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道路”*——吉登斯“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构
2011-02-02王木森
王木森
(上海师范大学法政学院 上海 200234)
“历史本身已经走向终结,而且社会主义作为通向彼岸的桥梁显得过于遥远。”并且“那个搅扰了欧洲资产阶级美梦的幽灵已经被送回了它的地下世界。”[1]作为与乌尔里希·贝克、齐格蒙特·鲍曼并驾齐驱的欧洲三大社会学家之一的安东尼·吉登斯和马克思一样,也对社会主义情有独钟。马克思作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为人类开辟了历史发展的新道路,被吉登斯认为是在资本主义、工业主义发展之初的简单现代性条件下,进行现代性批判,发展并建构了社会主义。然而,与马克思不同的是,吉登斯声称自己是在复杂现代性条件下,进行现代性反思,传统社会主义已由激进变得日趋保守,并在高度现代性中被“终结”,既往意识形态不再有效的情境中,超越“左右政治”,重构社会主义。因此,吉登斯结合当代欧洲左翼政党的政治实践,建构了“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第三条道路”。本文即尝试从“社会主义”视角解读风行于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吉登斯:“第三条道路”政治。
一、现代性与社会主义
与马克思一样,在吉登斯的视域里,社会主义总是与现代性勾连在一起。与马克思不同的是,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是在批判资本主义现代性中构建的,是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超越;吉登斯则是在对晚期现代性的反思中解构社会主义,建构“后社会主义”。
(一)现代性—社会主义的起源
社会主义和保守主义、自由主义一起被吉登斯认为是近现代以降的世界三大政治思潮,并且都起源于欧洲启蒙运动中的现代性。
现代性是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的重要特征之一,吸引了众多思想家的驻足。吉登斯在对马克思、涂尔干、韦伯为代表古典现代性思想清理的基础上,重建现代性,提出了自己独到的“反思现代性”理论。他认为“现代性指社会生活或组织模式,大约十七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的影响。”[2]吉登斯批判性地解构了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的现代性思想,认为这三位社会学的经典缔造者们虽然都极为重视现代性的“机会方面”,但“在解释现代性的性质时都倾向于注意某种单一的驾驭社会巨变的动力”,[3]并把现代性归结为某一种特性产生的影响。其中,马克思开辟了资本主义的现代性批判,认为阶级斗争是资本主义秩序中产生根本性分裂的根源,构想了一种更为人道的社会体系;涂尔干则相信工业主义,并且这种社会生活通过劳动分工与道德个人主义的结合而被整合;韦伯把现代世界看成是一个个体创造性和自主性官僚制的自相矛盾的铁笼。三者都没看到生产力拓展所具有的大规模物质环境毁灭力和工业秩序及军事在现代的重要性。吉登斯认为:“现代性在制度性的层面上是多维的,每一个被各种传统详细说明的要素都发挥着自己的作用。”[4]从而在综合批判性借鉴的基础上,建立了多维制度的现代性理论框架,把资本主义、工业主义、监控和军事暴力等四维度和四现象结合在一起,共同组成了吉登斯的高度现代性图景(如下图)。[5]
吉登斯认为,“社会主义是特定时间和空间的产物,是18世纪后期以及后来政治和工业革命的产物。”[6]在吉登斯看来,现代性的动力则是发生在18世纪以降的工业革命和政治革命,这种“革命”被吉登斯称之为“解放政治”,是“现代性发展的一般动力”。[7]所以,吉登斯说:“现代性时代也就是革命时代。”[8]其中,工业革命既孕育和发展了资本主义、工业主义、征服时空改变时空,同时,也促进了战争工业化和大规模战争的兴起。政治革命意味着整个政治架构的改变,现代性的政治革命时代孕育了大众民主,促进了现代国家和各种政府形式的演变,以1789年法国大革命为标志的现代性政治革命使世俗的、民主的政权成为现实。“自由、平等、团结”成为了时代的政治理念,欧洲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和马克思的思想都受赠于两大革命交汇点的激发。正因如此,吉登斯认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理念首次出现于18世纪早期,作为一种前无古人的思想,它们也是对两次大革命所带来的影响的回应。”[9]
(二)简单现代性下的社会主义观
吉登斯的社会主义思想是与他的研究主题-“现代性”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他不仅认为社会主义缘起于现代性,而且认为社会主义在现代性的不同发展阶段有着不同的表现和命运。实际上,吉登斯把现代性分为简单现代性和反思现代性(即复杂现代性、晚期现代性或高度现代性),简单现代性指的是在现代化的初始阶段,工业化推动社会发展,社会各领域快速进步,并实现了物质繁荣,未来光明。反思现代性是指社会发展的不确定性、高风险性和社会主体的高度反思性。吉登斯按照自己的视角和价值取向勾画出简单现代性和反思现代性(如下图)。[10]
简单现代性和反思现代性的区分
简单现代性时代,在吉登斯看来就是工业革命和政治革命的时代,简单现代性的革命时代不仅孕育了社会主义,而且促使社会主义产生、发展,并成为现实。
吉登斯认为,与保存过去、捍卫传统的保守主义不同,社会主义是以未来之名破坏过去为希望目标;与以个人主义为核心、市场创造自由的自由主义也不同,社会主义以集体主义、改造社会为目标,希望建立一个以人类有意识控制为基础的社会。社会主义一词在18世纪后期发明以后,就分别以哲学伦理学和经济理论两种方式存在。社会主义首先是一种哲学和伦理学上的冲动,[11]其以“自由、平等、社群、兄弟情谊、社会公正、无阶级社会、合作、进步、和平、繁荣、富强、幸福”等为价值观,反对“压迫、剥削、不平等、冲突、战争、不公正、贫穷、痛苦和不人道”,企图直面资本主义的局限,从而使资本主义更具有人性、更有效率和更公平的组织世界。同时,社会主义也是一种经济理论,在马克思之前就已经披上了经济学说的外衣,只是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经济的批判分析之后,才为其提供了一种严密、精细的经济理论,从而使其具有了马克思所说的科学性。
社会主义自从马克思进行一系列建构之后,其演化历史就分裂为两种不同的形态。吉登斯认为,一种是以前苏联、东欧、东亚中国和古巴等社会主义国家为代表的“计划革命社会主义”形态,一种是以西欧、北欧,尤其是以英国等为代表的“市场社会民主主义”形态。[12]在简单现代性的革命时代,不管哪种形态的社会主义都代表着社会的进步,追求解放政治,并且与历史、民主、资本主义等密切相连。前者确信自己是历史的先锋队,“是‘进步学说的倡导者’,认为历史有一种方向,适当方式的政治干预能够帮助我们确定它的位置,加速历史的进程。”[13]其不仅是启蒙运动的继承人,也是自己命运的主人,更是历史的创造者。认为历史是一种资源,按照人类的目的形成,可以被人类所控制。其中,现代性重要维度之一的资本主义不仅彻底摧毁了启蒙运动企图摆脱的中世纪黑暗,而且“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一个世界”,更是在它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创造了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还要多、还要大的生产力。[14]但同时,自身又有无法克服的局限和矛盾,已经不能再像一个魔法师一样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必须被炸毁。[15]因此,革命社会主义主张,资本主义的掘墓人——广大工人和无产阶级作为先锋派,用革命方式推翻资产阶级政权,把政治民主与工业民主结合起来,实行民主集中式的参与制民主,建立国家控制型的计划经济模式,实现公平分配和物质富裕。后者则认为,历史既非目的,也非手段,历史发展并不具有人为的确定性,资本主义作为现代性的维度之一,虽然具有诸多局限和问题,但并非陷入了无可救药的绝境,只要对其进行批判改造就可以使其具有人性。因此,应该用渐进式的改良主义,以非暴力、非流血的方式清除其历史碎片。所以,改良社会主义以议会制为基础,以改造资本主义为目标,实行程序式的代议民主制,追求社会合作、普遍福利和社会公平,从而使资本主义更加温和、更加和善。
(三)反思现代性下的社会主义“终结”和危机
吉登斯认为,革命的时代毕竟已经成为过去,即简单现代性时代已经成为过去,现代性进程正在成为一种全球“反思”的时代,即所谓的反思现代性时代。反思现代性、或高度现代性社会在宏观上被吉登斯描述为:“世界社会、风险社会、后传统社会和人造空间”等,在微观上则被吉登斯用“自我认同、信任关系、亲密关系”等分析。反思现代性充满着高度的不确定性、风险性和反思性,在降低了总的风险的同时,却导入了更多的先前时代知之甚少甚至全然无知的新的风险,使人类陷入了更严重的现代性风险之中。吉登斯把这些后果更加严重的风险概括为:极权主义的兴起;全球经济的崩溃;核大战的爆发和生态环境的恶化(如下图)。[16]
全球化、去传统化和反思性强化[17]作为反思现代性的特征进一步表明了现代性发展新阶段的更大风险和我们人类所处的严峻困境。社会主义面对高度现代性的诸多风险和不确定性以及自身的局限,出现了被吉登斯认为的“终结”和危机。1989年东欧巨变、苏联解体,吉登斯认为这一逝去的简单现代性革命时代的“革命剧幕”在反思现代性时代又上演了,整个历史发生了逆转,革命社会主义自1917年革命激情上演以降又以“格式塔转换”的“革命悲剧”落幕。这一潮流被西方学界称之为“意识形态的终结”、“历史的终结”,[18]吉登斯把这一“终结”不仅看成是“马克思主义的终结,社会主义的终结”,而且把其看成是简单现代性时代的终结,是“现代性的两个主要结构性参数扩散于全球时所带来的两种严肃的选择”的胜利——即市场资本主义的胜利、自由民主的胜利。[19]吉登斯认为现代性的本质是全球化,全球化使得现代性风险和反思出现“脱域”(disembeding),即具有跨时空性。正是在全球化风险压力下,“革命社会主义”终结、“改良社会主义”危机,其缘由在于社会主义自身的局限性和不适应性。对于“革命社会主义”而言,吉登斯认为,其终结主要表现在:历史先锋派的“进化论”取向无法控制历史,暴力革命的流血冲突无视人类生命违背人道主义,激进民主的民粹主义倾向无法植入自由民主制度运作程序,控制论经济管理模式忽视人类需要、无法适应瞬息万变的不确定性;就“议会社会民主主义”来说,吉登斯认为,其危机则主要是传统福利国家的危机,其面对的是“人为风险”,而它自己却还是一种事后处理机制,并且破坏正常劳动市场机制,产生“依赖文化”的“道德公害”。同时,吉登斯认为二者还存在一些共性的缺陷,“那就是都无力应对当今社会出现的各种生活政治问题”,[20]高度现代性背景下的生态问题、自我认同问题、两性问题、人为风险问题和全球问题等都是生活政治问题,而两种形态的社会主义所追逐的是解放政治,因此,二者风马牛不相及。
二、反思现代性下的吉登斯“后社会主义”
“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终结的确意味着世界正在发生结构性转型”,吉登斯反问道,在人为不确定性作为反思社会本质特征的时代,“我们应该持什么样的政治立场?”[21]吉登斯认为,社会主义作为一种计划经济管理理论已经衰亡,左右之间的主要分界线也已消失,任何有关资本主义的替代选择都已灰飞烟灭,除了资本主义我们已别无选择,剩下的只能是在何种程度上、采取什么方式来对资本主义进行管理和规制。[22]然而问题是,在这个充满风险和不确定的反思性时代,别无选择的资本主义能够被套上什么样的铁笼?吉登斯坦言:虽然“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已经消逝,但它们的幽灵仍然缠绕着我们。我们不能简单地放弃推动他们前进的那些价值和理想,因为这些价值和理想中有一些是为我们的社会和经济发展所要创造的美好生活必不可少的。目前我们所面临的挑战,就是如何在社会主义经济规划已经失信的地方使这些价值再现其意义。”[23]在吉登斯的视域里,既往的意识形态已经枯竭,现实却别无选择,社会主义幽灵的美好价值依然有效,那么,在“后社会主义时代”,唯一可行的就是“超越左与右”,构建“后社会主义”的“激进政治”。
“后社会主义”是缘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后现代主义思潮”,是作为一种文化氛围开始逐步蔓延并成为一种世界性风气,是“后”潮流时代的社会主义新时尚。法国著名左翼社会学家阿兰·杜汉纳最早提出后社会主义概念。1980年,阿兰·杜汉纳在《后资本主义》一书中提出“后社会主义”的概念。他继承丹尼斯·贝尔把人类社会分为“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三个发展阶段的进路,但又认为“后工业社会”即“后社会主义”社会,它意味着社会主义的消亡,人类社会正在步入后社会主义阶段。美国著名的汉学家、左派学者阿里夫·德里克也极为关注后社会主义,1989年他发表了《后社会主义——反思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一文,把改革之后的中国称为“后社会主义”(post-socialism)。他认为“后社会主义”概念主要包含两层含义:第一,它用于描述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经济、社会现状。第二,它还用于描述这些国家的未来,即在理论上它们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的终极目标而努力追求的社会。[24]20世纪90年代之后,“后社会主义”概念得到进一步的扩展。一些政治家也用这一概念来描述东欧剧变后原社会主义国家的现状,它指的是那些放弃国家集权计划经济而走向市场经济的社会主义国家。在这些国家中,有的只是在其社会主义经济的范围内进行改革,如中国;有的则完全放弃了社会主义,如俄罗斯。无论是对社会主义的继承、发展和扬弃,还是对社会主义的否定、背叛和颠覆,都是后社会主义的一部分,它们共同构成了后社会主义概念。总之,在吉登斯的反思现代性时代,“后社会主义”是一个被竞相追逐、内容丰富,又莫衷一是的概念。然而,在吉登斯看来,自1989年“革命”,社会主义“终结”、危机之后,用社会主义价值调教资本主义,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正像阿里夫·德里克所言:“后社会主义也必然是后资本主义的,但不是作为资本主义之后一个历史发展阶段的、经典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社会主义,而是表现为既利用资本主义的经验又试图克服资本主义发展缺陷这种意义上的社会主义。”[25]这恰好揭示了吉登斯所希图建构的“后社会主义”的核心地带。
简言之,吉登斯的“后社会主义”概念主要关注以下几点:
1.空间地域上,针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涵盖西欧、北欧等地域,而不包括原来的苏东和现在的社会主义地区。
2.时间跨度上,存在于1989年苏东巨变之后的充满内部风险和人为不确定性的后传统社会。
3.社会结构体制上,勾连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改造资本主义,克服资本主义自身无法解决的矛盾和问题,使资本主义具有人性。
4.社会发展方向上,确信资本主义仍是社会进步力量,并应以现代化的社会民主主义作为思想体系。
吉登斯的“后社会主义”思想本质上是西欧“改良社会主义”的现代化,企图在后传统社会,以非原教旨主义方式维护传统。
三、“第三条道路”——“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构
现代性的全球化使得不确定风险处于脱域之中,回应新的全球秩序必须进行政治现代化和政治重建。如何构建“后社会主义”呢?吉登斯认为,超越左右的“第三条道路”是“后社会主义的政治民主”,第三条道路政治就是对社会主义价值的捍卫;作为社会民主主义现代化的“第三条道路”,在社会主义结束之后,维系了社会主义的价值,并把它们应用于全球化世界。[26]因此,在吉登斯看来,“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就是风行大西洋两岸的“第三条道路”政治。
吉登斯于1998年出版《第三条道路——社会民主主义的复兴》、2001年出版《第三条道路及其批评》,系统建构世纪之交的“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他叙述“‘第三条道路’指的是一种思维框架或政策制定框架,它试图适应过去二三十年来这个翻天覆地的世界。”[27]“第三条道路”的具体主张是:
1.政治上“超越左与右”,固守中左立场。坚守“社会正义、平等、团结”这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抛弃阶级政治,寻求跨阶级支持,反对权威主义和排外主义;主张个人自由依赖于集体资源,好政府是自由发展和实现繁荣的必要条件,提倡生活政治、能动政治,重建公民社会。
2.经济上创造混合经济,坚持政府与市场并重。摒弃新自由主义和极端自由主义的“解除管制就是自由”的错误观点,确信经济管制通常是自由和繁荣的条件,创造新的混合经济,不是在国有和私有之间取得平衡,而是在管制和解除管制、社会生活的经济领域和非经济领域之间实现平衡。其原则是:没有责任就没有权利,没有民主就没有权威,负责任的企业就应遵循执行这些原则,尊重雇员、顾客和股权人,政府应通过自由激励和控制手段来创造一种风险共担的企业文化。
3.分解国家权力,实现民主制的民主化。超越“政府是解决问题的答案”和“政府是问题的根源”的左右传统观念,重建国家信任和政府合法性,明确新的民主国家的特征,分解权力,把国家权力向下转移到地方和地区,向上交给跨国机构,实现治理主体多元化,建立多层次风险化解机制;实行“民主制度的民主化”,培养国家与公民之间的积极合作伙伴关系。
4.建立世界主义的民主国家,确定民族国家在风险世界中的合理位置。
5.变福利国家为社会投资国家,把消极福利转变为积极福利。
总之,吉登斯始终坚信,资本主义依然是人类社会的进步力量,他说虽然“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的许多说法现在仍然正确。那就是,资本主义创造了一个把所有价值都转化为商品的社会,创造了一个个人竞争甚至恶性竞争的社会,创造了一个巨大技术变迁而且这种变迁还深刻影响了人们日常生活的社会,创造了一个能带来巨大波动和混乱的社会”,[28]但只要给它套上社会主义的价值铁笼,就会变得如温顺的小羊。而“第三条道路”政治正是这种给资本主义套上“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牢笼的必然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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