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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绅合作与学脉传承:民初四川国学研究和教学机构的嬗替进程 (1912—1914)

2011-01-20郭书愚

关键词:学堂国学四川

郭书愚

(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清季民初的蜀学是一个动态纷呈的复杂历史图景。其中有关学术观念的传承和演变、治学取向的延续和发展等面相,已受到前辈学人关注,相关讨论有渐趋深入之势。王汎森教授的研究揭示出在“近代从经学向史学过渡的复杂学术背景”下,廖平与蒙文通师徒间的学术传承和发展[1]。罗志田教授观察到蒙文通“最重通识”、“主张通过多读前后左右之书来认识特定的学术思想”的治史取向与近代蜀学传统的关联[2]。

唯清季民初川省虽时局动荡,但自宣统二年(1910)七月①本文所用的清季史料皆为阴历,叙述时不便精确对应到公历年月,故以下所述凡民元以前者皆出以清帝年号纪元及阴历日期。民元为鼎革之际,常常是新旧历并用,凡不能确定者,出以民国纪年,此外皆用公元。开办存古学堂后,一直有专门性的国学研究和教学机构。四川存古学堂在民初的变体延请吴之英、刘师培、廖平、谢无量、杨赞襄、曾学传、曾瀛等名家任教,培养出蒙文通、向宗鲁、彭云生、陆蓍那、曾宇康、杨叔明等“共延坠绪”的“专修之才”;还在接收尊经、锦江两书院遗留书板的基础上刊印了大量中学典籍。该校是民初蜀学传承和发展的重要载体②舒大刚教授已注意到全面研究晚清蜀学的必要性,其《晚清蜀学的影响与地位》(《社会科学研究》2007年第3期)一文提出,学人、学校及学术“乃为‘蜀学’正诂,亦‘蜀学’三大要素。无论是审视古代‘蜀学’,抑或是评价近代‘蜀学’,都应以此三要素为考察目标,唯其如此,乃成为一完整之‘蜀学’概念,也才能准确全面地评估巴蜀地区学术之地位与价值”。,也是四川大学文史院系目前可以切实追溯的最早源头。学界对此研究明显不足,四川大学校史编写组编撰的《四川大学史稿》曾有简要叙述[3];桑兵教授、王东杰教授在各自的研究中注意到与清季民初四川国学研究机构相关的面相③桑兵教授在《民国学界的老辈》一文(《历史研究》2005年第6期)中肯定四川存古学堂在近代蜀学传承中的作用。王东杰教授在《学术“中心”与“边缘”互动中的典范融合:四川大学历史学科的发展 (1924—1949)》一文(《四川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中认为,从师资的角度看,川大史学的“三个学术源头”之一即是“近代‘蜀学’的传统”,其中就包括四川存古学堂史学教员杨赞襄等“川内名学者”。。笔者在尝试重建清季四川存古学堂的兴办进程时,曾简要述及该校在辛亥前后的嬗替概况④郭书愚:《四川存古学堂的兴办进程》,《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2期。本文以下所述清季四川存古学堂的相关情形,除特别注明外,皆可参见此文。。但直接以此为题的专题论著仍不多见①笔者管见所及,仅有张丽萍、郭勇的《四川存古学堂及其嬗变》(收入《儒藏论坛》第二辑)一文。可以参考的相关论著另有:杨正苞:《四川国学院述略》,《西华大学学报 (哲社版)》总第28卷第1期,2009年2月;谢桃坊:《批评今文经学派——刘师培在四川国学院》,《成都大学学报》(社科版)2008年第2期。。

其实民初蜀中国学研究和教学机构的资料相对充盈。本文以相关档案和当时报刊、文集等第一手资料为依据,初步考察清季四川存古学堂在民初的嬗替进程,以钩摭史料、重构史实为主,希望能从学术机构变迁的角度增进我们对近代蜀学传承和演变的认知;而从省一级的“地方”视角考察民初川省兴办文教学术机构的思路及其相关的社会、文化及学术等面相,应可推进对那一时代的认识。

一、民初川省官绅合作的赓续办学努力

清季四川官立存古学堂的兴办进程始终渗透着士绅的支持和舆论的积极配合,这在该校配置中学典籍和接收尊经、锦江两书院遗留书板的种种努力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从一个侧面揭示出在时局动荡的宣统年间,四川朝野除政治对立和抗争外,在文教事业上还有通力合作的一面。蜀中不少士绅甚至到了辛亥鼎革前夜仍将该校视作蜀学薪火相传的事业,类似情形在民初得以延续。由目前所知当时全国的情形看,民初川省政府与民间在文教事业上的合作相当具有特殊性,值得做更深入的考察。

民国代清的政治变动迅速影响到四川官立存古学堂的运作。民国元年二月十日,学校更名为四川国学馆②《四川国学馆民元二月十日至三月三十一日四柱清册》(时间不详),四川大学档案馆藏,四川存古学堂档案(以下简称存古档),第56卷,第81-84B页。。原有的教学事务由新组成的“教科之部”管理;清季已有开办计划但未及实施的存古书局成为“印刷之部”,旨在使“古籍流通并可酌提为考验诸生之奖励品”;另设“杂志及讲会之部”③《国学馆办法简明章程》(时间不详),存古档,第3卷,第1-3页;“四川国学馆民元下学期预算表”(时间不详),存古档,第38卷,第43A-45B页。。显然,更名后的国学馆已是涉及颇广的官立综合性文教机构,教学仅为各项“组织”职能之一。1912年6月,川省成立国学院作为“全省国学机关”④《四川国学院民国元年下半年概算表》(时间不详),存古档,第38卷,第24A页。。由于国学馆与国学院职能相当重合,四川“民政府”倡议二者合并,国学院“全院议决”同意并拟出具体方案⑤本段及下段除特别注明外,皆参见《国学院咨请民政府裁核国学馆、院合并条件文》 (1912-09),存古档,第5卷,第1B-4A页。。同年11月,经省议会决议通过,国学馆正式并入国学院。国学馆一切事宜均由国学院统一办理,该馆原“教科之部”成为四川国学院附设的“国学专修科”⑥《关于国学馆改名为国学专修科并入四川国学院的报告》(1912-11-01),存古档,第6卷,第1B-2A。。

官绅的共识与合作是国学馆、院顺利合并的基础。官方倡议合并,“一因统一国学机关,一因节省经费”。国学院院正吴之英与院副刘师培、谢无量等人筹商后也认为:国学馆、院“同负国学之名,自不能漫无系统,论同一内容之件更无容歧出机关”。国学院原在成都三圣街租房办公,馆院合并后迁入城南国学馆旧舍(即清季存古学堂)内。国学馆所授课程“除算学、法学两教员业经订立本年合同,应行依旧延请外,其余各科即由院员热心教育者分门担任,不送薪金。惟酌送夫马费”。国学馆藏书可供国学院院员参考,国学院“旧定之图书购置银”可“权作教员夫马费”。其他“杂支之属悉可并二为一。所有司事、缮写各员亦可广加裁汰,所省经费当可岁达万元”。如此“事从积极进行,款从消极着手,事增款减,便益良多”⑦《国学院、国学馆合并条件 (一)》(1912-09),存古档,第5卷,第6A-8A页。。

但川省官绅的赓续办理举措与新的教育部精神相违背。1912年10月,教育部公布《专门学校令》,总计开列10类“专门学校”,无一与“古学”有关[4]107。新教育系统显然要将前清存古学堂完全摒除在外,这为川省的续办增加了不小的难度。国学馆、院合并后,经全院“公议”并报川省当局批准,“附设国学专修科”更名为“国学学校”⑧《国学院咨请改名呈文及民政府批示》(1912-11),存古档,第7卷,第1A、99B-102A页。。仅就名称看,后者明显更接近部章规定。至1913年初,教育部明令各省将公立专门学校统一“正名”为“某某专门学校”。川省当局将“国学学校”归为公立专门学校性质送部查核,试图“比附”部章继续办理①《国学院咨送新旧两班学生清册文》(1913-03),存古档,第26卷,第10B-14B页。。

但教育部在废止前清存古学堂问题上,态度极坚决。1913年春季学期末,国学院以存古旧班学生“造诣在中学之上”,“与高等师范学级颇同”,咨请四川民政长转呈教育部,准许将其“照高等科三年毕业”②《国学院咨送前清存古学堂旧班学生试验成绩总分表、专经名目表文》 (1913-05),存古档,第26卷,第40A-43A页。。同年6月17日,教育部专门司“专函奉商”四川民政长,指出四川存古学堂“既经前 [清]川督咨明学部有案,此次期满应即准其作为中等毕业”。惟该校“在前清时视为特设学校,并不在学校系统,自勿庸继续办理,应请转饬俟原招学生一律毕业,即行停办,不得再行添招新生”。该部还另行“迳电川督”,请其下令停办该校③《教育部专门司致四川民政长函》(1913-0617),台北,“国史馆”藏清学部档案 (以下简称清学部档),目录号195,案卷号139。。大约与此同时,教育部还致函江苏、广东等其他清季办有存古学堂的省份,强调“根据历颁部令”,正“极力设法”废止该校④《江苏省教育司回覆教育部函》(1913-06),清学部档,目录号195,案卷号134;“广东学务司呈报教育部前清存古学堂停办情形文”(1913-06),清学部档,目录号195,案卷号142。。由函文看,此前似乎还有相关的废止存古学堂“部令”在。

国学院收到上述禁办专函后,经全院“公议”决定再次向川省当局呈递报告说,四川存古学堂“于前清宣统二年开办,斯时部订专章尚未公布,所招学生均中学毕业及举、贡、生、监考入,夙具根柢,比各中校生有过之无不及”,且当前“川省各属中校日增,国学教员至为缺乏”,恳请转咨教育部将其作“国学专门学级”毕业⑤《国学院关于存古学堂停办一事的报告》(1913-06),存古档,第7卷,第3B-5A页。。“国学专门学级”当然与此前国学院提到的“高等师范学级”有所不同,但仍是明显高于“中校生”的高等专门规格。不仅如此,国学院更提出“另订章程,呈部核准,续招新班”的办学计划,恳请民政长一并电咨教育部,从而将学生毕业方案与“另立国学专门”的续办规划关联在一起。实际早在民国元年八月,四川国学馆“新甲班”24名学生即已正式开学行课。1913年2月,四川国学学校又添招学生16名组成“新乙班”⑥《四川省国学学校一览表 (1913-08至1914-07)》(时间不详),存古档,第1卷,第40A-42A页。。显然,川省方面一直没有停办之意。

四川行政公署回复国学院指出,存古旧班学生宣统三年曾由川督咨商学部,拟作为“中等科”毕业,“自未便过事争执,致违成案。至请另立国学专门一节,且俟旧生毕业后再行筹划”⑦《四川行政公署回复国学院文》(时间不详),引自“四川国学院呈请电咨教育部文”(1913-07),存古档,第59卷,第57B-60B页。。川省当局不同意再为存古旧班学生争取“国学专门”毕业学级,但对“另立国学专门”一事留有余地。而国学院则坚持己见。1913年7月初,院方又向四川行政公署呈文提出:国学学校民国元年简章第19条规定存古“旧班学生与高等学校相等”,此次毕业当照此办理。该班学生“均系举贡及中学毕业考入,经住校三年之久,其程度实达中学以上。若以堪充中学教员资格,仍俾以中学毕业,不独令其向隅,似于现在中学教员缺乏之际,未足以应需求”。查教育部《高等师范规程》第8条规定“中学校某科教员缺乏时得设专科”,旧班学生民国元年上学期“改治专经,其意已与部令相合”。教育部《大学规程》中, “哲学类”的“中国哲学”项下“明指各生所治专经名目”; “国文类”的“说文、音韵、史学、词章”更是存古“旧班生所专习,是该生等程度比照高等师范专修科、大学预科尚无不合”。故重申前请,祈将以上情形电咨教育部⑧《国学院呈请电咨教育部文》(1913-07),存古档,第59卷,第57B-60B页。。

国学院坚持推翻清季“成案”,固然是为这批学生力争更高的毕业规格,同时也是考虑到学校以后的出路。盖学生的毕业规格与学校的未来规划实有关联。若存古旧班学生的“国学专门学级”能够成立,则“另立国学专门”计划自然“顺理成章”。此次呈文有两处值得注意。一是存古旧班学生的入学资格问题。前引国学院1913年6月呈文所述该班学生清季“均系中学毕业及举贡生监考入”大体属实,此次呈文则说他们“均系举贡及中学毕业考入”,从行文看,似乎不是笔误所致。隐去“生员”和“监生”,该班学生的整体入学资格当然提升不少。二是此次呈文特意就教育部明令存古旧班生“照前清存古部章作中等毕业”解释说,宣统三年学部颁行《修订存古学堂章程》后,川省方面曾“筹议详陈”相关问题,但因“争路事起”而未果。实际上,当时川省方面与学部的协商并未受保路运动的影响,双方对存古旧班学生的“中等科”学级问题已有“定案”。国学院院正吴之英、院副谢无量时任存古学堂教务长和监督,是主要的经办人,事隔仅一年多,国学院为争取存古学生的毕业规格和国学学校的赓续办理而殚精竭虑,可见一斑。

最后存古旧班学生仍照中等科毕业①《国学院呈送旧班学生毕业材料文》(1913-09),存古档,第26卷,第64B-66A页。。但赓续办理一事则在国学院员绅的不懈努力和川省官方的实际支持下出现转机。1913年8月中旬,四川行政公署传达了教育部查核“前清学部立案之官立、公立各专门学校”的饬令。同年10月,国学院援引部颁《高等师范学校规程》呈请将国学学校再度更名为“四川国学专修学校”②《国学院咨呈新拟国学学校规程文》(1913-10-07),存古档,第6卷,第8B-11A页。。实际上部章原意是指各省“师范学校及中学校某科教员缺乏时得附设是科于高等师范校内,并非特立一校”,实与川省单独开办国学专门学校不同。国学院此举多少有些牵强附会。教育部回函即指出了两者的区别,并表示该校“前招学生既未尽数毕业,仍准照旧办理,不必更立名目,转致纷歧。若必欲援照第六号第八条部令,即须将该校归并该省高等师范学校。其学生必再经甄别合格,碻以为应时势之需乃附设是科,斯于部令相符”③《四川省行政公署转饬部覆文》(1913-12-07),存古档,第7卷,第6A-B页。。这固然维护了部章《高等师范学校规程》的权威,却为川省敞开了赓续办理国学学校的大门。

1913年12月31日,国学院咨覆四川行政公署表示,国学学校若“援例归并”四川高等师范学校,“窒碍尚多。唯有从部覆所云:‘照旧办理,不再更立名目’”。全院“公推院员廖平主任校务”④《国学院咨请民政长核准院员廖平兼任国学学校校长文》(1913-12-30),存古档,第60卷,第57B-60B页。。翌年2月,川省当局依照“修正二年度预算案”正式停办四川国学院,改组专办“四川省国学学校”⑤《四川国学学校中华民国元年起至四年止历年调查沿革表》(时间不详),存古档,第1卷,第66页。。学校由廖平任校长,归“四川巡按使公署政务厅”主管,以“造成中学师范及各项国学教习为目的。附设存古书局,访刊乡贤遗书暨补刻前清尊经、锦江两书院旧刻书籍坏板,并月刊《国学荟编》一册,专以研究国学、发扬国粹为宗旨”⑥《四川国学学校中华民国二年八月起至三年七月止周年概况报告书》(时间不详)、《四川国学学校近三年办理概况一览表》(时间不详),存古档,第1卷,第49A-50B、61A-B页。。至1918年底,学校又改组并更名为“四川公立国学专门学校”⑦《关于改组国学专门学校的报告》(1918-12),存古档,第7卷,第83B-86页。,这应是四川存古学堂民元后的变体作为独立的国学研究和教学机构存在的最后形式。1927年后,学校转为“公立四川大学中国文学院”,最后并入“国立四川大学”⑧《四川省长公署公函 (7年省字第37号)》(1918-12-31),存古档,第7卷,第86A-B页。另可参见《四川大学史稿·附录一》所列“四川大学历史沿革表”,收入该书第373页。。

民初四川国学院员绅在川省当局的实际支持下,经过长期不懈的努力,最终获得较理想的自主办学空间。在中央与地方的协商中,基本是教育部的意见占上风,但川省办学官绅有不小的发言权和申诉能力,与辛亥前的情形类似。另一方面,民元后清季章程失去效力,四川存古学堂的变体又一直独立于民初新教育系统之外,这为蜀中学人在续办过程中自主调整教学规程和方式创造了条件。这些调整反映出民初蜀中学人对中国传统学术研习方法及门径的认知,其中的某些面相从一个侧面凸显出民初蜀学的重心和特点,影响较深远,部分余波甚至延续至今。

二、经学授受与学脉传承

四川存古学堂的民初继办者对清季原有教学规程进行了调整,教学方式也有变通。其中最根本且大体能凸显民初蜀学重心的改变在于:原本经、史、词章三科平行并列的设置模式被经学独大的局面所取代。民国元年二月更名为四川国学馆后,新章在“教授主课”栏特加说明:“前清以经、史、词章并列为三科。兹定国学馆学生全班分年专治一经,一经已毕业,再改治一经。由此递升,按年分授,以求深入 (群经注疏平时兼习)。”此后更进而规定:即便是史学、词章两科学生也须将“本岁所习专经”与各自主科一并作为“主课”,且史学、词章授课钟点“不得与经学授课查课钟点相抵触”。

校方相当看重“分经专肄”学程,将其视作学生“造诣在中学以上”、应照高等规格办理毕业的依据。这一学程的“导师”制,相当有特色。为便于考察,现列表如下①《四川国学院咨送前清存古学堂旧班学生试验成绩总分表、专经名目表各一本文》(1913-05月),存古档,第26卷,第40A-43A页。:

存古旧班学生专经名目表

国学馆章程规定,“学生入馆一日后须各习一经,所习之经概由自定”②《国学馆办法简明章程》(时间不详),存古档,第3卷,第2页。。由上表可知“分经专肄”共列11个“专经名目”。每个“专经名目”皆列出一位“导师”。正因采取学生“各据性之所近”自愿择习一经而非校方按名额“配置”的方式,三位导师指导学生人数不等,各专经方向的学生分布尤不均衡。刘师培、吴之英分别指导的“春秋左氏传”和“诗经”多达15、13人,而吴之英指导的“礼记”和廖平指导的“周礼”、“春秋榖梁传”皆只有一人。按近三百年中国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曾出现治学趋于专门的倾向,近代西学东渐则支持了清代经史之学内在的专门化趋势[5]。广东学海堂的“专课生”制、同光之交张之洞提倡的“专精探讨”取向皆是这一趋向在传统教育中的体现;至清季四川致用学堂“意主专精,不事涉猎”的办学方针、存古学堂的专经专史学程安排等,可说是这一趋向在“新教育”体系中的延伸 (详另文)。民初川省的分经专肄学程当然也是这一趋向的一环,其采用的“导师”制从名称到实际办法皆与迄今所知此前的专精研究模式明显不同,更与西式的“导师制”大有异趣,在清季民初国学研究和教学机构中似也是仅见的一例,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清季民初蜀学开放而前瞻的一面。

经学独大的同时,理学则由清季的“主课”地位降格为与算学、舆地等课并列的“普通兼习科”,由各科教员“合新旧两班教授”③《四川国学院附设国学学校章程》(1913-04),存古档,第1卷,第20B-27B页。。清季署理四川提学使赵启霖创设四川存古学堂原有“以理学转移蜀学风气”之意。但理学在民初即被川人定格为远逊于经学的“普通兼习科”,更不是学子可以择习的“专精方向”,多少提示着理学在当时蜀中学界的际遇。湘人赵启霖“以理学转移蜀学风气”的努力以失败告终,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清季民初的蜀学有其发展的内在理路,非个别外来官员一己之力能从根本上撼动。

但校方对于理学的课程安排并不意味着校中师生忽略理学。时温江曾学传 (习之)以国学院院员兼任国学学校理学讲席,“专以[陆]象山为教”。该校学生蒙文通、杨叔明、彭云生、曾宝和 (学传子)等人皆深受影响。而“宋明人学”后更成为蒙文通数十年“未释于怀”的“心结”所在[6]155-157。唯理学的学科性质和研习门径与经史之学毕竟异趣。蒙文通曾指出:“读宋明理学书,不能当作是学知识,而要当作是学道理,读时应顺着书中所说去体会其道理。”[7]5宋明儒书“草草看去,字字认得,句句讲得,但其道理却常体会不得;盖以其非仅闻见之知,而更为德性之知,须于事上磨炼、心上磨炼;非深自体念省察,不能有得也”[6]131。彭云生对吴天墀所言则更直白: “理学是不须讲的,要实践,讲起来很头痛。”①参见《吴天墀教授采访记录》,2002-03-14,郭书愚、许丽梅采访,郭书愚整理。故彭氏曾约曾宝和每月“具所得相质且以规过”[8]。可知他们更注重由宋学窥得做人的道理及其锻铸人格的实践层面,也即“吾人所恃以安身立命者”(曾宝和告蒙文通语)所在②此或可印证王汎森教授对清末民初知识分子注重“理学式自我修养锻炼工夫”的观察,详氏著《中国近代思想中的传统因素——兼论思想的本质与思想的功能》,《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实际上,蒙文通尝言“自务之深者,厥唯理学”,且数十年读宋明儒书“实未尝稍间岁月”,但其正式的理学论述“则只《儒家哲学思想之发展》中《后论》一段”及《理学札记》遗稿而已③这里所述蒙文通等人对理学的认知,承蒙默老师在访谈中多次强调,特此致谢。。

在独尊经学的办学理路下,民初的四川国学馆、国学院成为当时蜀中各种研经取向的交汇与互动之地。据蒙文通自述,时廖平、刘师培、吴之英“并在讲席,或崇今,或尊古,或会而通之。持各有故,言各成理。朝夕所闻,无非矛盾。惊骇无已”[9]54④这样的学术氛围对蒙先生影响甚大。吴天墀在《蒙文通先生的治学与为人——为百周年诞辰纪念浅谈体会》一文 (收入《吴天墀文史存稿》,四川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37页)中指出,蒙文通正是在民初国学院中历经“时疑时信、回环往复的思想斗争”,“逻辑思维能力不断得到提高,同时也培养了独立思考的习惯”,这对他后来的治学成就“是非常重要的”。。其中尤以廖平与刘师培的学术交流引人瞩目。时任四川国学院院正的吴之英曾有生动的描述: “院士彬彬,颇尽西南之美。况廖季平一尘近市,绛帐垂门,近与刘申叔清语便如忘食忘寝。”廖、刘两人的学术交流已到“忘食忘寝”的程度,故急欲归隐的吴之英向当局推举由廖、刘两人“身臂相扶,同治院事”[10]。

按廖平在晚清力主以“礼数判今古学之异同”,其“经学初变”即“依许、郑《五经异义》以明今、古之辨在礼制,而归纳于《王制》、 《周官》。”[9]197刘师培为《国粹学报》撰《汉代古文学辨诬》一文,则认为“汉代以前经无今古文之分”。 “今古文立说多同,非分两派”,其分别“仅以文字不同”。文中第四部分举列“今人某氏”所论“今古学宗旨全不相同”共计11处展开“辨诬”,从内容到文字表述皆明显针对廖氏《今古学考》⑤刘师培:《汉代古文学辨诬》,《国粹学报》光绪三十二年第廿四至三十期,收入《刘师培全集》,影印本第3册。11处中,前10处均是完全征引廖平《今古学考》(收入《廖平学术论著选集》(一),巴蜀书社1989年版)所列“今古学宗旨不同表”,未有只字改易。最后一处则是对《今古学考》所列“《两戴记》今古篇目表”的概括。。

至1912年4月,廖平任教于四川国学馆。同年6月四川国学院成立后,刘师培任“院副”,廖平为院员。当年10月国学馆、院合并,两人皆兼任国学学校教职,在该校共事直至1913年7月刘师培“请假回籍”⑥《四川省国学院附设国学学校一览表 (1913年上学期)》(时间不详)、“四川省国学学校一览表 (民国二年8月起至三年7月止)”(时间不详),存古档,第1卷,第37A-38A、40A-45B页。。据蒙文通所述,此时的刘师培“鼂夕共廖氏讨校,专究心于《白虎通义》、《五经异义》之书”[9]49。这样的“鼂夕讨校”对刘师培学术理路影响甚大。就在民元上半年,刘氏为吴虞开列治“汉学”书目,将《今古学考》列在“家法”类下,并指出:“廖季平以前治汉学者率昧师法。廖书断古文学为伪,诚非定论 (今亦不主此说),武断穿凿,厥迹尤多。然区析家法,灼然复汉学之真,则固魏晋以来所未有也。”[11]刘师培对廖平“断古文学为伪”持保留态度,但将其“区析家法”的努力称作“灼然复汉学之真,固魏晋以来所未有”之举,在论学不轻许人的刘师培而言,已是相当高的评语。

在蒙文通看来,刘师培在1913年担任国学学校校长期间所作《白虎通定本》,“辨析今古家法”已“极于毫芒”[9]98-99。此外,刘氏在蜀另著有《西汉周官师说考》、《周明堂考》等文,其阐发汉代今古文相异之故虽与廖氏经说异趣,但仍是推本于礼以辨析今古文的思路[12]。王汎森教授已指出,廖平早期经说“产生相当大的影响,从此对古代文化遗产分别不同群组,并对这些不同加以解释成了一种时髦”。刘师培撰《西汉周官师说考》“即受到廖平的影响”[1]。刘师培受廖平影响后的研经努力又推动了廖氏经说的发展。蒙文通指出,廖氏“劈析今古”,刘氏“从而疏通证明之,流乃益广”[9]55。刘氏后来所著《周官古注集疏》、《礼经旧说考略》“专以礼为宗,其推明两汉说礼沿革,足以辅廖 [平]师之说”①刘师培1919年秋病重期间对弟子陈钟凡说,清季为《国粹学报》撰稿,“率意为文,说多未莹。民元以还,西入成都,北届北平”,“精力所萃,寔在《三礼》”。《礼经旧说考略》、《周礼古注集疏》两书“堪称信心之作”。陈钟凡:《〈周礼古注集疏〉跋》,收入《刘师培全集》,影印本第1册,第271页。。两人学说“若甚背驰,实乃相得益彰”[13],形成清季民初一个独立的治经派别:“盖治经者有主于训诂,以《说文解字》、 《广韵》为本者为一派;主于微言,以纬候图谶为本者为一派;若廖、刘则主于礼制,以《白虎通义》、《五经异义》为本,又自为一派。”

民初的四川国学院及其附设国学学校不仅是“主于礼制”学派形成的大本营,而且是其学脉传承的重镇。据蒙文通回忆,刘师培当时“专以《五经异义》、《白虎通义》为教学之规”。他当年初见刘师培,后者即“诏之以初学治经,但宜读陈乔枞父子书;经术有家法,有条例,《诗》、《书》者有家法、无条例,《易》、《春秋》者有家法、有条例。廖师于陈氏书又抉择其冗而无关于大体者,于《春秋》又抉择其孰为后师据文推衍者”[9]103-105。实际上,四川存古学堂的民初变体虽几经嬗变,但其教学规章一直强调习经当从《白虎通义》、《五经异义》入手。国学馆简章将《白虎通义》、 《五经异义》与《说文解字》并列为新班初入学者须首先“抄习”的典籍②《国学馆简章》(时间不详),存古档,第3卷,第4-8页。。国学馆、院合并后,新章更明文规定全校学生均须“兼习”《白虎通义》、《五经异义》③《四川国学院附设国学学校章程》(1913-04),存古档,第1卷,第20B-27B页。。1912、1913两年招入的新生每周排8个钟点经学课,“均习《说文解字》、《白虎通义》、《五经异义》”④《四川省国学院附设国学学校一览表》(1913年上学期)、《四川省国学学校一览表》(民国二年8月至三年7月),存古档,第1卷,第37A-38A、40A-45B页。。至1918年底,学校“改组”办“哲学”、“文学”两科。校方仍明确提出,两科学生的“经学主要课”皆“以《白虎通》为要”⑤《关于改组国学专门学校的报告》(1918年-12)、《国学专门学校章程》(时间不详),存古档,第7卷,第83B-86、58B页。。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治经风尚固然是在民初的国学学校中兴起,但其影响所及并未仅限于该校教学授受的范围。廖平在1915年与吴虞的长谈中指出,“真正经学家即当以经为根据,由经例推言礼制”。《白虎通》 “为十四博士专门之说,实诸经之精华”。今人看此书,“宜先看陈左海《五经异义疏证》,方易了晰”。吴虞认为此言“有益学子,正不浅也”,先将其录于日记,后又特意将其“选载入随笔”,刊登在《国民公报》上[14]。蒙文通后来论及“每一学问必有其基础典籍”时提出,“清代汉学,不离《说文》;今古文学,则不离《五经异义》、《白虎通义》”[7]3。他指导蒙季甫研习经学,即教读《今古学考》、《新学伪经考》、《经学导言》、《王制笺》、《白虎通义疏证》等书。其中《王制》和《白虎通义》“所载是今文学礼制的中心”,故要求都能“成诵上口”,以便大体了解“经学上的纠葛”。若要就经学上有争论的问题作进一步的探索,则要“从礼制着手”,接读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和皮锡瑞《驳五经异义疏证》两书,将“其中所胪列的各家异同分条列出”,再继之以秦蕙田《五礼通考》和黄以周的《礼书通故》,如此可对“礼制问题有一个全面而系统的了解”。这当然是更为繁复细密的学程,但其趋向及旨趣大体仍是民初国学馆、院“主于礼制”一派治经取向的延续[7]59-60⑥至1990年代,四川大学历史系的魏启鹏、景蜀慧诸教授在课堂上仍反复告语有志研经的学生须从《白虎通义》入手。。

三、灵活开放而不失其故的办学思路

民元后,学校的教学规章呈现出灵活开放而不失其故的特征。国学馆简章规定,主课教员讲授国学, “凡经、史、词章用功次第、点阅何书、参考编辑何书皆由教员规定。首在讲堂发起条例,每日监察诸生自习勤惰。每周批答所缴札记及评改课卷,随时于讲堂发还,以便质问。遇经史疑义稍繁重者,亦会诸生公决之”①本文以下所述国学馆教学规章和授受方式,除特别注明外,皆参见:《国学馆办法简明章程》(时间不详)、《国学馆简章》,存古档,第3卷,第1-3、4-8页。。教员“于学术门径及条例须面授者随时升堂讲演,在馆学生概须听讲”。学校“设有藏书室,学生于主课以外均可随时览阅以扩学识”。

考试分“临时考验、学期考验二种”。主课教员规定学生点阅书籍页数,查验学生每周所呈“日记”, “须有摘抄若干条,疑义心得若干条(条数由教员定之)为及格”,并“每月综其勤惰以定分数,又就所阅经史每月各发问题考验一次,并考验词章一次”,是为“临时考验”。此外,每学期“由教员先发编书条例若干条,令学生就其条例各择编一种,限于一学期内编成,考其优劣以定分数 (如大种非一学期所能成者,于学期先将成稿呈阅以定分数)”,是为“学期考验”。无论是学生的“用功次第、点阅何书、参考编辑何书”,还是何时“升堂讲演”、面授“学术门径及条例”,乃至学生点阅书籍的页数,所呈日记的“摘抄、疑义、心得”条数,编书的条例等,皆由教员自行安排。显然,教师在整个教学过程中有相当大的自主空间②国学馆并院后,新章规定:“国学主课教员除每周查课二次外,其随时讲演、查课、考验、批改均参照国学馆旧章办理,由主课教员规定揭示。”《四川国学院附设国学学校章程》(1913-04),存古档,第1卷,第20B-27B页。。

国学馆章程还规定,主课“每月及学期考验先期宣布题目条例。校外学者亦得与考,佳者特赠奖品。将原文揭载杂志以示鼓励。凡考验期内,校外愿与考者可至馆检阅图书,惟不得携出”。这与四川存古学堂专门针对正额取录以外好学之士的“储材”计划有所不同,但清季“广其路以待之”的办学思路仍在延续,也从一个侧面提示着民初虽时局动荡,但川省办学官绅对国学馆的吸引力仍有充足的信心③清季四川存古学堂在一份广为散播的“募捐启”中列有专门的“储材”计划,明言“兹学新建,以百人为额,而远方负笈来者滋众,宜广其路以待之。或先刊行校外讲义,传之士林。绩学之士,有贫不能具束修者,亦应酌察,许其入学。每月课试优异者,特赠奖品以厲之。”谢无量:《四川存古学堂募捐启》(宣统元年七月),存古档,第2卷,第36页。。

实际上,清季四川较他处更甚的“存古”之风民元后确在延续。川人兴设国学会的进程即是一例。早在宣统元年二月,《四川官报》称川省“拟仿江鄂两省开办存古学堂,又以经费支绌,暂难议及”。故廖平、范玉宾、彭兰荪等人正“组织一国学研究会”,愿入会者“纷纷不一”[15]。大约一个月后,四川教育总会“评议员”及会员开会,“闭会后午后一钟,同人又借会地议开国学会事”[16]。翌年上半年,曾学传等人禀请设立“国粹学会”,时四川存古学堂已在加紧筹建中,此议未得到川省官方的支持[17]。

民元后,国学馆成立“杂志及讲会之部”,专门负责开设国学会并刊行《国学杂志》。该会“由国学馆及馆外通儒发起”,意在“约集通材,实地研究古礼古乐并示期讲论,仿白虎观法办明各经大纲巨案”。每周开会一次, “命题讲演,先期拟题登报,凡馆外热心国学者均得入场旁听。一则馆内学生得资传习,以储临时讲演员之材;一则广树风声,俾国学渐臻普及”④《国学馆国学院合并条件 (一)》,(1912-09),存古档,第5卷,第6A-8A页。。国学会“附刊杂志,凡会中讲义以及馆内外佳作均得入选”。学生如“治经编著一书,条例秩然”,也“由国学会酌量付印”。数月后,国学馆归并国学院。鉴于国学会设立以后“成效昭然”,国学院决定将该会改为“讲演会,于院员之中推一谙悉外情、语言昭朗者主任其事”,“一切办法略遵旧制”。

前文说过,川省官绅将国学馆与国学院合并,意在“统一国学机关”并竭力节省经费。国学馆每月原由川省教育司拨发公费银八百两,归并国学院后,除国学会经费每月一百银元、存古书局经费每月二百两由国学院直接向四川民政府咨领外,其余“悉行裁节”。在厉行节约的办学氛围中,川省办学官绅仍对国学会、存古书局奉行“专款专用”的原则,可见其对二者的重视。至1912年底,孔教扶轮会咨请国学院“于国学讲演会款项内酌拨助款”。孔教扶轮会采取这样的筹款方式,从一个侧面提示着当时国学讲演会办得多少有些声势和影响力①《国学院咨呈省议会文》,(1913-01-07),存古档,第58卷,第100B-101B页。。1913年9月,国学院接到四川财政司节减经费的命令,经过“再四筹商,惟有于不得已之中”,决定从当月起将国学讲演会“开支之五十元全行停支”,存古书局每月补助金由282元减为182元②《国学院咨呈四川民政长文》,(1913-09-24),存古档,第60卷,第13B-16A页。。

在治学规程上,校方始终强调“读书先要识字”这一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治学思路。国学馆简章拟添招15岁以上20岁以下“读过经书,文笔清顺者”组成“通学预备班”,“专治小学,拟以二年为期”③《国学馆办法简明章程》(时间不详),存古档,第3卷,第1-3页。。国学馆、院合并后,新章仍明确规定“新班”须先习《说文》④《四川国学院附设国学学校章程》(1913年4月),存古档,第1卷,第20B-27B页。。1914年,存古书局刊印由廖平、吴之英共同署名的《经学初程》一书,意在为初学者导示治经门径⑤本段及下段所述除特别注明外,皆参见廖平、吴之英:《经学初程》,成都存古书局1914年印本,第2A、8A页。廖平初撰此书脱稿于光绪十二年 (约1886年),光绪二十三年 (约1897年)由尊经书院刊刻,并收入《四益馆经学丛书》(廖幼平编《廖季平年谱》,巴蜀书社1985年版,第36-38、55-56等页)。清末的版本今未得见,这里所引1914年印本后于1921年收入“新订六译馆丛书”中。。书中专条驳斥了“鄙弃小学、好高务远”的风尚,倡言“古人先入小学后入大学,原有等次”,“治经之道,不能离声音训诂”。两位清季民初的蜀中名儒虽然经说各异,但在初学者的治经规程与门径上有相当的共识。

关于治经年龄, 《经学初程》明确提出:“治经岁月略以二十为断。二十以前,纵为颖悟,未可便教以经学,略读小学书可也,然成诵则在此时。二十以后,悟性开则记性短,不可求急助长,当知各用所长。”这与国学学校拟订的教学计划相当绾合。校方1914年为新生 (年龄皆不足20岁)开设经学、史学、国文、习字、算学等课程,经学课的研习内容只有“小学”,且经学课时数超过其他四门课的总和⑥《四川省国学学校一览表 (民国二年八月至三年七月)》(时间不详),存古档,第1卷,第40A-45B页。至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四川大学历史系77级本科班学生霍大同等人向徐中舒教授请教治学门径,徐老先生答复:“你们从认字开始。”参见霍大同口述:《我的学术生涯》,朱晶进、李贤文采写。。

此外,校方还提倡学生“抄书”。国学馆简章则规定:学生课程“以抄书、点书、写札记及各习一经为主”,并有“抄书”专条作具体说明:“抄书以本经古书为主,新班则先《说文解字》、《白虎通义》、《五经异义》。抄分二种,或悉录本文;或由教师颁发条例,依类择抄,每星期呈阅。其他应抄古书亦由教师规定。”⑦《国学馆简章》(时间不详),存古档,第3卷,第4-8页。国学馆、院合并后,新章仍明确要求本校学生“凡钞书、点书、写札记均以本经为主”。由于其他新式学校皆无此教法,校方还特意“查照教育部颁定管理规程第四条”,另列专项教务管理细则:“钞点之书必须自备、应钞应点之书不得倩[请]人代钞代点、札记不得剿袭陈说。”⑧《四川国学院附设国学学校章程》(1913-04),存古档,第1卷,第20B-27B页。据蒙文通回忆,民初国学学校提倡抄书,因为抄书比读书印象深刻。此风对他影响很大。后来他指导蒙季甫、蒙默习经,皆出以此法⑨《蒙默老师采访记录》,(2003-04-11),郭书愚采访并记录。据蒙季甫在《文通先兄论经学》(收入蒙默编:《蒙文通学记》,第61页)中自述,蒙文通要求他将秦蕙田《五礼通考》、《礼书通故》两书中“同一问题所据不同经文和各家异说都分别条列出来”。他“一边读、一边抄,大概花了两年时间,资料抄了四厚册”。。

民初川省办学员绅还承袭了清季四川自订存古学堂章程的部分办学思路。清季《四川拟存古学堂开办简章》并未参照湖北方案开设外国史、博物、理化、外国警察监狱、农林渔牧各实业、工商各实业等西学“通习课”,反而拟开设湖北存古学堂没有的“教授管理法”课程。民元后该校的课程设置注重兼顾传统中学内部各分支学科,校方在川省旧章基础上实际仅为首届学生添设了“法学”一门与西学有关的“普通兼习科”⑩相关情形参见郭书愚:《四川存古学堂的兴办进程》,《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2期,第95-98页。。该届学生最后一学期开有“教育心理”课,说明校方在课程设置上仍注意兼顾存古学堂的师范性质。

在学制方面,1914年廖平出任四川国学学校校长后,认为“国学一门非延长时间不足以资深造”,力主施行“两年预科、三年正科”的学程,而且将1912、1913年入校的学生一律“作为补习通习”生,从1914年起“算为入校第一期,所有从前成绩分数俟将来毕业时加入平均”①《廖平咨呈四川巡按使公署文》(1914-08),存古档,第27卷,第10B-12A页。。至1918年底学校改组后,校方新拟的办学方案将学制调整为一年“预科”、三年“本科”,“毕业后再加研究科一年”②《关于改组国学专门学校的报告》(1918-12),存古档,第7卷,第83B-86页。。按清季保存国粹办学努力的一个重要面相是:西式的新教育是否适宜传习中国传统学术?罗振玉在与张之洞私下会谈时提出,“国学浩博”,存古学堂“年限至短,复添科学,恐成效难期”。张之洞“首肯曰:‘此论极是。但不加科学,恐遭部驳。至年限太短,成效必微,但究胜于并此无之耳。’”[18]川省方面延长年限、细分预科正科学程、少开西学课程、注重兼顾传统中学内部各分支学科的作法,或不能完全解决西式学制与“国学浩博”间的矛盾,但显然是在“新教育”体系内探寻国学传习之路的尝试,且较之晚清的《修订存古学堂章程》而言,恐怕还是稍更切合国学“浩博”特点的新教育形式③晚清学部颁行的《修订存古学堂章程》(《政治官报》宣统三年三月二十六日,“折奏类”,第1249号,台北,文海出版社1965年影印本,第43册,第454-468页)以“吾国古学精深”为由将张之洞原拟章程的学制延长一年。但实际的课程安排则是:除兼讲中西的“算学”课时数增幅为62%外,其余与西学有关的课程钟点数皆成倍增加;“古学”课程反而成为被缩简的对象。。

在校务管理方面,国学馆简章规定:“起息须有定时,住馆以后无故不得终日出外,每日午后九钟馆门关闭即不再开。”④《国学馆简章》(时间不详),存古档,第3卷,第4-8页。国学馆、院合并后,新章规定,“本校管理规程悉遵教育部颁定管理规程办理”,“学期试验临时试验均与各学校同”。此外又“查照部颁规程第四条”另列八条专门管理细则,包括学生请假登记制度以及“冬春”与“夏秋”的每日作息时间等⑤《四川国学院附设国学学校章程》(1913年4月),存古档,第1卷,第20B-27B页。。据蒙文通晚年回忆,民初校方令学生每人治经一部有比照尊经书院之意,师生所用也是尊经书院的刻板书。但学校在教学体制上有正规的学堂上课钟点,晚上有自习课,有教师巡查,学生终究不能像书院中人一般闲散。学校在办学运作上与旧式书院实大异其趣⑥《蒙默老师采访记录》,2003年4月11日,郭书愚采访并记录。。清季存古学堂是官方尝试在“新教育”体系中保存国粹的主要形式。张之洞特别强调该校应“出入有节,起居有时,课程钟点有定,会食应客有章”,与各新式学校无异而与“旧日书院积习”绝不相同[19]。清末与民初的“新教育”体系当然有所不同,但无论是存古学堂,还是四川国学馆、四川国学学校,在校务管理方面皆是力图作为“新教育”的一部分而非其对立面,以西式新教育形式“存古”。在这一点上,清季民初保存国粹办学观念有传承和延续的一面。

四川存古学堂在民初短短两年时间 (1912年2月—1914年2月)经历了由“四川国学馆”到“四川国学院附设国学专修科”,再到“四川国学院附设国学学校”,最终定名为“四川省国学学校”的数次变更。在定名为“四川省国学学校”前还拟改为“四川省国学专修学校”而未果。校名如此频繁的变更,渗透着四川官方及国学院“笃道”学人力图在动荡时局中、在新教育体制下传习国学的种种努力。正是这种竭尽心智的努力使得川省存古学堂得以异于他省在民元以后不间断地办理下去,为20世纪的蜀中教育界储备了一批中学师资和经史“专修之才”。

整体看,民初川省方面续办四川存古学堂的思路体现出灵活开放而不失其故的特征,一方面延续了清季张之洞等人在新教育体系内“存古”的办学大方向;另一方面又对清季原有教学规程和方式进行调整和变通,在“新教育”体系内尝试探寻中学传习之路,尤其是该校经学独大局面的形成以及“主以礼制”研经学派的兴起和传承,从学术机构的角度凸显出民初蜀学的区域特性。实际上,这样的尝试在官绅合作的氛围中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并体现出与我们习知的近代教育变迁进程明显不同的独特走向。民国教育部成立伊始即废止了普通中小学、师范学校的经学课程,翌年初颁行的《大学规程令》更将清季所有的经学内容拆分到“大学文科”的“哲学”、“文学”、“历史学”各门中。由此民国新教育系统内不再有独立的“经学”课程[4]115。而四川国学学校直至1918年底才开始改换西式的“文、史、哲”学科类分名目。校方在改制过程中更竭力延续此前的办学思路和教学模式。西式的文科类分体制在民国蜀中学界的确立是远滞后于教育部规章且充满迟疑和忧虑的过程。详情只能另文探讨了。

附言:本文在查访资料过程中承已故吴天墀先生指点,另蒙默、胡昭曦等先生也曾指点并提供帮助,罗志田老师曾代为查阅现藏台北的清学部档案,特此一并致谢。

[1]王汎森.从经学向史学的过渡——廖平与蒙文通的例子[J].历史研究,2005,(2).

[2]罗志田.事不孤起,必有其邻:蒙文通先生与思想史的社会视角[M]∥近代读书人的思想世界与治学取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286-313.

[3]四川大学校史编写组.四川大学史稿[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85:27.

[4]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3·教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5]罗志田.西学冲击下近代中国学术分科的演变[J].社会科学研究,2003,(1).

[6]蒙默编.蒙文通文集 (1)[M].成都:巴蜀书社,1995.

[7]蒙默.蒙文通学记[M].北京:三联书店,1993.

[8]曾宝和.与彭云生书[M]∥磐斋集,1922刻本:卷八,3A-B.

[9]蒙文通.经学抉原·序言[M]∥经学抉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10]吴之英.与胡文澜书[M]∥寿栎庐丛书之九·卮言和天四 (书),1920名山吴氏刻本:16A-B.

[11]吴虞日记 (上)[M].民国元年五月二十六日,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43-45.

[12]蒙默编.蒙文通文集(3)[M].成都:巴蜀书社,1995:142.

[13]劭瑞彭.《礼经旧说》题记[M]∥刘师培全集 (1).北京: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影印:98.

[14]吴虞.爱智庐随笔 (1915-10)[M]∥吴虞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90-94.

[15]无作者.国学研究[J].四川官报,宣统元年 (4):新闻,1B.

[16]无作者.教育开会[J].四川官报,宣统元年 (7):新闻,1A.

[17]赵启霖.批高等兼工业学堂教习曾学传等禀拟立国粹学会文[J].四川教育官报,宣统二年 (4):公牍,19A-B.

[18]罗振玉.集蓼编 (雪堂自述)[M]∥罗雪堂先生全集 (5:1),台北:大通书局有限公司,1973:21.

[19]张之洞.创立存古学堂折 (光绪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九日)[M]∥苑书义,等.张之洞全集 (68),1762-17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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