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怪诞风格初探
2011-02-09马予华
马予华
(中州大学外语学院,郑州450044)
引言
田纳西·威廉斯是二战后美国最杰出的剧作家之一,他被认为是继尤金·奥尼尔之后美国剧坛上最璀璨的巨星,在长达5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他创作了100多部剧作。田纳西·威廉斯以对美国和世界戏剧界做出的极大贡献而先后两次获得普利策奖,四次获得纽约剧评家协会奖。20世纪40年代到60年代是田纳西·威廉斯创作的黄金时期,创作于1955年的《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是其创作全盛时期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作者最喜欢的一部作品。在一次采访时他说:“这个剧本最接近于既是艺术品又是工艺品的目标。我认为它确实把两者结合得很好,所有的人物都有趣可信而又动人。同时剧本遵循了亚里士多德的宝贵教诲:悲剧必须把时间、地点与主题的重要性统一起来。”
《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是一部以争夺遗产为主题的剧作,讲的是密西西比河畔的一个种植园的主人弗雷德·格温(大爹)因患癌症将不久于人世,他的两个儿子和他们的媳妇都带着争夺更多遗产的目的来到种植园,以祝贺大爹的六十五岁生日为契机,展开了一场遗产争夺战。在这部剧作中,家族表面的温情面纱被无情撕去,家庭成员的虚伪、贪婪、欲望、罪恶等人性的黑暗面一览无余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作者对剧中角色的刻化相当成功:热情泼辣、富有心机而又狡黠善斗的玛吉,悲观厌世、逃避责任、借酒消愁的布里克,自私、贪婪、顽强而又粗鄙暴烈的大爹,虚伪、贪婪、泯灭亲情的大儿子古柏和大儿媳梅,愚笨、隐忍的大妈。这部剧作是威廉斯剧作中情节最复杂、出场人物最多、也是最富戏剧性的一部,剧作家通过多种创作方式来刻化多元化的人物性格和揭示丑陋、卑劣的人性,比如独特的南方方言的运用、一明一暗两个主题(遗产争夺是明线,布里克与斯基普隐形同性恋是暗线)的紧密交织。而作者在创作时有意地使用怪诞化的写作模式也对本剧作的成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本文试图探析作品怪诞化的写作风格对刻化人物和发掘主题的助推作用,力求为威廉斯的剧作研究开发新的思路。
一、时间和场景设置
本剧作时间和场景的设置都给人一种幽闭和窒息的感觉。所有故事发生的时间都集中在一个炎热夏季的晚上,并且在故事进行到高潮部分,也就是大家为了谁接管种植园而相互恶毒攻击时,“响起一阵阵隆隆的雷声和狂风骤起声”,接着“一声霹雳,响起玻璃震碎声,暴雨声哗哗不绝,牲口棚牛马惊叫,包装纸哗啦哗啦,百叶窗格啦格啦”。令人窒息的时间和来势怪异的暴风雨的设置无形中增加了故事的紧张度,推动了情节的发展。故事的发生地也仅仅局限在“密西西比河三角洲种植园一座公馆的卧室兼起居室”,而卧室旧主人的故事也让人有惊悚的感觉,“公馆旧主杰克·斯特劳和彼得·奥切罗是一对老光棍,他俩一生都厮守在这间屋子里,从他们住下那天直到现在,屋子都没什么变样。换句话说,这屋子一定会闹鬼,这地方有一种想必是不寻常的暧昧关系富有诗意地隐隐作祟。”作者对屋子及其旧主人的描述其实已经暗示了两位旧主人之间的隐形同性恋关系,也暗暗契合了本剧作的暗线主题。布里克住在两个同性恋者居住过的房间里,也暗示他继承了旧主人同性恋的特质——和好友斯基普发生了为社会所不容的同性恋情。而屋内的一件家具更是让人感觉非常突兀怪异:一张硕大的双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成了戏剧中最惹眼的一件道具。其实作者这样的安排同样富有深意:这张双人床曾经见证了一对相濡以沫一辈子的老同性恋,而它也是二儿子布里克和妻子玛吉的栖身之地。布里克和玛吉濒临破裂的夫妻关系及其秘密缘由也是本剧作的主线之一。威廉斯的剧作中一直都有许多需要读者拨开云雾才能见晴天的情节和主题,这自然和剧作家自己的同性恋身份有密切关系,威廉斯在多部剧作中都试图用非常隐晦的方式来阐释这一主题,揭示在当时社会背景下同性恋者悲惨、痛苦的生存困境。作者在本剧中看似有些怪诞的场景和时间的设置其实都是有意为之,都是作者心迹的无声表达。
此外,玛吉在剧作中反复提到的“笼子”这一意象也给人以窒息和绝望的感觉。玛吉忍受不了布里克的冷漠和无情,她对丈夫说;“我不是跟你一起在过日子,咱们只不过是关在一个笼子里罢了。”玛吉和布里克,甚至剧中的其他角色都何尝不是关在社会或者自己铸造的囚笼之中,没有自由、没有沟通、没有希望,而整个家族为了遗产的你死我活的算计和诋毁又何尝不是一个大笼子里的困兽之斗呢?
二、剧中角色塑造的怪诞化
“怪诞”是出现于二十世纪文学中的文学术语。在剧作中,作者往往要借助这些怪诞的人物形象激起读者去发现或感受日常生活中的荒诞与丑恶,透过荒诞来探索人性的本质,表现艺术的真实,进而以怪诞的方式表现现代西方人的极度的精神痛苦。田纳西·威廉斯在《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中也运用了怪诞的创作手法,剧中很多角色的怪诞外形、言语和行为都反映了他们裂变的灵魂和虚伪、欺骗的悲剧化生存状态。
(一)古柏一家的怪诞化刻化
在对大儿子古柏、大儿媳梅及其五个孩子外形和言行的刻化和描述中,威廉斯大量运用了怪诞化的创作手法。在作品的开头,古柏家的五个孩子就被玛吉描述为“一帮没脖子的小鬼”,“一点也没看出来他们有脖子,胖乎乎的小脑袋,安在胖乎乎的身子上,就是没点接头。”孩子们在外边草坪上的打闹也被她形容为“怪叫”,“他们脖子都没长,真不知道他们的喉咙长在哪里”。在遗产争夺战中,这五个孩子被贪婪的古柏夫妇作为占据主动权的砝码:他们用孩子吸引大爹的注意力,唤醒大爹对后代的爱心,并以自己的“多产”来映衬布里克夫妇不能生育的尴尬。在遗产继承的自然排序中,没有子嗣当然是处于劣势的。梅指挥着孩子们在生日宴会上进行各种才艺表演来取悦大爹,“妹妹,给大爹显显你的酒窝;甜甜,给大爹念你那首小诗;小弟,让大爹看看你怎么拿大顶的!”但这些孩子的卖力表演并没有赢得大爹的欣赏和好感,大爹对古柏嚷到:“上帝啊,古柏,你干嘛不把这些小猪崽子安顿在厨房里饲料槽那儿呢?”大爹甚至不知道他们生了多少小梅和小古柏,“你们究竟有多少孩子啊?”在很多文学作品中,孩子都是天使般的形象,但这部剧作对古柏孩子的怪诞刻化确实很不合常规。作者对孩子并无偏见,孩子们在这里的“负面”形象只是用来衬托古柏和梅夫妇为争夺遗产不惜机关算尽的丑恶嘴脸。
梅的形象也和威廉斯经常描写的“南方淑女”相去甚远。“孟菲斯城弗林家的梅小姐”应该是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但剧作对梅的描写却是一个恶毒、狭隘、庸俗的妇女,是古柏争夺遗产的“得力助手”,对大爹大妈,她卑躬屈膝,逢迎巴结,对布里克夫妇则不遗余力地讽刺挖苦,完全漠视亲情,极力破坏布里克和玛吉在大爹心目中的良好形象。古柏和梅在布里克卧室隔壁偷听布里克和玛吉的争执,并把布里克不愿和玛吉同床导致玛吉不可能怀孕的隐私作为攻击弟弟的武器,“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孩子?因为她那个帅哥丈夫、运动健将,不肯跟她上床。”古柏一家在剧中滑稽的闹剧式表演让人感觉很荒谬,甚至有点可怜,他们的形象被刻意地丑化并赋予了怪诞的色彩。
(二)大妈形象的怪诞化刻化
剧中的大妈更是被赋予了荒谬化、喜剧化甚至悲剧化的色彩。她的外貌和言行都能让人发笑,作者这样描述她的首次出场:“大妈从玛吉背后的阳台那里出现了,像头老猛犬似的怒冲冲,气鼓鼓。她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太婆,高龄六十,体重一百七十多磅,累得她多半时间都气喘如牛。她一贯像个拳击家,或者干脆说像个日本摔跤手那样紧张。”“她穿了件黑色的或银色的花边衣服,珠光宝气的,少说这一身也值五十万。”大妈的言行和外貌是不合常理、引人发笑的,尤其是大爹更是经常拿大妈当笑柄,但“对这些笑话,没有人比大妈笑得更响亮了”,虽然这些笑话非常损人,非常伤害大妈的感情,但出于对丈夫的爱,她总是借故找事瞎忙活一下,以此掩饰响亮的笑声所掩饰不住的心理创伤。在大爹面前,大妈总是“怪模怪样,扭扭捏捏地咯咯笑着”。大爹和大妈是四十多年的患难与共的老夫妻,但粗鄙暴烈的大爹对肥胖丑陋、喋喋不休的大妈完全没有爱情,他宣称:“唉,大妈一走出屋子,我就想不起那娘们什么模样了,可是她一进屋子,我才知道她什么模样,但愿我不知道她什么模样!”作为一个可笑又可悲的女性形象,大妈在剧中面对的是受挫的爱情,是丈夫的冷漠、排斥和厌恶,这和剧中女主角玛吉的经历颇为相似,但大妈对爱情的坚持和对丈夫的崇拜让我们看到了女性坚韧的人格魅力。在大爹公开表达和大妈的婚姻就是“虚伪和错误”之后,大妈动情地表达她对丈夫的爱:“这么多年来你就不信我爱着你?我真的,真的非常,非常爱你!大爹,甚至对你心里的怨恨和你的铁石心肠我都爱呢!”威廉斯写道:“在这一刻,大妈表现得很有尊严,她甚至看起来都不那么胖了。”在儿子们要告诉大妈大爹患癌症的时候,大妈吓了一跳,顿时起身说:“有什么、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吗?”她的软弱无力和大吃一惊表观出她对大爹的真心实意的爱和纯朴的忠诚。大妈的滑稽、夸张的言行背后隐藏的是一颗脆弱、执着的心灵,拨开作者怪诞化描写的云雾,我们看到的是暴露在残酷无情的现实面前的人性悲剧:在靠欺骗、虚伪过日子的“现代文明”社会里,人们的爱情、亲情都被异化,甚至被抛弃了,人们都成了心灵上畸形、怪诞的角色,而外表和言行上怪诞可笑的大妈却是爱与忠诚的守护者和践行者。
(三)布里克形象的怪诞化刻化
布里克在外貌上是一个十足的完人,“他的身材仍像个男孩般细长结实。尽管贪杯,外表倒没怎么落拓。”他的怪诞主要体现在他对现实的逃避,他是本剧中最缺乏勇气面对现实的角色。在剧作的开头,就有这样对他的描写,“他身上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冷淡神态。不过,每当受到什么惊扰,他就会出乎意料地不时流露出隐藏的情感,说明他内心深处决不安宁。”布里克是一个逃避者、厌世者和失败者。在剧作的开始,他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陷入了生存危机的深渊。他曾说:“欺骗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喝酒是一条出路,死亡是另一条出路。”他的喝酒买醉,是一个软弱无力的人在面对生存困境时的绝望与挣扎,他对自己、亲情和爱情都处于极度的失望状态,对因自己的冷漠决绝造成好朋友斯基普的死亡愧疚不已,只有以虐待自己作为祭奠。他的超然和冷漠只不过是他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他总是残忍地和妻子玛吉保持一种陌生的距离,不许妻子帮助因摔断腿而行动不便的他,玛吉想抓住他时,他“挣开身,操起一把小椅子,高高举着,像驯狮者面对马戏团里的一只大山猫似的。”布里克生气的时候甚至拿起拐杖砸向玛吉,他用最冷酷恶毒的言语对待一直想和他重归于好的妻子,甚至用不和她同房的方式来惩罚玛吉,夫妻关系在布里克的无情破坏下名存实亡。同时,布里克也用酗酒、跳高摔断自己脚踝等方式折磨自己。读者对布里克的怪诞行为肯定感觉不可理解,随着剧情的进展,我们才终于明白他的这一切不可理喻的行为都源于他和大学密友斯基普的“不正常的异常亲密的关系”——潜在的同性恋情。但对这一情感,布里克同样采取拒绝承认和逃避的态度,面对大爹的诘问,他歇斯底里地宣布:“斯基普跟我之间的关系光明正大,纯洁无暇!我们之间的友谊几乎一辈子都是这么纯洁。”正是他对同性恋的恐惧导致他无情地拒绝了斯基普的告白,最终斯基普因伤心而自杀。他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害死了斯基普,内疚之情让他一蹶不振,悲观厌世。大爹指出布里克厌恶虚伪和欺骗其实就是厌恶他自己,“你宁可替你朋友掘好坟墓,再把他一脚踢进坟里去,也不愿跟他一起面对真实情况!”其实,布里克的逃避和拒绝只能将他引入更深的困境。
三、结语
《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作为威廉斯创作黄金时期的代表作,历来得到很多评论家的垂青。评论家们从家庭角色关系、同性恋主题、精神分析等方面对其进行了多角度的解读,但剧中无处不在的怪诞化创作手法给很多读者在深度理解这部剧作时造成了一些障碍。本文尝试解读了这部剧作的怪诞化写作模式,揭示了剧中看似荒谬、怪异的场景设置和人物刻化对凸显主题所起的推动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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