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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求索:哈罗德·拉斯基社会主义思想述论

2011-02-09徐木兴

关键词:资本主义民主权力

徐木兴

(浙江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浙江 杭州,310027)

哈罗德·拉斯基(Harold Joseph Laski,1863~1950),英籍犹太人,20世纪英国著名的政治哲学家,费边社会主义思想代表人物。拉斯基兴趣广泛、著述颇丰,其作品涉及政治学、法学、哲学、历史学与管理学等广阔领域。他或直接或暗示,“社会主义始终是其终生之‘中心信仰’”。[1](66)在一定意义上说,其“比其他任何英国社会主义者,对社会主义的意义和贡献都大”。[2](239−263)当时诸多知识分子正是在拉斯基的教育和启迪下,以新的视角审视时代难题,相信社会主义终有一天必将实现,而且社会主义的成功,亦必然为民主政治的最后成功。因此,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重新阐释拉斯基社会主义思想的出发点、所面临的时代难题及破解时代难题的有效路径,对了解当今西方流行的民主社会主义学说和欧洲的政治思想都有一定帮助,也能为当下我们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提供某种借鉴和参考。

拉斯基以社会主义为“中心信仰”,是基于他对英国第一届工党政府失败、法西斯在欧洲的猖獗、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尤其是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和和大萧条为标志的资本主义危机的深切反思。

资本主义危机首先使拉斯基认定资本主义已经无法靠自我调节机制来恢复,其结构性弊端在于国家权力太大、国家权力过于集中。这种状况必将导致个人自由的被压迫,社会整体活力的被窒息,以至于整个社会的不满情绪和危机现象此起彼伏。实际上,拉斯基对国家权力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感,他从未停止过对利维坦怪兽的防范。他始终认为国家只是人类社会中形式多样的众多团体之一,无论它强迫服从的合法权利如何,它也没有任何道德的合法性。像任何其他团体一样,国家也必须以自身的成绩和能力争取成员的忠诚。也就是说,国家之所以能获得成员的忠诚,不是出于“先验的理由”,而是依靠它的“坚实的道德成就”。[3](17)

资本主义危机除了加剧拉斯基对国家不信任外,也促使他迅速相信,大规模的社会和经济改革比以往任何时候显得更为迫切。质言之,工人阶级生活条件大规模得改善是一个迫切的需要。他坚信, 二十世纪初危机的主要结果将使工人阶级处于一个新位置,而且这个新位置将会在日益显示出重要的工人阶级政党中找到政治表达。拉斯基“《政治典范》可以说曾经是英国社会主义者企图给工党理想以具体意义的一种最全面的尝试”。[2](239−263)这种尝试的基本假设是,社会组织的目的是为了保障每个社会成员的充分发展他或她的个性的机会,仅受阻碍于自然才能和能力。所以,拉斯基坚称,社会主义社会作为比资本主义社会高一级的社会形态,除了要保证言论自由、集会结社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等权利人人可享外,还必须承认工作的权利、合理工资的权利、休闲的权利、教育的权利、选举的权利、权疾病和年纪老迈免受不安全感的权利以及分享对企业的管理和控制权利等权利,因为他们对个人人格的完善都同等重要。然而,在一个被分裂为通过拥有关系而生活和完全通过自身劳动而生活的资本主义社会里,这是难以实现的。因为在这种社会里,努力和报酬不成比例,报酬主要依靠所有权而非功能、依靠财产而非服务;物资资源的使用,必须由拥有者决定,而且决定是基于寻求利润而不是基于公共福利。所以不难看出,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果之一是,“国家被迫粗暴地使用它的工具来保护富人的财产免受穷人侵犯”。[4](176)也就是说,不管公众正式的权利如何,只有财产所有权和控制权依然集中在私人和不负责任的人手中,他们的生活仍然滞后和低劣。换言之,任何社会,若各阶级之间经济上的差异太大,往往会颠倒国家的目的,而仅为富者求利益。所以,拉斯基明确指出,社会主义社会“必须使成员之间经济大致平等。只有通过把身份建基于我们的制度和差异化社会功能必要性的答案,我们才能让我们的社会呼吁个性的发挥”。[4](160-161)当然,更大的经济平等的实现,将会涉及缓慢而痛苦的实验。但改革的渐变性质和工人阶级通过政党对国家持续压力,必将保证它们最终的成功。同时拉斯基也意识到,社会主义社会发展初期,不可避免地会导致国家权力的大量增加,但问题的关键不是否认国家权力增加,而是要处理好授予国家以必要权力的同时,对国家权力施以有效的控制与管理。控制与管理国家权力的本身虽然限制了为善的能力,不过也限制了为恶的机会。为此,拉斯基认为理想的国家是由地域团体及职业团体组织的联治性国家,主张以联邦系统对抗中央集权化的绝对主义,以消减国家权力的膨胀,防止权力趋于专横,同时积极提高个人地位,并加强各种社团的功能。也就是说,社会中储备着公民的责任心和才能,普通的人对自己命运能够做出重大贡献;人们必须被允许和实际上必须被鼓励最大程度地参与权力的运行和分享影响他们作为生产者、消费者和公民的决定。因此,社会主义必须是以社会化为本质特征的一种新型社会形态,若没有社会化,社会主义所谴责资本主义邪恶的可能会弱化;没有社会化, 资本主义肯定会对社会特征继续产生有力的影响,社会主义也就无法完成对资本主义的超越和替代。这就要求,“社会主义者必须停止用这种信念欺骗自己,那就是把理论意图与实际实践分开、认为具体社会改革措施就是社会主义的代名词,并试图逃避所有权问题和作为平等根本问题的经济权的控制权问题”。[2](239-263)这种“半社会主义的政策必然带来灾难性后果”。[5](1)因此,社会主义社会唯有确保经济平等和增进人民福利,才能日益成为以全民利益为基础的公正社会,人类也才始能真正享受“法国革命的原则——自由、平等与博爱”之生活方式。[6](340)

面对资本主义经济大萧条、英国国民内阁事件和法西斯势力的日益猖獗,拉斯基认为传统自由时代已经过去,资本主义旧文明业已危机四伏,统治者若不能认识这一时代趋势、不从社会与经济根本上进行彻底改革,人类一向珍惜之自由与民主必将成为暴力革命之牺牲品。

拉斯基指出,自由主义其实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而产生的一种哲学、一种思维、一种情绪,是新兴的资产阶级对自由贸易中的私有财产进行意识形态方面的辩护。它“宣称个人主义和免受古老的严格等级制度束缚的自由,坚持理性并对迷信和偏见予以宽容,以进步反对停滞、以进取心反对习俗、以科学研究对抗神圣无知、以宪政攻击专断等为荣。它所取得的巨大社会成果“代表着真实而深刻的进步,”[7](13)“这也是判断社会主义的最高实验”。[7](18)当然,拉斯基也注意到,自由主义在长期进化过程实际上已经进行了重大修正,最初否定国家在经济生活中的职责,已经发展到国家行动应该更积极的观点;开始于狭隘地有限政治参与的概念,逐渐把普选权作为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是,“自由主义从来没有停止过保持原始的本质烙印,即它所倡导的政治民主,是建立于一种未明确的假设之上,即它将不触及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7](243)也就是说民主只停留在政治领域,而未表现在经济领域。如果听任这种情况极端的发展,代价是巨大的,必将收获沮丧的结果。也就是说,虽然自由、平等、民主等原则伴随资本主义,为资本主义所肯定,但资本主义其实是一个内含否定这些原则的逻辑的社会,随着它的发展,他与这些原则之间的冲突就会日益尖锐,其结果或是民众用自己的自由、平等、民主权利去否定资本主义,或是资产阶级为维护自己的特权,去背弃自由、平等、民主原则。由此拉斯基的推论是,要坚持自由、平等、民主的原则,并使这些原则成为现实,就必须变革资本主义,建立一个新的、真正体现这些原则的社会,那就是社会主义社会。

拉斯基指出,就英国而言,作为社会变革力量的工党的出现,改变了整个十九世纪两大财产性政党交替掌权的局面。实际上英国财产性政党的统治可以追溯到1689年,“自1689年以来我们国家总体而言依然是由一个政党统治,那个政党就是财产性政党”。[8](105−106)工党与财产性政党差异是多方面的,“但他们之间危险和冲突不是基于具体政策而是基于社会经济生活的本质。这种情况使面临巨大挑战的财产性政党使用它所有的影响,或直接或隐藏,来消除它的反对者”。[8](28)在那条路的尽头,冲突必定迅速使宪政常规程序的延续成为不可能。因此,拉斯基强调,工党不能无限期推迟放弃原则的选择或试图将它们转化为实际政策。因为,英国工党政府从私人企业获得合作主要是依靠利益一致的维持。并没有充足的证据表明,如果这种一致不存在,工党政府不会面临来自私人企业和其政治代言人的最大的敌意。“如果前面有危险,在我看来,似乎在于使用强大的金融和工业力量来阻止选民选择政府的结果生效。……这是邀请所有各政党蔑视宪政传统。”[9](93)事实上,拉斯基警告是正确的,战后多年的经验也并没有证明的资本主义意愿接受选民的判决,尤其是当那个判决深深影响他们财产和特权时。可见,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否定和超越任道重远。

拉斯基深信社会主义与民主密不可分,强调社会主义是民主政治的必然结果。虽然他曾一度接受了暴力革命难以避免的思想,但他始终坚信,理性的道路尽管缓慢却比暴力的道路更为可取,因为,“当人类放弃理性道路,而选用暴力来证明自己的欲望是真理而不是自己要求真理时,总要冒决堤放水的危险”,“有意地选择暴力作为唯一的救世之道,除了极少的情况外,很可能导致毁灭而不是成功”,[10](134)是民主的废除,而不会是社会主义的实现。因此,正如高放先生认为的“苏联模式社会主义是低标准、歪标准的社会主义”一样,从二十年代起,拉斯基就不断地谴责苏联社会主义模式是社会主义唯一绝对正确的模式的论说,认为苏联社会主义模式其实是社会主义应该抛弃的非民主模式。它的代价是政治创新的窒息,其结果肯定是无法洞察任何特定国家的特殊需求和传统。实际上社会主义可以而且应该有不同模式。“我们必须以综合差异呈现我们的革命,以及深刻关注拥有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英美人民已经建造的需要深刻思考习惯制度,我们不能逃避自己的历史正如俄罗斯人不能逃避他们的历史一样。”[11](254)因此,有必要在某个或同一时间反对改革主义的沾沾自喜和革命的刻板,因为沾沾自喜可能会带来灾难,而对程式的严格依赖必然导致与生活现实的脱离。

拉斯基深信, 在一个普选制的宪政国家里,民主不应仅仅被视为方便使用的武器,而应该被看作一种有效的政治机制。社会主义者要明白民主制度的崩溃除了代表悲剧外不代表任何事情。不同于专制独裁永远必须依赖武断的运用,民主的最高美德之一,就是它“是表白人民疾苦的一个极好机制”,[11](81)它能以合理的条件寻求最大的程度的同意,尽可能公正地对待那些要求对权利进行重新定位的人,“其他任何制度都没有机会创造这种氛围”。[11](252)事实也表明,作为一种制度选择,民主对个人、对社会、对国家具有其他任何制度所没有的“永恒价值”,它是组织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实现个人自由的最佳手段。它使民众懂得,民主意味着人人有着同等的政治经济权利,有着同等满足自己政治要求、利益的机会和条件;同时民主原则的承认、民主制度的建立,也意味着民众有权力、有能力、有条件利用政治手段,去增进物质福利、去干预经济生活。所以,社会主义不要轻易将这种先天具有价值、后天成功运转的民主制度抛弃掉,而应通过坚持民主制度、利用民主制度和把民主政治推向彻底,以实现“执政为民、为民所治”的社会理想。

拉斯基在生命最后十年更为清晰地意识到,新的社会秩序的广泛计划需要社会主义政府必须拥有更大的权力。社会主义社会权力滥用的危害之所以不是那么大,是因为对它负责的人们有令人钦佩的意图。但不可否认,良善的意图并不足以预防和消除权力滥用,因为“不论是谁行使权力,总有滥用权力的倾向”,[12](48)权力甚至具有“使行使权力的最高尚的人腐化的习性”,[4](71)所以,要防止权力滥用,社会主义社会必须把“最大限度的行政分权和最小限度的统一融合起来,不仅要求权力是责任的,而且政府也必须是联治的,只有如此,国家行事才能益见成效”。[2](239−263)与其他社会一样,社会主义社会依然必须通过各种途径获取机敏而有见识的的公众意见;它必须说出真相,并允许真相被说出。他说,在英国工人阶级历史中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表明,信任和真理必定会激起公众的回应,这种回应将极大的依赖于他们政府。历史经验表明,正是公民训练有素的主动性和虔诚等天赋,使英国有明显的机会形成一个既是社会主义又是自由主义的社会秩序。因此,拉斯基坚信,“所有的民主主义者不会无缘无故的是社会主义者,所有的社会主义者也不必然是民主主义者,只有社会主义和民主的联姻,才能给两者以全部含义”。[2](239−263)

拉斯基不是象牙塔型的学者,而是一个集学者和活动家于一身的知识分子。他把研究政治与参与政治紧密地结为一体。他的一生,是把自己的智力、学识投入政治活动,特别是投入英国社会主义运动的一生。他“反对知识分子把自己变成一个在政党委员会房间填写信封的政党成员”。[13](137)他相信,“在危机时代人类价值观念的危险是巨大的,知识分子的责任是通过与群众结成深厚的联盟以寻求使他们梦想和希望可行而合法来减轻其危险性。知识分子。作为一个中立者远离危险,甚至给予寡头统治权力帮助,是对自身功能的最大背叛”。[13](133)“尤其是在像我们根基震动的时代,如果知识分子的工作是有创造性的,他们必须有一种时代紧迫感”。[13](137)正是这种极为重要的时代紧迫感, 驱使着拉斯基成为理论家、教师和社会主义运动的一员,也使他拒绝放弃作为知识分子应具有的责任,就是了解并使他人能够了解我们时代困境的本质和文明的解决方法。

作为“在马克思主义与传统的自由主义之间最融会贯通的一位思想家”,[14](1)拉斯基对社会主义思想的另一种求索,尽管有时其言辞不免偏颇、判断难免片面,未能免于歧义和自相矛盾,但是其社会主义思想无疑顺应了社会进步潮流,抓住了时代发展脉搏,以独特的视域精心描绘和设想着理想社会的蓝图。其社会主义蓝图的理论意义和现实价值在于阐明:社会主义是在经济形态、政治形态和文化形态上力图超越资本主义的一种社会形态。社会主义的本质特征是社会化,无论是对生产资料归属和分配方式变革的判断,还是对国家职能变迁和人的发展前景的展望,无不体现着这一本质特征。社会主义目标是确保经济平等、增进人民福利和追求“自由、平等与博爱”基本价值的实现。为了实现这些目标,社会主义者必须充分认识到,社会主义乃民主政治的必然结果,必须珍视民主的价值,通过坚持民主制度、利用民主制度和把民主政治推向彻底,以拓展民主的边界和确保公民各项权利的实现;必须明白以“联治”、“分权”等方式防止“权力的腐蚀性”,以使权力更好地为公众服务;同时也要更为清醒地意识到实现社会主义的道路有多种,社会主义者应以各自的方式努力为社会主义寻找一条非暴力的、合法渐进的理性路径。等等。总之,拉斯基社会主义思想既是对自由主义政治思想史的承续、发挥,同时也是对当时现实的一种回应,是其渐进主义社会改造观与十月革命以来的激烈的社会历史矛盾运动相结合的产物,是按照理性原则和用折中主义方法进行探索与阐释的社会主义思想,适应了当时尤其是二战后欧洲各国社会民主党以至整个社会党国际的政治发展的需要,为推动社会主义在英国乃至世界的传播作出重要贡献,也为我们当下乃至今后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提供了某种借鉴和参考。

[1]杭立武, 陈少廷. 拉斯基政治多元论[M]. 台北: 台湾商务印书馆有限股份公司, 1987年9月.

[2]Ralph Miliband. Harold Laski's Socialsim [J]. Socialist Register,1995, 31: 239−263.

[3]Harold Laski. Studies Iin the Problem of Sovereignty [M]. New Haven: Yale Unviersity Press, 1917.

[4]Harold Laski. A Grammar of Politics [M]. 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 1925.

[5]Harold Laski. The Labour Party and the Constitution [M].London: Socialist League, 1930.

[6]H. Deane. The Political Ideas of Harold J. Laski [M].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55.

[7]Harold Laski. The Rise of European Liberalism [M]. 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 1936.

[8]Harold Laski. Parliamentary Government in England [M].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 1938.

[9]Harold Laski. Reflections on the Constitution [M]. Manchester:University of Manchester, 1951.

[10]拉斯基. 我所了解的共产主义[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61.

[11]Harold Laski. Democracy in Crisis [M]. 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 1933.

[12]拉斯基. 现代国家中的自由权[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59.

[13]Harold Laski. Faith, Reason and Civilisation [M]. New York:The Viking Press, 1944.

[14]Michael Newman. Harold Laski: A political biography [M].Introduction, Hampshire: Macmilllan Press, 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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