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课
2011-01-31陈元武
●陈元武
谁是委顿者,是他或者我们?他站在一个独特的位置,俯看着我们,而我们却以为在俯视着他——一个可怜的流浪者。
委顿者
阳光直射向大街的另一边,高楼挡住了阳光的通道。街边的树在冬天的寒风里摇晃着,像喝醉者蹒跚的脚步。而他躺在冰冷的人行道边,身体呈大字,他显然是醉得沉实,身边摆放着一只蓝色塑料凳和一只擦鞋大木箱。他喝多了,连他身边躺着的一条流浪狗也安静地趴着,发出均匀而甜美的鼾声,和他相配合,此起彼伏。他的脸和狗的脸贴得很近,像一对亲密的父子。平时,我经过他的摊位时,看到他喂狗的动作,像喂一个孩子,他咬一口香肠,然后给狗咬一口,他再咬,狗仰着头巴巴儿看着他手里粉红色的香肠。他的脸、衣服和鞋子似乎一整年都是相似的,只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他光着膀子干活,身边放着一小瓶烧酒,没活的时候就顾自抿上两口,抡起胳膊揩了揩嘴,那就是他的手巾。他的脸总是轻微浮肿,带着些疲惫和微醺的醉意。干活的时候,他不抬头看人,只看来人的脚和鞋,别人问价,他就说您随便给。来人反倒不好意思白占他便宜,于是,他的大木箱里总是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零票或者锃亮的钢镚,狗趴在大木箱边上,小心而不无好奇地瞅着每一个俯下身来扔钱的动作。客人走了,脚上光鲜,心满意足。他继续无聊地休息等待,逗逗狗,从身上摸出另一根香肠,让狗在一瞬间无比激动起来。
前年这个时候,他背着一只行囊从未知的地方来到我们小区,脏兮兮的,身无分文,向小区保安和饭馆讨要剩饭剩菜。他是个外地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四十开外,形迹可疑,片警来查过身份证,确认不是网上逃犯后就再也没有人关注过他了。他就在小区娱乐场所的石条凳上住了下来,晴天铺一条破棉被,躺在条凳上,下雨,就躲到天桥底下的桥洞里。后来有一条黑白相间的流浪狗跟了他,他走到哪里,狗就跟到哪里。狗随时在注视着他的手势。小区的人驱赶过几次,他走了不久就再回来,后来就不来小区过夜了,估计找到了新的住所。
沿着晋安河边的绿地上,不时能够看到这样的流浪者,他们衣裳破旧肮脏,蓬头垢面。随处找块平地就能当床,如水泥围栏、石条凳或者亭子间。那些人沉默寡言,事实上,他们找不到能够和他们有共同话语的人,他们能够和谁聊?那个流浪者跟着他的狗一起在街巷里转悠,可能碰到个老乡,在一家山东花生瓜子铺里坐上半天,和主人嗑着瓜子聊着天,喝着小瓶装的烧酒。花生壳飞出屋,在空中翻舞,小巷里的风强劲地带走了红色的花生衣或者瓜子壳,以及他们兴高采烈的说笑。老乡让他也开个小店,他摇了摇头,坐不住店,一天到晚坐在屋里,多没劲,擦皮鞋好,随处走走随处找活。只要够一口饭吃就行了。
他是个流浪者,或者是个看破红尘者,或者,他就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他委顿,但不沉沦,不偷不抢不坑不蒙,有一口吃就吃没一口吃就睡,有酒便醉,有活便做,不抬头看脸,不看觑人脸色递笑。他就是他,和狗能够如此亲密的流浪者,能够这么在这个高消费的城市里呆上三五年的流浪者,他算一个,居无定所,能够自食其力,理智并且诚实。或者,在他的眼里,我们才是可笑者,我们忙忙碌碌,一年到头,为钱而拼命工作,我们消费我们睡觉我们高兴我们忧伤,从一个起点到终点,发现原来我们只是在画一个大大的圆圈。而他就在原点不动,他看着我们兴奋地奔跑,最终回到那个起点。我们是表演者,他是观众。
滑稽么?有点,不是么?委顿者,我想起帕慕克笔下的伊斯坦布尔街道,流浪者和乞讨者康斯坦丁,戴着一顶脏的小圆毡帽,却总是披着绅士们才穿的比匠克风衣,叼着雪茄(别人抽剩下的),趾高气扬地走过每一条街道,旁若无人,甚至不给一辆法拉利车让道,面对警察的大棒熟视无睹。在他的眼里,整个伊斯坦布尔似乎都是他自由往来的乐园。谁是委顿者,是他或者我们?他站在一个独特的位置,俯看着我们,而我们却以为在俯视着他——一个可怜的流浪者。认识塔罗牌么,他在跟一个中年女人搭讪着。
诡秘者
一朵花在风中摇曳,光华四射,一朵花穿过时空,在城市的一片虚无里辉煌灿烂。我闻到了花香。这是一本书,作者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他是一个退休的老师,一个业余的摄影爱好者和太极拳爱好者,他有没有其它的爱好?他透过泛黄的旧式眼镜片盯着我:你喜欢花么?我点点头,我喜欢兰花,淡而素的。那么,你了解花么?我说知道一点。你看过乔纳森·诺尔斯的《花卉》摄影么?我摇了摇头,他给了我一张图片,是花粉进入雌花柱头的微观摄影。那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像男人和女人的一样。这是花么?这是生物学图片。他晃着脑袋,错也,生物上最为重要的概念就是有性繁殖,你想过植物也会像人一样通过性交来繁殖么?我有所了解但不甚了了。这是最为重要的进化阶段,从无性生殖到有性生殖,植物进化了上亿年。比如银杏树,是有雄雌之分,雄银杏花与雌银杏花是不同株的两种花朵。蜜蜂不喜欢银杏花粉,因为它有微毒,蜜蜂会因此而昏迷。银杏是靠另一种媒介传播花粉的,是风,微风带起雄花粉,让它在空气里飘着,直到碰见一朵雌花。那花粉长着细细长长的尾巴,像动物的精子,而子房上的柱头像一个莲托一样,那么唯美而奇特的结构,如果不是微观摄影,谁会看得到,除了那些忙碌的昆虫外。
他是个认真的人,他的画如此,他的过去如此,他的将来也如此,虽然他的摄影技术有限,他的画技拙劣,这不影响他的追求。他陷于神秘,他有点神经质,表情丰富而夸张。这是一个好玩的老头,他在寻找什么,生活的乐趣、诡秘的自然、未知的一切?他想得到别人所无法了解到的任何信息。他肯定这一点,为此,他会提高自己的声调,或者就某个观点不断重复强调。
我需要向他学习什么?神经质和好奇心?他在院子里养着一缸睡莲,那缸是旧货,的确有些年头,釉质斑驳,像他的脸一样。鱼在水里游,隐隐约约。睡莲在南方的温暖里失去了冬天的概念,它一直在长,在开花,在繁殖。睡莲的叶子油亮而神秘,带着一些复杂的颜色,绿的正面和紫红的背面,叶络不甚清晰。他将脸凑到我旁边,因为太近了,我几乎听到他沉闷的呼吸,他有肺音,有痰音或者别的什么。这是我无法接受的,我迅速站直了,让我的脑袋离开他的呼吸区。睡莲,在缸里也能够生长,不需要泥土,不需要温度,露天就行。哦,我说,是么?那么,在北方也行?北方不行,北方露天气温太低,水面结冰,莲叶就烂了,就会烂到根里头,睡莲不行,荷花有冬眠习性,所以荷花能行。睡莲是趁光性的植物,是进化到高级阶段的植物,是有神经的植物……像向日葵一样。哦,我半信半疑,那么它为什么不会像荷花一样结出莲蓬?这是个问题,睡莲不结成莲蓬,结成橄榄状的果实,垂向水中,在恰当的时候坠落,向水底寻找新的生长点,或者,漂浮,随波逐流,到遥远的它方。南方的水凫,就是那种细长腿麻褐色的水禽,喜欢吃睡莲的果实,它的目光敏锐,能够看透十几米的水深处,在水底,紫红色的睡莲种子像鱼一样显眼。他的话让我着迷,我完全不了解这些细节。
他在一个玻璃水槽里养着几头水仙,花已经开过了,但他在水槽里通上电极,用那些旧的电池做的直流电池组。一颗小小的灯珠微红地亮着,说明这里有电流穿过。他说,水仙是需要电流刺激才能够维持的水生植物,开过花后,它的植株就会迅速黄萎衰老并死亡。而电流是它的救生能源,微弱的直流电能够改变水质的PH分布,产生微弱的电解质和活性的离子,产生少量的氧和氢,这足够让一棵濒死植物回生。那是个幽暗的向南窗台,在他家这样的旧建筑里,很少得到充足的阳光,像他家的藤萝那样,纤细而瘦弱,缺少阳光让叶子显得异样的鲜绿和绵软,缺少一种活力。他的居室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植物或者动物图片,床头放着一台电子治疗仪,陈旧的窗帘在吹进屋的微风里飘摆,发出轻微的啪啪声。你想把水仙种到什么时候,明年么?他说,不一定,还需要时间来观察。我突然发现他的左手食指短了一小截,留下一个怪异的伤疤。他说,若干年前,他就尝试着发明一种新的避雷装置,为此他冒着危险上楼顶做试验。一次打雷天,他的装置产生了感应电流,十分强大,将正在摁电流计的左手食指打着了,他立即被电翻在地,失去知觉,要不是旁边另一幢楼的某个老者看到并报警,恐怕他就交待了。那根手指被电流击穿,只好截掉,好在他身上的绝缘衣救了他的命,否则形成接地开路,他的心脏将在那一瞬间爆炸。他微笑着向我说着这些惊心动魄的事情,仿佛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试验。我看着他,他还在笑,觉得颇有意思。
数月后,我打电话问他,水仙怎么样了?他说你大声点,我听不见。
隐疾者
他看上去弱不禁风,瘦削而单薄,但他的脸红润有光,像儿童的皮肤一样。一种颜色可以比拟他的脸色——桃花,一个男孩子,长得如此清秀斯文,正是时下的精品男孩。桃花的瓣是无可比拟的唯美物什,漾着一些春天的绯红,又淡然若失,这就是桃花的美丽。我无法以更恰当的字眼来形容看到他的第一感觉,他的鼻梁挺直,眉棱清晰分明,他的瞳仁里有一种天生的忧郁,似有若无,他的目光因此显得忧郁而沉静。他是一个商业服务员,在一家不大的酒店里上班。我在这家酒店里喝早茶时认识了他,当时,我在看一本书,他站在旁边,一直往我的书上瞅。哦,你喜欢文学?是的,喜欢,但写不来。我知道,他喜欢诗歌。
大堂里的凤尾葵和一些叫不上名的植物在柔和的灯光底下,闪烁着美好而宁静的光辉。咖啡色的茶几上,茶在热热地冒着汽,一片姜和一小片柠檬,还有方块糖。他以职业的动作给我们添加着,并将旁边的酒精炉烧得很旺,壶盖轻微地砰响。普洱茶是煮着喝的,他推荐说可以加一些菊花,而我不喜欢菊花的味道。我喜欢喝本色的茶味道,那茶浓酽而苦,的确需要添加别的什么。姜片不错,另加一小片柠檬,若干方糖。茶在高杯里袅袅地漾着热汽和香味,他的脸始终朝着大门的方向。灯光落在他的脸颊上,有一层奶油的光泽浮现。我发现他的手上始终戴着白手套,或许这是酒店的规定。但我没有看到别的服务员也戴手套,于是好奇地问他,为何戴手套?他说,他怕手不小心碰破了。不小心碰破手指?怎么会如此娇气?他说他是Hemophilia c患者,C型血友病人。哦,我惊讶,这男孩说话时的冷静。不知道这C血友病的症状,但大概知道血友病的严重性。哦,我盯着他看,想从他的身体上找到异样的症状,但他和寻常人的确毫无两样,只是他不能够有出血点,不能有伤口,他是一个不能受到任何创伤的脆弱者,像玻璃一样脆弱。这是他的隐疾,酒店里并不知道他的病况,只知道他斯文,细声细语,像个女孩子一样内向和佼好。在大堂里,这样美貌的男孩无疑是一道招牌菜。我止住了进一步的好奇,因为这是不礼貌的行为,如同打听别人的隐私。接下去,我们谢绝了他的服务,我们自己动手添水加火,切柠檬和加方糖,切生姜片。茶的味道似乎不再那么美好了。我们礼貌地撤退。
再后来,我又一次碰到他,在医院的门诊部,他在打凝血素针,一个月得打两次。这次他的脸色很苍白,不停地咳嗽,他说刚刚从酒店辞工,还没有找到新的工作,我想介绍他到朋友的书店里做事,他很高兴,说我能够搬得动书,我能做任何事情,只要小心点就行了。我的朋友面有难色,他怕这种人在什么时候就发起病来,他恐怕要承担雇主的责任。我极力劝说朋友收下他。他急得脸色通红,他说他喜欢书本,喜欢书和文学,因此,他会胜任这样的工作。朋友接受了他的请求。他兴奋地跳了起来,像个孩子。后来,我看到了一个尽职而沉默的书店售书员。他埋在一张旧的藤椅里,脸埋在书本上,入迷地看着书。我喊他,他才抬起头来,四下张望。他很快就熟悉了书店里的各个分区,书号和分码。想找一本书,只要告诉他一声,几分钟内就能够准确找到。
那么你会写作么,比如诗歌,他说会的,比如里尔克的诗——“一只穴乌飞起,教堂传来了钟声。树枝上挂着惨淡的新月,我们被沉重的脚步声惊醒。谁来了,我的上帝。打开那扇窗吧。月光很弱,他推不开窗户沉重而坚涩的木扉”。我心里惊叹,这样的男孩,花一样美好,却有着无情的疾病。他属于什么?新的月光,短暂而朦胧,或者真是桃树上的花,短暂而美丽,怕一阵轻轻的风,就会将它吹落,或者,它就像穴乌一样,只是个过客,他不需要在这里待太久。因为他长着天使的翅膀,随时可能被阳光带走。我看着他的目光,像在太阳底下的瞳眸,晶莹而湛净,莹莹地含着波光,在一泓春水之上,杨柳轻飔。我还有什么更值得高兴和期待的?看着他安然无恙,就是一种激动和幸福。美好的东西都是短暂的,我知道这句格言。他会长久么?以神的名义,他会长久的。像一片玻璃水晶,悬在高处,它的美丽如此令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