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复合主体与文化认同
2011-02-19陈立旭
□ 陈立旭
社会复合主体与文化认同
□ 陈立旭
社会复合主体这种新的社会治理模式,不仅是解决越来越市场化、越来越分化社会公共事务、公共建设问题的有效途径,而且也是传统单位体制下社会链接纽带断裂、单位文化认同弱化背景下医治“公共精神贫乏症”的良方。在实践过程中,杭州市不仅形成了市民和社会复合主体对城市发展理念、城市特色尤其是城市文化特色的宏观文化认同,而且也形成了社会复合主体内部成员对事业、行业、项目发展的意义、价值、情感以及以自由平等权利等观念为粘合剂的合作和伙伴关系等的微观文化认同。
杭州;社会复合主体;宏观文化认同;微观文化认同
新世纪以来,杭州在实施西湖综合保护工程、运河综合保护工程、西溪湿地综合保护工程、钱江新城建设等重大社会性项目,发展茶、丝绸女装、数字电视等特色行业,培育西博会、休博会、动漫节等会展品牌,推进杭州市与浙江大学、中国美院战略合作等方面,组建了一大批形式多样、特色各异的社会复合主体。几乎每一个重大社会性、文化性项目、特色优势产业背后,都有社会复合主体的支撑和运作。杭州市构建社会复合主体的实践,不仅是社会运行、社会组织结构、经济运行方式、社会创业机制、政府职能转变、社会治理共建共享、民主参与等方面的重大创新,而且也是“后单位时期”化解“公共精神危机”、重构意义共识与文化认同的一种重要尝试。
一、从单位认同到社会复合主体认同:后单位时期文化认同的重构
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大多数城市社会成员被整合到一个个具体“单位组织”中。单位依赖国家 (政府),国家通过单位覆盖社会,由此形成了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基本重合关系;个人依赖单位,单位组织给予个人行动的权利、身份和合法性,满足个人的各种需求。这种独特的国家、单位、个人关系,不仅构成了一种独特的生产、分配和消费形态,而且也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形态;不仅构成了单位组织内独特的关系和行动结构,而且也形成了独特的单位文化和单位文化认同。单位不仅仅是一个“经济空间”和“政治空间”,而且也是一个“意义空间”。
华尔德指出,在计划经济时期的单位组织中,存在着一种带有传统色彩、以个人对单位组织依赖为核心的权威制度文化。个人对单位组织的依赖和对意识形态的忠诚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分配资源的“有原则的特殊主义”,这些社会关系网络本身就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社会和文化结构。通过包括物质和非物质利益的交换,单位组织把个人的忠诚、制度性角色以及物质利益结合在一起。①参见李路路、李汉林:《中国的单位组织、资源、权力与交换》,浙江人民出版社 2000年版,第 48-49页。李汉林把单位比喻为“都市里的村庄”②李汉林:《中国单位社会——议论、思考与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4年版,第 46页。,认为,单位文化认同具有中国传统乡村社会文化认同的特征。具体单位组织类似于中国传统文化意义上的“家”,单位中的熟人社会、父爱主义以及“终老是单位”的生活常态都体现了浓厚的乡土文化气息,单位领导具有分配资源、社会监督和评判甚至伦理控制的权力,拥有类似于传统家长制文化氛围中的权力和权威。这些以乡土文化特征为单位的社会中的差序格局提供了“社会结构性基础”③李汉林:《中国单位社会——议论、思考与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4年版,第 47页。。田毅鹏、吕方则认为:“单位空间”决不仅仅意味着从摇篮到坟墓一系列诱人的福利体系和制度,它实际上承载了 19世纪中叶以来中国回应西方列强挑战的全部历史,也寄托了 20世纪先进中国人追寻大同社会的理想。④田毅鹏、吕方:《单位社会的终结及其社会风险》,《吉林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 6期。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市场经济孕育、政府职能转变、民间社会力量兴起,国家通过单位整合社会、单位依赖国家、个人依赖单位的“总体性社会”逐步趋于动摇和瓦解,出现了事实上的单位体制和非单位体制并存的社会结构方式,单位体制本身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单位包办社会”局面逐步得到转变,社会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相对独立,进而形成了国家与社会之间相对分离的关系。进入新世纪以来,这种趋势日益强化。与此相伴随,国家不仅逐步放弃了通过单位覆盖社会的做法,而且在宏观政策上也发生了积极转向。2004年,中共十六届四中全会首次提出“社会建设”概念。2006年,中共十六届六中全会进一步明确,“必须创新社会管理体制,整合社会管理资源,提高社会管理水平,健全党委领导、政府负责、社会协同、公众参与的社会管理格局。”显然,这种新社会管理模式,本质上不同于传统的“国家—单位—个人”旧体制,而是一种党委领导、政府主导下,社会团体协同,公众“自下而上”积极参与的新格局。“在这一意义上,党的十六届六中全会关于社会管理体制的新设计,(这)实际上标志着中国社会宏观结构由‘整合控制’向‘协同参与’转变,堪称是单位社会走向终结的重要标志。”⑤田毅鹏、吕方:《单位社会的终结及其社会风险》,《吉林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 6期。
伴随着“总体性社会”瓦解、“后单位时代”来临,中国城市社会越来越显示出了滕尼斯“利益社会”、西美尔“都会生活”的特征。显然,这种变化激活了人们的创业动机、热情、意志。马克斯.韦伯认为,对物质利益的追求并非现代社会所特有,而是贯穿于自私有制产生以来的整个人类历史。古罗马统治者对金钱的贪婪,并不亚于现代商人和企业主。人们之所以获得“自利”这种“恶的存在物的属性”,只采取那些他们自认为将会给自身带来最大化利益的行动,都是因为其被迫生活在各种资源稀缺的社会环境中。然而,只有现代社会,个人目标和体制目标的“激励相容”问题,才得到相对圆满的解决,个人自主性、主动性和独立性才得以强化,人们的创业动机、热情、意志才被充分地激活。与此同时,“总体性社会”瓦解、“后单位时代”来临,也为社会发展拓展了新的空间。如有学者所说,“社会结构的分化、不同社会力量的角逐、新社会要素的不断生成、这些新要素与旧要素的尖锐对立和冲突,以及由此导致的巨大张力的储积,使整个社会各种发展潜能和发展方向共时态存在。”⑥杨建华等著:《分化与整合:一项以浙江为个案的实证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9年版,第 3页。
但是,伴随次属关系代替首属关系,血缘纽带式微,家庭的社会意义变小,邻居关系松懈,传统单位体制下的社会链接纽带断裂,社会整合的传统基础遭到破坏,人们更加注重个体利益和职业联系,当代中国城市社会也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了“原子化社会”的征兆,人们“只能像物理或化学复合物中的原子一样相互联系。”“这些人显然不是单纯地被设想为孤立的原子,他们之间的联系是纯粹契约性的、疏远的和个别的,而不是紧密团结和结合得很好的。”⑦〔英〕多米尼克.斯特里纳蒂著,阎嘉译:《通俗文化理论导论》,商务印书馆 2001年版,第 11-12页。“城市生活已经将人为了生计而与自然的斗争变成了人为了获利而与其他人的斗争。专门化不仅来自为了获利的竞争,也基于这样一个事实:销售者总是想方设法以新的不同的需要去诱惑顾客。为了找到不会枯竭的利润来源,也为了找到一种不会轻易被取代的功能,服务中的专门化就显得十分必要。这个过程促进了大众需要的差异、精致、丰富,而这明显导致这个社会里个人差异的生长。”①(德)齐奥尔格.西美尔,费勇等译:《大都会与精神生活,时尚的哲学》,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1年版,第 196页。随之出现了“复合性事业”发展主体的缺失,“过去能够解决的公共建设问题,在一个利益分化、市场化的方式下,实际上又成为一个新问题,即如何集中力量去解决公共性的问题、公共建设的问题。”②李路路:《公共建设困境的突破口》,《培育社会复合主体的研究与实践》,杭州出版社 2009年版,第 296页。同时,也出现了社会共同信仰的衰落,“非个人化的、专门化的、没有感情牵连的”交往形式应运而生,精神家园失落,价值迷失、人情淡薄等“公共精神贫乏症”日益严重。正如鲍曼所说,“集体用以把它们的成员联接在一个共同的历史、习俗、语言或教育中的铠甲,正在逐渐地变得越来越破旧不堪。”③齐格蒙特.鲍曼:欧阳景根译:《流动的现代性》,上海三联出版社 2002年版,第 263页。
社会复合主体这种新的社会治理模式,不仅是解决越来越市场化、越来越分化社会公共事务、公共建设问题的有效途径,而且也是传统单位体制下社会链接纽带断裂、单位文化认同弱化背景下医治“公共精神贫乏症”的一剂良方。
社会复合主体的生成过程,既是社会主体的分化与再整合过程,也是文化认同的重构过程。不同社会共同体必然要求形成相应的文化认同。社会复合主体这种新的共同体或社会治理模式,必然也会形成不同于传统单位体制的文化认同。如果说传统单位体制的鲜明属性,是个人 -单位 -国家之间的层层依赖,那么由党政界、知识界、行业界、媒体界等不同身份的人员共同参与、主动关联而形成的多层架构、网状联结、功能融合、优势互补的社会复合主体的鲜明特征,则是国家和社会之间的伙伴合作关系,具有鲜明的契约属性。契约是双方或多方之间基于各自利益要求在自主自愿基础上所达成的一种协议。通过协约,双方各自让渡了自己的产品或所有权,得到了各自需求的东西。因此,契约是双方之间的一种合意。“人与人之间的共同契约是由人们对相互联系的认可,由他们对共同契约的成员的需求的尊重来衡量的”,“共同体是由赞同建立的”。④参见 (美)奥斯特罗姆等王诚等译:《制度分析与发展的反思》,商务印书馆 1992年版,第 287-288页。正因如此,建立在多方合意基础上、具有契约属性的社会复合主体,必然要求形成不同于以个人对单位组织依赖为核心的权威制度文化的新的文化认同。
二、认同、文化认同与社会复合主体文化认同
分析杭州市社会复合主体文化认同的内涵,必须从分析“认同”、“文化认同”等概念开始。在心理学意义上,认同 (identification),是指体认与模仿他人或团体之态度行为,使其成为个人人格一个部分的心理历程。弗洛伊德认为,认同是一种个体与他人有情感联系的最早的表现形式⑤王歆:《认同理论的起源、发展与评述》,《新疆社科论坛》2009年第 2期。。塞缪尔·亨廷顿强调,认同“是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自我认识,它是自我意识的产物:我或我们有什么特别的素质而使得我不同于你,或我们不同于他们。”⑥塞缪尔·亨廷顿,程克雄译:《我们是谁》,新华出版社 2005年版,第 20页。Tajfel则将认同定义为:“个体认识到他 (或她)属于特定的社会群体,同时也认识到作为群体成员带给他的情感和价值意义”⑦Tajfel H.Differentiation Between Social Groups:Studies in the Social Psychology of intergroup Relations.chapters1~3.London:Academic Press,1978。认同是自我概念的组成部分,源自个人的社会群体身份,以及与此身份相关的价值观和情感。个体通过社会分类,对内群体产生认同,并产生内群体偏好和外群体偏见;个体通过实现或维持积极的认同来提高自尊,积极的自尊来自内群体与相关外群体的有利比较。随着个体发展与生活环境的变化,每个人一生中可能发展出各种不同的认同型式:在个人方面,如自我认同、性别角色认同等;在群体方面,如阶级认同、族群认同等。
文化认同 (cultural identity)意指个体对于所属文化以及文化群体内化并产生归属感,从而获得、保持与创新自身文化的社会心理过程。它是个人和群体的众多认同之一,与宗教认同、语言认同、阶级阶层认同、职业认同、性别认同等具有着类似心理机制,但与其它认同相比,有着更深远的内涵,更具“自我认同”的特征。文化认同是人们在一个共同体共同生活中形成的对本共同体最有意义事物的肯定性体认,其核心是对一个共同体基本价值的认同;在本质上它是一种集体观念,是凝聚共同体的精神纽带,是共同体生命延续的精神基础。由于各自目标不同,所处环境条件不同,并受不同历史传统的影响,不同的共同体都形成了各自独特的文化认同。
杭州社会复合主体这种新“共同体”的文化认同,是一种特殊的文化认同,是社会复合主体成员共同的知觉,共同分享的期待、主意、价值观、态度和行为模式,一种共享的意义系统,是作为一种多个、多层、多界行为主体联结而成的社会组织的文化认同。因此,社会复合主体文化认同,具有组织文化认同的特征。组织文化是组织全体成员共同接受的价值观念、行为准则、团队意识、思维方式、工作作风、心理预期和团体归属感等群体意识的总称,是为组织所特有的、且为组织多数成员共享的最高目标、价值标准、基本信念和行为规范等的总和及其在组织中的反映。组织文化认同由共享价值观、团队精神、行为规范等一系列内容构成一个相互依存的系统。形成组织文化认同,意味着形成“我们感”(sense of weness),即个体把自己归属 (belonging)于群体,自我认定是组织中的一员 (member),组织是“我们的”,而不是“他的”、“他们的”,在“我们”意识推动下,各个成员才能风雨同舟、和衷共济。
在结构和功能上,杭州社会复合主体呈现出网状联结、功能融合、优势互补的特征。因此,也可以把社会复合主体文化认同归属于网络型组织文化认同范畴。社会复合主体内部没有严密的层级关系,它承认成员特殊性贡献,强调以合伙方式为共同目标服务,其核心是捕捉机会,“做事”,推动事业和项目的开拓与发展。弗恩斯·特朗皮纳斯把组织文化认同分为四种类型:家族组织型文化认同、保育器型组织文化认同、导弹型组织文化认同、埃菲尔铁塔型组织文化认同。据此,也可以把社会复合主体文化认同,归属于导弹型组织文化认同范畴。这是一种平等的、以任务和目标为导向的文化认同。社会复合主体通常都是围绕“事业”、“行业”、“项目”等组成的,对目标、任务的意义共识、情感共鸣、价值认同,则是这种组织的精神粘合剂。
形成社会复合主体文化认同的心理机制是,完成各个成员的“自我类化”(self-categorization)、形成心理群体 (psychological group)从而最终达到“群体凝聚”(group cohesiveness)、得到“我们感”而凝聚成以“事业”、“行业”、“项目”建设为目标的共同体。具体而言,社会复合主体文化认同具有以下几种功能:导向功能:通过将共同价值观内化为成员的价值观,对每个成员价值取向及行为取向产生引导作用,使之符合组织所确定的目标;约束功能,即通过弥漫于组织中的文化氛围、群体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对成员的思想、心理和行为产生约束和规范作用;凝聚功能,即通过共同目标和愿景,对成员产生凝聚和向心功能;激励功能:通过组织文化的塑造,对各个成员积极内在的引导,满足人们对实现自身价值的心理需求,最大限度地激发人们的首创精神和献身精神;调适功能,即帮助各个成员尽快适应组织,使自身价值观和组织的目标和任务相适应。
三、城市认同:社会复合主体的宏观文化认同
杭州社会复合主体文化认同,既包括宏观文化认同也包括微观文化认同。宏观文化认同,是对城市发展理念、对城市特色尤其是文化特色的认同。
马克斯·韦伯认为,仅仅是种族、有语言等还不是共同体。“语言的共性是由家庭和邻里环境相同的传统所创造的,有助于相互理解,即在最大程度上促进各种社会关系。然而,这种共性本身还不意味着共同体化,而是仅仅有助于有关群体内部的交往,即有助于社会化的产生。”共同语言仅仅是相互理解的手段,而不是社会关系的意向内容。只有当人们在“感觉”到共同境况和后果的基础上,“让他们的举止在某种方式上相互取向,在他们之间产生一种社会关系——不仅他们对待周围环境的任何举止——,而只有在环境表明一种感觉到的共同的属性,才产生‘共同体’。”①马克斯.韦伯,林荣远译:《经济与社会》,商务印书馆 1997年版,第 72页。新世纪以来,杭州市正是在不断寻求城市发展理念的创新和突破、强化城市特色尤其是文化特色,重构后单位时期的“公共精神”,在全体市民“‘感觉’到共同境况和后果”的基础上,完成了各个成员的“自我类化”、形成了新的心理群体,从而最终达到“群体凝聚”、重构了市民和社会复合主体的宏观文化认同,得到“我们感”而凝聚成“共建共享生活品质之城”的共同体。
第一,对杭州城市发展理念的文化认同。社会复合主体的培育和发展,始终是以推进杭州市重大社会性项目、推动事业发展和知识创业、提升特色行业,最终推动城市发展为目标导向的。虽然目标多元化是复合创业主体的重要特征,但通过创业主体不同目标的有机复合,又集成在一起,凝聚为共建共享“生活品质之城”的合力。显然,这种“目标集成”,既是“利益共同性”所使然,也是由“意义共同性”所引领的。“社会成员在观念和价值观方面的共同性,其意义绝不亚于社会在利益结构方面的共同性”。①郑杭生:《论社会建设与软实力的培育》,《社会科学战线》,2008年第 10期。新世纪以来,杭州市委市政府结合杭州实际,不断寻求以理念突破和创新来推动新的发展。比如,提出了“精致和谐、大气开放”的杭州城市人文精神、“钱塘江时代”、“和谐创业”、“生活品质之城”、“破七难”、“城市有机更新”等杭州城市发展新理念。这些理念的突破和创新过程,本身就是凝聚市民心理,重构市民公共精神,强化市民社会复合主体城市发展宏观文化认同的过程。
托克维尔在考察美国社会时指出,在美国这个移民的国家里,“每个人为什么却像关心自己的事业那样关心本乡、本县和本州的事业呢?这是因为每个人都通过自己的积极活动参加了社会的管理。”②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商务印书馆 1988年版,第 270页。而社会成员的公共参与,则以公共精神的发育和成长为前提。然而,“当传统意义上的单位制开始走向消解之时,人们虽然可以通过市场获取有形的物质资源,但在社会结构发生激烈变动,社会成员日趋原子化,新的公共生活空间尚未确立的背景下,却无法获得公共精神生活资源,从而引发严重的公共精神生活危机”③田毅鹏、吕方:《单位社会的终结及其社会风险》,《吉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 6期。。在这一背景下,正是杭州在城市发展理念上的突破和创新,在一定意义上化解了“公共精神危机”,形成了市民和社会复合主体“意义共识”、重构了“公共精神”。
一方面,新世纪以来杭州城市发展理念的突破和创新,不是以脱离市民日常生活的“乌托邦”形式出现,而是直接“接合”到了市民的“哲学和实践意识形态”中某些普遍性的因素,这些新理念都与市民诉求、市民生活品质提升直接有关,让市民切身感受到实践这些理念能够“让我们生活得更好”。如有学者所说,“杭州发展模式的突出特色在于:以生活、创新、和谐为立足点,以传统与现代、文化与经济、社会与生态为结合点,以人们的日常生活为切入点,以知识、文化、文明以及人文精神为深沉动力,引导经济发展社会进步。这种创新和创造既是一种新的价值观、新的经营模式,也是新的人际关系、新的人生观,这种创造性精神的和谐创业是新型的城市发展模式,同时也是新型的现代生存方式和生活模式。”④中国人民大学调研组:《社会复合主体的追求:生活中更高品质的创新和创业》,王国平主编:《培育社会复合主体研究与实践》,杭州出版社 2009年版。正因如此,市民能够从杭州城市发展理念的创新和突破中发现与自身日常生活的“相关点”。另一方面,“文化间的理解不是主体对客体的理解,而是主体之间的理解;不是主体性,而是主体间性。”⑤曾恩森、李庆本:《跨文化视野:倡导文化的对话与重建》.《中国教育报》2003年 7月 17日,第八版。杭州市实现城市发展理念的突破和创新,并非通过“党政界”单方行动实现的,而是广泛发动知识界、行业界、媒体界和市民广泛参与讨论的结果。社会各界广泛参与讨论过程,就是不同观念之间的“接合”的过程。借用劳伦斯.格罗斯伯格说法,“接合即是在差异中产生同一性,在碎片中产生统一,在实践中产生结构。”⑥L.Grossberg,We Gotta GetOut of This Place:Popular Conservatism and Postmodern Culture,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ge,1992,p.54.换言之,正是通过相互交流、沟通,不仅党政界、行业界、知识界、媒体界之间实现了“视界融合”、形成了城市发展新理念的共识,而且也提升了广大市民对“共同家园”的荣誉感、归属感和认同感,从而形成了共建共享与世界名城相媲美的“生活品质之城”之“共同知觉”或“共享的意义系统”。
第二,对杭州城市文化特色的文化认同。作为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杭州文化源远流长。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进程中,杭州人民创造了灿烂、辉煌的文化,逐渐形成了城市特色文化,既表现在器物层面,也表现在制度层面和精神层面,并呈现出了精致和谐、大气开放的特点。进入新世纪以来,杭州市不仅提出了“城市东扩、旅游西进,沿江开发、跨江发展”、“住在杭州、游在杭州、学在杭州、创业在杭州”、打造“经济强市 ”、“文化名市 ”、“旅游胜地 ”、“天堂硅谷”四张金名片以及“国际风景旅游城市”、“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和“长三角南翼重要中心城市”“浙江省会城市”等战略,而且也提出了“一城七中心”、“一化七经济”“六大战略”等大都市发展战略。这些战略的聚焦点,就是强化杭州城市特色,尤其是文化特色,寻找凝聚杭州这个城市的灵魂。
市委市政府认识到,大都市不仅是现代化大都市,还应是文明大都市。城市越大,城市化发展越快,就越要寻找维系城市这个有机体的根,让市民形成共同的精神文化认同。形成良好的创业发展环境,就必须对杭州人文特色进行扬弃和创新发展,形成良好的人文精神和文化环境。杭州处于长三角这个世界级城市发展群协作和竞争发展的大格局中,客观上也要求其在发展中形成独特的城市功能和城市形象,强化城市文化特色,寻找自身准确的发展定位和最佳的发展途径,确立竞争优势,提升城市形象、品位和综合竞争力,实现互补错位发展。在经济全球化过程中,既具有时代特征、又具有本土化特点的城市文化特色,构成了难以模仿的城市核心竞争力。在这方面,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的杭州有独特的优势。强化杭州城市文化特色,正是为了把这种潜在优势变为现实优势,使之成为杭州参与国际竞争的致胜“法宝”。市委市政府的这些理念,得到了市民和社会复合主体的高度认同。
葛兰西曾把意识形态理解为不同要素的接合,即等同于“一致舆论”或“普遍赞同”的“常识”或“共识”。因此,确立文化认同过程,也可以被理解为建构“常识”或“共识”的过程,也就是把不同利益、信念和实践接合和重新接合为“常识”或“共识”的过程。费斯克认为,“一个文本要成为大众的,就必须‘言说’读者想要的东西,并且必须允许读者在建构和发现文本与他们的社会情景具有相关点时,同时参与选择文本所言说的东西 (因为文本所言说的东西必然是多元的)。”①〔美〕约翰.费斯克著,王晓珏、宋伟杰译:《理解大众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1年版,第 173页。构建文化认同的一个关键之处,就在于使市民感受那些相关点或接合点。而像城市发展理念的突破和创新一样,强化城市特色、文化特色,本身就是这样的相关点或接合点。
新世纪以来,把杭州的传统特色与时代特征相结合,既是市委市政府的一项中心工作,也是市民的公共议题、杭州市社会复合主体创业的核心主题之一。在这一点上,党政界与知识界、行业界、媒体界的社会复合主体各方,形成了共振、共鸣和合力。显然,这种共振、共鸣和合力具有广泛深厚的社会心理基础。杭州特色城市文化是一代代杭州人集体经验的成果,既是杭州市民共同创造的,同时又为每一个市民所共同接受认可和共同享有。因此,在一个日趋陌生化、人们“本体性安全”不断消退、“本体性焦虑”不断增加的社会,城市传统、城市特色文化本身就能够给人以“我们感”、“归属感”和“家园感”。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杭州城市特色文化本身就构成了市民和杭州复合创业主体共同的文化认同,成为有机复合“党政界”、“知识界”、“行业界 ”、“媒体界”的“相关点”或“接合点 ”,成为凝聚、激励、引领不同社会复合主体创业的精神支柱和意义共识。
世纪之交以来,杭州市推进重大社会性项目、推动事业发展和知识创业、提升特色行业,几乎都是围绕“特色”和“文化”而展开的。比如,西湖综合保护工程、运河综合保护工程、西溪湿地综合保护工程、钱江新城建设等重大社会性项目,发展茶、丝绸女装、数字电视等特色行业,培育西博会、休博会、动漫节等会展品牌,推进杭州市与浙江大学、中国美院战略合作等方面,都体现了这一点。这些项目、行业、品牌等几乎都是杭州独有的文化现象和文化标志或杭州市文化特质的构成要素,具有广泛的市民文化认同基础。推进这些项目建设和行业发展,特别容易引起复合创业主体的情感共鸣和意义共识。比如,新世纪的西湖综合保护工程,不仅是一项还湖于民的“民心工程”、保护环境的“生态工程”,更是一项传承历史的“文脉工程”、提升城市品质的“竞争力工程”。围绕“保护西湖、申报世遗”目标,杭州市提出了“保护第一、生态优先,传承历史、突出文化,以民为本、为民谋利,整体规划、分步实施”的原则。这种“传承历史、突出文化”的战略理念,引起了市民尤其是社会复合主体的高度共鸣和认同,并转化为实际行动,党政界、行业界、知识界、媒体界“四界联动”,保护、经营、管理、研究“四管齐下”,实施西湖综合保护工程上演了一出集全社会之力创新创业的精彩之举。通过综合保护,不仅环湖沿线全线贯通,实现了“还湖于民”,而且恢复重建、修缮整治了160多处自然和人文景观,还西湖以“真古董”、真面目、真历史,推动西湖向“申遗”目标迈进了一大步。
四、社会复合主体认同:成员的微观文化认同
杭州社会复合主体的微观文化认同,是内部成员对事业、行业、项目发展的意义、价值、情感等的认同,是对组织内部以自由平等权利等观念为粘合剂的合作和伙伴关系的文化认同。
第一,对事业、行业、项目发展的文化认同。社会复合主体是一种既基于社会多元分层现实、又具有互渗融合功能,既能有效激发个体创造活力、又能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创业主体。在这一意义上,社会复合主体可以被理解成一个事业共同体。与传统单位组织因人设事、因人废事的等级制结构形成鲜明对照,社会复合主体是以做事、成事为目标,以推进社会性项目建设、知识创业、事业发展为目的,以“工程”、“项目”等为核心安排工作与人事。就此意义而言,社会复合主体可以被称作“事本主义”的共同体。诚然,在社会复合主体内部不同社会主体或单位行动者都有不同的利益诉求,但同时,又存在高度的利益关联性或共同利益。这两个方面既构成了社会复合主体的基本利益关系,也是协调不同社会主体利益关系的立足点和出发点。在实践过程中,不同社会主体或单位行动者的不同利益诉求与共同利益之间往往会发生矛盾和冲突。但是,从推进社会性项目建设、知识创业、事业发展大局出发,也是为了最终实现不同行为主体的利益,就需要暂时搁置不同利益诉求,否则也就没有共同利益放大和不同法人主体利益实现的帕累托改进 (即共享)。
从这个意义上说,协同共建机制是社会复合主体孕育和发展的实质性基础。这就要求在强化不同社会主体利益关联性或共同利益,从共同体角度为不同利益诉求定位的同时,在社会复合主体内部达成总体性文化认同,通过对共同事业的认同、参与、投入而形成“我们”感,也即意义共识、观念共识、共同感、归属感以及价值实现和成就感的激励、情感共鸣等,以意义、价值、情感为粘合剂,促进不同主体之间的有机复合,进而激发社会复合主体参与者的行动实践,共同推进复合性事业的整体发展。“无论是社会性重大项目建设,还是文化知识行业发展,都不同程度地体现了社会的、文化的价值,都有特定的价值内涵和价值导向。正是参与各方情感共鸣、文化认同、价值实现的激励,形成了行业发展的动力和事业、行业、项目持续发展的源泉;也形成了以价值实现、荣誉追求为内生要求的约束,成为创业主体内生的、持续的激励和约束。”①王国平:《培育社会复合主体共建共享生活品质之城》,王国平主编:《培育社会复合主体研究与实践》,杭州出版社 2009年版。在培育社会复合主体具体实践过程中,杭州市十分注重使社会、文化价值能够在现实生活中体现出来,体现在行业发展、项目推进的现实创造中。通过引导知识界、文化界以及媒体界等对于社会和文化价值的关注,与企业界的创业经营相结合,形成了知识的权威、价值的尊严,促进了价值在行业发展和项目推进中实现和转化,从而使特色行业、文化事业、知识产业的发展成为特色文化、特色价值的体现,通过价值来提升特色行业、文化事业、知识产业的档次和品位。
第二,对合作和伙伴关系的文化认同。社会复合主体在架构上呈现多层联结、纵横交错、条块互渗的网络状,形成既发挥分层活力、又注重整合运作的有机体;在成分上有党政界、行业界、知识界和媒体界等多元参与,联动运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关联、互为支撑;在人员结构上,既有专职人员,又有兼职人员,形成既立足岗位、履行职能,又相互平等、协商合作的社会关系;在实施项目、开展活动等过程中,主配角不是凝固的,在某个项目、活动中唱主角,在另一个项目、活动中就可能当配角。这种社会复合主体是生成的,与其说它是结构性的,不如说它是形构②可以参见默多克的说法:“结构 (structure)和活动(agency)之间是一种双向运作关系,结构生成基本的活动条件,但活动也反过来修正结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更喜欢形构(formation)而不是结构(structure)这个术语,形构不仅仅是人类活动的结果,还可以不断地更新。”曾军、庞璃:《竞争时代的文化 -经济――默多克教授访谈录》,《西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 5期。性的。显然,这种由不同身份人员共同参与、主动关联而形成的多层架构、网状联结、功能融合、优势互补的新型创业主体之“有机性”、“复合性”、“形构性”,也建立于内部成员对合作和伙伴关系、公平正义权利等文化价值观念的认同的基础上。
诚然,杭州社会复合主体往往既具有引导、协调、管理职能,又具有创业、开发、经营职能;既具有研究、策划、设计功能,又具有宣传、推广、展示功能;各个组成部分,包括不同部门、研究机构、行业组织、社团组织以及个人等,都以专业化为导向,与职业专业相结合,相互之间具有明确的职能界定,边界清晰,分工明确,又互补衔接,围绕共同目标、总体功能、总体特色,彼此延伸、相互补充,形成不同主体间的有机互动,整体合力。然而,社会分工本身并不足以形成“彼此延伸、相互补充”的人际合作。其间,需要相应的精神文化纽带或文化认同。约翰.泰勒指出,“分工并没有为经济共同体的契约提供原因。它仅仅描述了需要契约的条件。两个人合力架一根横梁要比一个人单干容易得多,但两个人并不会因此就会一起架梁,除非有一种情况,即每个人都承认对方对于架好的棚屋拥有一部分权利。”“人与人之间的共同契约是由人们对相互联系的认可,由他们对共同契约的成员的需求的尊重来衡量的”,“共同体是由赞同建立的”①参见 (美)奥斯特罗姆等,王诚等译:《制度分析与发展的反思》,商务印书馆 1992年版,第 287-288页。。社会复合主体各个成员“彼此延伸、相互补充”的合作是一种交换,而按照彼得.布劳的说法,交换在严格的意义上,主要是指某种自愿行动,即人们期望从别人那儿得到了回报。“自愿行动”必须以人的自由、权利和平等为基础,如果人是不自由和不平等的,“合作”就不是原初意义上的、令各个成员合意的一种东西,而只可能是一种“不自愿的”强制。②彼得.布劳,孙非、张黎勤译:《社会生活中的交换与权力》,华夏出版社 1987年版,第 47页。
在自然经济条件下,人们之间不可能形成平等的“伙伴合作”关系。自然经济是与生产力发展水平低下和社会分工不发达相联系的,这种情形反映到人们的意志关系上,必然表现为对外部自然力和对氏族共同体内部自然血缘关系的屈服或崇拜。因此,自然经济社会必然是一个以人身依附关系和权利不平等为特征的等级制社会。在这个等级的、宗法共同体的社会中,一些人可以凭权势使另一些人从属于自己并无偿占有他人的劳务和产品。建立在自然经济基础上的等级制社会之实质,是在人身依附关系基础上按权分配的等级分化。③参见秦晖、苏文:《田园诗与狂想曲》,中央编译出版社 1996年版,第 141-142页。在这个社会里,只有至高无上的家长权,既不可能产生以个人自由、平等、权利为主要内容的契约关系,也不可能形成公平、自由、权利的社会共识或文化认同。
计划经济体制下的治理模式,则是一种单向垂直的等级化运作方式。国家占有和控制的资源,按照行政权力授予关系,分配到各级不同类型和级别的政府和政府部门中,然后再分配到各种单位组织中,不同单位按照授予的管理权限,具有了支配相应资源的合法权力地位,从而形成了个人 -单位 -国家之间的层层依赖关系。这种依赖,与其说是“依赖”,不如说是“强制”;与其说是一种“交换行为”,不如说是一种本质上对行政权力的“依附”。在这种关系中,党政界与知识界、行业界、媒体界之间处于一种单线联系,且彼此分立,缺乏有效的常规化互动机制。在具体的城市发展项目中,即使社会各界参与其中,也往往是迫于行政命令、领导指示、“群众动员”而处于被动的结果,损害了基层民众的知情权、表达权、监督权等权利。④杨建华、姜方炳:《“共同体”的重构:对城市社会“终极实在”的追寻》,《浙江社会科学》,2010年第 10期。其结果不仅减损了“共同体”的运作效率,而且也压抑了公平、自由、权利等意义共识的生成。因此,自然经济和计划经济时期的“共同体”,是由对父爱主义文化的“赞同”而不是由对现代意义上的公平正义(所有的社会基础价值,如自由和机会,收入和财富,自尊的基础等平等分配)的社会共识、文化认同而得以建立的。
然而,由不同身份人员共同参与、主动关联而形成的多层架构、网状联结、功能融合、优势互补的社会复合主体的本质,决定了各个成员在实施项目、开展活动等过程中,需要摆脱家长式的干预,拓展不受强势行政权力控制的自由活动空间。社会复合主体排斥任何个人或团体享有任何宗法的或行政的特权。在培育社会复合主体的过程中,“党政界”不是单纯凭借强势的行政权能、行政命令等以解决各类社会问题,而是以城市发展的公共性议题为引导,通过社会协作,使“知识界 ”、“行业界 ”、“媒体界 ”等领域的社会主体建立起合作伙伴关系。这种合作伙伴关系的有效建立,事实上已经蕴含着“党政界”“知识界”、“行业界 ”、“媒体界 ”等各方对平等、权利、自由等文化价值观念的认同。□
(责任编辑:严国萍)
C915
A
1007-9092(2011)02-0088-08
陈立旭,哲学博士,中共浙江省委党校社会学文化学教研部教授、主任,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科学发展观与浙江发展研究中心”首席专家。本文为杭州市委托课题“社会复合主体与文化认同”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