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觉(外一篇)
2011-01-31米苏
●米 苏
她忽然发现,她身上的那股傻劲原来是源自她的母亲。赵吉觉凝视她母亲的脸,现在已经老成一枚苍白的桃核了,那水蜜桃一样的容颜谁会记得?无论何种生活,最终都会变成一枚冰凉的桃核。
我认为她是被撕裂过的,但是从未抱怨过,一句也无。她的淡定像日光照耀在青靛蓝布上,被日子细细缝合起来,缝成一条拙朴的鱼的形状,又有胭脂红的滚边,然而那是一双鞋。她在日光之上踏泥而来,鞋子沾了水,渍子直印到月色里面去,灰扑扑踩了一地的脚印,然而她不在乎,她有一种泼辣的安然,于是就变得十分可爱。
有人说她长得美,有人却说一点也不。她脸颊上有小颗雀斑,在我看来,是俏皮,在别人看来,也许就是龌龊。她穿秋香绿开司米,烟灰色打底衫,再素雅也是妖娆,谁叫偷眼看她的人太多。眉眼疏朗,头发长得太过浓密,像马的鬃毛,她整个人也有点像马,有一点神俊之色,我是指她的身形,非常挺拔,但是浑身上下又写满了一个“软”字,那是因为骨架子小巧,又丰腴白皙的缘故。她知道自己是个争议人物,所以不时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外人道这是凛然,我知道那是没心没肺的天真!她是做任何事情都是没有底色的,满世界的虚情假意,就她一个真,浓墨重彩的,唱了回戏,却满心以为下面一片片的都是叫好声。一本正经得有些过火,便显得做作,使我想发笑,有些人确实连做作都竭力一本正经的。
我们是同事,她的办公桌在我前面,每天我都要坐在她鬃毛一样的头发后面打理各种琐事。她的瞳孔是浅褐,眼白淡蓝,指甲个个粉红,手腕上一串细小蓝松石,据她讲,她们族里的女人都用这种石头来驱邪招福。
她喜欢把自己看做是一个巫婆,据她讲,她是云南边境一个濒临灭绝的少数民族的后裔,吉觉只是她的一个姓,她本来也应该叫什么什么那姆来着的,但是因为她的亲身父亲和她的母亲分开得太早了,还没有来得及给她一个名字,所以只留下一个姓:吉觉。然而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的母亲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已经身怀六甲,生下她后,又嫁了一个富有的小老头,改姓赵,于是她索性就成为了赵吉觉。然而除了办证件或是填官方资料,她只叫自己吉觉,这个姓氏让她感觉自己身上流淌着和别人不一样的血液,虽然谁也不会知道,原来吉觉是一个姓氏。据她讲,那个小老头对她很好,所以她的童年过得非常富足而快乐,我认为也是,否则不会有她这么傻乎乎的性格。
从小她便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所以读书从来不用功,但是考试成绩向来不差,她认为那是运气太好的缘故。据她讲,她的好运气都在读书的时候用完了,所以毕业后的倒霉事接二连三。
先是母亲出了车祸,变成植物人,半年后,和蔼的小老头遭了骗,做生意蚀了老本,又要负担大笔医疗费用,天天借酒浇愁,一日脑溢血死了。那个时候她也有个男朋友,说得荡气回肠一点是个怀才不遇的画家,说得直白一点是个潦倒文青,每天都画着卖不出去的画,人倒是忠厚,天天守在她母亲身边鞍前马后端茶倒水,但是也帮不上什么大忙,除了拿到医疗对账单时和医生吵架。
她就是那个时候和她的前夫认识的,一开始,她以为自己交了好运,因为他是一高干子弟,衔着金钥匙出生的,家有黄金屋、千钟粟,就缺她这样一个颜如玉。所以当他开始提出与她约会时,她一口就答应了。
第二天她就向小文青坦白,据她讲,她厚颜无耻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感天动地的孝女,牺牲一生幸福为母捐躯,然而不是,至少80%不是,她其实早就看出来跟着小文青是没有前途的,他们除了在公司里当小职员或是在技校当老师别无出路,隔三差五为鸡毛蒜皮吵架为哪个牌子的尿不湿便宜一点而争论然后千篇一律地老去,她觉得那样的生活非常可怕。
其实小文青也从她淡褐色的瞳孔里看出了她的别有用心,只要动动脚趾头就可以想象出赵吉觉此人演技是何等拙劣。所以文青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没有丝毫留恋之色。她以为凭着她对他对她感情的了解,至少他也要闹个绝食或是割脉什么的。然而他没有,就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让她怅然所失。
小文青给她的教训是,以后别在任何人面前装高尚,或是伪纯情。于是吉觉变成了一个永远不会撒谎的人。
然而生活都有明暗两方,事事无法周全。若你不是一个撒谎高手,保持沉默也行。但吉觉连这点也做不到。所以吉觉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那也是因为她太喜欢讲真话的缘故。
据她讲,自从小文青头也不回地走掉后她就开始魂不守舍,她至今也没有弄清她魂不守舍是因为她爱他还是因为她觉得他太不重视她。这个念头一直折磨着她。所以她把和高干子弟谈恋爱的间歇时间全部用来找小文青。她打掉了很多张电话卡,去了这个城市的很多地铁站和艺术广场,最后终于在郊外的一个出租民房里找到了小文青,那个时候他的志向已经从画画暂时转移到了电影剧本,因为据说当编剧很赚钱,所以他把自己锁了三个月,准备写出一部惊世巨作来扬名立万。
吉觉婚前在民房里陪了小文青3天。她自觉欠小文青很多,想在3天里尽可能偿还他。但是,世界上最还不清爽的就是情感。所以吉觉在乱糟糟的民房里待了3天,哭了3天,小文青陪她一起哭。
知道明明可以在一起,却又偏偏不能在一起,因为彼此还心存幻想,一个是觉得离开对方后自己可以有更好的出路,另一个觉得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后让对方刮目相看。就那么黏黏糊糊地爱着,像一盘做砸了的果酱,吃不下,又扔不掉。所以吉觉打算搞婚外情。
据她讲,她和高干子弟结婚后一直忐忑不安,因为她有婚外情。小文青变得越来越有占有欲,也许那是他越来越无聊的缘故,他现在不画画,也写不出字,整日的心思,就是怎样才可以和她多呆一些时间。高干子弟在家非常听话,她的婆婆是个驯兽高手,将儿子收得服服帖帖,而且治家有方,家里缺什么补什么穿什么,都要她亲自操刀,儿子的大小事务也要她自己一一打理,据她讲,她和高干子弟,除了孩子是他们自己生的,其他事情都是和她婆婆一起做的。高干子弟是个医生,每天都很忙,在家的时间很少,除了睡觉,就是上网,吉觉每晚早早睡觉,看言情片,她觉得自己嫁的就是一张床。
吉觉觉得愧对这一家人,她也意识到,她的愧疚是源于一片惶恐之上,她食不知味夜不成寐,虽然她过的是少奶奶的生活,家里用着两个保姆。她每日到医院里她母亲的床前去,看那个嘴巴歪斜的老妇人,据她讲,她母亲原本长得也不错,考试运和她一样好,并且十分努力上进,普通工人家庭供出来的高校大学生,刚毕业的时候野心勃勃,一心要报答父母,光宗耀祖,所以千里迢迢去支边,回来以后便可有政治前途。结果不到一年就大着肚子跑回来了,组织遣送的,非常丢脸。
她忽然发现,她身上的那股傻劲原来是源自她的母亲。赵吉觉凝视她母亲的脸,现在已经老成一枚苍白的桃核了,那水蜜桃一样的容颜谁会记得?无论何种生活,最终都会变成一枚冰凉的桃核。她伸手去触她母亲的皮肤,非常的软而钝涩,像磨旧的砂皮,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吉觉当夜就回去向她丈夫说真话了,她说她怀孕了,已经有3个月,并且,她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他。她沉默的丈夫呆呆看了她半天,右手扬了起来,又放下了。他说,听天由命吧。
赵吉觉放声大哭,就是那种没心没肺、没遮没拦的哭声,让人头脑发胀。她觉得自己真是倒霉,总是遇到一堆好人,并且这一堆好人总是变着法增加她的负罪感,让她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得安宁。
她的好人丈夫过了几天就和她办了离婚手续,和离婚办的人说的缘由是性格不和,然而外面所有的人都知道赵吉觉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她的婆婆只让她拿走了随身衣物,两个行李箱,结束了她的少奶奶生涯。
现在她就坐在我前面,肆意大嚼一个苹果和一堆西梅,早上新洗了头,漆黑头发堆满整个肩膀,腹部高高隆起,比原来胖了许多,一副稳坐江山的样子,我想说你再这样吃下去会胖死的,然而不等我开口,她便转过身来,手里舞着一面镜子:老公,我好像又胖了,怎么办,会不会得妊娠糖尿病啊?
哦,忘了说,我就是那个小文青,如今是她老公,现在一家技校当美术设计老师。每天我们都在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为哪个牌子的尿不湿便宜一点而争论,她每天都嚷嚷说这样的生活真可怕。至于她肚里的孩子,鬼才晓得是谁的,她向来都是那么糊涂。管他娘的,自从遇到吉觉后,我们的倒霉事就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多这么一桩了。
幸福生活
人人都叫他“朱先生”,虽然现在已经不作兴称人为“先生”了,但是谁都觉得“先生”于他再合适不过。朱先生是教书的,叫他老师,太笼统;叫老朱,太随便,毫无个性。更何况他又是那么有学问的一个人,身上带着些许旧日名士的气息,养花栽草、仿帖摹画,研究周易和中医养生,闲暇时手掂一柄紫砂壶,遛遛鸟,打打太极拳,神仙一流的人品,不叫他“朱先生”,着实委屈了他。
说到朱先生,谁都觉着好,且不提他温和恭顺的为人,单看他两个女儿嫁得那么风光,就十二分的艳羡了。大女儿自由恋爱,一毕业便和大学同学结了婚。当时朱家上下是合起来反对的,其中呼声最高的是朱先生,几乎是痛心疾首的。男方是外地人,家底薄弱,母亲又患着慢性病。朱先生家虽非家财万贯,却也算得上是江南小康,更何况大女儿还是地地道道的一个美人,朱先生原本指望着她的婚事能够“光宗耀祖”的。大女儿这一“屈嫁”,令朱先生很是低迷了一阵子,打拳遛鸟都不见他人影,家中花花草草枯死许多,紫砂壶上亦蒙了一层灰。
没有想到上天有眼,大女婿竟然十分出息,在一家资金雄厚的跨国公司做得十分得志,几年内便在市里的高档社区置下别墅,年内又荣升为副总裁,风光无限好。朱先生做人又有了兴头。只是因着当初结婚时朱家的态度,大女儿女婿与娘家存下了芥蒂,和他们并不十分亲热,只在逢年过节时回家,看了看便走,沙发也不曾焐热过。朱先生脸上绽着笑,心里别扭着,但是一看到窗下大女婿那威风凛凛的奥迪,和桌上一堆花花绿绿的高档礼品,脸上的笑也就有了几分真心。
二女儿没有大女儿漂亮,人也显得木讷些,然而还是嫁得非常好,并且一点悬念也无。男方开着一家工厂,在国外有营业部的,庞大丰厚的家族产业,需要的正是二女儿这样贤良忠厚的妻,家世良好,没有什么主见的,可以在婆婆眼皮底下低眉顺眼地过日子,亦不用担心娘家有什么兄弟来揩油篡位,并且姐夫又是那么出息,世人眼中体面而稳妥不过的一桩婚姻。
如果大女儿的婚事是一枚盐渍桃脯,要放在嘴里抿上半天才能觉出味来,那么二女儿这样的婚姻便是摆在朱漆盘中的砂糖桔,那么光润耀眼,红扑扑的一口一个甜,所以朱先生这两年在外面气特别的顺,待人特别的和气。
然而,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朱先生家的三室一厅里挂着大女儿、二女儿娇俏可人的结婚照,颔首浅笑、托腮莞尔的一墙美人,工业化炮制的千篇一律的美,穿了白纱与旗袍,陌生中依稀透着些许旧日的暖气,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们是朱先生灰白的生命中一串串美丽动人的果实,他回想着她们幼时无限娇憨的样子,不由得微笑起来。很快朱先生的笑容僵了僵——美人照下坐着他的妻,一个消瘦的妇人,在皱着眉打小毛衣——小女儿怀孕了,她买了许多羊绒线来织小毛衣,大红大绿的毛线绕成团,在日光灯下是一堆鲜艳夺目的洋泡泡,越发衬得朱夫人屏眉攒目,黯淡无光。
其实朱夫人年轻的时候算是个美人,杏黄面皮,鹅蛋脸,长眉入鬓,只是鼻梁有点塌,古书上称之为“三分颜色”的。只是现在上了年纪,脾气又不好,终日皱着眉,皱成一朵团成一团的过季蟹爪兰。因为终日疑心着丈夫会出轨,睡眠不好,昔日俏丽的丹凤眼耷拉下来,肿胀着遮住一半视线,没有睡醒的、阴沉的猫的眼睛。朱夫人早觉着自己的老态,这种敏感又加速了她的衰老,索性赌气般地愈发不修边幅,成为一个灰扑扑的满腔幽怨的可怜人,需要人们不时的同情与安慰——她是为了丈夫和女儿们才变得这么憔悴的,虽然和她一样的所有的女人都在这样付出着。
有次朱先生和夫人一起逛街买东西,竟然被营业员误认为是母子。东西当然没有买成。朱夫人回家照例找茬滋事大大地发了一通火,朱先生照例淡淡地冷着脸,讥笑她“更年期综合症”,然而内心深处是得意的。年轻的时候他没有什么机会风光过,一张长长的削骨马脸,暗沉沉的紫糖色脸皮,同样郁郁不得志的、暗沉沉的眼睛。当他从一个碌碌无为的有志青年成长为一个颇为世故的中年人后,体态渐渐发福,看上去倒是体面了不少,梳了大背头,紫膛脸皮里透出健康的红,西装革履,潇洒得体,他越老越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所以朱夫人总是疑心他有什么不老实的地方,然而朱夫人是多虑了,他对于自己的身体也像是对于人生一样,是有序地规划着的,现在都是渐入佳境的时刻,他没有办法不散发出一个幸福的中老年男子应有的光彩。
没有读过书的朱夫人是体会不到这一点的,她总是觉得自己委屈,而一个周到的丈夫是不会让自己的妻子有这种感觉的,每每看到丈夫那略带讥讽的淡淡的神色,眼睛里透着不屑和鄙夷,她就忍不住要抓狂。架是吵不起来的,她的丈夫总是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依旧托着鸟笼子下棋去,留下暴跳如雷的她。无论如何,朱先生的好脾气的名声算是传出去了。
然而最近朱夫人没有和他吵过架,并非朱夫人突然脱胎换骨,而是他们的二女儿要离婚了。朱先生夫妇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惶恐,他们变得出奇的团结与和气,他们真正成了一条船上的一家人。二女儿拖着臃肿的身体哭回娘家,因为怀孕浮肿着的脸上漂浮着一层惨淡的白,本来并不出色的五官变得更加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种悲戚的、团团皱的神色,和她母亲的一脉相承。二女儿哭诉丈夫的荒唐行径,婆婆的刻薄与无情,朱先生搓着手,愤慨着,第一次在女儿面前说了粗话骂了人——他稍稍留意了一下,门窗都是关着的。
三天后,二女儿还是被朱先生送回了婆家,客客气气的,一点风波也无,邻居都以为这是一次再也普通不过的回娘家“省亲”。又过了几天,她小产了,孩子没有保住。大女儿打电话给他,支持妹妹离婚,朱先生竭力从中调停,可是他没有想到二女儿在这件事情上竟然是这么有主意,离婚官司打了一年,没有判下来。几个月后,又离成了,那是因为她答应不要男方的任何财产,只拿小小的一笔安抚费。
但是外面都盛传着二女儿离婚获得大笔补偿金的流言,大家依旧认为朱先生是一个幸福的人,虽然外孙不在了,但是女儿还在,又得了那么大一笔资产,什么人不好嫁,倒插门女婿都可以招一个了。在一片啧啧的艳羡声中,朱先生病倒了,他彻底抛弃了他那些风雅的爱好,成为一个终日躺在病榻上叹气的可怜人,他的神色渐渐接近他的妻,在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和妻子其实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人,两个鼻孔一双手,少了一口气就活不了的普通的人。因为他的病,妻子倒是和顺了不少,可是他又失去了一个女儿,他老实听话的二女儿,因为他对她婚事从头至尾献媚般的撮合,她不再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