯一特征,“文学自觉”的时代特征也不能掩盖许多自发的不成熟的文学现象的存在。[29]

注释

①赵敏俐:《“魏晋文学自觉说”反思》,《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②俞灏敏:《关于“文学的自觉”二三题》,《中南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③张少康认为专业作家的出现和专业文人创作队伍的形成是其主要标志之一。见张少康:《论文学的独立和自觉非自魏晋始》,《北京大学学报》1996年第2期。④“两汉时期,文士的兴起和经生的文士化倾向,有力地推动了文学的自觉。”见詹福瑞:《文士、经生的文士化与文学的自觉》,《河北学刊》1998年第4期。⑤中国文学的自觉是以党人精神的失落和俗士们的痛苦彷徨为代价,因为这种失落无意间拯救了诗性精神,促进了文学的自觉。见徐国荣:《中国文学自觉的契机及其代价》,《学术研究》2002年第4期。⑥士人在将玄学理论化为人生实践的过程中,在文学观念、主题取向、创作思维等方面接受了它的影响,从而使自己的文学活动更趋于自觉。见孙光:《从嵇康、阮籍的创作看玄学大潮中的文学自觉》,《河北学刊》2006年第3期。⑦张少康:《论文学的独立和自觉非自魏晋始》,《北京大学学报》1996年第2期。⑧以文学独立一科,文笔的辨析及四声的发现为显著标志,中国古代文学从此真正步入了自觉时代。见刘跃进:《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导论》,三联书店,1996年,第22页。⑨“由于自我意识的加强,文学的社会责任感减弱了。文学的创作首先不是为了满足社会的需要——政治、教化的需要,而是为了满足自己,获得心灵上的快感。……因此,创造美就成了文学的首要任务。”见章培恒:《关于魏晋南北朝文学评价》,《复旦学报》1987年第1期。⑩[12]陈良运:《文学的自觉时代与自觉的文学理论》,《江西师范大学学报》1988年第4期。[11]李存霞、王琳、杜瑞平:《“文学自觉”年代辨疑》,《中北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13]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说:“用近代的文学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以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鲁迅选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380页。[14]“只有当文学成为了一种独立自在、完美自足、客观自律的存在物,文学创作由自发的流露或表达的手段变为一种有规律的精心制作时,才可叫做‘文学的自觉’。”见王鹏廷:《“为艺术而艺术”与文学的自觉》,《河南大学学报》1999年第3期。[15]李泽厚:《美的历程》第五部分《魏晋风度》,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第66页。[16]到魏晋南北朝为止,“文学”这个词还不是作为现代的文学意义来称呼的。而“文”或“文章”与现代的文学观念虽有重叠之处,但也有自己特指的领域,或者只被限制在韵文上。如果魏晋时期有自觉,也该称为“文的自觉”而非“文学的自觉”。见张阳成:《“文学的自觉”考辩》,《安康师专学报》2005年第1期。[17]汉代文学指学术而言,尤其指儒学或者经学。文章是经学以外的文体,更接近于现代文学意义上的文学。见李文初:《再论我国“文学的自觉时代”——“宋齐说”质疑》,《学术研究》1997年第11期。[18]如认为文学的独立与自觉是一致的,因而将二者相提并论。见张少康:《论文学的独立和自觉非自魏晋始》,《北京大学学报》1996年第2期。[19]参见张晨:《鲁迅“文学的自觉”说辨》,《复旦学报》2004年第2期。[20]“文学的自觉”应更多地诉诸于对文学发展历程的考察,而不能以是否持有用或无用说作为标准。见闫月珍:《文学的自觉:一个命题的预设与延异》,《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21]范卫平:《“文学自觉”问题论争评述》,《甘肃社会科学》2001年第1期。[22]罗宗强认为:“文学思想不仅仅反映在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著作里,它还大量反映在文学创作中。……某种重要的文学思想的代表人物,有时可能并不是文学批评家或文学理论家,有时甚至很少或竟至于没有理论上的明确表述,他的文学思想,仅仅在他的创作倾向里反映出来。”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引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页。[23]中国文学史在魏晋前后,至少还有四次“文学的自觉时代”,即先秦“摆脱巫文化束缚的时代”,中唐至宋金“摆脱文人垄断的时代”,明清之际“注入市民意识和市民精神的时代”,“五四”运动开启的“新文学时代”。见崔文恒:《“文学的自觉时代”论理》,《阴山学刊》2003年第6期。[24]孙明君:《三曹与中国诗史》,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9页。[25]竹内好在《鲁迅》一书中认为:文学更是一种伦理实践,鲁迅是通过与政治的对决而实现文学的自觉的。“鲁迅的文学的自觉是同内心与挣扎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鲁迅的文学的自觉的核心其实是主体的真正自觉的过程,是在处理伦理、宗教以及思想的机制的过程中获得的原理性的自觉。”见吴晓东:《何谓“文学的自觉”》,《上海文学》2006年第2期。[26]孙明君:《建安时代“文的自觉”说再审视》,《北京大学学报》1996年第6期。[27]“‘文学自觉’这个论断的内涵有限,歧义性太大而主观色彩过浓。”“魏晋自觉,是不是就意味着汉代的辞赋就不自觉了?‘魏晋文学自觉说’不能全面地描述中国中古文学的发展过程,它影响了我们对于中国文学发展规律和本质特征的认识,因而在中国中古文学研究中不适宜使用‘文学自觉’这一概念。”见赵敏俐:《“魏晋文学自觉说”反思》,《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28]“‘文学的自觉’的潜在立场是现代以来的进化论思想,即以诗、赋、词、曲、小说等诸种文体的演变轨迹作为文学演变的内在线索,而‘文学的自觉’正是这一演变过程的中心环节。正因为这一主题先行的预设,上述文体便有了理论上的合法性。”见闫月珍:《文学的自觉:一个命题的预设与延异》,《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29]文学的自觉并不意味着整个文学领域瞬间的和永久性的彻悟,它呈现为一个充满曲折和反复的漫长过程。文学自觉的过程是诗由史复归于诗,即文学和文学观从作为史官文化代表的儒家经学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的过程,也是语言复归于人和人思想的工具的过程。见孙敏强:《文学的自觉与人的自觉——兼谈庄子语言观的意义》,《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

责任编辑: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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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0751(2011)01—023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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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飞跃,男,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北京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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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文学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