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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浆

2011-01-31阙雅萍

雨花 2011年6期
关键词:表格生活

●阙雅萍

很多年后,我明白了:生命都是渺小的,更遑论个人伤痛,在强大的时代里,一个父亲和他的女儿有同样的伤口,我们谁也不能用自己的无能为力去谴责生活。

1996年夏天,阴雨连绵,雨水吸附着地面的暑气,院子里的茉莉花飘散幽静的芬芳。布满青苔的石阶上,偶尔有一两只灰喜鹊来避雨。天空和大地的呼吸融为一体。在等待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些日子里,每天坐在窗前观察雨丝是我唯一可做的事情。

成绩揭晓,我落榜了。这样的结果在父母预料当中,所以他们没有太过愤怒。能读完高中,我的父母就认为很说得过去了。他们问我接下来怎么打算。我漫不经心地说,找工作呗。从十四岁起,我开始发表文章,到了十九岁,已经剪贴了厚厚一本。我想,找一份文字类的工作应该不难吧。

没多久,生活就让我尝到了苦头。学历和社会背景的双重原因,我满意的工作都淘汰了我。我辗转徘徊在一个又一个招聘场所,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一张张破旧的公共汽车票根见证了我求职路上的坎坷和苦涩,也见证了我零度以下的生活。生活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原野,它野草丛生,阡陌纵横,我有一种流离失所的感觉,哪里才能容纳我无助的青春岁月?同学们要么工作,要么去外地读书了,只有我一个人乌云一般四处游荡。冷空气就快到来,在荒芜凋蔽的天空下,我无数次感到生活的寒冷和破碎。

我放低了标准,随便什么工作,只要先让我安身就行,哪怕让我去做营业员。在第二年的早春,有一家房产公司招聘秘书。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应聘。这家房产公司的办公地点在老小区的一处顶楼上,我顺着昏暗的楼梯走着,背后的冷风嗖嗖袭来,一丝一丝渗入我瘦弱的身体,我几乎站立不住了。青春是如此荒凉。几个月前,我还不知天高地厚,做着白日梦,现在已是一副千疮百孔的样子。门没关,这是一个大约一百平米的房子,老式的阁楼把它分为上下两层,有厨房,卫生间,还隔了财务室,办公区。一楼破乱不堪,旧纸盒,旧报纸,包括喝完的饮料瓶全都堆放在楼梯下面,厨房里没洗的锅碗一片狼藉,有两三个工头模样的人在争论着什么。从一缕阳光的侧面看过去,灰尘飞舞。碎纸片,几枚硬币,布满脚印的复写纸,还有五六个安全头盔,全都心安理得地躺在地面上。

没有人理我,广告上说招聘地点设在二楼,我径直走上阁楼。敲开门,里面还算干净,就是烟味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睛。老总模样的人在办公桌后面探出结实而富态的脑袋。他精明的脸上有一双很亮的小眼睛,似乎能洞悉一切。他看了看我的简历,说,哦,热爱文学嘛,好啊,有文化。可是我听起来却是那么的别扭。他说,公司在筹建阶段,马上就要搬进新的办公地点,他们需要找一个前台,负责收发信件,接听电话,整理资料之类的,问我感不感兴趣。我像迷失在大海中的船只看到了一座温暖的灯塔,迫不及待地点头,别说前台,让我烧饭也是愿意的。生活太逼人,我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他说,你去财务室拿个表格填一下,然后放在那儿就行了,我们三天内给你电话。我满心欢喜地咚咚咚跑到一楼财务室,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打毛衣,她干瘪,瘦小,空洞的脸上有岁月的狂风过后留下的时间斑点,像晒干的桔子皮,枯草般的头发胡乱扎成一束马尾,她并不看我,而是用眼角的余光从上到下蔑视着我的慌乱与紧张。我忽然觉得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了,怯怯地说,楼上老板让我来拿表格。她面无表情地拿了一份表格给我,并指着外面一张落满灰尘的桌子,说,去那。我在填表的时候揣测她的身份,会计?老板娘?或是老板的亲戚?为何对我充满了敌意?以后和这样的人共事,不知道会怎样呢。我填好表格小心地放到她的桌子上对她说谢谢,准备离去。她突然叫住了我,说,你先付一下表格钱。我怔住了,不知道表格也要付钱。我问,多少钱,她说三十块。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我在口袋里翻来翻去,全是一元两元的,最大的一张面额五元,最后连一角的也凑上了,我只有十八块六角。我说,我没有了,只有这么多。她极不情愿地说,没有,那算了,就这么多吧,还没开始上班,就搞特殊,现在的小孩真不好管!她接过我沉甸甸的零钱,我感觉有一把利刃在切割着我的心,碎片纷飞。我待业半年多了,从学校毕业后我就没再好意思跟父母要过一分钱,只有母亲有时候会在我的口袋里放些零钱,但我几乎不花,三十块钱对我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逃离那家公司的。在阴寒的大街上,我像个孩子般旁若无人地失声痛哭,仿佛要把一生的泪一次流完。北风吹过,吞噬着街边的落叶,垃圾,也吞噬了我无望的青春。才二十岁,我就已经很苍老了。在那个泥石流般的下午,生活用另一种方式羞辱了我的好高骛远,它的阴霾,僵硬,残忍,凝结成一块干冰,在我的内心坚强地潜伏了下来。无数次,我从梦里惊醒。

我等了十多天,也没有等到那家房产公司的电话,我已经丧失再去追问为什么的勇气。真相是一枚坚硬的石头,永远沉入岁月的深潭。我甚至不想走出房间,我害怕光线,害怕陌生人,外面的世界让我感到恐惧。如果能选择,我愿意做一只蜗牛,永远躲在貌似坚硬的贝壳里。在家中,我变得爱睡懒觉,每天都要到午饭前才在父母无休止的抱怨中起床。我消极,沉默,不愿和任何人交往。我躲在房间里不停地写诗,写好了又撕掉,撕掉再写,蓝黑色的碳素墨水和泪水同时滴在白色的稿纸上,像青春的晦暗,颓废,渐渐洇渍成一片阴郁的伤疤。

那段岁月,我和父亲的关系很紧张,他不能理解我怎么变得如此自闭。我不愿和他交流,我是有怨恨的。好友鸣的工作在没毕业的时候就落实好了,她父亲是地方上的一个小领导。有一次,我歇斯底里地对父亲怒吼,你还怪我不出去找工作,没有一家单位愿意用我,而你什么都帮不了我,你真没用,我怎么生在这个家里!父亲怔住了,一句话说不出来,我们对视了大约有五分钟,浑浊的泪水从他布满灰尘的粗糙的脸上缓缓流下,生活终于被泥沙淹没。那时父亲从单位下岗后,在菜市场卖牛肉,他早晨出摊,晚上才回来,夜里还要接货,每天睡眠不足四小时。很久,他扬起手,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说,你有本事靠自己,别指望任何人。我没有移动半步,我静静地看着父亲,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多苍老啊,命运早就篡改了他,蝼蚁一样卑微的生活让他早生华发。很多年后,我明白了:生命都是渺小的,更遑论个人伤痛,在强大的时代里,一个父亲和他的女儿有同样的伤口,我们谁也不能用自己的无能为力去谴责生活。忽然,父亲紧紧地拥抱住我。他宽厚、结实的怀抱有童年的味道:温暖,安宁,像湖水般无边无际,他从不表露的爱意也是那样的宽广,辽阔,丝绸般柔软。他已经十多年没有这样抱我了。从小,我是在他的自行车上长大的,到哪儿都带着我。母亲说过,没有哪个男人像他这样爱小孩的。感受着父亲的体温,我泪流满面。我的泪水就是青春的祭台。我多像父亲啊,我们说话都像刀子,直接捅入对方心脏,一刀见血。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那年的秋天。一九九七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另一座城市的一家宾馆财务部门录取。从此,我和我的梦想开始了南辕北辙之旅,同时,我也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

岁月像石子和落叶一样经过我的人生。日子,在反复使用中变得陈旧,疲惫,褪去了激情和狂妄,我明白了,任何建立在虚无之上的梦想都会被生活强大的泥石流所摧毁。毫无疑问,我的眼里和手指都能容纳下少量沙子了,我想,这不能算是一种沉沦吧,这是我和生活抗争、对峙,握手言和后所达成的一种妥协,是一种必然的成长。我不再感到疼痛,我陷入了泥浆一样的温和、平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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