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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叙事角度看小说《米调》的“知青理想”

2011-02-09罗长青王科州

关键词:红卫兵叙述者知青

罗长青,王科州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3;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 海口,571158)

中篇小说《米调》是美籍华裔作家苏炜的代表作,这篇小说最初发表在2004年《钟山》第4期,小说发表后曾荣登“中国最佳小说排行榜”[1]。这部小说在发表后之所以会得到如此关注,和小说中涉及到的“知青理想”不无关系,与中国古代文学“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手法类似,《米调》这部小说是借“特殊时代”的“另类爱情”来探讨“知青理想”问题。

在一篇题名为《新的可能性:想象力、浪漫主义、游戏性及其他》的对话录中,苏炜和李陀二人交流过他们对小说《米调》的看法,李陀认为:“这两个昔日的红卫兵(小说的主人公米调和廖冰虹)又都具有超人的顽强和意志,他们如果已经没有理想可以坚持,那么他们就要以某种形式证明,至少他们还可以证明有‘坚持’的品质和能力,他们可以为坚持而坚持。”[2]苏炜本人在对话录中也坦言道:“我(他)在《米调》里想写的不是爱情,而是理想。写理想的幻灭、荒诞与寻找、坚持。”[3]正因为如此,有批评家便认为,《米调》这部作品是在“高谈理想已经成为笑话、英雄已经成为傻子”背景下,知青一代人“对他们那段岁月的新的思考和反思”[4]。

笔者认为,像作者苏炜所说的那样,《米调》这部作品确实是在“写理想的幻灭、荒诞与寻找、坚持”,但作品并没有明确提出再坚持“知青理想”的必要,更没有赞扬那种“为坚持而坚持”的精神,因此,并不是《米调》这部作品在肯定“知青理想”,而是批评家认为《米调》这部作品肯定了“知青理想”。从价值角度肯定“知青理想”,这会存在将“知青理想”美化或圣化的危险,当“悲壮青春” “青春无悔”成为“知青文学”的逻辑前提或者预设,20世纪60~70年代中国社会出现的那些不幸历史事件又会被描述得合理、合法并且必要。在“文革”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不幸的历史事件曾经受到了人们的谴责和唾弃,所以,我们对肯定“知青理想”的做法不能不保持一定的警惕。正因为如此,本文拟从叙述者与记述者之间的立场与态度之间的差异,去证实《米调》这部小说,其实并没有提出再坚持“知青理想”,更没有赞扬那种“为坚持而坚持”的精神。

一、叙述者的立场

在《米调》这部作品中,“我”只是将米调所讲述故事记录成文的记述者,那个曾经做过“知青”,如今浪际沙漠从事西夏考古的米调,才是讲述整个故事的重要叙述者(另外一个叙述者则是廖冰虹),所以,读《米调》这部小说的时候,应该特别注意米调的特殊身份对“知青故事”叙述的影响。

作为活跃的“红卫兵”首领,米调在“文革”高潮时期的1966年~1968年凭着自己纯正的革命血统和无所顾忌的放肆,闹出了一桩又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其中包括“首都文艺界批斗大会” “红卫兵万人围斗洋修女” “王府井” “全聚德” “长安街” “东交民巷”的改名砸牌、冲击曲阜孔庙孔林、火烧英国代办处……用小说中的描述就是:“在一大堆淌红滚绿、人仰马翻的传闻里,听到米调突兀的名字,看到他捋胳膊蹬腿的身影”。

米调的特殊人生经历将会对他叙述自己的故事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一方面,米调对自己在“文革”时带头打斗情况鲜有提及(小说基本上是通过记述者“我”来介绍米调在“文革”时的这类表现),他更多地是叙述自己的“知青生涯”,通过“知青生涯”来模糊自己同其他“红卫兵”之间的截然差别。另一方面,米调极力强调自己对“理想的执著”,然而,他在强调过程中却只谈“执著”不谈“理想”,并将“探究西夏古国之谜”的科学探究理想同“红卫兵”重建新世界彻底破坏旧世界的理想等同起来,这实在是混淆两种截然不同的理想在人文价值上的重要区别。

虽然米调对老舍的死也深感忏悔,罪恶感驱使他带上牲果到太平湖边拜祭凭吊,但是,他又要为自己解脱——“老舍是死给自己看的。他用他的生花妙笔,一手哄出了把他推上文庙批斗台的那股力量,他首先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可以理解,年轻一代在“文革”之前的教育,和他们在“文革”中的批、斗、打、砸、抢,确实有相当密切的联系,然而,真正的问题是,受过同样“革命教育”的年轻一代,他们即便都是“红卫兵”,也不是人人都像米调这样兴风作浪,所以,这些不能成为米调为自己辩护的托词。米调不断强调“人性恶”问题,看上去这是在反思,但是,这个昔日的“红卫兵”首领如今并没有老实地承认自己在“文革”中犯下的罪行,而是将自己的过错笼统地归因于普遍的“人性恶”,这不能不说是非常遗憾的事情。

其次,米调经历了无数次磨难,其中包括赣南深林中组建革命队伍、云南西双版纳农垦兵团、偷越国境、参加缅共打仗、加入“克钦帮”、被认为是“反党政变小集团”、犯上寒热病……他从死亡之神的身边一次又一次经过,却能奇迹般地侥幸存活下来。从米调死里逃生的经历看,他无疑算是“知青”中极少数的“幸运者”,这样的人生经历又将对“知青”历史的叙述产生什么影响? 复杂的人生经历使得他叙述出来的故事变得跌宕起伏且引人入胜,但是,这样的精彩故事恰恰掩盖了那些并不精彩的故事,比如“多少越境投奔克钦帮的北京上海知青,不是在热带森林里被野兽蛇虫吃掉了,就是被缅甸政府军打残了”。那些伤、残、死亡“知青”的故事,或许并不像米调的故事这样精彩,但是,他们的故事可能同米调所叙述的精彩故事有所不同,或许,他们的故事原本也应该像米调所叙述的故事那样值得聆听。不是所有的知青故事都可以被叙述,所有叙述出来的故事都是叙述者觉得可以(或者应该)得到流传的故事,至于那些叙述者觉得不可以(或者不应该)得到流传的故事则可能永远变成不了故事。那些伤、残、死亡“知青”的故事,无疑会充满暴力、血腥和恐怖,叙述出来后也不会有什么浪漫和精彩,因而最有可能成为叙事空白。

从这个角度讲,米调叙述出来的“幸运者”的故事并不能代表整个“知青”的感受体验,它只是代表米调这个“幸运者”本人的故事,甚至连他本人的故事也完全有可能掺和了虚构。从现象学的角度来讲,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米调期望他人聆听到的那个关于米调的故事,而不能肯定,米调所讲述的故事就是那个关于米调的真实故事。

作为故事的叙述者,米调赋予这个故事传奇般的色彩和动人的感染力,这已经足以让读者为他的“坚持理想”而动容,但是这样的叙述并不是完全没有破绽。“破译西夏之谜”这样的“理想”,无论距离现实多么遥远,也还是会让人觉得那是能够接受的“理想”,但是,“彻底破坏旧世界,重新建立新世界”的“红卫兵”破坏精神,恐怕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也是一种“理想”。或许有人会问,“红卫兵”精神不是也包含着追求自由的精神? 我们知道,堂吉诃德的“理想”其实也不杵于社会道德规范,但堂吉诃德在临终之前也还是能意识到自己的荒诞。然而,米调却要以“破译西夏之谜”作为自己的理想坚守,以便释放先前自己所犯罪行引发的道德压力。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米调还在顽固宣称,自己践行着当年的“YB”誓言(YB:代表永不反悔),如果就他对“红卫兵”精神的“永不反悔”来说,那他无疑是一个比堂吉诃德还要悲惨的人物。

二、记述者的态度

故事中的“我”是一名从美国回到中国探亲旅游的学生,他在“敦煌X日游”的过程中迷了路,流落到一个无名驿站,在迷途过程中他将所有的信任托付给自称“阿克西”的维族小伙子,却又被这个小伙子骗去转悠一大圈,可以说,他在整个旅途过程中毫无安全感,这正如小说所言:“一路上碰到的汉人骗子太多,口无遮拦并且不择手段”,“黄脸孔的都知道,打工要找洋老板,中国人往死里坑自己中国人的事儿,真是不胜枚举。”

如果读者能够注意到这些细节,那就应该认真考虑,这些细节对小说叙事主题及其价值态度的影响,显而易见,记述者“我”是在“怀疑”和“不信任”的心态下来记述故事的,所以,记述者的态度同叙述者的态度不尽相同,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记述者“我”首先遇到了女主角廖冰虹,廖冰虹向“我”讲述了她和米调的浪漫爱情故事,但是,“我”连“廖冰虹”这个名字都有些怀疑(在小说后来的叙述中,米调的说法又证实了“我”先前的这种猜测),更不用说“我”会相信廖冰虹所说到的浪漫故事,“我”甚至觉得,女主角廖冰虹根本不配做这浪漫故事的主角。记述者接着遇到故事的男主角米调,他也同样对米调保持戒备,例如,当米调问及“我”的姓名时,“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随口编出一个外国名字“麦克”,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肯告知,可见“我”的戒备心之重。又如,当米调“嘴角咬着一丝冷笑”对“我”说道:“跟我们走吧,你——麦克?怎么样?”,记述者下意识地回答说不好,并不自觉地去摸自己的钱袋。“信者不疑,疑者不信。”这难道还不能说明记述者“我”对叙述者米调的不信任?

如果不是因为黑皮,我恐怕第二天就“出局”了——米调打算天亮后在“黄旗营”设法甩掉我,这是日后他向我坦白的一个不算小的“阴谋”。他说他一下子感到了对我的腻味——我的步步设防,我的“大汉人的无聊世故”,我的“假洋鬼子”+“丝路游客”的伧俗不堪的优越感,等等。我猜想,特别是那个不识趣的“最后的小问题”,把我们的“索罗卡拉”激怒了,甚至是亵渎了吧。

米调对“我”的“大汉人的无聊世故”感到厌恶,对“假洋鬼子”和“丝路游客”的身份感到反感,这都能够形象地说明记述者“我”同叙述者米调之间存在着相当的心理距离,所以,《米调》这部小说一开始就将记述者“我”同叙述者“米调”置于相互猜疑、戒备的状态,这样一种人物关系也就决定了米调所要叙述出来的故事,注定会受到记述者的审查与质疑。

事实上,小说开头的线索早就已经暗示出,记述者“我”对“红卫兵”与“文革”的态度,将会同叙述者米调产生多么大的不同。“遇罗克被宣判、游街、处决的当天,我没有上街去看,似乎也无意等待什么‘劫法场’的奇迹发生。我那时的心态其实已经变得颇为淡漠。心理的兴奋点和关注点,也早从历史、人文,转移到科学、理工。”这段话显然是暗示读者,虽然“我”也是一名知青,但在当时就对“红色”政治已经漠不关心,当然也绝不会像米调那样狂热。

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同为昔日“知青”,记述者“我”流露出对米调叙述故事的兴趣,不过,“我”在聆听的过程中总是不断地调侃和质疑米调的讲述。例如,当米调讲到潘朵救他的时候,“我”让米调继续讲故事的请求,却在消解米调对故事的叙述,“好了好了,从前是英雄救美人,我还没听完咱们的美人救英雄的故事呢!”“英雄救美人”、“美人救英雄”这样的理解正在消解米调所述故事的神秘性,使得这个严肃的英雄历险故事变成世俗生活故事。记述者“我”甚至在心里嘲讽米调的叙述,这种心理还被无意识地表达出来:“我生怕你们这一回,好不容易总算找到了——那又怎么样呢?也许找到的,比没有找到的更无聊,更烦恼,还不如不找。”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冒犯之后,才觉察到为时已晚,米调鄙视“我”说:“麦克,你以为,你就没有需要回避的时候? 这一路来,你从来都在猜忌着什么,戒备着什么,嘲弄小笑着什么!不是吗?”米调的这番话清楚地表明,“我”是站在与米调对立的角度审视米调所叙述的故事。

那些认为小说《米调》是在赞扬“理想坚守”的批评家们,应该注意到小说中具有不同态度的记述者,在看到叙述者米调的立场的同时,也应该看到记述者的不同态度,就《米调》这部作品而言,记述者的态度而不是叙述者的态度更接近作品的价值取向。

三、饶有兴味的对话

通过前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得知,虽然记述者对“知青”的叙述颇感兴趣,但是,他对米调所叙述出来的“知青”故事持相当的怀疑,所以,进一步考察记述者“我”和叙述者“米调”之间的对话,这将有助于我们更准确地把握这部小说的主题。

首先,当“我”询问米调,这些年他是不是一直在寻找革命真谛,米调的回答是“这些年,恐怕大家——连同你老兄,也都在找吧? 死命的,蒙头蒙脑的,找吧?”我们从中可以看出,米调认为他一直在寻找“革命真谛”,他期望在“红卫兵”失败的历史面前重新激活“革命理想”的现实因子;相比之下,记述者“我”对“革命真谛”的看法则有所不同,“我”不好意思直接否定米调的诘问,所以只能委婉表达自己对“革命理想”所持的怀疑态度:

我确实害怕重新再陷入虚妄。我没有权利审判别人,可是每想到自己当年跳上台去批斗父亲,午夜梦回,还要出一身冷汗。你不觉得,现在流行的那句“青春无悔”,对于我们这样经历的人,太廉价了吗?

“害怕重新再陷入虚妄”,这句话充分反映了“我”对“革命理想”的虚无与幻灭,并且,“我”一直对自己当年“批斗父亲”有着一种难以抹去的心灵愧疚,这又能说明“我”对昔日所作所为的深刻悔悟。

其次,当“我”询问米调,他为什么要在沙漠之中苦苦寻找“西夏古国之谜”,米调的回答是“消磨时间”,这样的回答让记述者“我”十分吃惊,这样的吃惊并不是因为答案本身,而是因为这样消沉的回答竟然出自米调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之口,这可能意味着米调在心灵深处承认自己行动的无意义,承认自己理想的虚无。这就触及到评论家所说到的“为坚持而坚持”,这样的“坚持”本身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这样毫无意义的坚持,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具有坚持理想的能力? 历史的悲喜剧一直在证明我们从来都不缺少坚持理想的勇气,我们缺少的是独立思考的能力以及坚持理想的智慧。

最后,记述者“我”感慨地说“(他)自己恐怕永远也不会成为像米调那样的一个人”,“永远”二字突出了“我”与“米调”对“理想”所持的不同价值态度。同样是当年的“知青”,记述者“我”却认为所谓的“革命真谛”就如同“西夏古国之谜”一样令人难以琢磨,最终不过是“虚妄”和“虚套子”,对多年来一直坚守“理想”的米调来说,这将是对他最沉重的打击,因为这是来自当年“知青”战友的质疑。米调的“愤怒”反应以及“我”所感受到米调那“苍老”的形象,都充分说明米调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在现实面前可悲的瘘缩,可想而知,只有心中的绝望与虚无,才会让米调“仰望星空无话可说,疲惫委顿立显苍老”。

因此,就《米调》这部小说而言,记述者“我”与叙述者“米调”之间的距离,使得米调叙述出来的“理想”不再是仿效的对象,而是值得供读者思考、分析、归纳、整理、研究的对象。叙述者米调试图说服记叙者“我”去接受自己的观点与看法,记述者“我”也试着在某种程度上去理解叙述者米调的观点与看法。但就理智层面而言,“我”很难接受像米调那样的精神坚守,非但如此,也并不认为这样的坚守会具有什么崇高的意义。“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这是记述者对米调人生三十年的简明概括,毫无疑问,其中当然也包含着记述者“我”的鲜明价值立场,所以,我们很难说《米调》是在肯定那种毫无原则坚守“理想”的堂吉诃德精神,恰恰相反,小说通过记述者表现出现对这一精神的质疑。“现在流行的那句‘青春无悔’,对我们这样经历的人是不是太廉价?”这句话就能很好地反映,记述者“我”对堂吉诃德式理想追求的警惕与质疑。

至此,并非像批评家所说的那样,《米调》这部小说是在肯定“知青理想”,小说通过记述者记述叙述者所叙述故事的方式,拉开了记述者与叙述者不同的价值立场,让读者去思考、分析叙述者所叙述出来的“知青理想”。这部小说不仅没有赞扬“知青理想”,恰恰相反,它是在认真批判和反思“知青理想”。

[1]郑一楠. 宏大的包容全新的转折——苏炜文学创作研讨会综述[J]. 华文文学, 2007, (03): 108.

[2]李陀, 苏炜. 新的可能性: 想象力、浪漫主义、游戏性及其他——关于《迷谷》和《米调》的对话[J]. 当代作家评论, 2005,(03): 76.

[3]罗四鸰. 英雄的消失与米调的归来——从苏炜小说《米调》反思当代小说的精神缺失[J]. 华文文学, 2009, (04): 72.

[4]苏炜. 米调[M]. 广州: 花城出版社,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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