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亚洲观叙识*
2011-02-21盛邦和
盛邦和
章太炎亚洲观叙识*
盛邦和
章太炎宣传亚洲文化,主张“国粹”,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以“驱除鞑虏”,建立民国;他鼓吹“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但其所说的“国粹”,不如说是“亚粹”,其所言宗教,其实是佛教。他主张“亚洲和亲”,建立民族纽带,“期使亚洲已失主权之民族,各得独立”,以“反对帝国主义”;而其值“五四”新潮席卷之际,孜孜于“亚洲古学”,寄思于“旧日文明”,则落后于形势,站到了新文化的对面。
章太炎;亚洲文化;亚洲和亲;亚洲古学
章太炎的亚洲观,具有以下特点:第一,主张“国粹”。用“国粹”去“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而这样的“国粹”,异于众说,竟非儒家。他鼓吹“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而所论“宗教”,即为佛教。他所言“国粹”,莫如说是“亚粹”,是泛亚洲主义的文化精粹。由此原因,他立志复兴“亚洲古学”,倡言文化亚洲主义。第二,以“文明史观”看亚洲。论中国、日本文化为文明,以蒙古“鞑靼”文化为野蛮,以此为思想指针,决计“扫除腥膻,建立民国”。第三,主张“亚洲和亲”,反对帝国主义,“期使亚洲已失主权之民族,各得独立”。
一、中国“国粹”与亚洲精髓
章太炎主张国粹。“三十有六岁,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惟余亦不任宅其位,系素臣之迹是践,岂直抱残守缺而已,又将官其财物,恢明而光大之”,“至于支那闳硕壮美之学,而遂新其统绪国故民纪绝于吾手,是则余之罪也”。①以上的这段话很“经典”,堪称章太炎的国粹宣言。1906年章太炎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发表演说,论中国紧要事有二,“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首先当立宗教,是为振作道德精神,树立精神脊梁。他在《革命之道德》中说:“道德衰亡,诚亡国灭种之根极,”“道德之为用,非特革命而已,事有易于革命者,而无道德亦不可就。一于戊戌变法党人见之,二于庚子保皇党人见之。戊戌变法,惟谭嗣同、杨深秀为卓厉敢死。”
章太炎言国粹,不重儒学。他说:“为甚提倡国粹?不是要人尊信孔教。”②将日本的“国粹”与章太炎“国粹”相较,前者推崇“孔教”,后者疏淡孔子。章太炎撰《论诸子学》,对孔子做如下评价:“盖中国学说,其病多在汗漫,春秋以上,学说未兴,汉武以后,定一尊于孔子,虽欲放言高论,犹必以无碍孔子为宗,强相援引,妄为皮傅。愈调和者,愈失其本真;愈附会者,愈违其解故。故中国之学,失不在支离,而在汗漫。”③康有为门徒1907年在美国纽约发起昌教会,将“昌明孔教”定位宗旨,设想“拟辑《孔教约编》,以英文译之”,章太炎云:孔子之学非为宗教,当作史学论,不言孔学则已,若言孔学,亟以提倡历史为职,④“孔氏之教,本以历史为宗,宗孔氏者当沙汰其干禄致用之术惟取前王成迹”。孔子何为教主?名之历史学者可也,奉为教主,勉为其难。⑤
“国粹”乃“汉种的历史”,提倡国粹只是要人爱惜汉种的历史。这个历史,是就广义说的,可以分为三项: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爱惜历史,必反对“欧化主义”,万不可说中国人比西洋人所差甚远,万不可自甘暴弃,说中国必定灭亡,黄种必定剿绝。爱惜历史,激励种姓,爱我中国,晓得其的长处,见得其可爱,培养爱国爱种的心情,风发泉涌,不可遏抑。⑥倡言“国粹”,尤重佛教。章太炎在《自述学术次第》中云:“既东游日本,提倡改革,人事繁多,而暇辄读藏经,又取魏译《楞伽》、《瑜伽》者。”⑦也是这样的原因,章太炎对佛教有特别的感情。他主张国学,并没有把佛教排除在外,主张立宗教,则以佛教为基础,藉此鼓吹平等以反满。⑧佛教最重平等,凡妨碍平等者,必得除去。满人待我汉人种种不平,岂不攘逐!提倡佛教,为社会道德起见,固是重要,为革命军道德见,尤为重要。1906年10月8日《民报》第8号载章太炎《无神论》,论世上宗教不外三种。一是“惟神的宗教”,二是“惟物的宗教”,三是“惟我的宗教”,“惟物之说,犹近平等,惟神之说崇奉一尊,与平等绝远也。欲望使生平等,不得不先破神教”。章太炎推崇佛教是因为佛教虽为“宗教”,却与唯物思想最近,堪称“唯物的宗教”,其教义主平等,为其他宗教所不及。
二、亚洲的“文明”与鞑靼的“野蛮”
“余成童时,尝闻外祖父朱左卿先生言:‘清初王船山尝云,国之变革不足患,而胡人之入主中夏则可耻。’排满之思想,遂酝酿于胸中。”华夷之辨的道理“王船山、顾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为甚”,所谓“国运”,可禅,可继,可革,但不许异类间之。天下之大防二,一个是华夏夷狄,一个是君子小人。章太炎童年时代,外祖父朱有虔与之说雍正年间曾静、吕留良文字狱案事,“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义”的思想灌注脑际,一生不忘,“革命思想伏根于此”⑨。
章太炎论世上文明必分高低优劣,究其成因也有多种答案:有经济论,认为地区经济状态是决定原因;有交通论,主张交通的畅通与闭塞直接影响民族文化的性质;有人种论,强调人种区别是文明差别的根本原因;有环境论,日本学者和辻哲郎《风土》一书,认为决定一个民族既有文化的基本元素一个是“自然环境”,一个是“地理位置”。日本特有的季风气候与平原特点决定日本的文化风貌,而日本的海洋地理位置在它的文化形成中起有关键的作用。这里,章太炎成为一个环境论者。“荷兰人善行水,日本人善候地震,因也。山东多平原大坛,故邹鲁善颂礼,关中四塞外便于骑射,故秦陇多兵家。”⑩民族文明在对其所处环境的适应过程中形成,由此而成“环境”的产物。
有两个民族跨越野蛮而臻于文明,其一为华夏,其二为欧美。“如欧美者,则越海而皆为中国,其与吾华夏黄白之异,而皆为有德慧术知之氓。”[11]“在亚细亚者,旧国亡(亚细亚巴比伦、亚述之属)。礼仪冠带之族,厥西曰震旦,东曰日本。”在亚细亚这个地方,只在一个狭长带上可以看到文明亮光,一是中国(震旦)一是日本。章太炎予日本以较高待遇,论其不在戎狄之列,而与中国同为“礼仪冠带之族”[12]。日本学者冈本监辅说朝鲜为鞑靼苗裔,章太炎不以为然,论此国家“自虞氏始著图籍矣,卒成于萁子卫满”,“文教之盛与尚国同风”,与中国同列文明境界,岂可贬之“与鞑靼为一族”。章太炎说法与福泽谕吉相异。福泽认为,世界上的文化可以分为三个等级:文明、半野蛮与半开化、野蛮。他所处的时代,日本、中国与朝鲜的文化都属于“半野蛮半开化”性质,唯欧美文化进入文明阶段。
章太炎考虑提出华夷文明论,会不会给人产生“褒进欧美”的感觉。“使欧美之人,入而握吾之玺,则震旦将降心厌志以事之乎?”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欧美之人,仿历代北方戎狄入主中国,握权执政,中国是不是就因为它不是戎狄,而为文明,就“降心厌志以事之”。“是何言也!”章太炎否认这样的可能。中国与欧美虽同属文明的“贵种”,然“部族不同”、文化迥异。中国文化之存在,既因其古老先进,也因其独立不羁。戎狄“入主”,可使中国文明倒退,欧美入扰,同致中国文明困顿。就前者而言,野蛮拉着先进而退,就后者而言,“寄寝庙者亡其大宗”,终使薪火失传,血脉中断。章太炎崇仰国粹,视文化为民族生命,毕生鼓吹存中国文化则中国存,亡中国文化则中国亡的道理。戎狄文化掩盖中国文化中国亡,欧美文化替代中国文化中国也亡。于“戎狄”当“排斥”,力排“鞑靼”陋风,而使中国死中求“生”;对欧美文化当“消化”,咀嚼消化品味,而使中国日进而“新”。华夏、欧美既为世界贵种,余者一概等而下之,列于戎狄无疑。有的“犬种曰狄”,自称“出于狼鹿”;有的“蛇种曰蛮”;有的“羊种曰羌”,“是数族也,在亚细亚洲则谓之戎狄,其化皆晚,其性皆犷,虽合九共之辨别有口才则,而不能予之华夏之名”。南蛮北狄,尤其是那个北方鞑靼世界的“引弓之人”,虽得志于中土,究竟文明程度太低,“遂为人乎?非也,其肖人形也”,仅具人形,而非人性,与禽兽同。华夏为人,鞑靼为兽,“乌呼,民兽之不秩叙也,千有五百岁矣夫”。[13]蒙古游牧数千年历史,至今不变,“然犹不若台湾之生番”[14]。许多世界学者都认为草原民族袭掠中国与印度,造成不良的历史后果。如布罗代尔云:“蒙古人的征服对这两个国家(中国和印度——笔者注)都是致命的打击。由此在13到14世纪和16到17世纪之间持续出现了两次大的入侵浪潮,”而这样“入侵浪潮”给中印民族带来的是文明倒退。[15]
章太炎以上言论无疑都为“排满革命”服务。章太炎曾撰《民报一周年纪念会祝辞》云:“相我子孙,宣扬国光,昭彻民听,俾我四百兆昆弟,同心戮力,以底虏酋爱新觉罗氏之命。扫除腥膻,建立民国,家给人寿,四裔来享。呜呼!发扬蹈厉之音作而民兴起,我先皇亦永有攸归。”[16]从文明论视角贬低“鞑靼”,矢志“扫除腥膻,建立民国”,又有《正仇满论》,倡言排满与革命为一剑之双锋:“今人人切齿于满州,而思顺天以革命者,”“夫所谓革命者,固非溷淆清蚀,而一概诛夷之也。”[17]
三、创办“亚洲古学会”倡言文化亚洲主义
1917年,章太炎从南洋归,在上海发起“亚洲古学会”。“迩来西势东渐,我亚人群,有菲薄旧日文明,皮傅欧风,以炫时俗者。亚洲古学,益虑沦亡”,章太炎面对新学思潮在中国的传播,十分忧虑困惑。[18]亚洲古学会宗旨称,本学会以研究学术、连络群谊为前提,不含任何“政治上之臭味”。学会宣言指出,亚洲各国虽风俗人情各不相同,然溯其源流,“无大歧异”,只为国界分隔,以至情志久疏,“遂忘同气”。近来日本一战而胜,“北制强俄”,遂使亚洲增加信心,启人思考:“东西民族,安见其不相及。”而探究日本文化竟源于中国,此所谓“考日本民族之发展,必寻源于支那有唐以来之历史”。中国学问又与印度有缘,“中国自四世纪至八世纪之思潮,必探源于印度哲学”。鉴于这样的道理,亚洲本应叙“同洲之情谊”,联“各国之学识”,这也是亚洲古学会成立的主要宗旨所在。近代以来,西学骎骎东进,举世追逐欧风,亚洲古学渐次沦丧。因此成立古学会的又一目的是接续传统,弘扬古学,寄望于亚洲的振兴,而亚洲之振兴,又有待于亚洲传统文化即古学之复兴。“近者欧战发生,自相荼毒,惨酷无伦,益证泰西道德问题扫地以尽,而东方高尚之风化,优美之学识,固自有不可灭者。”[19]这或为亚洲古学会成立的第三原因。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欧洲文化已经衰退,道德已经扫地殆尽,高尚的风化,优美的学识,唯存亚洲,世界价值应该重新评估,学习西方的旧调不复可弹。当今的时代不再是亚洲学欧洲,而是亚洲救欧洲。
亚洲古学会发起当日,章太炎演说云:成立亚洲古学会,就是沟通情谊,探讨古学,恢弘传统。亚洲与欧洲不同,“学派虽多,尚无宗教之争,未若欧土教争,动致流血”。与欧洲学说相比较“欧人以物为主体,以心为客体;亚人则以心为主体,以物为客体”,这是亚洲学说之所以能联谊协同的思想基础。文化与物质,文化至关重要,文化兴则国家兴,而一国之文化兴,则必先有古学兴,“如是则古学可兴,而国家亦可得其裨益”。[20]1917年4月8日,亚洲古学会第二次大会[21],章太炎就佛教问题发表看法,提出“欲谋亚洲佛教之联合”的愿望。他分析了佛教现状:“佛教中有大乘、小乘,又有天乘、人乘。所谓天乘者,即天堂等说是也;人乘者,即望人为善是也。至有所谓外道者即属天乘,以天乘有门户之分,故谬执天乘之说即为外道,否则均可入佛法。今中国无天乘,但有人乘而已,人乘无迷信,其入大乘甚易。彼主张天乘者,若去其门户之私,亦可入佛法。”这是在说佛教门派很多,要“连络而统一”,实在困难,尤其僧人信仰已深,归附宗派,联络不易。然而“居士学术较深,亦无宗派争执,连络而统一之,甚易为力”。因此建议从联络居士着手实现佛教联合。他得到的结论是“门户之见除,则各教自合”,“各教之联络,宜于居士,不宜于僧徒也”。1917年7月1日,亚洲古学会开第四次常会,决定发刊《大亚洲》杂志,报载:“亚洲古学会,昨日假一品菜馆开第四次例会,所议之件:一,杂志之出版;二,会费的酌减。后经在会者逐件磋商,乃议决会费仍照定章,杂志则着手进行。该杂志定名为《大亚洲》,总编辑一席由章太炎先生担任,其中文编辑为谢英伯君,英文编辑为周越然君,和文编辑为波多博君,并预定9月1号出版。所有体例,约分六门:一,图画;二,论说;三,纪事;四,时评;五,杂著;六,古籍提要。迨至各件议妥,遂由主席宣告散会。”旋因章氏即随孙中山赴粤,亚洲古学会未见续开,《大亚洲》亦未见刊行。[22]
四、“亚洲唇齿”论对西方的精神抵御
章太炎具有明显的反西方列强的思想。1897年,于《时务报》刊《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云:“今行省皆设中西学堂,以救学官之穷,亦以是倾西人之设义塾于中国者。彼义塾之设,招吾屠牧子,教之语言,教之布算,教之格致,而大旨不出乎摩西基督之书。本实既拨,于彼有用,于我无益。”[23]章太炎是一个教育者,当然也会关心国家教育的当下与前途。他不反对全国各地设中西学堂,这样的做法确可救中国“学官之穷”,然而他对西方人在中国办教学,表示深刻的忧虑,其所教育的内容为“摩西基督之书”,绝与中学不合,更与“国粹”相抵。其结果于彼有利,于我有害。同在1897年间,章太炎任职《时务报》馆,有《读日本国志一》、《读日本国志二》、《论亚洲宜自为唇齿》等文发表,主张联日反俄,“亚洲和亲”。《论亚洲宜自为唇齿》云:“使中国生其霸心,发愤图自强,综核名实,使卒越劲,使民悫愿,使吏精廉强力,日本将亲睦之不暇,而又何寇焉。使中国不生其霸心,不发愤图自强,不新制度,随俗雅化,惟旧章之守,虽无日本,犹蚕食于俄罗斯,何耻之可雪?”“发愤为天下雄,则百年而不仆;怠惰苟安,则不及十年而亦仆。吾所议者,为发愤者言之,非为怠惰苟安者言也。夫苟怠惰苟安,虽有形势,若旅顺之厄、马尾之险,可以失之;发愤而为雄,而后以邻国犄角为可恃也。”“不然,则一饭之顷,已溃败决裂矣,安能十祀?”[24]其反复强调者有二:其一,反对外国侵略,有必要和亚洲各国,尤其日本,结“犄角”联合之势。其二,结“唇齿”外交,须有实力底气。“弱国无外交”,一味腐败与羸弱,无力独立拒敌,且难获邻国援助。
1907年,章太炎与张继、刘师培、苏曼殊、陶冶公等在日本发起“亚洲和亲会”。[25]《约章》出自章氏手笔,谓“建亚洲和亲会以反对帝国主义,而自保其邦族。他日攘斥异种,森然自举,东南群辅,势若束芦,集庶姓之宗盟,修阔绝之旧好。用振我婆罗门、乔答摩、孔、老诸教,务为慈悲恻怛,以排摈西方旃陀罗之伪道德。令阿黎耶之称,不夺于皙种,无分别之学,不屈于有形。凡我肺腑,种类繁多,既未尽集,先以印度、支那二国组织成会……一切亚洲民族,有抱独立主义者,愿步玉趾,共结誓盟”[26]。宗旨为:“在反对帝国主义,期使亚洲已失主权之民族,各得独立。”会员为“凡亚洲人,除主张侵略主义者,无论民族主义、共和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皆得入会”。[27]义务为:“一,亚洲诸国,或为外人侵食之鱼肉,或为异族支配之佣奴,其陵夷悲惨已甚。故本会义务,当以互相扶助,使各得独立自由为旨。”“二,亚洲各国,若一国有革命事,馀国同会者应互相协助,不论直接间接,总以功能所及为限。”“三,凡会员均须捐弃前嫌,不时通信,互相爱睦,期于感情益厚,相知益深,各尽其心,共襄会务。且各当视为一己义务,以引导能助本会及表同情者使之入会,并以能力所及,建设分会于世界各国。”“组织”云:“凡会员,须每月聚会一次,”“会中无会长干事之职,各会员皆有平均利权,故各宜以亲睦平权之精神,尽相等之能力,以应本会宗旨。无论来自何国之会员,均以平权亲睦为主。”“现设总部于东京、支那、孟买、朝鲜、菲律宾、安南、美国等处,俾收发函件皆得定处。既便交通,且使散处之各会员,均得易悉会中事务。”
《民报》第十三号发表章太炎《记印度西婆耆纪念会事》和《送钵逻罕、保什二君序》。从这些文章来看,章太炎对印度有特殊的好感,无怪乎他希望将佛教列为国教。他认为中国与印度同是亚洲先觉,两个国家担负历史的使命,此即互通声气,“扶将而起”,绝不去做“蹂躏他国相杀毁伤为事”,以此为世界表率,这样可“使帝国主义之群盗,厚自惭悔”。[28]章太炎还曾喻中国与日本、印度三国为扇,中国是扇骨,印度是扇纸,日本是系扇柄的扇绳,以此象征三国友好关系。章太炎又说:日本历艰难困苦脱出危亡险境,所遗憾者“作为扇绳的日本”没有担负起支援亚洲的使命,而对亚洲实行侵略,破坏了亚洲的安全。他要求日本深刻反省,制止侵略,转与亚洲人民团结一道。《五洲时事汇编》,载章氏《论黄种之将来》一文:“使黄种不幸被逼迫,则遁逃伏窜者何地之依?”“含血之伦,必有精锐之气,精锐之气蛰伏于胸中,若水之有隐热,非淬之厉之磨之捣之,则不足以发,常有亡国败家,而其人材什倍于平世者。”“且国之所以存者,以其相兢也;兢之所以起者,以其相羡也,”“有羡则兢心因之以至矣,无羡则竞心无所发而他人之竞心因之以至矣。羡与兢之有无,则北人所以常制震旦,与南人所以常为震旦所制之分也。是故黄种之移植,其或在澳洲与,或在秘鲁、墨西哥,未可知也。其遗植之必在于南部则既可知也。”[29]《民报》载《清美同盟之利病》一文论:“欲绝其种性,必先废其国学,是乃所危心疾首、寤寐反侧以求之者也。始宣教士咻之,犹不见听,适会游学西方之士,中其莠言,借科学不如西方之名以为间,谓一切礼俗文史皆可废,一夫狂舞蹈,万众搴裳蹑屣而效之。今已糜烂不可收拾,外人之志已得矣,则犹以为未足。美之返岁币也,以助中国兴学为辞,俾倪山西,知藏矿最博奥,乃令宣教师往主学校,卒令山西大学堂专崇欧语,几有不识汉文者,以是为鼓铸汉奸之长策,而宝藏可任取求矣。今美与清政府同盟,游学者且加厉,其成效百山西,其获利万岁币,异日求学子如今之宪党者且不可得,何有于革命?”[30]
由上而言,章太炎的亚洲观表现为国粹主义的昭示与佛教的崇扬,主张建立宗教以发起民族的信心及增进国民的道德。这种中国式的国粹主义与日本国粹主义相映而辉,发生内在的思想联系。当日本国粹主义与亚洲主义发动之初,提倡亚洲学问、弘扬东方精神,而具反西方思想萌芽之际,章太炎的国粹主义也闪烁近似的思想光谱,而当前者出现急剧“右”转,则和章太炎的同类思想发生彻底离异。要讨论的又一个问题是,何为支撑章太炎亚洲观的方法武器。章太炎的方法论,概括为华夷论、进化论和文明论。华夷论是中国的,后两者是西方的。章太炎以“文明史观”对亚洲做文化分析,将中国与日本文化归为文明,将蒙古“鞑靼”文化论为“野蛮”,以此确证“扫除腥膻,建立民国”的历史合法,在他的时代发散巨大思想影响,且对后世留下清晰的精神足迹。“反对帝国主义”是章太炎亚洲论中的又一积极思想特征。主张“亚洲和亲”,建立亚洲被压迫民族的思想纽带;共同奋斗,“期使亚洲已失主权之民族,各得独立”。章太炎的亚洲主义是一种“地域”主义,终而成为“抵御”主义——抵御西方列强的“主义”。要思考的是,“西方列强”与“西方文化”具有语义的区别,中国与亚洲其他各国同受列强侵略,缘自经济制度的腐败与文化的衰朽,因此“反对”西方侵略同时,又得对西方文化有所师法,此所谓魏源说的“师夷长技以制夷”。设若在反对帝国主义的旗帜下漠视亚洲的落后,保守文化的孤陋,拒绝学习,疏离世界,结果将背离时代的方向。1917年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胡适《文学改良刍议》等相继在《新青年》发表,新思潮席卷而来,而章太炎却孜孜于“亚洲古学”,明言于“旧日文明”寄一分温情,显见其思想逐渐落后于形势,站到新文化的对面。
注释
①章太炎:《癸卯狱中自记》,《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②⑥[14][20][21][22][28]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中华书局,1979年,第213、213、291、555、558、567、243—244页。③④章太炎:《诸子学略说》,《国粹学报》,丙午年(1906)第9号。⑤章太炎:《答铁铮》,《民报》第十四号。⑦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稿本,上海图书馆藏。⑧章太炎有《建立宗教论》,《民报》1906年第9号,云:“今之立教,惟以自识为宗”,“故一切以利益众生为念,其教以证得涅槃为的,等而下之,则财施无畏施等,亦与任侠宋、鲁所为不异。”⑨朱义禄、张劲:《中国近现代政治思潮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8年,第143页。⑩章太炎:《原学》,《国粹学报》1910年第66期。[11][13]章太炎:《原人》,《訄书》十六,石峻主编《中国近代思想史参考资料简编》,三联书店,1957年,第575、576页。[12]章太炎《检论》中,此句有所改动,“震旦”改为“印度”,“日本”改为“交趾”。[15]费尔南·布罗代尔:《文明史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74页。[16]民意:《纪十二月二日本报纪元节庆祝大会事及演说辞》,《民报》第十号。[17]章太炎:《正仇满论》,《国民报》第四期(1901年)。[18]《发起亚洲古学会之概况》,《时报》1917年3月5日。[19]宣言又称:“在同人等爰自发起亚洲古学会于上海,以研究亚洲文学,联络感情为宗旨。特于三月四日下午三时,开第一次大会于西门外林荫路江苏省教育会内,凡我亚人,顾念同舟共济之义,惠然肯来,不胜幸甚。”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中华书局,1979年,第555页。[23]章太炎:《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时务报》第十九册,1897年3月3日。[24]章太炎:《论亚洲宜自为唇齿》,《时务报》1897年。[25]陶冶公:“此会成立于1907丁未之春,首由中、印两国革命志士发起于日本东京。”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中华书局,1979年,第282页。[26]《亚洲和亲会约章》为章太炎先生之手笔,开章明义即为反对帝国主义。其后陆续加入者有:越南、缅甸、菲律宾、朝鲜诸邦,形成亚洲民族解放统一战线。以余记忆所及,中国方面入会者有章太炎(炳麟)、张溥泉(继)、刘申叔(师培)、何殷振(震)、苏子谷(元瑛,法名曼殊)、陈仲甫(独秀)、吕剑秋(复)、罗黑子(象陶)及余等数十人。”[27]《亚洲和亲会约章》曾译成英文、日文,以上据陶冶公旧藏中文抄稿录出,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中华书局,1979年,第243—244页。[29]章太炎:《论黄种之将来》,《五洲时事汇编》。[30]章太炎:《清美同盟之利病》,《民报》24号1908年10月10日。
责任编辑:王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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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0751(2011)01—0181—05
2010—08—3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基金资助《中国与日本:近现代思想历程中的亚洲认识》(2009JJD770016)。
盛邦和,男,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驻所研究员,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200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