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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宗岱、李健吾文学批评比较论*

2011-02-10文学武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1期
关键词:李健吾批评家文学批评

文学武

梁宗岱、李健吾文学批评比较论*

文学武

梁宗岱和李健吾都是对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作出了重要贡献的学者。由于崇奉自由主义文艺观和具有广博知识背景等缘故,他们的文学批评在很多方面有相通之处:他们都致力于中西诗学的汇通、独立批评精神的维护以及富有个性的批评文体建构等。但同时,他们也存在个性的差异:梁宗岱倾心于象征主义诗学,而李健吾则深受印象主义的影响;梁宗岱的文学批评热衷于诗学原则的探求,李健吾则在对中国现代作家作品批评的具体实践中体现了他的形上追求;梁宗岱的批评文体兼有知性和感性的色彩,而李健吾的批评文体更多带有感悟、诗性的特征。他们共同为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开创了新的境界。

梁宗岱;李健吾;中西诗学;独立精神;批评文体

梁宗岱和李健吾都是对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作出了重要贡献的学者。如果说梁宗岱凭借其《诗与真》、《诗与真二集》奠定了他的批评地位的话,李健吾的《咀华集》、《咀华二集》同样堪称为文学批评的经典,这一点如果放在学术史上考察就可以清晰地看出来。早在20世纪30年代,朱紫就称赞梁宗岱的《诗与真》是一本“不能在‘空间’流行却能在‘时间’上站得住的书。这种书当前时代是特别稀见少有的”①朱紫:《读〈诗与真〉》,《大公报·文艺·诗歌特刊》1937年7月25日。。李健吾也认为梁宗岱“鉴赏力绝高”②李健吾:《读〈从滥用名词说起〉》,《大公报·文艺》1937年4月2日。。最近30年来,卞之琳、温儒敏、潘颂德、许霆等学者对梁宗岱的文学批评也多有论述,陈太胜的《梁宗岱与中国象征主义诗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和董强的《梁宗岱:穿越象征主义》(文津出版社,2005年)两本学术专著对梁宗岱在20世纪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给予了高度评价。李健吾的批评同样获得过不少赞赏,朱光潜认为他的批评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书评成为艺术时,就是没有读过所评的书,还可以把评当做一篇好文章读……刘西谓的《读里门拾记》庶几近之。”③朱光潜:《编辑后记》,《文学杂志》1947年第1卷第2期。以少若说《咀华集》和《咀华二集》“那一篇篇琳琅璀璨的文章,便足以成为第一流的文艺作品”④以少若:《〈咀华集〉和〈咀华二集〉》,《文学杂志》1948年第2卷第10期。。海外学者司马长风对李健吾推崇备至,说:“咀华一、二集所录各文,皆写于30年代,见解宏富,文笔优美,为文学批评的典范”⑤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中卷,香港:昭明出版有限公司,1978年,第248页。,并把他列为20世纪30年代最重要的五大批评家之一。温儒敏、刘锋杰等当代学者对李健吾也多有肯定,认为“李健吾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把批评本身真正变成了艺术”⑥刘锋杰:《中国现代六大批评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45页。。稍感缺憾的是,很少有人对他们两人的文学批评进行深入细致的比较研究。事实上,由于梁宗岱和李健吾生活的时代背景和文化背景非常相似,因此其文学批评在不少方面呈现出趋同和共性的特点,但基于个性的迥异,他们的文学批评也有一些各自独特的地方。本文主要从中西诗学的汇通、批评精神的维护和批评文体的建构三个方面加以比较,揭示他们文学批评的独特魅力。

如果对梁宗岱和李健吾所处的时代背景和文化背景进行考察的话,就可以发现这两位批评家的身上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他们都身兼批评家和作家的双重身份,都曾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和滋养,又都在法国长期留学等。这些因素对于他们成为出色的批评家是十分必要的:一方面培养了他们敏锐的艺术感悟能力,另一方面使他们对当时的西方文学批评有了深入而不是浮浅的理解,极大地拓展了他们的知识视野,使其文学批评最终将中西诗学融会贯通,开创了中西比较诗学的新格局。

作为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熏陶而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梁宗岱和李健吾的文学批评具有那个时代所共有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他们清醒地认识到单纯局限于一种文化模式固守传统的弊端和危险,因而如饥似渴地向西方学习。梁宗岱、李健吾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经典文化出现危机、西方新学大举进入中国的时代。由于中国传统文化一些自身难以克服的弊端,很多有识之士充满了一种焦虑的心理,开始把目光移向西方,希望借助于西方的文化来完成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比如鲁迅在1907年发出了“别求新声于异邦”的呐喊:“意者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自觉之声发,每响必中于心,清晰昭明,不同凡响……故曰国民精神之发扬,与世界识见之广博有所属。”①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65页。梁宗岱和李健吾就是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开始了他们文学批评的建构。

梁宗岱不仅把西方著名作家雨果(Victor Hugo)、莎士比亚(W.William Shakespeare)、歌德(Goethe)、里尔克(Rainer Maria Rike)、瓦雷里(Paul Valery)、波特莱尔(Baudelaire)等介绍到中国,而且他对西方的诗学精神有着深刻的理解和把握,从中发现了它们提升中国文学的重要价值。他对于象征主义、纯诗、宇宙意识、崇高等诗学范畴详尽辨析,为我所用,建构起了自己独特的诗学体系。而梁宗岱诗学体系中最大的成就和贡献就是在于他把当时世界最具先锋文化特征的象征主义引入到中国,并借助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寻找到了中西文化的连接点。梁宗岱对象征主义概念的介绍和阐释能站在世界文化的潮头,为中国的新诗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参照系统,对中国新诗的现代化作出了应有的贡献。对此,曾有学者评价说:“这些译述论评无形中配合了戴望舒二十、三十年代之交已届成熟时期的一些诗作实验,共为中国新诗通向现代化的正道推进了一步。”②卞之琳:《纪念梁宗岱》,《新文学史料》1990年第1期。“在我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从最完整意义的角度看,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象征主义诗论家。”③许道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新编》,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00页。这种评价是恰如其分的。

但梁宗岱无论是在介绍西方的象征主义还是所谓“纯诗”、“宇宙意识”、“契合”等概念的时候,他的落脚点都是在于激活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命。在他看来,文化的交流不是单向的,也不是以一种模式去改变另一种模式,两者的关系是平等的,他坚信两者之间存在着共通相容之处。他说:“正当东西文化之冲,要把二者尽量吸取、贯通,融化而开辟一个新局面——并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更非明目张胆去模仿西洋。”④梁宗岱:《诗与真》,《梁宗岱文集》第2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第43页。这样的文化态度就决定了梁宗岱的诗学是基于一种理性思维的选择,它站在中西两种文化的交叠处去审视和观照对方,尽最大限度避免了用单一文化模式去观照乃至生硬套用另一种文化模式的局限和误读。比如,梁宗岱对象征主义从现象到本质、从西方到东方进行了追根溯源的比较研究,他更多地是把象征主义作为文学的最高创作原则而非一般意义上的修辞手段来看待。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梁宗岱在中西古今的文学世界中纵横驰骋,在东西方的文化语境中对象征主义深入辨析,进行双向的互证和互释,最终在哲学的层面寻找出他们在精神上的契合。

李健吾同样具有宽广的文化胸襟和开阔的学术视野。与梁宗岱倾心于象征主义不同的是,李健吾在法国学习期间,对印象主义大师阿诺德(Arnold)、法郎士(Anatole France)、雷姆托(Jules Lemaitre)等的文学批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作为一个有影响的独立批评流派,印象主义有着自己特定的哲学背景和文化特征。由于哲学上的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基础,它可以看作对社会学立场和科学实证主义的否定。布鲁克斯曾把印象主义批评地归纳为如下几个特点:“一、否定批评的任何理性标准和美的定义。二、只有艺术家,才是有能力的批评家。三、批评的最完美的形式,在本质上是纯粹主观的,最高的文学批评,把艺术视为纯粹的印象而不视为表现。”①参见陈鸣树:《文艺学方法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56、357页。这些观点李健吾在他的评论集《咀华集》和《咀华二集》及其他文章中都多有表述。他说:“批评的成就就是自我的发现和价值的决定。发现自我就得周密,决定价值就得综合。一个批评家是学者和艺术家的化合,有颗创造的心灵运用死的知识。他的野心在扩大他的人格,增深他的认识,提高他的鉴赏,完成他的理论。”②李健吾:《咀华集·跋》,《咀华集·咀华二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3页。“我不大相信批评是一种判断。一个批评家与其说是法庭的审判,不如说是一个科学的分析者。科学的,我说是公正的。分析者,我是说要独具只眼,一直剔爬到作者和作品的灵魂深处。”③李健吾:《咀华集·边城》,《咀华集·咀华二集》,第24页。从这些语言中我们不难发现法郎士、圣佩韦(Sainte Beuve)、王尔德(Oscar Wilde)等的影子。

但李健吾对印象主义批评理论的接受并不是全盘照搬。如同梁宗岱对象征主义诗学的解读带有浓重东方文化的特征一样,李健吾的批评同样把西方的文学理论进行了转化,渗透了许多中国传统文化的因素。比如西方的印象主义批评完全排斥理性的判断,极力推崇非理性、非标准、纯感性的批评,而李健吾毕竟身处理性思维和科学思维占据主导地位的历史环境,他的印象主义批评却还是渗透着理性,他对沈从文、巴金、萧军、叶紫等不少作家的评论都能见出他的价值取向和评价标准;李健吾还把西方的印象主义批评与中国的传统文论比如庄子、严羽等人的观点相结合,从而引发了其注重整体直观和审美鉴赏的批评特点,这些都可以视作李健吾是有意识地寻求中西文学批评在精神上的有机联系。虽然李健吾并不像梁宗岱那样在意于批评理论的体系建构,他却是以中西文学的渊博学识为基础,在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中融通了中西的文学批评,使中国文学批评的传统在新的时代中获得了鲜活的生命与活力。

梁宗岱和李健吾都是所谓的京派文人,彼此之间有着较多的联系,也都是当时京派文化沙龙的活跃分子,梁宗岱、朱光潜、李健吾三人在文学批评界更是鼎足而立。由于政治立场接近、对文学怀抱虔诚,他们经常定期举行各种聚会。沈从文曾回忆过当时京派文人聚会的情形:“北平地方又有了一群新诗人和几个好事者,产生了一个读诗会。这个集会在北平后门慈慧殿三号朱光潜先生家中按时举行,参加的人实在不少。北大有梁宗岱、冯至、孙大雨……清华有朱自清、俞平伯、王了一、李健吾、林庚、曹葆华诸先生……大家兴致所集中的一件事,就是新诗在诵读上,究竟有无成功的可能?”④沈从文:《谈朗诵诗·一点历史的回溯》,《沈从文文集》第11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第251页。萧乾回忆林徽因的文章也谈到这种活跃的文化氛围:“一次我记得她当面对梁宗岱的一首诗数落了一通,梁诗人并不是那么容易服气的。于是,在‘读诗会’的一角,他们抬起杠来。”①萧乾:《一代才女林徽因》,《中国现代作家选集·林徽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2页。这种宽松、自由的文化氛围;朋而不党、超脱潇洒的方式孕育了知识分子对独立、尊严的追求。正是因为在政治上都崇奉西方自由主义观念的缘故,梁宗岱和李健吾把文学批评的独立精神看得高于一切,由此导致了其文学批评与同时代批评家比较起来具有很强的现实超越性和形而上的特点。“梁宗岱不是属于他所处时代的那种有现实使命感的诗人和批评家,他的创作和理论批评都表现出贵族化的倾向。”②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25页。“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说李健吾是一个有着突出成绩的批评家,那是恰如其分的。从其批评的纯粹性上来看,没有其他的批评家超过他。”③刘锋杰:《中国现代六大批评家》,第253页。他们关注的重心是艺术本体论的建构,是艺术和宇宙生命的相通,并对狭隘的艺术功利思想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评。

作为中国现代自由知识分子,梁宗岱在《忆罗曼·罗兰》一文中就以这位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为榜样,对那些没有独立精神的作家进行了尖锐批评:“即当他(指罗曼·罗兰——引者注)毅然与苏联携手时,他断不像我们那些充满了‘领袖欲’与‘奴隶性’——二者其实是一物底两面——的革命文学家,连推崇一个作家,欣赏一篇作品也唯人家马首是瞻:他毫不犹豫地把他底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带到他们中间去。”④梁宗岱:《诗与真二集》,《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194页。尽管梁宗岱是受到五四启蒙主义思想影响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但他对由五四启蒙精神所引发的某些工具理性保持着应有的警觉,始终卫护着艺术的纯真理想。他在《诗与真》的序言中开宗明义地表达了自己的艺术追求:“在作者底思想里,它们却是他从粗解文学以来所努力追求,不偏不倚地追求,而且,假如境遇允许的话,将毕生追求的对象底两面:真是诗底唯一深固的始基,诗是真底最高与最终的实现。”⑤梁宗岱:《诗与真·序》,《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5页。如果把梁宗岱的这种追求放置在五四之后中国的文化语境中去理解就显得尤为弥足珍贵,因为当时盛行的正是文学工具主义的观念,这种片面强调文学社会价值甚至把文学看成政治附庸的极端观点实际上扼杀了文学的独立存在,进而也从根本上取消了文学,这恰是梁宗岱所极力反对的。为了纠正这样的偏颇,梁宗岱极力倡导他的审美理想,提出了“纯诗”、“宇宙意识”以及艺术的创作心理、审美心理、欣赏机制、批评方式、语言、韵律等不少具有超越意义和前瞻性的概念。在那个政治社会学批评占据主流批评地位的时代他的审美理想显得孤独而悲怆。

在梁宗岱看来,诗是诗人自我最高的表现,是诗人人格最纯粹的结晶,更是生命的流动。为了改变中国文学尤其是诗歌整体水平低下的局面,凸显诗歌的艺术本质特征,把诗歌从平庸、太贴近现实生活的弊端中纠正过来,梁宗岱急切地从西方引入了“纯诗”的理论,并在中西诗歌中找到了大量纯诗的例证,如屈原、李白、陶渊明、姜白石、歌德、马拉美(stephane Mallarme)、瓦雷里等人的诗。从中可以看出,梁宗岱倡导纯诗理论的根本目的就是以中外大量具有纯诗色彩的优秀作品为标准,要求文学排除一切非文学的干扰,达到精神契合的境地。这对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大量充斥着血与火、阶级与革命主题的功利文学而言,不啻为一剂清醒剂。

梁宗岱还注意到,由于中国文学过于关注现实,在某种程度上也导致了文学缺少对宇宙和世界的深层挖掘,缺少对艺术应有的审美提升和内在超越,按照梁宗岱的话语,就是普遍地缺少“宇宙意识”,因此也就难以产生撼动读者心灵的力量。梁宗岱认为:文学只有超越了日常生活的羁绊,与人生拉开一定的距离,在对宇宙、对生命本体终极价值的追问中才会呈现出永恒之美,回荡在历史的时空之中。“一切伟大的诗都是直接诉诸我们底整体,灵与肉,心灵与官能的。它不独要使我们得到美感的悦乐,并且要指引我们去参悟宇宙与人生的奥义。”①梁宗岱:《诗与真二集·谈诗》,《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99页。在这样的艺术世界中,人们就会进入一个完全无功利的审美世界,感受到生命与宇宙的跳动,完成灵魂的净化和升华。梁宗岱诗学的形而上特征虽然有对现实的针砭和考虑,但从根本上而言,它更多关注的是艺术生命本质的属性,带有很强的哲学意味和美学意味。

李健吾也是一位文学自由主义的信奉者,他对20世纪30年代那种常见的粗暴批评态度十分不满。他说:“批评变成一种武器,或者等而下之,一种工具。句句落空,却又恨不得把人凌迟处死。谁也不想了解谁,可是谁都抓住对方的隐匿,把揭发私人的生活看做批评的根据。”②李健吾:《咀华集·跋》,《咀华集·咀华二集》,第95页。在李健吾看来,作为一个批评家最可珍视的就是批评家的独立人格和独立批评精神,没有了这样的人格和精神,实质上就必然造成文学批评沦为政治工具的附庸:“一个批评者有他的自由。他不是一个清客,伺候东家的脸色……他明白人与社会的关联,他尊重人的社会背景;他知道个性是文学的独特所在,他尊重个性。他不诽谤,他不攻讦;他不应征。属于社会,然而独立。”③李健吾:《咀华二集·跋》,《咀华集·咀华二集》,第185页。李健吾这种自由主义文学观使他的文学批评超越了当时政治的分野和功利主义的束缚。他既对左翼文艺那种峻急的社会学批评保持距离,对右翼文艺运动也缺乏兴趣,他始终以审美的情感性作为基点建立起自己的文学批评世界,这样的执拗和执着在当时的批评界是非常少见的。由于这种独立的批评态度,他曾经得罪了不少的作家,比如巴金、曹禺、卞之琳、朱光潜等。曹禺的《雷雨》发表后赢得一片叫好声,李健吾怀抱着对艺术的独立见解认为《雷雨》受到了古希腊悲剧和拉辛悲剧的影响:“说实话,《雷雨》里最成功的性格,最深刻而完整的心理分析,不属于男子,而是妇女。容我乱问上一句,作者隐隐中有没有受两出戏的暗示?一个是希腊欧里庇得斯的Hippolytus,一个是拉辛的Phedre,两者用的全是同一的故事。”④李健吾;《咀华集·雷雨》,《咀华集·咀华二集》,第55页。这样直率的态度让曹禺很是恼火,但李健吾并不放弃自己的观点,坚持批评家和艺术家的平等地位。对独立批评精神的追求,使得李健吾的文学批评在功利主义盛行的时代显得卓尔不群。

由于都坚守文学的尊严和批评家的独立立场,甚至梁宗岱和李健吾两人之间围绕文学批评问题也展开过一场激烈的争论。梁宗岱批评李健吾、朱光潜滥用名词和术语,态度是很不客气的:“光潜和健吾都是我们现今特别成功的散文家,并且两者都是标榜着‘艺术’、‘匠心’和‘风格’的。他们对于名词的运用竟这样疏忽,这样苟且:源头即已如此,流弊可想而知了。”⑤梁宗岱:《从滥用名词说起》,《宇宙风》第36期,1937年。对于梁宗岱的批评,李健吾并不轻易接受,他反击说:“把孟实兄推敲过了,把我指教过了,你就应当举几个别人的例……可是你压轴子的例,不是梵乐希,不是蒙田,不是马斯喀,而是,你允许我说吗?梁宗岱!”⑥李健吾:《读〈从滥用名词说起〉——致梁宗岱先生》),《大公报·文艺副刊》1937年4月2日。梁宗岱不依不饶,紧接着又写了《“从滥用名词说起”底余波》,他特别提出:“我觉得我们应该努力树立一种绝对‘无私’(impersonal)的态度。这就是说,我们对于作品的评价,对于事理之是非,要完全撇开个人感情上的爱恶,而当作一种客观的事实或现象看待。”⑦梁宗岱:《“从滥用名词说起”底余波》,《大公报·文艺副刊》1937年6月2日。这清楚地表明他们这场争论并不是所谓的意气之争,而是一种对学术平等权利的捍卫,如果不是置身于当时的文化背景中,后人是很难理解这些的。

如果说梁宗岱的文学批评热衷于一种诗学原则的探求,在雄心勃勃的诗学体系建构中显示了他的形上特征;那么李健吾则在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具体实践中体现了他的形上追求。他所谓的批评自由其实就是批评家心灵的自由,超越世俗原则的自由,针对的恰是现实的文学场景和文坛流弊。李健吾的批评突出表现为对审美对象个性的完整把握,因此李健吾感兴趣的并不是所谓风头正健的作家,多半是政治色彩较为淡泊的风格独特的作家,而这些作家的价值在当时很少被人注意到,但他们所孕育的作品却具有了超越时空的生命。沈从文的作品由于远离现实的缘故在很长的时间里得不到承认,是李健吾首先发现了他作品独特的价值:“《边城》便是这样一部idylic杰作。这里一切是谐和,光与影的适度配置,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什么样的空气里。一件艺术作品,正要叫人看不出是艺术的。一切准乎自然,而我们明白,在这种自然的气势之下,藏着一个艺术家的心力。”①李健吾:《咀华集·边城》,《咀华集·咀华二集》,第28页。除此之外,像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何其芳的《画梦录》、萧乾的《篱下集》、李广田的《画廊集》、芦焚的《里门拾记》等作品刚问世时影响并不大,是李健吾通过印象和感受的审美方式进入到作品的艺术世界,发掘出了它们的价值。他自始自终把关注的重心放在作家独特的美学建构上,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当时主流文学批评过于政治化、功利化的缺陷。

如果把梁宗岱和李健吾的文学批评放置在20世纪文学批评的历史中探究,他们在批评文体上的个性都非常突出。具体而言,梁宗岱的文学批评呈现了两种话语体系:既有着现代批评体系的完整性和理论色彩;也有中国传统文论诗性的特点。而李健吾的批评文体则是一种相对自由散漫的美文文体,潇洒飘逸,偏重妙悟和鉴赏,并不追求所谓严格的理论框架。

总体来说,梁宗岱的批评是一种现代属性的批评。尽管他的有些批评文字比较散漫、自由,但梁宗岱的文学批评在内在的结构上仍然有一种体系的严密,是和现代批评呈现的形态吻合的,需要细心考察。梁宗岱的诗学体系包含了象征主义、纯诗、宇宙意识、契合、崇高、节奏、韵律等理论和美学范畴,这些部分彼此又构成内在的网状联系,编织成一个相对完整的体系。梁宗岱的文学批评中有几篇文章不仅篇幅比较长,本身的逻辑也很严密,比较严格地遵守了现代学术的规范,始、叙、证、辩、结几个部分都很清晰。如他的《象征主义》,开篇引入了象征的概念,紧接着结合大量的文学事实论证象征的概念并把它和中国传统的“比”、“兴”等概念进行辨析,进而概括出象征的特点,最终论及了象征意境的创造及其在中西方文学中的表现,一环扣着一环,根本没有中国传统文论中散漫的结构。

梁宗岱的文学批评语言不是那种高头讲章式的、乏味的、学究的语言,而是一种诗的语言,他以诗的语言方式言说文学批评和理论,这些恰是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感性流露。梁宗岱是带着诗人的气质和灵性从事文学批评的,他最擅长用富有诗情的、充满想像的文字把人们带入到精美的艺术世界遨游。这样的文字在他的批评中几乎比比皆是,如他评论瓦雷里的文字:“我们读他底诗时,我们应该准备我们底想象和情绪,由音响,由回声,由诗韵底浮沉,一句话说罢,由音乐与色彩底波澜吹送我们如一苇白帆在青山绿水中徐徐前进……”②梁宗岱:《诗与真·梵乐希》,《梁宗岱文集》第2卷,第22页。梁宗岱的诗性批评语言让不少人为之赞叹,诗人陈敬容说:“梁宗岱以诗人的笔墨纵谈古今中外文学,犹如将读者领进了一座浓荫掩映的芳香的森林,那里的阳光是多么温煦,树叶和小草绿得令人心醉,禽鸟们飞翔得多么欢快,它们的歌声又是那样的婉转亲切,仿佛发自诗人的肺腑。”③陈敬容:《重读〈诗与真·诗与真二集〉》,《读书》1985年第12期。

李健吾是典型的印象主义批评的代表人物,司马长风称他为中国现代印象主义批评的开山也不无道理。李健吾从事文学批评之时,正值西方现代批评观念长驱直入中国,不少学者对西方的文学批评趋之若鹜,对中国传统文学批评则弃之不顾,李健吾对这种做法并不赞成。在他看来,虽然西方的现代批评有其所长,但那种严密、死板的套路在分析丰富的文学现象时未必妥帖,也无法见出批评家的气质和个性。“犹如哲学和历史,批评是聪明和好奇的才智之士,使用的一种小说,而所有小说,往正确看,是一部自传。好批评家是这样一个人:叙述他的灵魂在杰作里面的探险。”①李健吾:《自我和风格》,见许道明:《京派文学的世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381页。他有意识地采用比较散漫自由的文体来进行文学批评,以娓娓而谈的言说方式来阐释文学理念,极大地彰显了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魅力。比如他在论及巴金、曹禺、沈从文、林徽因等人的文章时,并不直接论及批评对象,而是引导读者跟随他在文学的殿堂中游历,最终发现了一个斑斓的文学天地。

李健吾的批评文字也带有美文的、诗性的特点,这一点比起梁宗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写的每一篇批评,都是精致的美文。”②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中卷,第251页。在他的文学批评中,很少出现纯粹学理的文字和学术术语,他通常以比喻、象征等人们容易理解的方式去品味作品,把中国传统文学批评顿悟、直觉的特长发挥到极致。如他评价何其芳的《画梦录》:“他把若干情景揉在一起,仿佛万盏明灯,交相辉映;又像河曲,群流汇注,荡漾回环;又像西岳华山,峰峦叠起,但见神主,不觉险巇。他用一切来装璜,然而一紫一金,无不带有他情感的图记。这恰似一块浮雕,光影匀停,凹凸得宜,由他的智慧安排成功一种特殊的境界。”③李健吾:《咀华集·画梦录》,《咀华集·咀华二集》,第90页。他评论叶紫的小说:“叶紫的小说始终仿佛一棵烘焦了的幼树……不见任何丰盈的姿态,然而挺立在大野,露出棱棱的骨干,那给人茁壮的感觉,那不幸而遭电殛的暮春的小树。”④李健吾:《咀华二集·叶紫的小说》,《咀华集·咀华二集》,第129页。这样的文字不仅使读者形象化地感受到艺术的美感,甚至它本身也是一篇美文。

当然,中国现代文学批评走向理性和逻辑的体系建构是中外文化交融的产物,也是现代方法论走向自觉和成熟的标志,从这样的角度分析,李健吾的批评文体就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他缺少知性的分析,不遵循思辨的逻辑,有时就显得过于散漫、随意,无法上升到更高层次的审美阐释。和梁宗岱比较起来,他的文学批评在谨严和理论色彩上都稍逊一筹,巴金曾形容他说:“你好像一个富家子弟,开了一部流线型的汽车,驶过一条宽广的马路……但是我却要疑惑你坐在那样迅速的汽车里面究竟看清楚了什么?”⑤巴金:《〈爱情三部曲〉作者的自白——答刘西渭先生》,《大公报·文艺副刊》1935年12月1日。但应当指出,李健吾的这些不足并非他本人的过失,这实际上也是中国传统批评自身无法克服的致命弱点。当我们以一种平和理性的心态来审视梁宗岱、李健吾的文学批评时,就应当承认他们共同作为中国现代一流批评家位置的存在。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赵洪艳】

I206.6

A

1000-9639(2011)01-0056-07

2009—12—23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多维文化视域下的京派文学研究”(10YA751086)

文学武(1968—),男,河南潢川人,文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上海20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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