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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希真体”

2011-02-09徐拥军

关键词:白居易苏轼

徐拥军

(暨南大学中文系,广东 广州,510632)

朱敦儒在南渡前是东都名士,一边过着裘马轻狂的浪子生活,一边又过着寻山问水的隐士生涯。当时即有词名,是“洛阳八骏”的“词俊”之一。南渡以后词名更显,宋人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称其“博物恰闻,东都名士,南渡初以词章擅名”。[1](1300)他的词也为后人喜爱和仿效,被称之为“希真体”或“樵歌体”,可见其词是有着非常突出的个性特征的。他词所表现的内容和风格,如王鹏运所言:“希真词于名理禅机均有悟入,而忧时念乱,忠愤之致,触感而生。拟之于诗,前似乐天,后似陆务观。”(《四印斋本樵歌识》)[1](1299)名理禅机的悟入,而使其词的内容和风格上,皆如乐天之诗,而时代的变乱,无路请缨的苦恼,又使得其词颇有几份陆游爱国诗的闲愤激昂。朱敦儒的词被认为是南北宋词风转变的一个标本,是从苏到辛的过渡性人物,忧时念乱的忠愤之作是时代风会所致,朱敦儒的词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这个时代特色。但这不是他最具特色的地方,其实无论说他似白居易还是陆游,其间的中介是苏轼的词。笔者认为,朱敦儒的词是通过苏轼这个中介,最后以白居易为旨归,形成了他“希真体”①的风格特征。

一、似苏更似白——“希真体”的内涵

(一) 似苏

朱敦儒的父亲朱勃与苏轼有过交游,据《东坡志林》卷四载:“与朱勃逊之会议于颖,或言洛人善接花,岁出新枝,而菊品尤多。逊之曰:‘菊当以黄为贵,余可鄙也。’昔叔向闻鬷蔑一言,得其为一,予于逊之亦云然。”[2](89)可见朱勃是个品性高洁的士大夫,并以此得到苏东坡的知赏。这为朱敦儒接受东坡的词风提供了可能。朱敦儒本人是一个有着“经世之才”而又“志行高洁”的文人,他有着兼济天下的大志,如他的少作《赋古镜》中言道:“欲将天下照,万象总分明。”[3](534)就透露了他的这种志向,但是他对于宋徽宗统治时期的黑暗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宁愿保持自身的人格独立也不愿屈身以汲汲于富贵。他“不为科举之文,放浪江湖间”,也不接受朝廷的征诏,过着“麋鹿之性,自乐旷闲,爵禄非所愿也”的生活。[4](13141)他在那首北宋“最脍炙人口”的词作:“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流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以清都山水郎自许,透露出傲视权势利禄的不羁与狂放,颇有几分谪仙李白的风韵。然而在这宣言式的词作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个坚持自我,“不肯随人独自行”的桀骜的文人形象。这与苏轼在党争当中不肯随人以取富贵通达,[5](1655−1656)即使是经历了贬谪的磨难,面对新恩降临之时“旧学终难改”的自我坚持的人生态度是有相似之处的。再如朱敦儒的《卜算子》“古涧一枝梅,免被园林锁。路远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趓。幽思有谁知,托契都难可。独自风流独自香,明月来寻我。”这词中所写的幽栖古涧,远离尘俗的梅花,正可看作是朱敦儒自我的象征。“独自风流独自香”正是对自己独立人格的肯定。这种用物来表达自己高洁的志趣的写法,在朱敦儒的词作中不占少数。如“不下山来不出溪,待守刘郎老”的桃(《卜算子》),“千林无伴,淡然独傲霜雪”的梅(《念奴娇》),“轻风冷露夜深时,独自个凌波直上”的荷(《鹊桥仙》) ;“直到群芳零落后,独殿东篱”的菊(《浪淘沙》);“不共红尘结怨”的雁(《桃源忆故人》)等等。看到这些物象所表现出来的幽独的情怀、高洁的品性,我们不能不想起苏轼的“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的梅花(《西江月》),“拣尽寒枝不肯栖”的雁(《卜算子》),“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的石榴(《贺新郎》)等。正是这种主体情怀的一致性,使朱敦儒与苏轼若合一契,在创作方法与风格上体现出惊人的相似性。

苏轼被人目为“坡仙”,其所作歌词也多体现超尘脱俗的一面,胡寅《酒边集序》说他的词“使人登高望远,举首浩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6](117)陆游说他的词“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6](30)黄庭坚说他卜算子词“语意高妙,似非吃人间烟食人语。”[6](29)刘熙载“东坡词具神仙出世之姿。”[7](3691)他自己也对这种超脱凡世的风度颇为自得。袁绹歌其中秋词水调歌头,他为之起舞,且说“此便是神仙矣。”[8](3079)无独有偶,在宋代词人当中,能被人目为具有神仙风致的还有朱敦儒。黄异《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称朱敦儒“天资旷达,有神仙风致”[1](1300),这个评语多为后人所认同。主体超尘脱俗的情怀,高洁的意志,渗透到词的创作当中,便形成了“清气自不可没”艺术境界。当然,此类作品中,与苏轼词风极为相近的是那追求意境空阔放逸的作品,如他的那首《念奴娇》:

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照我藤床凉似水,飞入瑶台琼阙。雾冷笙箫,风轻环佩,玉锁无人掣。闲云收尽,海光天影相接。 谁信有药长生,素娥新炼就、飞霜凝雪。打碎珊瑚,争似看、仙桂扶疏横绝。洗尽凡心,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明朝尘世,记取休向人说。

此词显然受到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影响,都是将自己超越到清冷的月宫世界,并使自己的心胸得到净化。苏轼“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虽有超尘脱俗之高洁情怀,也有眷恋现实的执著。朱敦儒词的结尾“明朝尘世,记取休向人说”,也是未忘怀现实的表现。胡仔说《苕溪渔隐丛话》谓这两句“全无意味,收拾得不佳,遂并全篇气索然矣。”[6](175)这是朱敦儒学苏而未臻化境的地方,著此两句反而显得有画蛇添足之嫌,此其才力所限,我们也不可强求。就整篇来说,上片写明月升上中天海光天影相接的景色,下片写月色沁人、涤人心胸的情怀,再加上富于想象力的描写,确为一篇佳作。赵世佳评曰:“月中佳境,被希真一笔描出,读之令人神□目爽。”[1](1306)所论甚是。

再看他“飘飘有出尘想,读之令人意境悠然”的渔父词: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短棹钓船轻,江上晚烟笼碧。塞雁海鸥分路,占江天秋色。锦鳞拨刺满篮鱼,取酒价相敌。风顺片帆归去,有何人留得。

前一首陈廷焯评曰:“真高,真雅,真正乐境,不足为外人道。”后一首评曰:“啸吟疏狂真神仙中人”。[1](1321)清绝的景色与主体心灵的力图摆脱世俗羁绊的尘外之思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形成澄澈空灵的境界,是他渔父词的特色。朱敦儒被投降派的政敌排挤出朝廷,在嘉禾过着隐居的生活,带着无奈的心情,离开红尘俗世,过着醒醉无时的烟波钓徒式的生活,试图以此来忘怀现实。陈廷焯说他结句“有何人留得”,“譬彼清流之中,杂以微尘。”[7](3790)这“有何人留得”,正是词人不能忘怀现实的反映。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说他“文武全才”,《宋史》说他“深达治体”,都说明他是一个堪以大用的人才,然而无论是北宋末年的腐朽的黑暗统治,还是南渡之后欲有所作为又不能作为的现实环境,使得他理想与现实产生巨大的落差,他的游仙词正是这种思想的反映。如果说靖康中不愿为学官,推辞还山还带有邀名的意味,那么饱经乱离之痛的朱敦儒,是真正想有所作为的。绍兴五年应召到了临安的朱敦儒得到宋高宗的接见,“命对便殿,议论明畅,赐进士出身,任秘书省正字,”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官宦生涯。然而苟安于半壁江山,奉行屈膝求和政策的南宋小朝廷,无意于北伐,将主战的大臣逐一逐出朝廷,过起了“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醉生梦死的生活。作为“赵鼎之心友”,又“与李光交通”的朱敦儒是难以有所作为的,终于在绍兴十六年被罢官。[4](13141)他的求仙词大部分作于这一时期,表现的是他为政之梦幻灭之后而又找不到解脱之路的苦闷。如他的词《苏武慢》“枕海山横”写得如刘郎遇到仙女但却暗伤怀抱,他的衷心是要“除奉天威,扫平狂虏,整顿乾坤都了。”然后才“共赤松携手,重骑明月,再游蓬岛。”再如《木兰花慢》:“折芙蓉弄水,动玉佩、起秋风。正柳外闲云,溪头澹月,映带疏钟。人间厌谪堕久,恨霓旌未返碧楼空。且与时人度日,自怜怀抱谁同。当时种玉五云东。露冷夜耕龙。念瑞草成畦,琼蔬未采,尘染衰容。谁知素心未已,望清都绛阙有无中。寂寞归来隐几,梦听帝乐冲融。”他以谪居人间的神仙自居,感叹久堕人间,欲回天庭却又无路可通,“且与时人度日,自怜怀抱谁同”,而在现实人间却是无人理解的孤独。他的怀抱正如他在另一首词中所写到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现实中的理想不能实现,清都绛阙的仙境又是那么渺茫,只有梦听帝乐冲融中,独自寂寞,暗伤怀抱。再如:“酒壶空,歌扇去。独倚危楼,无限伤心处。芳草连天云薄暮。故国山河,一阵黄梅雨。 有奇才,无用处。壮节飘零,受尽人间苦。欲指虚无问征路。回首风云,未忍辞明主。”词人无意于酒宴歌席,独自凭栏,所见皆是故国山河无法收复的伤心往事。自己虽有奇才却无用处,落得壮节漂零,受尽人间之苦,于是想从仙境求得解脱,末句“回首风云,未忍辞明主。”可是对这现实却并未完全的失望,对人世之明主尚还抱有希望。这与苏轼在词中所表现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既想超脱人世,又执着于人世的矛盾心情有声气相通之处。

(二) 似白

在朱敦儒的作品中,也存在相当一部分类似于白居易的作品,而且大部分都是晚年隐居嘉禾时所作。我们先看下面一首词:

世事短如春梦 ,人情薄似秋云 。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西江月》)

吴从先《草堂诗余隽》评曰:“上有居易俟命之识见,下无行险侥幸之心情。”又说:“此乐天知命之言,可为昏夜乞哀以求富贵利达者戒。”[1](1324)可见在朱敦儒的词里确实包含着白居易诗的某些内容。如果将樵歌里的词与白居易的诗作一比较,便可发现,至少包含着下面两个方面相同的内容:一是思想上取白居易闲适诗中所体现出来的适性逍遥、知足保和、委任顺化的人生态度;二是在风格上与白居易的浅近通俗的诗风相近。

其一是适性逍遥的一面。“闲”是白居易闲适类诗歌经常形之歌咏的一个主题,如他的诗作当中仅在题目上出现“闲”字的就七十余首。我们且看他一首以《闲乐》为题的诗:“坐安卧稳舆平肩,倚杖披衫绕四边。空腹三杯卯后酒,曲肱一觉醉中眼。更无忙苦吟闲乐,恐是人间自在天。”又如他的《食饱》诗:“食饱拂枕卧,睡足起闲吟。浅酌一杯酒,缓弹数弄琴。”又如《答崔侍郎钱舍人书问因继以诗》:“泥泉乐者鱼,云路游者鸾。勿言云泥异,同在逍遥间。”白居易所谓的闲乐者,实际上是一种适性的生活方式,想出游时乘蓝舆平稳妥贴,不想出去也可拄杖披衫绕池闲行。喝上三杯酒,曲肱睡上一觉,没想俗事烦心,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便是人间自在天了。正如他在《序洛诗》所说的:“寄怀于酒,或取意于琴,闲适有余,酣乐不暇;苦词无一字,忧叹无一声,岂牵强所能致耶?盖亦发于中而形外耳。斯乐也,实本之于省分知足,济以家给身闲,文之以觞咏弦歌,饰之以山水风月:此而不适,何往而适哉?”[9](3757−3758)

朱敦儒的词有许多对闲适生活的咏叹,我们试举几例,如:“清平世,闲人自在,乘兴访溪山”(《满庭芳》)、“怎似我、心闲便清凉,无南北”(《满江红》)、“爱静窗明几,焚香宴坐,闲调绿绮,默诵黄庭”(《沁园春》)、“谁闲如老子,不肯作神仙”(《临江仙》)、“谢天教我老来闲”(《鹧鸪天》)、“我不是神仙,不会练丹烧药。只是爱闲耽酒,畏浮名拘缚”(《好事近》)、“身退心闲,剩向人间活几年”(《减字木兰花》)、“有何不可。依旧一枚闲底我”(《减字木兰花》)、“身闲更觉身轻”(《清平乐》)、“年年闲梦垂垂了。且喜松风吹不倒”(《西湖曲》)、“我是升平闲客,醉何妨”(《相见欢》)。身闲是身心能够得以安乐自适的基础,有闲才能适。那么在闲中如何去享受他的适性的生活呢?他要么是“闲人自在,乘兴访溪山”(《满庭芳》),如“拖条竹杖家家酒,上个篮舆处处山”(《临江仙》)、“渔竿,要老伴,浮江载酒,舣棹观澜”(《满庭芳》);要么是酒中取乐、饥餐困睡,如:“随分饥餐困睡,浑忘了、秋热春”(《满庭芳》)、“两顿家餐三觉睡。闭着门儿,不管人间事”(《苏幕遮》)、“饭饱茶香。瞌睡之时便上床”(《减字木兰花》)、“蟹肥一个可称 ,酒美三杯真合道”(《西湖曲》);要么是追求无拘无束的生活,逍遥自在,如:“只是爱闲耽酒,畏浮名拘缚”(《好事近》)、“风顺片帆归去,有何人留得”(《好事近》)、“红尘今古转船头,鸥鹭已陈迹。不受世间拘束,任东西南北”(《好事近》)等等。其实这些思想和生活方式都是白居易的翻版。

其次是知足保和的一面。白居易曾对他的闲适诗作过解释,他说:“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9](2795)“知足保和”的思想体现在许多方面,我们这里取与朱敦儒词有关的略作分析。白居易在他的《吟四虽》诗中说:“省躬审分何侥幸, 值酒逢歌且欢喜。忘荣知足委天和, 亦应得尽生生理。”自足是为了使身心得到平和,自足的目的是要保身,因为人“只有一身宜爱护,少教冰炭逼心神”(《读道德经》),这样的话才可以做到“庶几无夭阏,得以终天年”(《自宾客迁太子少傅分司》)。这种思想的变化可举他对待老的态度来作说明。如果我们检阅他的诗作,便可发现在他的感伤诗中叹老嗟时之作随处可见。但与感伤诗中的叹老不同的是,白居易的闲适诗对老的态度,不再是见白发而惊心,而是采取一种喜老的态度。如他的《喜老自嘲》:“行开第八秩,可谓尽天年。”《把酒》诗中有“勿忧渐衰老,且喜加年纪”。知足保和的思想还表现在知止早退,看透名利。如他《遣怀》诗中说“寓心身体中, 寓性方寸内。此身是外物, 何必苦忧爱。况有假饰者, 华簪及高盖。此又疏于身,复在外物外。操之多惴栗, 失之又悲悔。乃知名与器, 得丧俱为害。”把名利比作是身外物,操之在身惴栗不安,失去了又悲悔,得失俱有害。在《闲坐看书贻诸少年》一诗中,又把它说成是“名为锢身锁”“利是焚身火”。

在朱敦儒词中,也常表现出对自家身的重视,如“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临江仙》)、“都为自家,胸中无事。风景争来趁游戏。称心如意。剩活人间几岁”(《感皇恩》)、“古人漫尔说西东,何以自家识取、卖油翁”(《凤蝶令》)。朱敦儒对待老的态度与白居易也甚为相似,如:“今年生日,庆一百省岁。喜趁烧灯作欢会。……且落魄、装个老人星,共野叟行歌,太平盛世。”(《洞仙歌》)、 “白日明朝依旧在,黄花非晚是重阳。不用苦思量。”(《望江南》)、“好笑山翁年纪。不觉七十有四。”(《如梦令》)、“老来可喜,是历遍人间,谙知物外。”(《水龙吟》)等等。

朱敦儒的许多词,常透露出一股看穿的思想,用词表达这种思想当然不是朱敦儒首开其端,如范仲淹、柳永、苏轼的词都表达过类似的思想。无论是范仲淹还是白居易等人,这种思想的源头则是直接来自中唐白居易等人。这类词,如上面所举的《西江月》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词中的句子如“世事短如春梦 ,人情薄似秋云”、“幸遇三杯酒好”皆与白居易的“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花非花》)、“值酒逢歌且欢喜”(《吟四虽》)、“空腹三杯卯后”(《闲乐》)有直接的关联。再如: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西江月》)

黄升说它“辞浅意深,可以警世之役役于非望之福者”。词用非常浅显的语言表达对世情看淡,及时享乐的思想。青史上留名的不过是一场春梦,奇才也不免要同赴黄泉,所以对花酌酒,无拘无碍,才是当下最须珍惜的生活。所以朱敦儒最爱在词中用 “虚空”两字,如“依旧多情。搂着虚空睡到明”(《减字木兰花》)、“虚空无碍。你自痴迷不自在”(《减字木兰花》)、“信取虚空无一物,个中著甚商量”(《鹊桥仙》)等,只有将过去的、将来的一切打破,才能重新建立他的新的价值体系,才能让自己真正地领取“而今现在”,也就是他所谓的“一齐都打碎,放出大圆光”(《鹊桥仙》)。再看他的《念奴娇》词 :

老来可喜,是历遍人间,谙知物外。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挼碎。免被花迷,不为酒困,到处惺惺地。饱来觅睡,睡起逢场作戏。休说古往今来,乃翁心里,没许多般事。也不蕲仙不佞佛,不学栖栖孔子。懒共贤争,从教他笑,如此只如此。杂剧打了,戏衫脱与呆底。

白居易说“荣枯忧喜与彭殇,都似人间戏一场”(《老病相仍以诗自解》),朱敦儒也说“睡起逢场作戏。白居易说“吾学空门非学仙”(《答客说》),朱敦儒比他更进一步,他把学仙、孔子、佛门都给否定了,他只觉得这世间就如同做戏,现在看透了,戏也懒得做了,把那戏衫留给那些呆子,这样心里也就没有许多事了,所剩下的是什么呢:“是非爱恶销停尽,唯寄空身在人间”(白居易《闲居》),和白居易一样,没有是非心爱憎之心,也就不必去争什么贤愚了,也就是个无世小神仙了,而这又是靠委顺任化得来的。这就是下面要谈的第三个方面的内容。

所谓的委任顺化,也就是不强求,听从自然规律和命运的安排。白居易说:“自从委顺任浮沉,渐学年多功用深。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咏怀》)他的这种思想又是来自陶渊明:“应须学取陶彭泽,但委心形任去留”(《足疾》),来自庄子:“赋命有厚薄,委心任穷通。通当为大鹏, 举翅摩苍穹;穷则为鹪鹩,一枝足自容。苟知此道者,身穷心不穷”(《我身》)。通达时为大鹏,穷困时为鹪鹩,如果深明此理便能做到身穷心不穷,不必戚戚于得失而深得自适之乐。

我们再看朱敦儒的词。如《满庭芳》:

鹏海风波,鹤巢云水,梦残身寄尘寰。老来穷健,无闷也无欢。随分饥餐困睡,浑忘了、秋热春寒。清平世,闲人自在,乘兴访溪山。 渔竿。要老伴,浮江载酒,舣棹观澜。倩轻鸥假道,白鹭随轩。直到垂虹亭上,惊怪我、却做仙官。中秋月,披襟四顾,不似在人间。

起首三句,化用庄子《逍遥游》里的句子,与上面所引白居易的诗《我身》的诗意相同,亦“身穷心不穷”之意,是委任顺化的结果。正因如此,方能“老来穷健,无闷也无欢”。以下写他随缘自适的生活,饥餐困睡,忘却秋热春寒,闲适自在,访溪山,观江澜,难怪有人见到以为是仙官。再看《桃源忆故人》:

谁能留得朱颜信。枉了百般辛苦。争似萧然无虑。任运随缘去。 人人放着逍遥路,只怕君心不悟。弹指百年今古。有甚成亏处。

只要能悟到任运随缘这一层道理,也就萧然无虑,人人都有逍遥路了,也就不必为朱颜衰老、百般辛苦而忧虑,无所谓成亏了。

内容的变化相应形式风格的变化,在朱敦儒的后期隐逸词中,表现为语言的浅显,风格的通俗平谈。这一点,又为很多论者所重视,如黄升说它“辞浅意深”,王鹏运说它“似乐天”都是这个意思。当然也有人说他的词风像储光曦、像陶潜或邵雍,如“朱希真词品高洁,妍思幽窅,殆类储光羲诗体。读其词,可想见其人”。(张德瀛《词徵》)[1](1301)而胡适则更把它比作邵雍和陶潜,胡适校《樵歌》附《朱敦儒小传》说:“词中之有《樵歌》,很像诗中之有《击壤集》(邵雍的诗集),但以文学价值而论,朱敦儒远胜邵雍了。将他比陶潜,或更确切吧。”[1](1301)这些都是指他的词风浅显,通俗如白话而言。但总的从内容与风格的一致上看,还是更像白居易。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再举例分析。

二、诗化与隐逸精神——朱敦儒词风转变的成因及意义

应该说上面所分析的朱敦儒词从似苏到似白的变化,仅仅是停留在题材、风格等表象方面。其中的转变应该有其更深层的原因。因为这种变化不仅发生在朱敦儒身上,应该说这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只不过是朱敦儒更加集中地体现了这种变化。

汪莘说:“余于词所爱者三人焉,盖至东坡而一变,其豪妙之气,隐隐然流出言外,天然绝世,不假振作;二变而为朱希真,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其清气自不可没;三变而为辛稼轩,乃写胸中事,尤好称渊明。此词之三变也。”[6](227)其实朱敦儒的词风转变的这个“标本”,不仅仅体现在学苏这一方面,而且还体现在学白的一面。在他同时的词人,就有很多词人开始将白居易那种用浅显的语言体现知足保和思想的诗风引入到词中,如向子諲、韩世忠、杨无咎、吕渭老等人都写了不少此类的词作,到南宋中期以后就更为明显。比如沈端节就在词中说“认得乐天词意”(《西江月》),辛弃疾也对乐天的诗风很认同,他曾作《玉楼春》曰:“效白乐天体”,俨然是把似乐天诗风的词当作是一种词体。这时还出现了效樵歌体的词作,如吴儆的《蓦山溪·效樵歌体》、沈端节《念奴娇·丙午和希真老来可喜韵》等无论形神与朱敦儒的晚期词风都很相似。而如张抡、赵彦端、沈瀛的隐逸词作大都似朱敦儒晚期似白的词风。②这说明从南宋以降,词之似白的现象非常普遍。那么,会发生这种转变的内在原因是什么呢?笔者认为这种变化集中地体现在诗化与隐逸精神在词中渗透的结果。

苏轼在北宋词坛的贡献是他以自己的特立的才能,创造了一种“要非本色”的新型词风。这种风格,给北宋崇尚婉约艳丽的北宋词坛吹来一阵强劲的雄风。胡寅在《酒边集序》中说:“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浩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舆台矣。”[6](117)王灼《碧鸡漫志》则曰:“东坡先生非醉心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7](85)尽管苏轼的词作并非全是此类作品,有很多甚至仍不脱“艳科”的范围,但他却为词的发展指出了一条蹊径。苏轼革新词风的方式,便是“以诗为词”,他认为词和诗并没有截然的界线,甚至把友人的词比作是“古人的长短句之诗”。他所崇尚的是具有“诗人之雄”的作品,对类似柳永而没有气格的作品,提出严厉的批评。在这种词学思想的指导下,写出了许多“自是一家”的词作。他的词作中一些是表现自己抱负的豪放雄快之作,如自杭州赴密途中寄苏辙的《沁园春》,写密州出猎的《江城子》和赤壁怀古词《念奴娇》等;另一些融入了自己内心感慨的又力求超脱的清旷之作。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临江仙》“夜饮东坡”、《卜算子》等;还有一些是类似陶渊明的平淡之作,如写于徐州的五首《浣溪沙》。一言以概之,便是在词中体现了苏轼诗中所具有的言志的内容。严格地说,苏轼的词风,在北宋还没有得到大部分人的认同,他的学生当中也只有晁补之、黄庭坚是学他词风。到了南渡之后,婉约艳丽的词风不再适应动荡的社会现实,于是苏轼那种直抒胸臆的词风自然成为用来反映现实的工具,而当词人们在现实中遭到挫折,苏东坡的那种超然自适的人生态度也为他们所欣慕和仿效。如向子諲在编词集时就有意“退江北所作于后,而进江南所作于前”。他的词作被认为是“步趋苏堂而哜其脔者”。[6](117)而能代表其学苏风格的正是他的《江南新词》。他的这种有意识进退之举代表的正是诗化与时代相碰击的一种必然结果,只不过,他比其他人更为自觉地表露了出来。

正如前面所说的,南渡时期催生隐逸词的词人主要有两大类:一类多是主张抗战而被贬谪、被打击的词人;一类多为隐逸者。前者所作多显超逸旷达,后者则较为淡然闲适。所以薛砺若著《宋词通论》时干脆将这两类词人分别称之为“愤世的诗人”和“颓废的诗人”。[10](206−207)这种叫法虽然有待讨论,但正说明了两种不同的处世方式导致了词的风格的不同。而且后来这两者又呈现合流趋势,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隐逸方式,词人们把它称之为“禄隐”或者“祠隐”,如 “梦褥清孙今禄隐,漫郎自许风期”(王以宁《临江仙》)、“帝恩重,容禄隐,吏祠庭”(葛立方《水调歌头》)等。南宋因战和之战导致的贬谪除了李纲等四名臣被贬到海南等偏远之地,大多数词人被贬还是以闲居、奉祠的方式进行的。如向子諲建炎元年的罢官以及绍兴八年的致仕隐居,吕本中绍兴八年免职提举太平观,朱敦儒绍兴十六年罢职提举台州崇道观,李弥逊绍兴十二年落职闲居,韩世忠绍兴十一年罢为醴泉观使,张孝祥的绍兴二十九年罢职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陆游淳熙三年免官主管台州柏山崇道观、淳熙七年提举成都玉局观,辛弃疾淳熙八年罢职主管冲佑观、绍熙五年罢职等等。这些词人被罢职闲居或奉祠,经济生活并不那么拮据。如朱敦儒,在嘉禾的生活简直如神仙一般:“陆放翁云朱希真居嘉禾,与朋济诣之。闻笛声自烟波间起,顷之,掉小舟而至,则与俱归。室中悬琴、筑、阮咸之类,檐间有珍禽,皆目所未睹。室中篮,贮果这脯酿,客至,挑取以奉客。”(周密《橙怀录》)[11](1311)其他的很多词人在家乡都修建有自己的园林别墅,如向子諲的芗林别墅、李弥逊有连江筠溪山庄、福州横山阁下,王以宁“小庵初筑林垧”(《满庭芳》、辛弃疾先后在带湖、漂泉建园林别墅。这实际上是唐宋以来中隐的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兼济之志破灭之后,有着一定经济基础的词人们,易于与白居易的中隐思想发生共鸣,独善之一面往往成了他们排解苦闷的方式,因而被白居易称之为“独善之义也”的闲适诗,成了他们消遣的对象,如辛弃疾就曾常以乐天诗消遣:“乐天诗句香山里 ,杜陵酒债曲江边”(《最高楼》)、“归念乐天诗。人生足别离”(《菩萨蛮》),所以形成词中“白乐天体”的风格就不足为怪了。不过,须要说明的是,这种“白乐天体”词,最有代表性的还是朱敦儒。

当然,在词中写中隐思想,较早的代表是毛滂,借词的这种形式简接地表达了他的那种亦官亦隐的生活情趣,之后也有一些词人不同程度有类似的表现。但真正在词中与白居易的精神相契合的是朱敦儒,他所要表现的不仅仅是白居易那种中隐思想,而且将白居易闲适诗中所表达的知足保和的思想一股脑地吸收了过来。更为重要的是在艺术形式上也向白居易学习,将宋词的语言第一次作了为文人接受的白话式的改变,这种转变既不同于俗词中向民间吸取俚俗的语言,而是达到了俗与雅的完美结合,尽管它很浅近,却能得到当世与后世文人的一致认同。可以认为他的尝试也是诗化的一个突出表现。

注释:

① “希真体”一词最早出自辛弃疾,其《念奴娇》小序谓:“赋雨言,效朱希真体”,然关于该体的内涵,至今学术界异见歧出,尚无定论。较有代表性的论文有张叔宁的《论朱敦儒的晚期隐逸词》(《苏州大学学报》1991年第4期)、何尊沛的《“希真体”考辨》(《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6期)等。

② 可参看拙作《唐宋隐逸词史论》第四章第一节“东坡风与希真风的流衍期”,苏州大学博士论文,杨海明教授指导,2010年6月。

[1]吴熊和. 唐宋词汇评(两宋卷)[Z]. 杭州: 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

[2]苏轼. 东坡志林[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1.

[3]朱敦儒著, 邓子勉校注. 樵歌[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脱脱等. 宋史[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7.

[5]苏轼. 与杨绘十七首(其十七)[C]//孔凡礼点校. 苏轼文集[M].北京: 中华书局, 1986.

[6]金启华. 唐宋词籍序跋汇编[Z]. 南京: 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

[7]唐圭璋. 词话丛编[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5.

[8]蔡絛. 铁围山丛谈(卷三)[C]//宋元笔记小说大观.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1.

[9]朱金城. 白居易集校笺[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8.

[10]薛砺若. 宋词通论[M]. 上海: 上海书店, 1985.

[11]厉鹗. 宋诗纪事[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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