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与季氏交往探析
——以“僭越”为线索*
2011-02-10陈婕
陈婕
孔子与季氏交往探析
——以“僭越”为线索*
陈婕
春秋礼崩乐坏之世,政治生活显露出残酷的一面,普遍的僭越乃其表现形式。及至孔子所见,乃“礼乐征伐自大夫出”、“陪臣执国命”之乱世。如何匡正僭越,使政复归于正,是孔子孜孜以求的。孔子与僭越者——季氏的交往是其正政的重要切入点之一,是德位分离之后哲人如何与现实政治世界打交道的问题。僭名越位即是德位不相称,孔子之正名即是欲复德位之一致。然而,孔子的现实身份——与生俱来的“名分”,却制约着其匡政的功效。鉴于季氏的“僭越”形象,孔子与其交往便被赋予更多微妙的意涵。于现实政治生活中,孔子未曾有如季氏等当政者之僭礼越分的行为,然其“思”及由“思”所可能触及的“行”是否僭越却是个隐藏着的问题。
孔子;季氏;僭越;政;正
交往过程涵摄了僭越与名分、德与位、政与正的问题。僭名越位即是德位之不相称,孔子之正名即是欲复此德与位之一致。正天下之不正,合天下之不一,天下一统于居正之王者,德位合,名分定,僭越息,是为正政。然而,孔子的现实身份——与生俱来的“名分”,却制约着其匡政的功效,交往涉及素位者正政之功如何可能以及是否僭越的问题,关系孔子本人“行事之深切著明”与其“空言”之间的关系。
一、季氏的形象
《论语》中“季氏”的形象,除却“询问者”,给人印象最深的便是“僭越”: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八佾》)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八佾》,“季氏”为季平子)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八佾》,“季氏”为季康子)
朱熹注“旅泰山”章曰:“礼,诸侯祭封内山川,季氏祭之,僭也。”①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2页。何谓“僭”?《说文解字》段注:“以下儗上,僭之本义也。”《集韵·侵韵》曰:“僭,侵也。”《谷梁传·隐公五年》“始僭乐矣”范宁注曰:“下犯上谓之僭。”《论语·八佾》“季氏八佾舞于庭”章何晏《论语集解》引马融语曰:“卑者滥用尊者之物曰僭也。”《诗·小雅·鼓钟》“以钥不僭”朱熹《诗集传》曰:“僭,乱也。”②引自宗邦福、陈世铙、萧海波主编:《故训汇纂》,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57页。“僭越”即非礼,越级,窃名盗号。季氏真大不敬,“僭越”之迹昭然若揭。孔子对于季氏之僭越礼乐、凌驾国君的做法,颇多抨击。
《左传·昭公三十二年》中的“季氏”形象,则与《论语》有出入:
赵简子问于史墨曰:“季氏出其君,而民服焉,诸侯与之;君死于外,而莫之或罪也。”对曰:“物生有两,有三,有五,有陪贰。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体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诸侯有卿,皆有贰也。天生季氏,以贰鲁侯,为日久矣。民之服焉,不亦宜乎!鲁君世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虽死于外,其谁矜之?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故《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三后之姓,于今为庶,王所知也。在易卦,雷乘乾曰大壮……天之道也。昔成季友,桓之季也,文姜之爱子也。始震而卜,卜人谒之曰:‘生有嘉闻,其名曰友,为公室辅。’及生,如卜人之言,有文在其手曰‘友’,遂以名之。既而有大功于鲁,受费以为上卿。至于文子、武子,世增其业,不费(废)旧绩。鲁文公薨,而东门遂杀适(嫡)立庶,鲁君于是乎失国,政在季氏,于此君也。四公矣,民不知君,何以得国?是以为君慎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鲁昭公被季孙意如驱逐,奔齐,终身不复,而内民众顺服,外诸侯认同。赵鞅对此感到奇怪而问史家。史墨认为,天王、诸侯皆有上天派来辅佐他们治理家国之人,上天安排季氏来辅助鲁君是自然而然的事,且已有时日,民心顺服,甚是合情合理(“不亦宜乎”)。季氏家族自季友在平“庆父之乱”时有大功,获封费邑,被任命为上卿,“至于文子、武子,世增其业,不废旧绩”。史墨对季氏家族的褒奖之意呼之欲出。他甚至讲述了季氏执政之正当性,“鲁君世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似乎也是顺着“以德配位”、得民心者得政的政治诉求而来。依此理论逻辑与历史叙事,则季氏之得民,鲁君之失民,似乎鲁君当让“位”于季氏。史墨最终还是落到警戒人君当如何为君的问题上,对于顺此逻辑可推出的禅让或革命之说则付之阙如。或许赵简子并不是感到奇怪,而是在寻求其自身做法之合理性,或是欲借鉴季氏之经验,以求自身之发展。然不管赵氏出于何种动机发问,史墨之回答皆掩盖不住对季氏之认同与称赞,季氏遂以勤勉爱民,能自修其德,在“国际关系”上也颇能处理得当的为政者形象出现。此处反映的会否是蛊惑人心的政客的权谋?民是否缺乏分辨力,只识得眼前的好?僭越与得民众、得人心并不必然龃龉,但史墨之为良史,当有史家明辨是非的能力与秉笔直书的良知。童书业指出:“《左传》中袒季氏及三桓之言不胜枚举”,“左氏固亦有贬季氏等语,然不代表其主要思想(或所据史料如此),而袒季氏之立场,则非常明显”①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33页。。
再看《公羊传·昭公二十五年》的相关记载:
齐侯唁公于野井。唁公者何?昭公将弑季氏,告子家驹曰:“季氏为无道,僭于公室久矣。吾欲弑之,何如?”子家驹曰:“诸侯僭于天子,大夫僭于诸侯久矣。”昭公曰:“吾何僭矣哉?”子家驹曰:“设两观,乘大路,朱干,玉戚,以舞《大夏》,八佾以舞《大武》,此皆天子之礼也。且夫牛马维娄,委己者也,而柔焉。季氏得民众久矣,君无多辱焉。”昭公不从其言,终弑而败焉,走之齐。
子家驹认为:因鲁君本身之僭越行迹,于事理,已失去批判季氏的道德优势,而单纯倚靠世袭之尊位似乎已然不奏效,诚如五十步笑百步;于实力,则鲁君欲讨伐之,乃以卵击石,自不量力。故子家奉劝鲁君面对现实,勿自取其辱。看来,“季氏专鲁,鲁君失民久矣”。
春秋以降,礼制陵夷。当时,整个时代局面处于收拾不住的状态,政治生态一时亦难以扭转。从纵向讲,“僭越”具有连续性,鲁国自惠公起即僭天子礼(郊禘),僭八佾则起于隐公。季平子“八佾舞于庭”,季康子“旅泰山”。单由《论语》观之,即可知此非妄论。父爵子及,其“执政纲领”或有某种连续性。从横向看,“僭越”具有“传染性”。如晋平公时,范氏、中行氏、知氏、赵氏、魏氏、韩氏六家把持国政,又如宋元公时华氏之乱,可谓诸侯僭天子,大夫僭诸侯,家臣僭大夫,僭越遂成群发现象。此中自有制度方面的原因,徐复观指出:“形成封建制度骨干的是宗法制度,促成封建制度由腐烂而崩溃的,也是宗法制度。”“统治贵族不断加重赋税的重压,压垮了彻法下的井田制度,也压走了封建诸侯始封时所授的土地与人民。这才是封建政权崩溃的更基本的原因。”②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1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60、44页。“四分公室,季氏取其二”,所分者为土地和奴隶。甚至,“春秋时期,卿大夫不仅以采邑为自己的经济来源,对其采邑内的人们有一种私人的统治关系,而且还可以在采邑内有自己的官属、自己的军队”③何怀宏:《世袭社会及其解体——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时代》,北京:三联书店,1996年,第94页。。时代大势如此,不单史家对季氏有同情之理解,即使孔门内部,看法也难统一④这可从弟子们仕与不仕季氏、如何仕的过程中看出。,至少季氏并非面目可憎。冯友兰认为,孔子对季氏和陈氏都持反对的态度。季氏在鲁国比较得到人民的拥护。季氏把鲁国的国君昭公赶出国外,死在外边。晋国贵族赵简子觉得奇怪,史墨说:“鲁君世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虽死于外,其谁矜之。”这是很重要的一面,而孔子是不管的⑤冯友兰:《论孔子》,庞朴、马勇、刘贻群编:《先秦儒家研究》,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89—290页。。孔子果真不管,果真只是反对季氏么?
二、“僭越”与“不知礼”
回头再看季氏是何等之僭越,称得“大夫之胪岱,其罪不赦”之“乱臣贼子”吗?细绎相关文献,季氏之“僭越”有“僭天子”与“僭鲁君”之别:
其一,僭天子。如:
季氏以大夫而僭用天子之乐。①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61页。
季氏为无道,僭天子,舞八佾,旅泰山以《雍》彻。孔子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然不亡者,以冉有、季路为宰臣也。②韩婴撰、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53—354页。
与八佾歌《雍》,同是僭天子,非僭鲁侯也。夫子谓冉求之言,其迫切当亦因此。③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86页。
其二,僭鲁君。鲁国乃周公之后,与一般诸侯有别,可舞八佾。故季氏用八佾只是僭鲁君,非僭天子。如,“鲁以周公故受王者礼乐,有八佾之舞”④何晏《论语集解》引马融语,参见程树德:《论语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95页。。又如:
昔者周公旦有勋劳于天下,周公既没,成王、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勋劳者,而欲尊鲁,故赐之以重祭。外祭则郊、社是也,内祭则大尝禘是也。夫大尝禘,升歌《清庙》,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乐也。康周公,故以赐鲁也。(《礼记·祭统》)
“季氏僭用八佾,由于鲁君僭用天子之礼乐。此礼鲁僭八佾起于隐公。”⑤程树德:《论语集释》,第140,152,152页。季氏之僭越乃鲁君“上梁不正”之“下梁歪”。赵纪彬认为:“此章记季氏以大夫而旅(胪)于泰山,或谓其僭天子,或谓其僭诸侯,迄无定论;但此亦不必细考,其为僭礼自无疑义。”⑥赵纪彬:《论语新探》,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361页。话虽如此,不细究“僭天子”与“僭鲁君”,恰是对其背后所反映的礼制的不在意。在儒生那里,争论这个区别,实与特定的等级观念(“尊尊”)、君臣之防相连,甚至也与孔子对季氏的态度相关。虽然季氏之僭越或未有“僭天子”那般大逆不道,但从孔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愤怒中,我们可揣想季氏之僭对于孔子亦是个大刺激。孔子的态度此处不便妄加定论,但僭越与礼的关系还须费笔墨。
日本学者荻生徂徕《论语徴》说:“古注以为讥僭,然观其引林放,则孔子之讥在奢不在僭,必季氏为鲁侯旅,而其行礼徒务美观故尔。后儒每言及季氏,辄谓之僭,岂不泥乎?”⑦程树德:《论语集释》,第140,152,152页。其所论之依据当在“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奢”即失礼之本,亦当是“不知礼”,又确实有微妙的差别:“在奢”,则季氏之行为或只在“仪文”方面;“在僭”,则与“礼制”攸关。当然,二者息息相连,前者是后者的表现,是后者行将就木之表化,而制度之变更往往要来得慢些。反过来,正因为对仪节之亵渎导致礼制之逐步溃烂。可以说,季氏僭越是因其不知礼。然有两种性质不同又相互联系之“不知礼”:一是未意识到这是“非礼”的行为;一是明知如此做是“非礼”的,而仍然安之若素。元人许谦曾言:“大夫行诸侯之礼,固是僭。但当时已四分鲁国,季氏取二,孟孙取一,鲁君无民亦无赋,虽欲祭不可得;季氏既专鲁,凡鲁当行典礼,皆自为之;旅泰山若代鲁行事耳,亦不自知其僭。”⑧程树德:《论语集释》,第140,152,152页。季氏事实上是否真是不自知僭,其动机外人很难洞察真切。从《论语》来看,同是“不知礼”,为何孔子对季氏之行为如此愤怒,而对于管仲,则明知其“不知礼”,却还许其为仁?⑨或曰:“管仲俭乎?”曰:“管仲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论语·八佾》)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论语·宪问》)“越”本身是个中性的字眼,“僭越”则昭示着不安分,甚至隐含着觊觎权力的野心。季氏“大都耦国”,而“耦国”、“两政”为“乱之本”乃当时有识之士的共识。这恐是季氏与管仲之“不知礼”的大分野,也是孔子对待二者态度差别之原因所在。
从世袭贵族、为政者身份看,季氏不应该不知礼。在孔子看来,为政者之资格更多的是从道德修养层面而非以与生俱来的等级身份而言,但一旦占据了一定的“位”,则应“谋其政”,须有与之相符合之行为,以与其世袭名分相配。“以血统的嫡庶及亲疏长幼等定下贵贱尊卑的身份,使每人的爵位及权利义务,各与其身份相称,这在当时称之为‘分’;‘定分’即所以建立当时的政治秩序。‘分’是以身份作根据所划分的;通过各种不同的礼数,把分彰显出来,且使之神圣化。”①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1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页。春秋之世,则此“神圣化”已呈不可挽之颓势。“当孔子告诉我们说他不能够忍受季氏家族的首领也在自己的宫廷里表演八佾乐舞时,其实等同于这一断言:对神圣权威的篡夺是不能容忍的。”②[美]本杰明·史华慈著、程钢译、刘东校:《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0页。在孔子看来,仪式本身便是政治秩序的本质构成。
彼时,不独季氏不知礼,贵族阶层普遍如此。《左传》、《史记》皆载有一个故事:孟僖子曾随从鲁昭公到楚国,“不能相礼”,临终前让两个儿子孟懿子和南宫敬叔跟从孔子学礼(《左传·昭公七年》、《史记·孔子世家》)。鲁国乃当时各诸侯国中礼乐文化氛围最浓厚者,其贵族阶层已然如此,其他诸侯国的情形可想而知。礼崩乐坏表层看来是对仪节之僭越,更深一层则是道德共识及规范的缺失。当共同认取的礼文习俗不复存在,以礼为“娱乐之物”,礼亦失去其真义。由此观之,季氏之僭对礼的亵渎,恐已不仅仅是对既有规范的越轨,更是不承认既定规范。倘若如此,“僭天子”与“僭诸侯”又有何别?天子之地位尚不如方伯,况且当时鲁国还“惟季氏独尊”呢!普遍之“不知礼”昭示了斯文之萎靡,礼乐文明之病入膏肓。在此背景下登上政治舞台的孔子,到底扮演着何种角色?
三、“忍”与“不忍”
“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之“忍”有两义:敢忍和容忍。《说文解字》曰:“忍,能也。”《广雅·释言》:“忍,耐也。”当时孔子未仕,“不可忍”的话不是当着面讲的,乃“遥相评也”。“若孔子既仕,行乎季孙,此等僭制,必且革之。”③参见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上册,第79页。看来不是不管,乃不在其位之故。然不管在位不在位,孔子到底是要管的,只是管的方式不同罢了。《春秋》虽贵季氏之得众,但却讥其失尊尊大义④参见杨树达:《春秋大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65、180、181、192页。。一讥,一贵,说明对季氏家族的行为所反映出来的复杂性,很难作一刀切之理解。加之孔子与其多有交往,这里面的深意便须仔细揣摩。
对于季氏,何者使得夫子于“不忍”中又“忍”之?孔子为何与这样一个不知礼的“政治家族”交往?类似的问题并不是现在才出现的:《论语》中载有晋国执政者赵简子的中牟宰佛肸欲发动叛乱,请孔子相助,孔子欲往,子路感到疑惑的故事情节⑤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论语·阳货》)。又如孔子之见南子。这些问题,后世有争议。首先,这与儒家君子之性格不无关系。晏婴曾进言于齐景公:“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史记·孔子世家》)此讥语倒是让人读出儒者志清节高之显著品性。观之孔门德行科翘楚,多为高蹈之徒。曲高和寡之儒家君子何得与这浑浊之世同居?其次,孔子对于“仕”的原则性论断与其自身之政治实践看起来有不融洽之处。孔子曾语:
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论语·阳货》,子路引述孔子语)
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
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论语·宪问》)观孔子其行:于无道之天下,曾有较高的用世热诚:为实现其德治理想,曾仕于鲁、卫、齐;曾携同弟子去“父母之邦”,奔走于齐、卫、陈、蔡、曹、宋、楚诸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多少给人言行不孚的印象。
仕进乃君子政治实践之重要一途,孔子之仕历来为儒门内外所关注。后世谈及孔子之仕时,曰“仕季氏”。孔子明非仕季氏,即使从当时的具体情况看,亦是仕公室、仕鲁。始作俑者恐怕是论敌之攻击揶揄,如“孔某(丘)为鲁司寇,舍公家而奉季孙”(《墨子·非儒下》)。孟子辨正:“孔子之仕也”,“事道也”,“仕季桓子,乃见其行可”(《孟子·万章下》)。对此,朱熹注曰:“见行可,见其道之可行也。”又引尹淳语:“不闻孟子之义,则自好者为于陵仲子而已。圣贤辞受进退,惟义所在。”①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20页。义者何?“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论语·先进》)程颐曰:“圣人不敢有忘天下之心。”张载曰:“圣人之仁,不以无道必天下而弃之也。”②引自程树德:《论语集释》,第1271页。况且,士之仕非自身完全可以决定。如朱门弟子子升“问孔子仕季氏之义”,朱熹答曰:
“此亦自可疑,有难说处。”因言:“三家后来亦被陪臣挠,也要得夫子来整顿,孔子却因其机而为之。如堕邑之事,若渐渐埽除得去,其势亦自削弱,可复正也。孟氏不肯堕成,遂不能成功。”因说:“如今且据史传所载,亦多可疑处。如鲁国司徒、司马、司空之官,乃是三家世为之,不知圣人如何得做司寇。”又问:“群弟子皆仕家臣,圣人亦不甚责之。”曰:“当时列国诸臣,皆世其官,无插手处,故诸子不择地而为之耳。”(木之)③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372页。
君子“不择地而治”,“不择官而仕”,惟其不忍人之心。虽说“在其位,谋其政”,但君子之政治实践面临之处境过于复杂,不可避免要采取“退而求其次”的方法。
春秋初期,周室既卑,诸侯霸主独步天下。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孔子称其“正而不谲”,对其上卿管仲之事功亦多肯定,并不以“伯道”、“事功”为尽需贬弃之物事。借此类诸侯尊天子以号令天下,兴许可使“文武之道不坠于地”。然而至孔子之世,已是“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僭越已成惯常。“当时君臣不能以礼禁止,而遂安然忍之,所谓鲁以相忍为国者也。”④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上册,第78页。孔子在政治生活中扮演着臣属与师的角色。是臣属,则需尽臣子之礼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居是邦,为君讳;居是邑,不非其大夫⑤如,“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论语·述而》),又如不当面怒斥季氏以及《乡党》所载孔子之种种行仪。。是师,则以道匡君,“正”当权者,以期自正而化民。虽然孔子遵循君臣交往之礼,但未有袒护鲁公,视君威过天。当季桓子受女乐,鲁君臣僭离于正道,孔子遂退而修《诗》《书》礼乐。晚年去父母之邦,继续寻求德政之路,而“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史记·孔子世家》)。他希望每个人都能够在各自的位置上,按照礼制行事,共同维护那神圣的礼仪。其周游列国,亦是希望各国从“自正”开始,戮力同心,朝向那曾经存在过的美好盛世而努力。孔子相信,人们对于礼的信念能最大限度地通向那和谐的愿景。一仕一退,显示出孔子卓绝之人格与坚定之政治立场。在看似言行不符之处,背后其实隐含着孔子对政治生活的冷静观察,他有着明晰与一致的政治思想,其言行自有内在一致性。可见,圣贤出仕,一是无奈,一是不忍。
四、政者,正也
在特定的宗法等级制度中,“僭越”是一个贬义词。然当“僭越”已成为一种不鲜的事实,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含义是否当重新定义?当被大部分人认可接受后,是否便是从其俗,变成了中性词?或成了“替天行道”、“诛一夫”之褒义词?
季氏之僭越是一种权力诉求,其诉求正当否?先看孔子是如何回答季康子与哀公“问政”的: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论语·先进》)
孔子之答有详略,历来儒生大概有两种解释:一者认为乃因哀公有迁怒之过,孔子因答之以谏①如王充《论衡·问孔》、邢昺《论语注疏》“哀公问”章。;一者认为乃因君臣有别②如朱熹引范祖禹曰:“哀公、康子问同而对有详略者,臣之告君,不可不尽。若康子者,必待其能问乃告之,此教诲之道也。”又如皇侃《论语义疏》“季康子问”章所引江熙语:“此与哀公问同。哀公虽无赏,要以极对。至于康子,则可量其所及而答也。”(引自程树德:《论语集释》,第751页)。它暗含“宽弱主,罪逆臣”之意。哀公和季康子问政,孔子所答之不同,还可看下面的例子: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论语·为政》)
哀公问政与季康子问政不一样。哀公明显不那么自信,这可从其失军队、失土地、失民等问题找到原因,鲁公室德衰已有时日。顾栋高《春秋鲁政下逮表·叙》说:“愚观昭公乾侯之事,而知三家之所以蔓延不可制者,非独三家之罪,亦鲁之群公有以自取之也。何则?国家之患,莫大乎世卿。然相沿久已,不可骤革。季子有大功,而执政为卿,宜也。”并指出鲁之失计有三,其中第一点讲到“当时行父(按:季文子)与蔑具有贤声”,鲁君若欲除之,则“国人岂能服乎?国人不服,必不能去,不去而君臣之间必不相安,此鲁之失计一也”,“当此国威三挫之后,鲁人视公室真如死灰不复然,而濡首富贵之徒,咸奔走季氏”③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卷21《春秋鲁政下逮表》,第1715—1716页。。季康子问政时比鲁君自信,显然是在“民服”之后的进一步治理问题。又,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论语·雍也》)
就以上所举,观季氏之问,盖亦有用贤之心,民也成为谈论重点。再看孔子答弟子“问政”的记录: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论语·颜渊》)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
请益。曰:“无倦。”(《论语·子路》)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论语·子路》)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论语·子路》)
孔子所答皆很具体,操作性较强。“在其位,谋其政”,每个位置都有相应的职分。孔子答“问政”肯定是针对具体发问对象的。其答齐景公问政之语④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与答季康子更接近。以告他国国君之法告季氏,孔子当是看重季氏这一势力的。对比《论语》中孔子与哀公的对话,很多关于德政的重要话语,皆是对季康子讲的。回头看那句耳熟能详的话: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
季氏虽僭越,不知礼,然不管其是否运用强制力量或欺骗手段,在得民这一点上,已然比鲁君更佳,而这恰是德政的关切点之一。这一方面是既成事实的问题,联系史墨之“君臣无常位”之说,可略窥当时情状:权臣皆明了民之于维护其统治地位之重要性①如“时陈僖子乞专政,行阴德于民”(钱坫《论语后录》),引自程树德:《论语集释》,第855页。,如齐国陈氏亦甚得民②齐侯与晏子坐于路寝,公叹曰:“美哉室!其谁有此乎?”晏子曰:“敢问何谓也?”公曰:“吾以为在德。”对曰:“如君之言,其陈氏乎!陈氏虽无大德,而有施于民。豆区釜钟之数,其取之公也薄,其施之民也厚。公厚敛焉,陈氏厚施焉,民归之矣。”(《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另一方面则关涉道德评价。孔子会否因此而对季氏有宽解之意?“政”之义向有两端:“正”与“征”,两者乃“政”之一体两面。“正”,“从止,一以止”(《说文解字》),“一”是古文“上”字,表示在上位者,“一”置于“止”上,表示下者合上位者止于正道之意,即身正,“近者说,远者来”,有典范、“自来服”之义。“征”则含匡正、强加之意。推延开去,有德礼与刑兵之维,前者为重,后者为辅。“政”的“征”之义浮现,恰是“正”的缺失。“‘身正’与产生有意义的社会政治影响的地位是彼此暗示的。‘正’只有参与到社会和政治环境中才可能发生,而社会和政治身份地位只有伴随个人修身成就才无可非议。”③[美]郝大维、安乐哲著,何金俐译:《通过孔子而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00页。故季氏仍未得“正”之真义,这从其“问”的内容便可看出: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论语·颜渊》)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
孔子所答恰是“因病立方”。“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论语·子路》)有德之当政者,非以得民心为手段,而是德政自然展开过程中所体现的君臣、官民和谐一体之政治场景。“仁政的观念是儒家政治学的基础。坚信道德和政治密不可分、统治者的修身和对人民的统治密切相关,使人们很难将政治理解为独立于个人伦理之外的控制机制。确实,‘政’的语源是‘正’,含有显而易见的道德寓意。”④[美]杜维明著,钱文忠、盛勤译:《道·学·政——论儒家知识分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6页。德位分离后,在德政之实践中,政治与道德之间不同步的问题便显露出来。后世种种努力只是在不断地逼近那理想的景况。政治清明,人们或许能窥见德位一致之某些祥瑞,而政治昏暗,则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史华慈指出:“人们确实在《论语》中发现了如下的紧张关系:一方面是‘纯粹伦理’,另一方面是政治生活的伦理学,后者常常涉及到在较大邪恶和较小邪恶之间进行权衡的那类政治选择。”⑤[美]史华慈:《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08页。可以说,前者是从抽象的伦理原则言说;后者则与政治实践相关,与事功相连。史华慈分析的例子是管仲,引入的问题是德性与功绩的关系问题。回到本文的问题:季氏之僭越有无合理性?从时代背景来讲,其权力诉求应该说带有那个时代的合理因素。但从“应然”的层面讲,于无德者,僭越终归是僭越,只是私己之权欲。季氏虽有功,然未得其“正”。“政治意味的‘名’镶嵌于制度语境中,‘德’与‘位’应该是理解它(‘名’)的两翼。”⑥郑开:《德礼之间——前诸子时期的思想史》,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413页。“正名”使德与位复归一致,可看作复归道德与政治之融合一体的表达。德位合一,这是政治生活之旨归。僭越即是偏离“正”轨,这已不仅仅是从宗法制之等级上去讲,也有浓厚的道德上的意涵。
于孔子而言,今之为政者“虽无大德”,然倘能规劝使其行利于民之政,也不失为次优选择。季氏虽然不是最出色的当权者,但在当时乱世中,亦算是可以施行德政的一方力量。可惜,劝说到底能有多大的效力呢?位卑而言高,难免遭致非议。“今之从政者殆而!”当权者并非很有德行的人,风化之功恐难托付。自身利益是其最关注的,甚至得众也成为一种手段,而不是指向善政。当危及到三桓自身利益的时候,他们便极力排挤孔子。善道之不得行于斯世,孔子深明混乱之世当从自身、家庭救起。这可从“子奚不为政”章所引《书》之“‘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得到支撑。《大学》絜矩之道之陈述亦可看到儒家一贯之政治进路:修身为本。时君大夫、弟子皆能孜孜于学,为文质彬彬之君子,正己正人,则郁郁周文或可部分地再现。三桓与鲁君有血脉之亲,阳货又为孟懿子之庶子,而争权夺利时则俨然陌路。亲亲之维的败坏,尊尊之扭曲及人性之不稳定性致使权力对亲情之侵害。弑君杀父、手足相残何曾不是人之不仁!当知季友虽以贤良闻于邦家,然其“鸩杀”兄弟叔牙之行迹亦赫然于史家笔下。“(齐)景公宠少子舍而逐阳生,后阳生因陈乞弑舍而立,大乱数世,国移陈氏,是不能父父子子,以致臣得簒国。”①参见程树德:《论语集释》,第855页。顺此,夫子“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之强调便再自然不过。好的政治生活与良好有序的家庭生活最初是一体的,家而国,国而家,关系牢不可破。重整松弛之亲亲之维,引尊尊向尊贤;援仁入礼,重新为周公所创礼制之“尊尊”、“亲亲”之和谐运转注入新机:在此意义上,则“复周礼”亦是一种解放。孔子对季氏僭越之批评便不仅仅是站在宗法制之内了,而是朝向一个更加生气蓬勃的政治世界。
五、孔子是否僭越
宗法制式微,一方面,“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三后之姓,于今为庶”;另一方面,庶人地位上升,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论语·雍也》)以德行与知识见长之新兴士阶层逐渐步入政治舞台。孔门之教,“一曰化德位两缺之小人为有德无位之君子,二曰致有位无德之君子为德位兼备之君子”②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刘梦溪主编、汪荣祖编校:《中国现代学术经典·萧公权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8页。。孔子与季氏的交往是“纠正”、“匡正”无道之天下,使不正复归于正的努力之一。在德位分离,官师不同功之后,教化之实现便更多地藉素位者而行。“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论语·子张》)其“大者”于孔门内已多未及知,更遑论时君大夫。从《论语》所记来看,则孔子的言行不单未能被时人所理解,就是亲炙夫子门下之弟子亦不能全部理解。如子路难孔子见南子、欲应公山弗扰及佛肸之召,贤如颜回都喟叹:“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论语·子罕》)“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得识也。”哲人于现实政治中的作为未曾不可被世人所误解,其深切用心亦未曾不被心浅者所讥笑,其救斯文之努力亦未曾不被心智蔽塞者所遗落。然“天生德于予”之自信与“天不丧斯文”之信念,则是君子于无道之世寻求复归三代之政的希望,并且通过君子自身之修身的努力就可以保持,从而保证不会陷入绝望③“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论语·颜渊》)“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子路》)“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论语·子路》)“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论语·子路》)。《论语·阳货》载: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
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孔子与季氏的交往,可看作是一迂回之进路。太史公曾将丰镐与费邑相提并论:“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傥庶几乎!”(《史记·孔子世家》)以“费”为一“根据地”,立效仿之榜样,兴许能为无道之天下燃起一点希望。寄托于这样一个政权,迂阔乎?陆沉乎?孔子曾言:“三桓之子孙微矣。”(《论语·季氏》)看来,真的只是权宜之计。在春秋公羊学看来,则只是“借事明义”,讥季氏只是为改制张目。
鲁公室为三桓,特别是为季孙氏所牵制,而三桓又为其家臣所牵制,在各方政治势力博弈的过程中,孔子及其弟子的处境便显得极其微妙与艰险。孔子于现实政治生活中,在与季氏共享的“僭越”的层面,可以说,孔子未曾有如季氏等当政者之僭礼越份的行为,然其“思”及由“思”所可能触及的“行”是否僭越,却是个隐藏着的问题。孔子及孔门弟子可说是相对独立于鲁国君臣这股血缘的、世袭的力量。周公制礼作乐的核心观念,除尊尊、亲亲外,还有贤贤。虽不在其位,君子思必出其位。德行与知识是士之为人师、为王者师,匡君之失的凭依。在无位的情形下,欲使“僭越”之不正归于正,其道维艰。严峻的是,儒家凭借仁义礼乐教化来匡正世道的努力,其正当性常备受质疑。在原始道家看来,儒家亦是一种僭越,甚至僭越观念本身也是要消解的,因为它与一个人为的政治建构相连。就天下无道,如何复归垂拱而治的认取来说,儒墨道进路不一样,实是殊途而同归。“‘德’、‘位’、‘礼’的思想传统酝酿了‘名’,‘名’所以能够成为抽象的哲学概念,也许正是从这里起步的。‘名’的问题的重要就在于,它是诸子哲学探讨的背景、工具和前提。儒家的‘正名’就不必说了,道家的‘无名’亦自是阐明其无为政治的基础。总之,哲学语境中的‘名’的来源既有‘德礼体系’下的‘德位’、‘名分’之背景,也有‘道法体系’中的‘刑名’、‘形名’和‘法律’之因素。”①郑开:《德礼之间——前诸子时期的思想史》,第413页。依此,“僭越”问题可谓牵引战国百家争鸣的重要线索。各家对“名”重新界说,以寻求新的政治话语的努力,皆可视为对此问题的回应。自此,孟荀的回应便是其来有自,亦连带牵动了“道统”说之神经,以孔子受命为万世立法之素王说似亦为自然之延伸。孔子之作为“师”的特别之处在于以布衣之身行天子之事,僭越否?有德者是否拥有改制、革命之正当性的问题仍然悬而未决。“素王”之说未免要诉之于由“信”而“知”,而与权力之若即若离,则又是另一番复杂之处境。
在部分儒生看来,孔子以布衣之身,不革命,不改制,培养君子,注重德性修养,便是有“德”了。孔子自己也说过:“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论语·泰伯》)程子曰:“泰伯之让,非谓其弟也,为天下也。其事深远。”②程颢、程颐撰,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版,第1147—1148,1155页。“君子素其位而行”(《礼记·中庸》),程子曰:“此章言安土顺命,乃所以守常。素其位,不援上,不陵下,不怨天,不尤人,居易俟命,自迩自卑,皆安土顺命之道。”③程颢、程颐撰,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版,第1147—1148,1155页。儒家之外,何谓“有德”则很难达成共识。“圣人伏慝,天下之不祥也。”④刘向编著、石光瑛校释、陈新整理:《新序校释·杂事第五》,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706页。我们不禁要问:三代及三代之前那个美好的世界究竟是如何的?人们藉由哪一种簰筏到达呢?
【责任编辑:杨海文;责任校对:杨海文,许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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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9639(2011)01-013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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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婕(1981—),女,广东揭阳人,中山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广州510275)。其交往便被赋予更多微妙的意涵。
什么是好的政治?在孔子看来,“政者,正也”,好的政治首先莫过于“无为而治”、“恭己正南面”;其次则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邦家有序,人心有序。在礼乐共同体中,人人各得其所,各有其乐。然天子失德,斯文渐糜,王纲解纽,风政日衰。于春秋礼崩乐坏之世,政治生活显露出残酷一面,普遍之僭越乃其表现形式。及至孔子所见,乃“礼乐征伐自大夫出”、“陪臣执国命”之乱世。如何匡正无道与僭越,使政复归于正,是孔子孜孜以求的,与僭越者——季氏的交往是孔子正政的重要切入点之一。
于鲁国而言,自宣公起,公室卑,政权旁落季、叔、孟三家之手,鲁君成“虚君”,其中又以季氏权势为重①经过季友、文子、武子、平子与鲁君之宣公、成公、襄公、昭公四代,鲁之实权已为季氏把持。,而季氏又一度受制于其家臣②季桓子时,大权曾落入阳货手中。阳货之乱始于定公五年(前505年),终于定公九年(前501年)。可参《左传》定公五年至九年的相关记载。。自鲁僖公元年至鲁哀公二十七年这193年间,鲁国的执政者共有11人,其中季氏6人,叔孙氏2人,孟孙氏1人,东门氏1人,中间阳货执政在鲁定公六至八年,仅三年便以出奔告终,政权复归季氏③参见顾栋高辑,吴树平、李解民点校:《春秋大事表》卷21《春秋鲁政下逮表》,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773页。。孔子一生,与季氏政权多次“过招”④季平子时,孔子尝为委吏、乘田(《孟子·万章下》)。昭公二十五年,因季平子与昭公宠臣郈昭伯斗鸡得罪昭公,昭公率师击季孙意如,三桓共攻昭公,昭公败,出奔齐,孔子仕于齐(参《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和《史记·鲁周公世家》、《孔子世家》的相关记载)。孔子五十岁后在鲁出仕期间,乃定公时,与执政者季桓子合作算是较合拍,孔子亦取得其一生中入仕之最大成绩(参《左传》定公十年、十二年的相关记载)。然好景不长,当“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鲁君臣沉溺酒色而不政理事之后,燔肉不至,孔子携弟子门人周游列国(参《论语·微子》、《孟子·告子下》),继续寻求实现德政之路。暮年返鲁,时乃季康子执政时期(鲁哀公三年,公元前492年,季桓子卒,季康子立),孔子以“待问”的方式、“国老”的身份参与政事。其与季康子的交往基本上以“答问”的方式进行,同时亦通过门弟子对季氏及鲁国政治施加影响。。鉴于季氏之“僭越”形象,孔子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