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近代江南城市发展的地域文化环境分析
2011-02-09朱月琴
朱月琴
地域文化环境一般是指某一地区的人们自身生存发展的文化境遇,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在不同时代把社会意识和精神文明状态作为一种具体的形式加以整合,从而形成对人的生存发展起制约作用的文化生态体系。其中,地域文化及人们所共有的观念和标准成为维系各种社会关系的最重要因素。这些因素都是非经济的它变因素,其社会功能主要是为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提供某种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虽然它们不像经济方面的自变因素一样成为推动区域社会发展的直接原动力,但也间接地发挥着影响和作用,是区域社会经济发展不容忽视的基础条件。
江南地区一直是中国经济、文化非常发达的区域。一方面,江南地域文化中,重视工商、重教尚文、讲求经世致用、开拓进取等优良的传统文化基因在近现代得到进一步发扬光大,继续在社会的各个层面发挥着极其重要的影响。另一方面,“漂洋过海”而来的近代西方文化(工业文明),由江南的上海、宁波等口岸城市首先传入,后又渗透到江南的无锡、常州、南通等中小城市,使得该地区逐渐成为东西方文化碰撞及融合之地,西方文化中的先进与糟粕同时东渐,各种文化因子活跃异常。新的文化体系在传统与现代之间逐渐整合、成形,在江南地区已具体表现出与其他地区颇具差异的性状和特征,从而在经济层面影响着该区域现代化的进程。
一
崇文重教的地域文化环境使江南地区人才辈出,有利于区域城市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
“崇文重教”的社会风尚在江南地区形成,始于魏晋南北朝中国经济文化重心由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转移时期。其后,社会上崇文重教风气渐趋浓厚,明清之际,吴越之地,人才辈出。“唯有读书高”、“教育为本”成为社会各阶层普遍的价值观念,逐渐形成江南地区优越于其他地区的社会文明素质。
近代自洋务运动以来,在这种崇文重教遗风的继续影响下,江南地区开始兴办新式学堂,大批知识分子赴欧美、日本留学,开全国风气之先,造就了一批新式思想家、科学家、教育家,如冯桂芬、薛福成、徐寿等。他们由接触、反思到吸收、融合西方先进文化,成为江南地区乃至全国最先一批追求并宣扬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和文化的知识分子。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无锡人薛福成,这位由洋务学堂及西方文化教育培养出来的官员,年轻时就抛弃了空洞无物的时文,致力于经世实学。在他看来,西方国家富强的原因是振兴商务,中国要改变国势衰弱的命运,应首先发展工商业。又认为西方国家富强是因为藏富于民,主张鼓励民间出口,导民生财,为民理财,用机器殖财养民。无疑,这些观念的形成是商业经济活跃的吴越地区文化与西方资本主义思想在薛福成思想深处共同作用的结果。同时,薛福成上述思想的传播加强了无锡社会人士发展工商业的志向。他的儿子薛南溟早年曾应试科举,领天津县道府三署发审事务,转而弃官回无锡,“经营地方实业垂三十年”[1],形成了以永泰丝厂为主干的薛氏资本集团,就是继承他父亲的思想并付诸实践的结果。
而大实业家张謇、荣德生等人则从发展新兴民族工业的角度出发,更加推崇教育,在南通、无锡各地创办各类学校,为企业、社会培养了一大批人才,不但促进了江南地区教育事业的发达,而且对于提高民众文化素质,推进江南地区城乡经济发展,发挥了十分重要的积极作用。张謇对于中国近代教育的发展贡献最大。他在大力兴办企业的同时,用办企业所得的利润及社会募捐所得,发展教育事业,亲手创办的学校有:震旦大学、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河海工程专门学校、南通师范学校、女子师范学校等10多所。一些学校延续至今,仍在发挥着教书育人的作用。荣德生也是吴越地区积极推进近代教育事业的著名企业家。一方面他为培养企业人才而办学,“随所学而入事业,学用相当”;一方面在梅园办“豁然洞读书处”,作为亲朋好友子弟读书之所,聘请的教师中有清末翰林杨志濂、许彩鲁等名流。不仅在无锡、南通,在江南的许多地区都能看到“崇文重教”的传统文化和社会风尚的影响痕迹,塑造了该地区较高的民智,有力地促进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
像这种教育与工商业相互促进、协调发展,已形成江南地区早期现代化的一种模式,是推动该地区社会经济发展的传统文化动力所在。江南地区的民众在近代社会的发展过程中,越来越多地感受到教育给他们带来的益处,在商业、工业及其他领域所取得的长足进步。因此,当他们手里有了足够的资本后,就会大量投入教育事业,从而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机制,展现出吴越传统文化的内在能动性。
二
吴越之人重商、进取精神的发挥使得江南地区成为近现代乃至当代中国最富裕的区域之一。
自古以来,江南地区就存在着比较鲜明的经商致富的文化传统。从吴越时期的殖货专家范蠡在吴地留下串串足迹,到明清时期人们争相趋利,改农从商,重商、开放、进取已经成为人们思想价值观念中的共识。正因为此,吴越地区商业文化气息浓厚,人们乐于经商,善于经商,而且目光远大。到了近代,他们更是将这种能力灌注到他们所从事的各项事业中去。如江南地区南通、无锡经济的勃兴就与张謇、荣宗敬、荣德生、薛南溟等人一脉相承地继承这种经世致用、重视工商业的地方文化传统密不可分。
被毛泽东称为中国近代民族工业的开拓者,“人民不可忘记的四大实业家之一”的张謇就是一位最富地域特色的实业家和教育家。他出生于南通一个富裕的农民家庭,自幼熟读四书五经,才华横溢,曾四次进京参加会试,但皆因文章不合考官的口味而名落孙山。直到1894年,年过四旬的张謇才如愿以偿,被录取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终于圆了“大魁天下”的理想。按照传统的习惯,他应该是入仕直至宰相。这是代表着几千年来无数士大夫为之奋斗的最高最完满的理想,但张謇却弃官南归故里,在南通创办大生纱厂。在他看来,“欲国之强,当先教育”,而“欲兴教育”,又需“先兴实业”。在官本位思想盛行的中国,能够弃官而从事风险较大的工商业,是需要足够的胆识和勇气的。学而致富,正是吴越文化的传统。张謇迈出这一步,是深受这一文化传统熏陶的结果。
同样,无锡的荣宗敬、荣德生兄弟在经商办实业方面也有过人的天赋和战略眼光,他们利用无锡水陆交通便利又是太湖平原农副产品最大集散地的有利条件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有利时机,于1906年建立申新纱厂。申新纱厂鼎盛时设有9个分厂,除三、四分厂设在无锡外,其余都在上海。荣氏家族还在1901年创办保丰面粉厂,后改名为茂新,茂新集团发展为4个面粉厂。后来,荣氏家族又创设了福新集团,有8个面粉厂。到1922年,茂新、福新集团所生产的面粉占中国私人资本面粉加工业的1/3,荣氏兄弟因此被誉为中国的面粉大王。荣氏企业跨越食品加工业和纺织业两个部门,成为近代民族工业的一面旗帜。
可以说,江南传统地域文化中的重商基因,在近代民族工业的发展进程中,得到进一步的发扬光大,地区、城市的经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扩张,南通、无锡等城市由原来的行政建置的小县城一跃成长为长江下游地区重要的区域中心城市,而上海甚至超越原先的中国经济中心苏州、广州,成长为新的全国经济龙头城市,整个江南区域经济重心地位得以进一步巩固。
不可否认的是,尽管重商文化对近代江南地区经济有积极的推动作用,但也带来了功利性的负面影响。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人们的观念逐渐由原来笃信仁义道德,重义轻利,转变为热衷于经商谋利,重利轻义。不少奸商,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史载,杭州商人“喜作伪以邀利,……如酒搀灰,鸡塞沙,鹅羊吹气,鱼肉灌水,织作剧油粉”等。人们形容杭州的商品弄虚作假是“杭州风,一把葱,花簇簇,里头空”。[2]而城市商品经济的发展、个人财富的增长,推动了人们消费观念的变化,社会上逾礼越制的情况大量出现,追求享受的奢侈之风弥漫到吴越地区社会的各个阶层。尤其是城市的富户大室大讲排场,追求奢华。杭州富商贵族“俗尚奢侈,缙绅士气大”,“宴饮醉酢,无不踵事增华”。(《杭州府志》,民国74卷)苏州更是号称“奢蘼为天下最”,缙绅富商“舆马从盖,壶觞累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之中,光彩耀日,……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间,丝竹讴歌与市声相杂”。(《苏州府志》,同治3卷)这种消费理念和方式虽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市场需求,刺激了城市经济的发展,但不利于民风建设和社会经济均衡发展。而且,过度重商的结果,也使得商人们处处以有利可图为出发点,造成社会资本投入方面的失衡。近代苏州、杭州商业城市的渐趋衰落就是由于城市消费功能的增强,加之上海、宁波等开埠城市的崛起,苏杭缺乏工业发展的动力而造成的。
三
在江南地域文化环境中,传统地域文化、西方外来文化并存,优秀文化基因与糟粕文化因素共生,两种不同类型的文化形态共同在江南城市近代化过程中起着积极或消极的作用,不仅对于城市经济的发展产生影响,而且对于该地区城市市民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等都带来了冲击。
具体到个案城市,近代上海、南京、无锡、宁波等地由于较早就形成并承接这种重教尚文、重工商、兼义利、兼容并蓄、较为开放的文化传统,并善于因时因地加以改变与调整,地区民众注重人文素质的提高,积极主动地参与到发展地方经济的活动中去,发挥其主观能动性,进而推动城市经济的发展。特别是无锡人,受这种经世致用、重视工商经济、自由竞争的地方文化传统的深刻影响,对于被视为“奇技淫巧”的西方科技和设备,不是加以排斥,而是积极引入,化为新的生产方式,从而推动了无锡经济的勃兴。而南通“自明苦倭寇之后,三百余年未尝被兵戈,民尤耽安逸,畏官而谨法”,形成的社会文化风气使得南通缺乏有进取精神的能人志士。在这种保守的社会人文环境中,南通人很少在外从事工商业,除张謇以外,有突出能力的企业家人才不多。因此,张謇死后,南通再无人担当主导南通工业发展的重任,这也成为南通经济走向衰落的原因之一。常州工业之所以起步晚,发展慢,与常州文化传统中安于守护私产,封建士大夫生活的懒散心理以及不愿也不敢投资带有冒险性质的事业的经济心理密切相关。
由此可见,良好的地域文化环境,可以提高地区人文素质,间接地影响经济发展水平,对于区域城市近代化意义重大。
[1] 茅家琦.横看成岭侧成峰——长江下游城市近代化的轨迹[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3:77.
[2] 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第946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5:161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