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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本

2011-01-19王小忠

青年文学 2011年11期
关键词:达拉扎西牧场

文/王小忠

我不知道索南丹柱是怎么死的。三十几年过去了,大家的说法各不相同,我也懒得去计较。阿妈从康多牧场搬到了绍玛新村。那里全是新房子,自来水像银线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远处牧场的亲戚们大都搬到了这里,牧民新村很热闹,几乎成了一个小城市。年轻的时候,阿妈和索南丹柱都是草原上出了名的勤快人,可后来他们离开了草原,为了我而离开了草原。现在我和阿妈,还有我的“佳毛”(藏语,媳妇)菁华一起住进绍玛新村,我感到每天的阳光都是那么温暖。阿妈讲起陈年往事时,她的眼角总挂着晶莹的泪珠。

阿妈年轻时的事情,总是那么有趣、那么惊险。我把她讲的所有故事都记录了下来。不论走到哪里,我都要带上那个已经很破旧的本子,一有空儿就拿出来,看看有没有新的东西在生长。

来到绍玛新村,阿妈心里宽了许多。刚到家,她就端来糌粑和酥油。多年来她都这样,说酥油、糌粑能让人变瓷实。坐在阳光下,透过明亮的玻璃,看着远处草地上奔跑的孩子们,我幸福地笑着。儿子丹珠喜欢听我讲故事。可不是嘛,我刚坐稳,他就坐在我跟前憨憨地笑着,那么认真、那么迫不及待。我边吃边讲了起来。阿妈也喜欢听,但当我直接说她的名字时,她会不高兴,所以,在以后的故事里,我就将她的名字换成别人的名字了。下面是我讲给丹珠的故事。

完地嘎把索南丹柱送出家门时,天色已不早了。在完地嘎家,索南丹柱吃了一顿糌粑,喝了两碗酸奶,精力恢复得和刚出门时一样。走了六十多里路,离牧场还有三十多里。到了牧场,达拉草就不会害怕了,家里有一个剽悍的男子,狼就不会来了。狼的嗅觉是世界上最敏锐的,隔山隔水都能闻见人的汗味,尤其是剽悍男子的汗味。达拉草捎口信来,说狼成群结伙夜夜在牧场周围骚扰,羊被咬死了好几只,她很害怕,夜里不敢合眼,狼的嚎叫使牧场上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达拉草一个人守牧场快十天了,索南丹柱不敢怠慢。

太阳滑下山去了,天边立刻布满了红彤彤的云霞。已经到了初春,山梁上的风依然很凶猛,索南丹柱裹紧了敞开的擦褥(藏语,单衣),黑黝黝的前胸立刻被藏进一片炽热的黑暗里去了。

索南丹柱走到大沟梁北坡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从住牧场那天起,他就开始踏上了这条路,春夏秋冬,几乎分不清季节的变换。只有达拉草告诉他羊羔又添了几只,酥油攒了几肚子的时候,他才掐掐指头算算日子,日子却已过去了一半。

大沟梁北坡靠右是百丈悬崖,索南丹柱如飞一般。此时夜色已完全包裹住他和一整座山,但他一点儿也不害怕,这条路上哪儿有凹坑,哪儿堆着石头,他心里一清二楚。走到牧场,星星大概也就出齐了,达拉草一个人睡不着,她心里一定很害怕。

当索南丹柱正在快步行走时,突然听见一声粗粗的呼吸。他看见了眼前的石头旁蹲着一只狼,打着一对“灯盏”。风依然没停,那对“灯盏”绿莹莹的,连晃都不晃。索南丹柱吸了一口冷气,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时候他记起了牧场上老人们的话:“大沟梁上狼多,碰见了别害怕,你要和它死死对视。”于是索南丹柱便咬紧了牙,开始用他没有色彩的“灯盏”和带有色彩的“灯盏”死死撞在一起。那狼的尾巴直直地在石头上拍着,沙砾滚到崖底,传来“沙啦啦”的声音。四周很静,狼急促的呼吸声时断时续、时细时粗。索南丹柱突然感到一种身处荒漠的孤单和害怕。他心里不住祈祷,天,快快亮吧!太阳,快快出来吧!于是,他似乎看见了牧场上撒满的牛羊,漂亮的达拉草提着奶桶,奶钩发出熠熠夺目的光芒……

大约过了半小时,那狼站起身来。索南丹柱紧握拳头,眼皮都没眨。尽管如此,他的双腿仍然抖得厉害。狼在下边,索南丹柱在上边,他敢肯定,它不会直扑过来。那狼站起身不久,便从索南丹柱面前一掠而过,一会儿,靠山右边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嚎叫。传说狼遇见强敌的时候,往往用低沉的嚎叫向同伴求援。这时候,索南丹柱才发觉衣服已完全被汗水浸透了。

星星还没出齐,索南丹柱就赶到了牧场。达拉草果然没有睡着,帐房里煤油灯还亮着。她似乎知道索南丹柱今天一定能赶到,于是就取掉堆在帐房里的旧皮袄,换上了新的。索南丹柱揭开皮袄,达拉草的腿那么白、那么富有弹性,这是他和达拉草结婚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她的全身。达拉草还像一个大姑娘似地羞红了脸。索南丹柱本想立即在她身边倒下,可是她已开始穿衣服了,索南丹柱坐在炕沿上,贪婪地吸着烟。

达拉草说,最近狼很多,不敢睡觉,也不敢把羊放在远处,煤油灯整夜没灭,二斤煤油也快用完了。她还说,羊被狼咬死了几只,肉吃不成,皮也不会剥,肉和皮都丢到河底了。达拉草一边唠叨,一边煮奶子、取糌粑。索南丹柱木讷地坐着,他根本没有吃糌粑和说话的心思。达拉草见他不吃不说,便蜷到皮袄里,静静地看着他。索南丹柱吹灭了灯盏,轻声对达拉草说,睡吧!

索南丹柱本想告诉她今夜惊心动魄的历险,但他又感到自己很难说清。真的,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历险,它太可怕、也太复杂了!

■美术作品:胡安·米罗

索南丹柱在帐房里睡了三天,达拉草以为他病了。她干完所有的活儿,就匆忙回到帐房里,守护着索南丹柱。

第四天,索南丹柱起来了,他望着四月斑驳的草地,心里豁亮了许多。五里之外的扎西也来了,他一脸沮丧,说昨夜有八只羊被狼咬死了。达拉草脸色惨白,显然,她是受了很大的惊吓。扎西说,这狼再不收拾,恐怕住不多久了。扎西又说,到县城买点儿药,打到羊身上,毒死几只狼,它就再不敢来了。索南丹柱说,狼会复仇的。扎西说,狼会复仇,人也会。索南丹柱看着达拉草惨白的脸,终于同意了扎西的想法。

第五天,索南丹柱和扎西动身了。太阳刚爬上山顶,他和扎西已走了很长一段路。索南丹柱讲起两年前的旧事。

两年前,索南丹柱在牧场四周胆大得出了名,大家不叫他的名字,都说他是“娄干”(藏语,傻子)。索南丹柱敢赤膊和牛斗,也敢夜里出帐进林。在一次远行时,他碰见一只母狼,那时正值四月,母狼引着它的三个孩子正在一个叫石夹崖的二台上走着。他当时想,一只狼就够羊群和牧民提心吊胆了,何况它身后还跟着三个狼崽子,那些狼崽子长大后,后头不知还要跟多少个狼崽子。

石夹崖奇险无比,二台离山顶有三丈多高,离崖底也有三丈多高。二台上的小道只容一个人行走,但没人敢在那条道上走,常住牧场的牧民们都说那是条狼路。他看着那只母娘领着它的孩子,在那条道上大摇大摆行走的样子,心里闪出了弄死它们的念头。他坐在山顶上,吸了几口烟,然后便毫无顾忌地搬起卧在腿下的石头,对准那只母狼扔了下去。他在上面听见一声尖利的嚎叫,接着又扔下一块石头。过了一会儿,他向下一看,见那母狼已转过身子,死死盯着跟在它身后被砸伤的第一个孩子。当他扔下第三块石头时,那母狼望见了索南丹柱,它没有跑,只是用凶残的目光瞪着索南丹柱。当他再次搬石头时,凄厉的嚎叫声又传了上来。他慌忙转身向下看去,那只母狼用嘴衔起它的孩子,并把它们一一扔到崖底,然后自己也飞身而下。索南丹柱心里非常害怕,狼发给同伴最强的信号就是嚎叫,说不定过上一阵,这条小路上会出现成群结队的狼……

索南丹柱给扎西讲两年前的这个旧事,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他说起来依旧绘声绘色,而扎西似乎也听得津津有味。他对扎西说,那次死了四只狼。其实狼也很少吃与它为邻的东西,可碰上羊,它就收不住自己的凶性。扎西说,羊遇见狼,就会伸长脖子,专门让狼咬,这是天意。索南丹柱说,羊是怕狼的,但狼却怕人。扎西说,其实人也是很怕狼的。

索南丹柱和扎西回到牧场时,天已很晚了。达拉草早已为他们做好了吃的。吃完后,索南丹柱和扎西摸黑把药打到了羊身上,当然扎西家好几只羊也被打上了药。

第二天,索南丹柱还没起来,扎西就来了。扎西说,昨夜里狼嚎叫了半个晚上,羊被咬死了十三只,狼死了一只。索南丹柱连忙起来,跑到用牛粪围成的羊圈里——羊死了五只。他回到帐房里时,扎西已走了。索南丹柱告诉达拉草说,羊死了五只,不是狼咬死的。达拉草没开口,她的眼眶里装满泪水。达拉草是个坚强而善良的女人,她没有责备索南丹柱,只是倒下奶子,又拎起奶桶走出了帐房。那天,索南丹柱和扎西进城卖掉了那只被毒死的狼,然后买了些盐巴和煤油,回来时很晚了。

夜里,达拉草像小绵羊一样滚进索南丹柱怀里,索南丹柱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与幸福。他和扎西都是男人,不分四季地东奔西跑,祖先选择的这条路本来就是条四面受敌的路,对于常年坐牧场的他和扎西来说,从意识上彻底背叛这条路,追求一条更好的路,是多么不容易啊!

这时候,他们听见外面的牛羊发出骚动的声音,接着传来悠长而低沉的狼的嚎叫声。达拉草吓得缩成一团,他们静静地听外面的响动,狼的嚎叫已连成一片,像是一只,又像是一群。

狼的嚎叫在后半夜渐渐远去了,索南丹柱准备到外面看一看,而达拉草的手死死钳住他。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睁着眼晴,望着黑茫茫的四周。

天快亮了,索南丹柱点着灯盏,达拉草也起来了。他们来到外面,低低的冷风迎面吹着。草原异常安详、寂静。他们直奔羊圈,听不到羊骚动的声音。索南丹柱划着火柴,看见一圈羊都静静地躺着,地上没有血,狼切断它们的喉咙,把它们的血吸得一滴也没留。

达拉草“哇”的一声哭了,这时候,索南丹柱听见那边的扎西也发出揪心的哭叫。

索南丹柱扶着达拉草向帐房走去。他说,不要哭了,明天我们就搬走,我们定居下来,我再不让你害怕。达拉草不哭了,她抬头望着东方,东方翻滚着绯红的云团,已是拂晓。

索南丹柱离开了草原,他不想在牧场长期待下去。年轻的索南丹柱心里有了另一种想法。坐牧场那么多年,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状况。他带着达拉草在一个牧村里暂时定居下来,想用年轻向命运挑战。

干粮和皮袄都绑到车上了吗?索南丹柱一边往腰间别刀子,一边问院子里来回走动的达拉草。

都绑到车上了。达拉草应了一声。

拉木家灯亮了吗?

我看一下。达拉草答应了一声,便奔到房顶上。

索南丹柱从一叠裁好的烟纸中抽出一张,卷了一个又粗又长的“喇叭筒子”,“哧”地划着火柴,美美地吸了一口。

拉木可能走了,灯没有亮,静静的。达拉草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用双手搓着冻红的脸蛋。

索南丹柱掐灭了烟,在睡熟的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转身走出屋,架上那头黑如木炭的牛,头也没回就上路了。

达拉草站在门口,向黑茫茫的大路呆呆地望了一阵,然后进屋睡在儿子身边。儿子吉道才让快五岁了,定居到康多峡已经整整五个年头。“真是苦了你索南丹柱了。”达拉草自语着。牛羊都买了,队里分的几分田种些青稞、燕麦之类的,生活倒也没啥大的问题。就是这破房子,早就该修一修了。达拉草想着,一直没有睡着。孩子长大后,要让他去念书,过上幸福的日子,他们也就放心了。

达拉草觉得眼睛有点儿发疼,她不睡了,想起前些日子没有打净的青稞还堆在场院里,就翻身起来朝场院走去。这时候东方已经微微露出了鱼肚白。

那头牛来来去去陪索南丹柱进札嘎林已整整三年了。刚买来的时候,浑身圆得像鸡蛋一样,如今屁股像帐房尖子一样高高地突了出来。索南丹柱自己也有点儿怕,进札嘎林几乎是和自己的命打赌。那鬼地方还了得,三月里放一碗水能把碗冻破呢!不进也不行,儿子五岁了,房子得重新收拾,家具要添些,钱要多攒一点儿。索南丹柱一边想,一边抡起鞭子朝牛背上使劲地抽打,反正这一辈子注定是札嘎林里的常客。

那轮模糊的月牙儿终于吊死在启明星上了。寒风抱着无数把利刃,在索南丹柱脸上胡乱划着。熬过这阵子,太阳就出来了,太阳一出来,什么都不怕了,前边的拉木也就看见了。索南丹柱在牛背上又抽了两鞭子,那牛快跑了几步后,又和原先一样,不紧不慢地走着。索南丹柱觉得实在扛不住了,他爬上车,用皮袄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牛这东西真有灵性,它似乎知道架到车下就难逃劫数,与人方便,自己也少挨几鞭子,所以它丝毫不打折扣地朝札嘎林的那条路走去。

索南丹柱醒过来了,他把头从皮袄里探出来。太阳已升过了头顶,离札嘎林少说也有百八十里。

怪了,拉木走得再快现在也应赶上了,怎么连影子都没有?索南丹柱自语了几句,又躺倒在车上。

不知什么时候,索南丹柱在恍惚中觉得车子停下了。他立起身、扬起鞭子时,才发现天已黑了,只有寒风低低地呼叫着。他跳下车,把牛拴到辕上,然后拾了点儿枯枝,点着了火。

天色越来越暗了,黑压压的林子在眼前,不见边际,一动不动。牛卧在车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索南丹柱取出干粮和那把熏得比夜色还黑的茶壶,用斧头剁了几片身后河里的冰,砸碎放进壶里,然后把茶壶煨在火堆旁。

“拉木,你不是你大的亲生,说好一起动身的,却把我一个人给诱来了。”索南丹柱一边啃干粮,一边不住地低声骂拉木。拉木和他一样都是札嘎林的常客,每次进林,他俩总在一起。过夜时两人就找一个冬窝子,点着火,东拉西扯地谝上一夜,如今倒好,只有他一个人守着黑夜。再说,这林里的夜也不好过,运气不好,会变成豹子的口粮。索南丹柱望了下天空,天空像锅底一样。对面林中各种怪异的声音不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茶壶里的冰消了,索南丹柱在火堆上又加了几根柴,火苗立刻暗了下去,四周顿时黑了许多。风什么时候停歇了他都不知道,他只是觉得额头上冷汗不断地往外渗。

索南丹柱望着手里的半块干粮,吃不下去,他把斧头放在手边,然后把皮袄裹了裹,目不转睛地盯住火堆。他觉得有点儿困,腿也有点儿疼,腰里也不舒服。加上去的柴着起来了,劈里啪啦响着。他向火堆靠了靠,脊背依然感到有点儿冷。

一声巨响从林子深处传来,像是一棵大树被人砍倒,又像是野猪咬断东西的声音,更像是雷在天际低吼。索南丹柱慌忙操起斧头,背靠在车上。这时候风刮了起来,火苗随风扑倒,火星跃到空中,忽地闪了一下又不见了。牛在车旁大口大口地喘气,黑沉沉的天空似乎更低了几分……

索南丹柱醒来时,天已亮了,这一夜他是靠在车上过来的。他活动了下腰身,踢平昨夜燃尽的柴灰,又重新点着火,把茶壶煨到火上后,就进林了。

进林对索南丹柱来说是不值一提的,不到半个时辰,他已砍倒了两根六寸多粗的椽子,并且连树皮都收拾干净了。他坐在椽子上,卷了一根烟,吸了几口后,突然想起昨夜的那声巨响,“可能是山叫鬼。”想着想着,他心里害怕起来。林里常有山叫鬼出没,山叫鬼吼一声山摇地动,在更多的时候山叫鬼会发出女人的声音来唤人,唤久了没人应答时,就会大吼一声。山叫鬼唤人的时候,只要人一回答,准会没命。一般在林中过夜时,要生一堆火,然后把鞋烤到火堆旁。据说,鞋的臭味是山叫鬼的克星。索南丹柱想起这些,为昨夜的大意吐了吐舌头。他和拉木在一起的时候,一到晚上便会把鞋烤在火堆旁。想起拉木,索南丹柱气又来了,这么大的椽子一个人怎么弄到车上呢!白费了半天工夫。这两根椽子又匀又直,可惜死了。索南丹柱操起斧头,又重新砍了几根小椽子,既然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索南丹柱把小椽子一根一根抬出林,绑到车上时,天色已不早了。

这牛越来越不中用了,料给得也不少,走起路来却总是慢腾腾的,眼看天快要黑了,翻不过山梁就会很麻烦的。索南丹柱心里立刻紧张起来。

车缓缓地攀到了山腰,索南丹柱扬起鞭子,大声喝着牛。牛后腿缝里的汗不断往下淌,鼻孔像沸腾的壶嘴一样冒气。索南丹柱的鞭子雨点般落到牛身上,牛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车不但没有前进,而且开始后退了。索南丹柱连忙用双手搡住,可车越退越厉害。要是退下山去,车完了,牛也完了。他松开手,别在腰间的刀把撞疼了他,他不假思索地抽出刀子,“噌”地一扬手,刀子直直地刺向牛的肋巴缝里。那牛发出一声震彻山谷的吼声,索南丹柱还没来得及拔出刀子,车子已冲出了很远。一杯茶的工夫,车已到了山顶。那牛浑身像筛糠一样。索南丹柱拔出刀子,一股鲜血像喷泉一样射到他脸上。牛像山崩了一样倒下去,车辕“咯吱”一声成了两截。索南丹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喃喃自语道,攒点儿钱,盖个好房子,定居起来……

索南丹柱不再进札嘎林砍柴了。

索南丹柱是个有野心的男人,一晚上他能喝完一桶酒,能走百里路。虽然这么骁勇的索南丹柱一直没能得到他最想过的日子,可年轻勇敢的索南丹柱一直在摸索着生活的道路,他想彻底背叛祖辈的教诲,于是又开始了新的探索。

那年月的猞猁肥得很,皮、肉、油都是钱。年轻的索南丹柱除了进牧场、进山林,他最骄傲的日子就是秋天。一个秋天,抓二十几只猞猁,一年的油盐酱醋问题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一个深秋的后晌时分,索南丹柱穿过一片草原,靠着一段矮崖搭了一个临时的窝棚,点燃残枝败叶,打开炒面袋,开始了深山里的生活。

玉盘般晶莹剔透的月亮一动不动地凝滞在空中。微风的骤然停歇使人觉得有点儿冷森森的,索南丹柱躺在窝里眯着双眼。

一只光溜溜的金黄色猞猁从眼底箭般穿过,索南丹柱也箭般奔出窝。“扑通”,猞猁进了洞,洞口很小,只容索南丹柱的腿伸进去。望了一会儿洞口,索南丹柱带着巨大的失望按原路返回。

第二天,索南丹柱朝昨夜追猞猁的地方走去,很快就到了,可那儿没有猞猁的洞口,只有一个悬崖。令人眩晕的悬崖。索南丹柱脚下的石子滚下去,半天才传来一阵空旷的回声。

原来是一场梦。

索南丹柱转过几道山梁,不见任何东西的影子,也没有发现一个洞穴,他觉得胃里像有万千条毒蛇在搅动。来到搭好的窝棚前时,太阳已转过了身子。打开炒面袋,取出巨大的木碗,迫不及待的索南丹柱向山泉边跑去……

这是第一天。索南丹柱躺在窝里,喃喃自语。

大山的夜,一半是诗,一半是谜。索南丹柱睡不着,他想起早年在草原上的经历,想起牧场上的酥油花和蕨麻花。酥油花和蕨麻花是太阳底下最灿烂、最美丽的花,但由于生命的短暂而很少有人去歌唱或在意。人和这些花有什么不同呢?想到这里,他感到有点儿难过。一只野鼠擦着树枝,弓起脊梁,发出“吱吱”的叫声,开始在索南丹柱装有炒面的袋子四周盘旋。

索南丹柱是出了名的猞猁手,早年,他用细铁丝弯成的套子不知套过多少猞猁。

猞猁似乎通灵性,它钻进套中的时候,就来回打滚。当它翻滚身子许久而无法挣断套子时,就抬头仰望苍天,发出“呜呜”的悲呼声。多么可爱的通灵性的动物啊!可它永远忽略了这一点,当它发出饥饿的孩子般的叫声时,抓它的人转眼就到了它眼前。

■美术作品:胡安·米罗

在山里徒奔了整整四天,索南丹柱没有寻到一只猞猁,所有的希望都已化作一股强烈的食欲。的确,不能这样长久待下去,炒面只能凑合一两顿了。

暮色越来越浓,道路难以看清了。垂下的枝条在索南丹柱脸上抓下条条伤痕。今夜可以安稳地休息,天明就回去,这片山林并不像老人们说的那样富裕。

突然,一个巨大的如缸一样圆的东西从索南丹柱眼前奔驰而过,他的血管剧烈地膨胀起来。

野猪!感觉告诉索南丹柱,窝棚完蛋了。他蹑手蹑脚地来到窝棚前,点着火,然而摆在他眼前的却是一堆被糟蹋得七零八落的树枝。

炒面!生存的欲望迫使索南丹柱在最短的时间内掀开所有树枝。他找到了袋子,然而袋子已经变成了巴掌大的几片碎布,索南丹柱慢慢地瘫倒在地上。

山林里最可怕的是野猪,人一旦遇上它,难保全尸,老人们都这样说。索南丹柱感到脊梁上像插进去了一根冰棍一样。野猪还会来,那点儿炒面怎能让它安然入睡呢?

猫头鹰怪异的啼泣不断传来,无边的夜幕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广袤的原野和山林。世界仿佛在瞬间神秘了许多,索南丹柱站了起来,向林外走去。

树林中仿佛有一双双凶残的眼睛在盯着索南丹柱,他的脚下也仿佛布满了陷阱,索南丹柱忙手抓住枝干,试探着把脚缓缓放到地上后,才敢出一口大气。这时候,索南丹柱才感觉到,在大自然面前,一个人的生命并不比一只昆虫强大多少。当这种感伤的情绪在心头掠过的时候,远处的山梁上却传来了猞猁的声声喊叫。多么具有诱惑力的声音啊!索南丹柱的心在“咚咚”乱跳着,可是,他已决定走出这片山林。

索南丹柱想,以后再不进山林了,好好放牧,挣很多很多的钱,然后住上漂亮的房子,永远定居下来,不能让儿子继续这种冒险的生活。

索南丹柱已经忘记了早年的牧场生活,也忘记了自己的语言。接二连三的受挫,使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变得苍老了许多。但是,他的野心一点儿都没有改变,他的心里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同时,占有的欲望也使他变得粗野而残暴。索南丹柱又开始做起屠宰生意了。

索南丹柱从一堆利刃中拣了一把一尺来长的刀子。他想,对付那么大的一头牛没有一把好刀子是绝对不行的。

正午的阳光很毒。索南丹柱推了推头上那顶戴了好几年的破狐皮帽,把穿着崭新丝绒布鞋的脚跺了跺,然后在何伟青的茶叶摊子前蹲了下来。

打碾的季节眼看要到了,家家都忙着买过冬的东西,何伟青也似乎忙了起来。

索南丹柱仔细盯着那把刀子,乌黑乌黑的刀刃上闪现着冰冷的光芒。

好刀,好刀。对付那头家伙绝对没问题。索南丹柱一边咂嘴,一边喃喃自语。

这回宰几头?何伟青边忙边问。

没干的,随便盘点儿尕光阴,这年头的日子,就这样子。索南丹柱没抬头,他的眼睛已经和那把刀长在一起了。

看你说的,一种日子有千种过法,哪像我整天就这样瞎忙活。何伟青说着,但始终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计。

难呀,前些日子宰的几只羊放了半个月,还没卖完。我急得嘴皮子都起血泡了。索南丹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甭伤心,甭伤心,做生意的就那样,今儿个不好,明儿个说不上就发了。

不说了,说啥呢,我有点儿忙,有时间过来吃碗杂碎,过上一夜算一夜,过上一天享一天福,忙你的吧。索南丹柱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走了。

街道里人稀了,索南丹柱手里攥着那把刀,走得很快。他想,那头牛该回家了。滚烫的水,丈二长的大麻绳,三寸粗的杠子……宰牛也真费劲,不像宰羊、宰鸡那么轻松。自从离开牧场、开始干屠宰的行当,翻过来翻过去就这样子。索南丹柱想到这里,就有点儿难过起来。

收割后的田野白茬茬一片,一排一排的麦垛直挺挺站立着,像长长的队伍。交巴草(我的小姨。听阿妈说,她一直住在我家,直到出嫁的那一天)四处乱奔,那头黑雌牛刚才还在背坡吃茬草,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她知道索南丹柱的脾气,半月前宰羊的时候她没把羊腿抓牢,就被骂得狗血喷头。

暮色渐渐浓了,田野被晚霞烧成一片通红。交巴草带着一身疲惫和沮丧,慢慢向家走去。

门关得死死的,她使劲推了几下才开了。院子里冷清清的,屋子里灯也没亮。

“阿嘎(藏语,姐夫),阿嘎,阿嘎!”交巴草喊了几声,没人应答。

到底出啥事了?她奔进屋子,拉亮灯,见炕上翻成了一堆麻。柜上那口朱红箱子也开着。那箱子一直由索南丹柱管着,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轻易打开的。

交巴草被弄蒙了,她顺势坐在炕沿上,木木地盯着黝黑的屋顶,说不出一句话。

索南丹柱回来了,他见交巴草像死人一般,便说,吓坏了吧,不要紧,那该杀的牛躲在草房里。

交巴草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阿嘎,这屋咋……咋成……这样了?牛还宰……宰吗?

宰啥呢!你阿姐得了急症,我刚送到医院,牛卖了。索南丹柱停了一会儿,又说,卖了划不来呀,宰了不但能赚钱,而且还白得一副杂碎呢。可现在好,让人家捡便宜了,你说遇的这事情。

阿姐不严重吧?交巴草问索南丹柱。

死不了,就是要点儿钱的事情。

索南丹柱坐在炕沿上,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尺多长的刀子,齐刷刷割断气管,血流成河,膝盖顶住牛脖子,双手握住牛角,用力一拧,牛头落地,几下剥得精光,一把大板斧,一眨眼工夫,一头牛四分五裂……

每想起这些,索南丹柱心里总是美滋滋的,但他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伤心起来。深深的眼窝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溢出了满满的一眶泪水。

天刚麻麻亮,索南丹柱就跳下炕,从箱子里拿出仅剩的二百元,朝城里走去。

何伟青老远就喊,宰倒了吗?

家里出了事,卖了。

啊?

伟青,有空吗?陪我到市场去。

你看我忙的,啥事情这么急?

帮我物色个小牛犊。

市场上牛马贩子很多,索南丹柱和何伟青绕了一圈,他们将目光落在一头火焰红的小牛犊身上。何伟青和卖主在袖筒里捏了一阵手指头,最后以一百八十元搞定了那头火焰红牛犊。买主和卖主各给何伟青五元钱,这是“牙行”里的规矩。何伟青从索南丹柱手里接过钱,不好意思地装到口袋里,说,索南丹柱,多喂几个月,肯定能翻本的。

是呀,还是你眼光好。索南丹柱口里这么说,心里不住骂他,心够黑的,连我的都要。

索南丹柱成天拉着牛犊,像侍候先人一样,那牛犊肥得也快,不到两个月时间,尻子里肉就挤在了一起。

这天,索南丹柱早早就起来了。那牛犊似乎通灵性,打早就不吃不喝,只是大口大口喘气。

达拉草坐在炕上,见索南丹柱出出进进地忙活,就知道他又要对小牛犊下手了。

索南丹柱,你来一下。她在炕上喊。索南丹柱进来后,屁股重重地落在炕沿上,说,你想说啥呢?

索南丹柱,你一早上出出进进的忙啥呢?

你问这干吗?

交巴草哪里去了?怎么不见她?牛犊还小,多养几个月吧,你宰的多了。

不宰行吗?年货用啥办?

口还小,宰了也没几斤肉,要不养大后留着耕地吧。

男人的事情你少管。索南丹柱跳下炕,走了出去。

索南丹柱……达拉草觉得胸口一阵憋闷,喉头便涌上一股腥味,接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头牛犊被绑倒在院子里,索南丹柱很利索地割断了它的喉管,牛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它的眼睛鼓鼓地突出来,瞳孔里索南丹柱匆忙走动的身影那么清晰可见。索南丹柱割下牛犊头,掰开口,卡在一块木板上,接着很快就剥了皮,轻松地抡起斧头,只几下,牛犊便成了条条块块。

索南丹柱干完一切后,到屋里舀水。达拉草一动不动,他拉了她一把,被子下是一大摊暗红的血。索南丹柱傻眼了,像被钉在地上一样。那血仿佛慢慢地流动起来,越来越快,很快到了他的脚下,渐渐淹没了膝盖、胸口,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索南丹柱缓缓倒了下去,满目红色里,他似乎看见了卡在木板上的牛犊头,火焰一样的红色……

达拉草又住进医院了,花了许多钱,索南丹柱不再干屠宰了。但是,达拉草的病却一直没有好起来,她的腰直不起来。从此以后,索南丹柱更加忙了。

我讲到这里的时候,发现阿妈也在我的身边,她的脸上挂满了泪珠。丹珠对我说,爸爸,绍玛新村里狼会来吗?我说,狼怕这些明亮的玻璃,不敢来了。丹珠又问,你去过札嘎林吗?你会屠宰吗?那个索南丹柱最后去哪里了?我说,你还小,很多事情等你长大后就知道了。要好好念书,将来住比这更漂亮的房子。丹珠很听话,他高兴地跑到里屋去做练习题了。

其实,索南丹柱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但是,在我心里,索南丹柱永远是个勇敢的男人。

我站起身来,太阳已经偏西了。门外宽敞的马路像一条慵懒的蛇,长长地铺在地上。草地葱绿一片,牧民新村里的房屋在斜阳里一排挨着一排,我感到一种温暖正从脚底直达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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