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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人为什么融化

2011-01-19弋舟

青年文学 2011年11期
关键词:光头酒吧妹妹

文/弋舟

潘布的未婚妻问潘布:“我一直想问问的,你为什么对所有女人都毕恭毕敬?”

问这话的时候,他们刚刚从商场出来,手里拎着一堆为婚礼采购的物品。烈日下的街头,一名后来居上的妇女一个箭步插上来,闪身钻进了被潘布拦下的出租车。潘布呢,当然是火啦,但即刻就如他的未婚妻所言,“毕恭毕敬”地退开了。透过车窗玻璃,能看到这名妇女。她一点儿都不美,年龄也颇大,烈日下的一番冲刺,更是搞乱了她那本来就不美观的发式。所以,未婚妻的诘问里没有太多的指责,不过有些揶揄罢了。

潘布有些走神儿。婚期将近,他总是有些魂不守舍。他木讷地反问:“一直想问问?你真的想知道吗?”在得到未婚妻肯定的答复后,潘布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放下手上的负担,为的是能够将手腾出来,搓上一搓。潘布一边搓手一边说:“也好,我也是想把这件事对你说上一说的!”

我在红蘑酒吧的遭遇堪称骇人——酒吧里会遭遇什么呢?是的,你可能会联想到情色,酒吧嘛。但我的经历没这么简单,怎么说呢?我遇见了一个和自己仅有一面之交的女人(潘布用表情安抚自己的未婚妻,他想让她明白,自己此时是坦诚的)——实际上,我的确完全不记得她了。那本来是一年前的旧事,就像一部冗长的电视剧,时过境迁,当我已经忘记了剧中繁复的恩怨情仇时,一个不可思议的局面却骤然摆在了我面前:后来杀出一个厉害角色,自称是这个女人的哥哥。这个哥哥凶恶地缠上了我,我的噩梦就开始了。

那时我还在晚报做记者。真是惭愧,独身的我,三十多岁了,却依然像个毛头小伙子似的兴致勃勃。我喜欢把自己经手的女人称为“妹妹”。这样的称谓,既脱离了男女之事那种动物性质的恶俗,又显得倜傥和温情脉脉。我把对“妹妹”的兴致,从现实世界一直扩大到了虚拟的网络中。你知道,报社记者的工作离不开网络。大千世界,天天有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可供我们有选择地摘下来,贴进晚报的社会新闻版里。工作之余,无聊的时候,我也不免利用网络这个资源排遣一下。怎么排遣呢?谈话,我找人谈话。作为一名记者,我总是情不自禁地以为,只要有人愿意听,我就能给一切问题提供答案,给一切不安的灵魂分忧解愁。在网络里和人谈话,就像一棵茂盛的树,总是不乏枝枝丫丫,常常会派生出一些异趣,妙趣横生、别开生面。它们在虚拟的世界指向某种曼妙的可能,通过把握谈话对手的做派,分别摇曳出强攻与迂回的姿态。这些指向当然是针对着女人——在网络里,这一点比较难以确定,我很谨慎,一般谈到三次以上,就会设法让对方的声音传递过来,以证视听。

那个女人就是被我用手段克服了的一个困难。在网上谈过三次后她打电话过来,大声疾呼道:你才是羊角风!——先前我一再蓄意挖苦她“是不是羊角风”,否则,怎么会取“飘摇”这么个网名?一听那声音,我就明白自己有事做了。我也知道,声音经常是具有欺骗性的。我见过这样一个女网友:在电话里,她的声音足以令一个见多识广的男性记者迷惑,从容优雅,仿佛某种古典的声音,从时光的隧道里辗转而来。但这声音的主人却是一个家庭生活出现了问题的老年妇女。我陪着她在公园的湖边坐了几个小时,听她用古典的声音诉说自己家庭的现代问题:老头子跟一个发廊妹搞上了,她率领儿女们殴打了自己的丈夫、他们的父亲,结果老头子干脆搬进了发廊,从此天天享受有着保健按摩的幸福生活。老年妇女的诉说,还有她支棱在头顶上的白发,如同一左一右两只大手,同时发力,粗鲁地折断了我欲望之树上的枝杈。

但这动摇不了那棵欲望之树盘根错节的根本。放下电话,我继续和“飘摇”在网上谈。在自认水到渠成的时候,我在电脑上敲击出:我爱你。立刻,一个活灵活现的字从她那里回应过来:脱!——脱!我心里震荡了一下。简明扼要,甜蜜辛辣,怎一个“脱”字了得?完全是惯性使然,我不失时机地要求和她见面。她很爽快,一拍即合,地点约在了东四路口。

当天下午,我在见过一个写小说的朋友后,就夹了两本自己写的书赶往东四路口。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街道两边到处都是乘凉的人。我有些恍惚,和那位写小说的朋友聊了两个小时,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比较严重地妨碍了我的兴致,令我的脸看起来有些浮肿。

那个女人正在一个冷饮摊前买东西吃。她穿条牛仔短裙,这是我们事先约定好辨认她的凭据。远远打量她,我觉得她的腿很长,也可能是短裙太短的缘故,反正很撩人。她买了一支火炬冰淇淋,吃一口,舔着嘴唇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一眼,就认出了我。我把手里的书举了举,和她对上了暗号,两个人会合到一起并肩前进。走了没几步,她在一个公厕前停下,表示要方便一下。厕所是收费的,她在门口站住,天经地义地等待。起初我不懂,后来懂了,摸出五角钱替她付了。这个行为具有象征意义,喏,我为她付了如厕的费用,一下子就拉近了我们的关系——我们不再是两个虚拟的人了。这让我多少找到了些状态,从那种不着边际的恍惚中部分地摆脱了出来。

她从厕所出来,胳膊很自然地挎住我。我一下子有种无话可说的感觉。事后我想,那天真的是有预兆,好像有个鬼掐住了我的喉咙,不让我自由地表达。要知道,在女人面前,我从来都是不乏语言的。我把自己手里的两本书递给她。这个我们已经在网上交流过,我告诉过她,我是一个能写书的人。当然,这是我谋求“妹妹们”时惯常亮出的资本,好比是注册公司,资产总要验一下的吧?她接过书,随手塞进肩膀上背着的小包。小包真是小,我的两本书几乎是被强行镇压了进去。我看到其中一本的封面已经被撕破了,这让我心疼起来。我的书在无数次类似的馈赠中,已经所剩无几了,它们给我交换来了诸般好处,如今却受到这样的待遇。

她把书塞进包里问道,我们去哪儿?我这才发现她还在吃着那支冰淇淋。她在问话的时候,舌尖伸出来舔嘴唇上的奶油。难道她就是这样吃着冰淇淋上的厕所吗?我有些吃惊,所以说出的话就有种夸张的成分在里面。我夸张地问,我们要去哪儿吗?

德性!她显然觉得我在故意装蒜,白了我一眼,又说一句,德性!然后她飞快地说,我只说一遍,不会再说第二遍,今天晚上我陪你玩,去哪儿都可以!我笑了一声,这有些莫名其妙,连我都有些不相信是自己发出了笑声。原来这样,这样多好,直说出来大家都方便。我完全有理由把这看成一个轻佻的暗示。她说,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没说什么。

你不许想歪啊,我只是陪你玩,只是玩啊!

是啊是啊,只是玩啊。

就是只是玩啊!你把“玩”字说那么重干什么?什么意思啊?你想到什么啦?

没有啊,只是玩啊!

玩什么啊,你别再说了好不好!

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就朝公园走了。因为我们没地方可去,如果只是“玩”,只有公园最正当。公园嘛。这本不是我的初衷,然而,我的初衷是什么呢?对此,连我自己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公园里的人好像比白天还要多一些。长廊里有一台自发的戏在演出,咿咿呀呀听不懂,但观看的人却不时啪啦啪啦报以掌声,表示他们是懂行的。我们在幽暗的树林里转了半天,越转靠得越近。最后她整个人仿佛瘫掉了,真的“飘摇”起来,整个身子的重量都交给我的一条胳膊。我用这条胳膊卡住她的腰,负担着她全部的重量,仿佛夹着一条饱满的麻袋跋山涉水。脚下是松软的黏糊糊的苔藓,恰如一个巨大的沼泽。转了半天,就是停不下来。树林里有很多与我们境况相同的人,都在艰难地寻寻觅觅,都在转圈,就是没有一个地方。也有比较勇敢的,干脆堂而皇之,物我两忘。你刚才说什么?玩什么啊?你什么意思嘛?她又问起来,声音发颤,搞得我烦躁不已。四下蒸腾着一股生机勃勃的腐败之气,那是新鲜植物与欲望混合在高温中的特殊气息。身上暴露的部位被蚊虫叮咬得奇痒无比,我几乎要癫狂起来,觉得自己湿漉漉得像一只两栖动物。

你什么意思嘛?玩什么啊?她喋喋不休,让人要疯掉。我“啊啊”地应着,觉得自己被抛进了一摊沸腾的泥泞之中。正处在一种挣扎的境地,她突然扭身紧抱住我,舌头用力地顶进我的嘴里。一股热浪汹涌而至,很像是某种粗鲁的喂食方式,如饥似渴,狼吞虎咽。同时,她举起一条腿,从腰后盘住我。我用一只手扶住这条腿,以免她四脚朝天倒下去。这条赤裸的长腿,居然有很长的汗毛。真的是很长,并且根根竖立着。

我们从树林里出来时,脚底都有些发软。我好心想去搀扶她,她似乎很不情愿,身子硬梆梆地倚住我,好像故意要把我顶倒。这样就很滑稽了,我只好也用力去顶她。两个人像摽上了膀子,在赌气。这样走出几十米,我实在不想再纠缠下去。我很累。刚才在树林里,我已经力不从心,勉力而为的结果是,现在我的脚底好像离开了大地,踩在一片虚无之中。我不想在树林外也这么全力以赴的。而且,她的小包挤在我们中间,里面的那两本书成了坚硬的砥砺,足以粉碎我迎难而上的意志。这两本书在今天没有成为桥梁,相反却是一个确凿的障碍。我身子一错,把她闪开了。

失去承重,她当然差点儿摔倒,不禁踉跄了几步。所以,她猝然骂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一贯反感剽悍的女人。但是此刻我有些发虚,我小心地问,怎么了?干吗发火?她一下子哭起来,呜呜噜噜地说,他居然喜欢那种货色。

他?谁?

她继续哭,说,吴西江。

吴西江喜欢哪种货色?

问完我就后悔了。吴西江,谁?跟我有何干系?我觉得她根本无权把我拖到一个子虚乌有的人面前,我现在根本不想听谁诉说。可这时候问了她,无疑是接上了她的话茬。果然,她不哭了,脑袋用力地点一下,身子也禁不住挺拔起来,这是找到听众后陡然来劲的姿态。她诉说的时候语调很婉转,每句话的末尾都缀着“呢”“哦”这样的叹词,像鸟儿的啁啾。这只鸟儿想让我明白:她的男朋友吴西江爱上了一个发廊妹,只去洗了三次头就勾搭到一起,现在一定躲在那狗窝一样的洗头间里鬼混。让她欣慰的是,如今她也跟人鬼混了,并且比吴西江更凶猛——吴西江洗了三次头后才开始了鬼混,而她只在网上聊了三次就可以鬼混了。所以,她比吴西江更凶猛。

这样我就明白了,我与这个女人的约会,和与那位老年妇女的约会一样,都不美好。因为,都扯上了发廊妹。由此,我找到了那天自己反常的症结。正常状态下,我会跟“妹妹们”虚与委蛇一番,头头是道地疏导她们的诸般苦恼——要知道,概莫能外,这些在网络里与陌生人搭讪的女人,苦恼可真是不少。有时我甚至觉得,旁征博引地和她们谈人生,才是我的兴致所在。可今天,完全是不得要领,是另一个调调。我非常懊丧,对眼下的一切,包括自己,都鄙夷起来。我觉得真是污秽啊,今天我给自己基本上是抒情基调的猎艳史抹了一道黑。而往常,你知道吗?我自认为是有些洁癖的,像一个雪人。

走出公园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注意过这个女人的五官。她长什么样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以后即使面对面,我也不免会把她当作一个陌生人。我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顶多是雪人身上被人甩了把鼻涕,有些恶心而已。

一年后的一天,我和同事包尔刚去红蘑酒吧玩。包尔刚是个写诗的家伙,他不仅是晚报总编的儿子,同时还是缪斯的儿子。这两者都令人肃然起敬,所以包尔刚有资本仰着脑袋做人——他在一首诗中写道:长了脑袋,就要敢于迎着南墙撞上去。去红蘑酒吧玩是包尔刚提出来的。他对我说这个酒吧真的很好玩,里面的女孩各个貌美如花、价钱公道。他说,说起价钱,当然是针对我这样的,而他包尔刚这样的诗人,尤其在风尘女子的眼里最具杀伤力。风尘才是诗歌生长的最后一块沃土,在这块沃土上,他会被“倒贴”,是不论价钱的。我本来兴趣不大,但被包尔刚的理论搞得很不服气。我不是觉得自己也会被“倒贴”,而是觉得包尔刚拿我来做歧视性的比较很讨厌。相对于记者这个身份,我更珍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搞文学评论,我觉得包尔刚对我的贬损,归根结底是诗歌对文学评论的贬损。吃透了这个道理,我认为应当给予必要的反驳。

红蘑酒吧在兰城颇有名气,因为它的外形像一棵丰满的蘑菇。这棵蘑菇扎根于市区的边缘,汲取了城市丰饶肥沃的地下垃圾,长成了一颗硕大的毒瘤。酒吧门口摆着露天桌椅,被一顶顶遮阳伞罩住,像一棵棵大蘑菇身上寄生的小蘑菇。天色一暗,各色人等陆陆续续聚集而来。我和包尔刚那天就坐在小蘑菇里。我很少泡酒吧的,因为我觉得人过了三十岁还整天坐在酒吧里,就像还能够和一个谈得来的朋友靠着一瓶酒熬上一整夜那么可笑。我差不多只是想坐坐就走的,但包尔刚始终沾沾自喜地用他的荒唐逻辑撩拨着我。

我不理他,因为我发现有一个女人在盯着我看。她坐在另一棵小蘑菇的下面,眼影涂得很重,目光炯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向我。起初我没太在意,我的注意力不时会被分散到另外的小蘑菇下面去——靠左边的一桌坐着两个穿吊带背心的姑娘,看上去太没遮拦了。包尔刚反复在耳朵边啰唆,干扰了我,等到我回过神来,就迎上了对面那个女人的目光。我的心里突然有些发紧,想不通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这般目光灼灼地盯住我。会不会是曾经的哪个“妹妹”呢?想不起来,她们实在是太多了。但这个假设令我兴奋啊——如果这样的局面真的出现,那么,今晚文学评论一定会全面胜利,也会被“倒贴”一次。

我松弛地和女人对望着。包尔刚很敏锐,也发现了对面的女人,于是也调整表情盯过去。他不甘落后。但是无奈那女人对我情有独钟,不但目不转睛,而且朝着我笑了笑。她不但对我笑,还走了过来,直愣愣地对我说,你好。说她直愣愣,不是说她的态度和语气,是说我的感觉。我感觉她的问候好像真的来自一个熟人。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我的确是不够稳重,不像平时,虽然有轻松活泼的一面,但基本上能够把握住分寸。这是因为,在包尔刚的鞭策下,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对付女人的高手了。

我拿腔拿调地对面前的女人说,哦?我们认识吗?女人的笑脸凝固住,很严肃地问我,你不记得我吗?我把嘴咧一咧,还耸了耸肩膀,对着身边的包尔刚,而不是对着女人说,不认识,没有印象。事后我检讨,就是自己这副造作的样子激怒了这个女人。女人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表情复杂。我没有连贯地看她,只是用余光扫视。最后我扫视到了锋利的愤怒,感到视觉像被刀片划了一下。可是我已经得意忘形了,继续笑着对包尔刚说了句,我不认识这个女人。

包尔刚看着我的身后,突然说,她走啦,你有麻烦啦。我回头看,那女人果然走了。我嘿嘿笑着说,你看老包,除去那些虚无的噱头,仅凭朴素的生物规律便能奏效,这才是符合人道的,是物种最有希望的一面。包尔刚当然不服气,说,装!你肯定认识这女人,装!我无辜地说,不装!我真的不认识。

我正准备进一步说服包尔刚时,肩膀却被一只黑手按住了。一个剃着光头的胖子站在我身边,一把按住了我的肩膀,狠狠地命令道,过来!我看到,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文着一个十分粗糙的“忍”字,它的粗糙让我心头一颤。我回过头,迫使自己镇定一些,装作满不在乎地问道,我们认识吗?这句话那天我重复了若干遍,这一遍说得最为勉强。

光头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向某个方向扬一扬:跟我过去一趟。顺着他拇指的方向看过去,我看见红蘑酒吧的大门洞开,里面比外面幽暗,像一个叵测的洞穴。正对着大门的吧台流光溢彩,前面站着一圈人,几个光头簇拥着两个有头发的人,其中一个,就是那个眼影涂得很重的女人。这帮人站在幽暗的洞穴里,光怪陆离,颇像古建筑屋檐上盘踞着的异兽。他们虎视眈眈地望着我,令人不由得想起一些中世纪油画中的场面。的确,我的方寸乱了,只有求助般地去看包尔刚。让我失望的是,包尔刚那颗“敢于撞向南墙的脑袋”,此时像一枚沉重的果子,尽量地埋在了怀里。

■美术作品:胡安·米罗

作为一名记者,我是比较了解当时的社会治安状况的。不久前我还在网上摘下这样一条消息:一群流氓把另一个流氓挂在了某个学校的单杠上,脚下支起一口盛满滚油的大锅,没有人相信他们会用这口炸油条的锅来油炸人脚,可结果他们真的油炸了人脚。我想自己真的是有麻烦了,忐忑地跟着光头胖子走进了洞穴,走到一群光头面前。这群光头的领导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十分矮,大热天里穿着一身黑颜色的西装,并且系着领带。此人根本不看我,拧着眉毛好像在沉思。

就是他!那个眼影涂得很重的女人指着我尖锐地叫起来。她站在光头们的领导身边,一根手指戳在我的眼前,几乎要划在我的鼻尖上。领导还是不看我,用一种几乎称得上是微弱的语气问我,是你吗?

您可能误会了,我们不认识的。我向他挪动了一下,想让他看着我,看着我那张无辜的脸。那时候,我对自己的脸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尤其年过三十后,我感到自己的脸越来越具有某种令人信服的恳切感,是完全教养化了的,在忧郁中蕴涵着纯洁。领导完全对教养化了的脸不感兴趣。他盯着自己的一只脚。那只脚穿着圆口的千层底布鞋,和他的西装形成一种恶劣的对比,凭空放大出一股狰狞的力量。这只圆口的千层底布鞋一直在地上划来划去。他沉吟了良久,抬头对我再一次温和地问道,不认识?——这个声音一下子让我想到了孙道临,想到了大艺术家那种“专属民国”般的嗓音。

我看到了此人的脸,一点儿也不邪恶,完全是一张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的脸,甚至,那些层叠的肉褶里,居然也夹着一丝忧郁和纯洁。我对着这张脸真诚地点头。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可以顺利地解决这个误会了,没想到那女人照着我的脸就是一记耳光。这记耳光太清脆了,以致我很长时间还能感觉到她凌厉的手。我知道全酒吧的人早已将目光聚焦在了这里,而现在,所有的目光就都聚焦在了我火辣辣的右脸上。我处在明处,舞台的中央。这里的黑暗真是黑暗。我捂住右脸,下意识地往下蹲,似乎随着身体的收缩,屈辱也会被收缩一样。还没蹲稳,一只脚踹在我屁股上。起来!一个粗糙的嗓音咆哮道。

把他外套脱了。领导如是吩咐。我根本没有主张了,我什么时候遇到过这样的局面?所以根本没有应对的经验。过来两个光头,不由分说,动手就开始撕扯我的外套。我只得又站起来,两条胳膊不自觉地夹紧,像受到攻击的小动物,拼命要保护好自己的皮毛。同时,我对着那个女人委屈万分地申辩道,您真的认错人了。

女人盯着我,嘴角抽动,忽然响亮地吐出一个字:脱!她太激动了,口水溅了我一脸,立刻把我浇醒了。你猜对了,这就是那个网名叫“飘摇”的女人。虽然我根本不记得她的五官,虽然她留给我的所有印象仅限于一条多毛的长腿。我的身体在一瞬间松懈,彻底丧失了防御,于是身上的外套被顺利地脱了下来。这实在是非常有效的一招,虽然看起来无足轻重,只不过是被脱下了一件外套而已,但对于一个有着强烈自尊心的人,被人采取这种强制性措施扒掉衣服,不啻是动摇了荣誉的根本。我的姿态迅速地被瓦解了,立刻卑下成一只爬虫。看来光头们对于如何摧毁一个人的意志,真的是十分在行。

女人很愤怒。她当然有理由愤怒,她认为我羞辱了她。不认识我是吧?看你还装,打不死你!她越说越激动,急迫的叫嚷就像报时钟里蹦出个布谷鸟。那位领导用一条胳膊隔在她和我之间,两眼望天地说,够了,够了。然后他对着我轻声地问,你搞了她?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往紧里缩。紧张,我太紧张了。你搞了她?领导克制得惊人,对我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遍。我“嗯”了一声,声音是痉挛着的。领导顿了顿,用一种总结式的语气说道,她,是我妹妹。这句话像一个宣判。我的脑子乱得厉害,根本理不出头绪。领导指了指我身后,问,那人是你朋友?他是在说包尔刚。我回头看了一眼,又痉挛着“嗯”一声。带他过来。于是包尔刚也被两个光头托住腋窝拉了进来,看得出包尔刚也很恐惧,他也像我一样尽量地缩成团。

作为晚报的记者,我和包尔刚都不乏对暴虐势力的见识。暴虐就像这个城市的沙尘一样,无孔不入地渗透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从某种意义上讲,晚报就是靠着暴虐催化出的新闻灌满了版面。通常我们在暴虐酿成的恶果面前是居高临下的,评论、抨击、感慨和吟哦,但今天,我们成为了暴虐施加的对象,领略到这股力量的蛮横、邪恶和不可躲闪,就只有把身体缩成团了。

包尔刚向领导问候道,您好,李老板。被称作李老板的领导用一根手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好像颇感头痛,呃?你认识我?包尔刚点头哈腰地继续缩成团地笑,认识,认识,我是这儿的常客呢。李老板点了下头,面色和蔼地说,那就好,这就简单多了。

李老板说“简单多了”,意思是指包尔刚既然知道他,那么余下的事情就不在话下了。后来包尔刚对我介绍了情况:这个李老板真名叫李二水,在整个兰城都有很响亮的名号。他的名号响亮到什么程度,举一个例子就足够说明——从前的红蘑酒吧是卖寿衣的,一天夜里,李二水醉醺醺撞上门来,要人家卖酒给他喝。卖寿衣的当然不卖酒,把他扔到了街上:妈的这又不是酒吧!第二天李二水背着手又来了,温和地对卖寿衣的说,你这里成酒吧了。结果这里真的成了李二水的酒吧。作为一个诗人,包尔刚深谙世情,他说,洞悉世事,可助我们在红尘穿行。

李二水找到了包尔刚这个可以在红尘中穿行的诗人,就不愿意再和我废话了,而是和颜悦色地跟包尔刚聊起来,你看,你的这个朋友搞了我妹妹,这样多不好,是吧?我妹妹又不是鸡,可以随便让人搞。他的话再一次激怒了他的妹妹,女人一下子又火了,冲我吼起来,狗!敢把我当鸡!李二水认为妹妹坏了气氛,他喜欢一种和风细雨式的恫吓,回头用手推一把妹妹,批评道,你再这么乱叫就给我消失——真没有素质。他的妹妹嘴很硬,说道,我就不消失,我就没有素质!你可以不管我的事,我自己也能把这只狗收拾了!光头们赶紧把她劝开,拉拉扯扯地离我们远了些。

没素质,女人啊,李二水叹息着,转过身拍拍包尔刚的肩膀,继续问他,是不是呢?包尔刚频频点头,是,是,是。李二水一下子严肃起来,声音低沉地说,我做哥哥的,遇着这样的事,你说该怎么办?包尔刚只能赔着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要捍卫我妹妹的尊严!李二水手一挥,用孙道临那种“专属民国”的嗓音义正词严地自己回答了。我一直被晾在一边,这时候骤然听到“捍卫”这个词,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李二水的声音又低沉下去,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我这么做,你们能理解吧?谁让我是做哥哥的呢?你们可以理解吧?是吧?包尔刚被感动了。我想包尔刚几乎要流眼泪了,因为我自己已经被这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方式给感染了。这种讲道理的方式是我们所惯用的,所以我们比较容易产生认同感。包尔刚沉痛地说,理解,我们理解。说着他指指我,想证明我们真的是理解了,他说,我的这个朋友也有个妹妹,所以他一定是理解的。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包尔刚又补充道,他妹妹漂亮得很,还是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呢。

大概包尔刚是想强化一下我们的理解程度吧,我隐约对他搬出我的妹妹来化解困难感到欣慰,可又清楚地对之感到愤怒。李二水的目光骤然模糊,像是浮上来两片红色的薄雾。这样的眼神我是不陌生的,而且还有研究。兴味盎然的时候,我自己就在镜子里看到过类似的眼神。于是李二水的那张脸再也不普通了,上面写满了昂扬的神色。好,好,好!他连说了三声“好”,然后背着手走开了,再也不屑看我们一眼。两个光头上来,一人一个,架住我和包尔刚,开始在我们的兜里乱摸。我身上有八百七十多块钱和一张记者证。包尔刚身上只有一百五十二块钱,这点儿钱连两个光头都不信,他们对包尔刚多搜了两遍。的确只有这么多钱。看来包尔刚真的是有信心把他的诗当钞票来支付。光头们拿着钱和我的记者证过去交给李二水。李二水正正反反地把深咖色的记者证看了好几遍,还对着灯光像验钞一样地透视了一会儿,然后远远地冲我们摆了摆手。

我被包尔刚拽了一下才回过神,随着他手忙脚乱地出了酒吧。一直走出很远,我还是镇定不下来,不停地舔着嘴唇,觉出有点儿烧焦的味道。我的外套留在了红蘑酒吧,所以现在感到很冷,虽然街上净是些穿背心的人。

包尔刚也被吓坏了,一直神经质地说,倒霉,真倒霉。缓过点儿劲来后,包尔刚用诗人的视角为我们刚才可耻的怯懦找到了借口。他说,如果我们不幸瞥见了人类的种种缺陷和弱点,我们最好不要去指责他们,而是和他们一起分享和担当这种艰难处境,此时说得越少越好,语言本身是具有某种伤害能力的凶器。我正六神无主,根本听不得这种虚头巴脑的话。我气急败坏地说,那你应该用你语言的凶器把那帮光头掀翻!包尔刚一言不发了,分手时突然对我说,你要还我一百五十二块钱。

那时我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回到家里,我一眼看到妹妹潘婷正在厨房里刷碗。市歌舞团当时在排练一台新舞剧,是根据早年的一部电影改编的,名字叫《小花》。那部电影中的一首插曲曾经风靡一时:“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我妹妹潘婷在新编的舞剧中就扮演这个人见人怜的妹妹,是绝对的主角。所以潘婷的积极性很高,做任何事情都忘不了推敲舞蹈动作。比如刷碗的时候,潘婷的一条腿都是微微弓着的,而另一条腿则向后打开,抬在半空中,成为一个凌空欲飞的姿态,表现出“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意境。我从后面观察着潘婷婀娜的舞姿,心里万分沮丧,这不仅仅是因为李二水的妹妹多毛,而我的妹妹婀娜。

我被一种复杂的心情包围住,还有一种被否定后的挫败感,整夜都是在惊悚中度过的,根本无法入睡。缩在被子里,我找了本图尔尼埃的小说集看。图尔尼埃是我的最爱,以往他的小说总能令失眠时的我昏昏欲睡起来,可是那天,图尔尼埃失效了。

第二天上班后,我一头躲进了报社的资料室里,我不想坐在办公桌前面对那台给我惹是生非的电脑。我躲在资料室里,似乎一排排书可以保护我一样。书当然保护不了我,就像图尔尼埃已经不能够让我入睡了一样。所以我还是时不时神经质地发着抖。

包尔刚尾随我进了资料室,伸出一只手给我,恬不知耻地说,拿钱来。我挡开他的手问,什么钱?

我的一百五十二块钱呀。

滚走!

包尔刚被吓了一跳,他看出来了,我真的是急了,摇着手说,算啦,算啦,我不要了好吧?我不想理他,只想一个人躲在书堆里。可包尔刚真的很不识相,他从来在报社里就不打算识相,因为他是诗人,他爸爸是总编。包尔刚凑过来问我,哎,你搞谁不可以,偏偏要搞大流氓的妹妹?你说你,你说你。我目光呆滞地看着他批评我,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包尔刚忽然停止了聒噪,像只耗子似地离开了我的身边。我回头就找到了原因——两颗锃亮的脑袋在几排书架后晃荡着。他们晃着晃着就晃到了我的面前。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要知道,这里是“喉舌”重地,闲人免进的。

两个光头一胖一瘦,相得益彰。胖的那个对我点点头,像老熟人一样地说,你好哇。我的心脏承受不了这一刻,我无法言语。胖子随手从身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一边乱翻一边对我说,李老板请你有空带上妹妹到酒吧玩。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冒出一句,我没兴趣!说完我立刻补充道,我有事情,我采访任务很多,我有事情。胖子愣了一下,我压根儿没有指望他会通融。果然,他“刷刷”两把,将手里那本书扯下两页来丢在我的脚下,不紧不慢地又重复了一遍,李老板请你有空带上妹妹到酒吧玩。然后他们就走了。临走时那个偏瘦的光头从书架上胡乱抽了两本精装书,煞有介事地说,我要学习学习。

他们把《剑桥艺术史》搞走了,好几百块钱呢!包尔刚摸了回来,趴在我耳朵边说。我一把揪住包尔刚的领子,我要杀了你!为什么告诉他们我有个妹妹!包尔刚挣扎着说,怎么就是我的错啦?我不那么说,昨天晚上你就死在酒吧里了!我急了,对他喊道,他们要搞我妹妹!包尔刚听后大呼,完了,完了,完了!那你妹妹完了!我的耳朵里一瞬间灌满了“完了,完了”的咒语,我抱着头蹲下去,正好看见那两张撕下的书页。我想我真的是完了,不但自己面临着被人撕掉的前景,而且还致命地牵扯上了无辜的潘婷。

包尔刚意识到了他在这个事件中的责任,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的朋友们都召集在一起,共同来出谋划策,和我“一起分享和担当这种艰难处境”。

被召集来的分别是:一家文学杂志的主编何大雨,市电视台的编导刘别谦,师范大学的副教授毛胜利,还有一个写小说的家伙。这些都是平时和我玩得最好的朋友。关于那个写小说的朋友,有必要多说一说。我在和“飘摇”约会的那天下午,就是先和他聊了两个小时,分手的时候他对我说,你的脸色不好,有些晦气。没想到就一语成谶了。

几个朋友聚集在何大雨家里,听完包尔刚对情况的介绍,气氛相当凝重。这在我们的聚会中是鲜见的。我想可能他们都意识到了,这是我们一个共同的风险,谁敢保证,同样的威胁不会在某一天降临在他们头上?毕竟,他们和我太一致啦。我们围坐在何大雨家宽敞的阳台上,不由自主都把头抬向夜空。一阵乌云过后,星星像一股回流的河水在天上流淌。这是多么难得的一刻,我们安静地看着往日与自己无关痛痒的天空,看着往日似乎只富于装饰趣味的星星和月亮,情不自禁地陷入一种既不理解也难得巴望过的敬畏之中。

报警吧?刘别谦试探着,率先提出了一个方案。我立刻否决了,痛苦地说了声,不!我没有给出“不”的理由,但想必他们都能够理解。他们现在应该都不约而同地和我做着换位思考,把自己也摆进了角色之中。试想一下:他们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去和警察打交道吗?当然——不!然后又是好长时间的沉默。一群靠语言吃饭的人集体出现了沉默,足以说明我遇到的问题有多么的棘手。

最终是何大雨拿出了一个比较可行的方案。何大雨说,看来只有找找关系,把李二水约出来,大家沟通一下,或许会化干戈为玉帛。

化险为夷就行了,跟李二水这种人哪里需要“玉帛”?毛胜利从何大雨的话里找出了骨头。

那就化险为夷吧,兔死狐悲的时刻,何大雨的脾气出奇的好,他说,我可以想些办法,有一个做生意的朋友,好像跟黑道比较熟。

光靠黑道的还不行,毛胜利又站出来反驳了——我们之间相互否定惯了——可能也意识到不太妥当,他又补充道,我可以找找公检法的人,到时候坐在一起,对李二水也有个震慑作用。

这样一来,方案似乎就比较完整了。分手的时候,大家分别对我表示了慰问,有的用力握握手,表示友谊天长地久;有的拍拍肩头,表示挺住意味着一切。

大家拿这件事很当事,三天后就有了结果。何大雨的那位朋友姓孙,是做房地产生意的,为人相当豪爽,将把酒言欢的地点定在了市里最好的希尔顿酒店,并且一再声称由他来埋单,谁要是和他争,他就不管这档子事了。毛胜利邀来的也不弱,是市公安局治安处的一位王处长。大家见面后互相介绍,交换名片,其乐融融,好像就是一场司空见惯的应酬。我当然是不太放松的,脸上的皮绷得很紧,眼角和嘴角都有种向上翘起的趋势,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微笑状。那个写小说的朋友和包尔刚分坐在我两边,一左一右,不约而同都把手伸出来握住我的手。其实这是多此一举的。我不会在这两只手中得到安慰,我已经从包尔刚那里知道了,我们长在脖子上的脑袋,在关键时刻,是不会撞向南墙的。

李二水姗姗来迟,他还是穿着黑西装和圆口千层底的布鞋,胳膊上挎着他的那个妹妹。李二水一进包厢就和孙老板热烈地拥抱,看来的确是老熟人。然后孙老板向李二水介绍在座的诸位。李二水的表现令我惊讶,殷勤、恭顺,一口一个“幸会”,甚至有些委委屈屈的样子。他的这副派头同样也迷惑了其他人,大家不禁面面相觑。

开始喝酒了。这时候“飘摇”活跃起来。挨个儿敬过去,一口一个,她的酒量相当惊人。场面一下子就变了,大家不由自主滑向了酒桌上特有的气氛。刘别谦甚至和“飘摇”打情骂俏起来。

终于,她的酒敬到了我面前。我表情生硬,飞快地连续干下去三杯。她笑嘻嘻地说,看来你在这方面还不错嘛。我的脸腾地就红了。她说“这方面还不错”,就是说“那方面并不行”,即便这是个事实,这个秘密也是我们的隐私,可现在被她摆在了桌面上。好在这一次大家没有笑,因为李二水又从另一边开始敬酒了。

李二水热情洋溢,在每一个人面前都是先干为敬,口口声声说,我就是喜欢文化人,有素质!有素质!大家就在“有素质!有素质!”的溢美声中,不但有了“化险为夷”的感觉,甚至都觉得是“化干戈为玉帛”了。连我都有些微醺了,在和李二水碰杯时,我们拥抱到了一起。

最后在一种很好的气氛下相互道别,拉拉扯扯,依依不舍。我们这群人里,那个写小说的朋友相对简单些,他当时真的以为事情解决掉了,但回去的路上和他同行的毛胜利忧虑地说,看来这个方案是失败了。他问毛胜利何出此言。毛胜利清醒地向他指出,你没注意吗?这个李二水和王处长根本没有多余的话。他是故意的,偏偏不和王处长搭茬。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呢?这是他摆给我们的一个姿态,要告诉我们他根本不尿这一壶!写小说的朋友打了个激灵,酒一下子就醒了。

毛胜利的分析一点儿都不错。第二天晚上,潘婷惊慌失措地跑回家,对我说,有两个光头男人从歌舞团门口一直跟着她到了楼下,分明是针对着她来的。我跑到阳台上去,果然看到两颗光头在楼下晃来晃去。他们抬头看见了我,其中一个还举起手向我致敬呢。我喉咙一紧,禁不住“嗷”的一声,活像是一声抽泣。我一个电话打到何大雨那里,质问他怎么会是这样,那个孙老板究竟起了什么作用。何大雨也很吃惊,一个电话打到孙老板那里,发出了同样的质问。孙老板在电话里长吁短叹地说,是你没有给我交代清楚嘛,你只说李二水跟潘记者有些小误会,我昨天晚上才搞清楚,哪里是什么小误会嘛?孙老板这样给何大雨总结了李二水的为人:这种人,不依不饶对于他就是不屈不挠,李二水只会无中生有,你根本不要指望他有中生无。何大雨听得目瞪口呆,问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没有,孙老板肯定地说,欠债还钱,这是黑道上的金科玉律。

我的困境成为了朋友们共同的困境。尤其是包尔刚,他对这件事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包尔刚又找出了另外的角度,期望能够有所突破。包尔刚的理论是:既然李二水举着“捍卫妹妹尊严”的这面旗帜,那么我们也应当按规矩出牌,大家都打“亲情”牌,我们应当以“亲情”为切入点,融化李二水这块坚冰。包尔刚真还是有办法,不知道从哪里调查出李二水还有个哥哥。其实细想一下,这几乎就是必然的事——有李二水,势必就要有个李大水。

李大水住在东郊的纺织城。包尔刚陪着我去拜访这个人。我买了两瓶“五粮液”,两条中华烟,我认为住在东郊的人都是嗜好烟酒的。东郊是兰城的老工业区,曾经很是辉煌过,可是如今却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一个大包袱。我们对这个“包袱”很是陌生,虽然同在一片蓝天下,却绝少涉足其间。我们住在南郊,是所谓的文化区,集中了大量的院校和文化单位,那里是城市的脸面,似乎光荣一些。所以,一进入东郊,我们就有些茫然无措,觉得这里的荒凉有种荒谬的味道——那么多灰色的建筑,那么多灰溜溜的人,那么多的那么多,却透露出了荒凉!我一下子醒悟:看来我们此行又将是徒劳的。包尔刚当然也产生出同感。因为,如果李二水真的会被“亲情”这副牌融化,他就不会把李大水扔在这荒凉之地。李二水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这个道理多么浅显。但是既然来了,还是见一见李大水吧。我们谁都没说,但都对这个李大水心存好奇,想看一看,李二水的哥哥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是我们这类人的通病吧——即使身陷泥泞,也对人的奥秘充满了好奇。

我们在一栋半个世纪前的建筑里找到了李大水的家。正像我们的到来给李大水造成了惊吓一样,李大水的面貌也让我们错愕不已。他简直就是李二水的爸爸,而不应该是李二水的哥哥。他实在是太苍老了,剃了颗光头,却又留了一大把毛茬茬的花白胡子,令人觉得他的头发长错了位置,或者干脆是脑袋长得颠倒了。看着这个老头,你会不由自主地想把脑袋也颠倒过去。这个老头的目光总有一层薄薄的水雾,像一头温顺的老驯鹿,声音也是温顺的,听了他说话,我觉得自己的声音简直就是没有被砂轮打磨过的毛坯。我们自称是李二水的朋友,受他之托来看望李大水。

李大水喃喃地说,我还以为你们是政府的干部呢。包尔刚的脑子转得很快,马上接住他的话说,其实我们也是代表政府来的。李大水笑了,样子像一个脑袋颠倒过来的老太太。他颤巍巍地起来给我们倒水。他的壶是那种铁皮壳子的保温瓶,倒出来的水温吞吞的,有股铁锈味。

我想这个黄昏是我那段时间最接近自己本质的时刻,我身体里固有的那部分优越感苏醒了,俨然又恢复了一个雪人冰清玉洁的身段。我喝着温吞吞的水,与李大水促膝谈心,真的像是一个访贫问苦的政府干部。我的手一上一下地把李大水的手捂在中间,给他以关怀、给他以鼓励,嘘寒问暖,语重心长。我忘记了自己污浊的困境,把所有的情感都释放给了眼前的这个下岗老职工。而这位老职工,在我的感染下,闲置的那只手也开始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大腿,就像在爱抚自己似的。

告别的时候,我没有把烟酒留下,而是掏出了五百块钱交到李大水的手里。我认为对于李大水,这个更有效,同时顺嘴冒出一句,我们是不会遗忘你们的。包尔刚接上一句,你妹妹也会照顾你嘛。李大水瞪着温顺的鹿眼,不解地说道,这位同志一定是搞错了,我没有妹妹的。我们对这个回答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李家兄弟并没有妹妹,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这并不妨碍李二水有妹妹,这里面无涉血缘,只和各自的人生局面有关。

此行徒劳无功,不过是短暂地缓解了我的焦灼,一度让我觉得,面对荒凉的东郊、面对李二水、面对铁皮暖壶和温吞吞的开水,我自己的那点儿艰辛简直是难以启齿的。可是潘婷继续被光头们尾随。她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原因,只感到自己被一股邪恶的势力所笼罩。作为一个未婚的姑娘,潘婷感到了极度的恐惧。她不敢对父母讲,只有向我求救。这一切由我的放诞酿成,也是宏大虚无之下的一个具体问题,清晰、锐利、明晃晃、亮锃锃,一样具有物理性质的杀伤力。

我在短时间内迅速地消瘦,那张教养化了的脸只剩下忧郁,而没有了纯洁。不客气地讲,我的脸都变得有些獐头鼠目了。我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惶惶不可终日。对于自己困境的审视,就像一场严谨的化学分析,从骨子里对我做出了拷问,动摇了我的优越感,将我这个雪人置身在了残酷的烈日之下。我渐渐把自己孤立起来,独自体验自己困境的本质,测量它的力度,估算它的因果。我自觉地调整了姿态,在网上偷偷地联系上了“飘摇”。我向她挥舞起了白旗,低首下心地检讨自己,提出用钱来摆平这件事。我让她开个价。她反问我,你觉得你比李二水有钱吗?我一下子就哑口无言了,怀疑是这个女人在中间作祟。其实她很豁达,有些没心没肺,好像那次和我在“希尔顿”喝过酒后就真的冰释前嫌了。她还在网上帮着我分析:她对李二水的影响力几乎是负数,李二水决定要做的事情,除了李长江可以阻止,其他人想都不要去想。——李长江是李二水的爸爸,不幸的是,十年前就死掉啦。

绝望之下,通过一条垃圾短信,我联络上了专门替人排忧解难的黑公司。这条垃圾短信如是宣称:婚姻调查,追债要账,了结冤仇,云云。我独身,既不欠人钱,也没人欠我的钱,但是我遇到的麻烦,堪称“冤仇”这样的程度。所以,这条垃圾短信承诺的“至诚服务、定解君忧”便打动了我。我们如约来到了“西堤岛”。陪伴着我的,是人高马大的刘别谦。

“西堤岛”是家西餐厅。对于这样的接洽,我心里实在没底。我不知道将要面对的这个能为人了结几乎尘世中一切厄运的家伙,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角色。这种会面总是有些野蛮的阴影,我唯有选择一个相对文明些的场所来平衡。西餐厅算是个比较适宜的地点吧?我想,红酒牛排、餐巾刀叉,这些玩意儿多少会抵消一些暴戾之气。

对方很守时,几乎是踏着约定的时间出现在了我面前。此人瘦瘦高高,一头的灰发,戴着副墨镜,嘴唇有些歪斜。正是中午用餐的时间,我认为天经地义,饭总是要吃的,而且边吃边谈会让自己的心情松弛一点儿。但这人却不吃,很有职业风范地说,吃饭不在我们的业务范围之内,咱直接说正事。我有些不知所措。“正事”的大概内容我们已经在电话里沟通了——有人要找我麻烦,我需要“至诚服务、定解君忧”。现在坐到一起,在我看来,就是要把自己的灾星亮给对方,并且谈出个价钱来。

我只好开门见山,那好,你们的收费标准是什么?

一口价,五万。

我一怔。当然我首先是被这个数字吓到了;其次,令我吃惊的是,这个“一口价”来得缺乏依据——对方根本没有问我针对谁、针对到什么程度,便这么张嘴就来,实在是有些吓人。好比买东西,酱油和别墅岂能是一个价?如果此刻我是一个消费者,那么,那个困扰着我的灾星,就是商场里最昂贵的一件奢侈品。我想报出这件奢侈品的牌子,将眼前这个家伙吓得哆嗦起来,这样,我就能多少获得一些释放和安慰,好像自己的麻烦得到了有效的分摊。

我说,你还没问我让你摆平的是谁呢。

■美术作品:胡安·米罗

一样,这人手一挥,豪气地说,对于我们谁都一样,不管他是谁,对我们来说,都是业务。很气派吧?就像指着酱油和别墅说——对于他们,都不过是商品。我定定神,想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但发现肩膀僵硬,往后靠不下去。我有些委屈地说,你总要问问我让你把他摆平到什么程度吧?这人大马金刀地往后一躺,说,不用问。不用问?你没听说过吗?这人重新把身子坐直,并且隔着桌子向我凑过来,有力地说道,救人要救活,杀人要杀死!

杀人要杀死!他又铿锵地强调了一遍。我一阵毛骨悚然,仿佛已经成为了一个雇凶害命之人。在这番“杀杀死死”的叫嚣下,我掂量出来了,自己面对着的,莫非是个疯子?一旦我露出犹疑之色,这人一个逆转,迅速又开出个一口价。他说,五百,不能再少了。从五万到五百,这样的落差令我脑袋发蒙。在一派杀伐之声中,我觉得自己是撞上鬼了。

那段时间,朋友们都看到了鬼的影子。我日渐委靡的状态极大地震动了他们。这么说吧,我的境遇让他们感到了我们那特殊的世界开始动摇,触到了我们不愿去想的恐惧,消减了我们所过的生活的价值。大家的私生活都检点起来。经过又一番深思熟虑,这天包尔刚找到我说,有办法了。

我看都不想看包尔刚,这件事情已经严重地损害到了我们之间的友谊。现在我把自己的灾难不归咎于电脑,而是片面地归咎给包尔刚。包尔刚对此表现出了很好的风度,他理解我的偏执,认为换了他摊上这种事情,表现也不会好过我。包尔刚开宗明义地指出,这个麻烦是躲不掉的,李二水这种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这个世道最说一不二的一类人,说不定他真是动了觊觎潘婷的心,对此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否则一旦出事,只能追悔莫及。

包尔刚言简意赅地对我说,你拿三千块钱出来,我替你找个姑娘,让她冒充潘婷,去应付李二水一次。

不知道是这个计策的下作还是三千块这个数目令我震惊,总之我跳起来吼道,你这个十足的败类!你不要趁火打劫!包尔刚连连摇头,说,你看你,你看你,什么叫趁火打劫呢?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是个败类,我就是好了。包尔刚的神态有些悲壮,好像真的践行着“长了脑袋,就要敢于迎着南墙撞上去”的誓言。而此时他要去撞的这面南墙,对于我来说,不可谓不坚硬,怎么说,那都是一面道德的壁垒。这时候正好有一股热风从办公室的窗户吹进来。办公室里出现了一个无形的存在,这股风从一个墙角回旋到另一个墙角,发出它的没有意义的叹息,它柔曼地裹缠了一下我的脚踝。我闭上了眼睛。有什么好说的呢?这情景在一瞬间打动了我,就如同李大水温顺的鹿眼也能在一瞬间打动我一样。

我将三千块钱交在包尔刚手里,对他说,拜托了!

包尔刚给我带回来一个姑娘。值得庆幸的是,这姑娘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穿着白色的长裙子,横看有十六七,竖看也不过二十六七。怎么样?包尔刚向我夸耀道,我是专门包装过的,这条裙子就是我给买的。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即使是在向我夸耀,语气也是绵渍渍的。我知道他做了什么,还没缓过劲来。可是我不追究他。说实话我心里很感激包尔刚,起码这样一件不堪的事情是包尔刚替我去做了,从而维护住了我作为一个雪人的底线。

包尔刚问我,你妹妹叫什么?

我说,潘婷。

包尔刚对姑娘说,听到了,你就叫潘婷。

姑娘点点头。一点头,眼神就有一种别样的奔放。

包尔刚冲着她叫一声,潘婷。

她“哎”一声。

包尔刚扬手打了个响指。像听到了一声叩门,我内心那扇感伤之门便再次被敲开了。错觉从这扇门里释放了出来,让我真的把这个姑娘当作了自己的妹妹,于是就有了痛苦的滋味。暮色四合,我带着这个妹妹去孝敬李二水。我们是走着去红蘑酒吧的。这一路是我经验中最漫长的一次行走,以致让我有一种处于无限之中的感觉,也因此,当一切缓慢下来后,我才得以发现:这段路居然有一截是砾石铺就的小径,对此,我原来从未留意过。走过这条小径,我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角色,心里充满了煎熬和悲伤。一路上我都没有正眼去看这个姑娘,她在我身边走得蹦蹦跳跳的,愈发令人心碎。在红蘑酒吧前,我目送着姑娘走进了那株蘑菇状的洞穴,一个人在酒吧对面的路沿上坐了会儿,然后没命地跑回了家。我二十岁以后就没有在路沿上坐过了,就像二十五岁以后就没有再奔跑过。

第二天早上我在办公室里接到了李二水的电话。李二水在电话里用他“专属民国”的声音低沉地说,潘记者,知道吗?你妹妹她向我要钱,说照规矩,过夜要另算的。尽管我基本上对老天不抱什么希望,可我还是没有料到老天会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她不是舞蹈演员吗?知道吧,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让她给我表演劈叉呢,她还算配合,两条腿的筋都拔肿了。李二水的语气突然变得愤愤不平,她要是把腿劈不到舞蹈演员的分儿上,就别想从我这儿出去!我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上,怒不可遏地冲着电话吼,你放了她!不然我报警!报警?李二水从容不迫地说,是你把她给我送来的,你说咱们到底是谁该报警呢?

这时候报社财务部的女会计杨玉宁正好走进来,她关切地问我,这是跟谁啊?发这么大的火?我瞪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杨玉宁比我大一岁,离婚两年了,她一直对我有意思。可是我一直对她没意思。因为杨玉宁自从离婚后,就对报社的每一个男人都有了意思,如果她对每个男人都没意思她就会成为一个宝,可她对每个男人都有意思时,她就成了一根草。在晚报社,从包总编到校对员都对她有意思,又都对她毫无意思,好像有了默契,谁真的对杨玉宁有意思了,谁就也会变成一根草。以前我也拿杨玉宁不当宝,可是如今我受到了教育,一下子变得判若两人,再也不漠视她,反而对她释放出格外的善意。这样做,实在是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令自己踏实下来——我只有友善对人,祈求晦暝之中的老天垂怜,也让人友善地对我。或许苍天有眼,让李二水在某个清晨醒来后,就从善如流了。这些日子我和老天交易的结果,就是让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了我对杨玉宁有了意思,从而也多多少少把我当作了一根草来看待。然而,得不偿失,结果说明了一切,我依然没有谋取到老天的优待。

事态到了下午一下子变得严峻了。潘婷的男朋友被一帮光头打断了腿。这个男朋友叫丁丁,也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在新编的舞剧里扮演“小花”的哥哥,和潘婷一样,都是绝对的台柱子。潘婷黄昏时刚走出歌舞团的大门就被几个光头围住了,以前他们只是尾随,今天却围了上来。潘婷吓坏了,一旁的丁丁奋不顾身地冲过来给潘婷解围。恋爱中的小伙子,才是“长了脑袋,就要敢于迎着南墙撞上去”的人。是丁丁先动的手,一拳结结实实地揍在一个光头的眼睛上。也就只一拳,丁丁就再也没机会揍第二拳了。他被人像在舞台上一样地举在了空中,抛起来,不同的是,落下去时却直接摔在了地上。光头们的手里变魔术似的一人多出了一根铁棒,丁丁当当落在他的腿上。潘婷吓得晕了过去。歌舞团的门卫打了110,警察赶来时光头们早撤退了。丁丁的腿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状态,完全不符合关节的生理局限,膝盖向前弯曲着,使脚面和大腿折叠在一起,显然短时间是上不了舞台了。

消息很快就在朋友们中间传开了。大家再次集合在了何大雨家里。真是欺人太甚!毛胜利拍案而起,说,我就不信,法律真的制裁不了这种浑蛋!不用法律,我们自己来!刘别谦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是一个身高接近两米的汉子,而且还留着浓密的大胡子,自然是有着一股凛冽之气。如今,这条凛冽的大汉终于愤怒了。我一直蜷缩在沙发里,身体在剧烈地发着抖,听到朋友们的声援,身体里所有的委屈就呼啸着爆发了。

在刘别谦的安排下,当天夜里,数名电视台的记者暗藏着小型DV潜入了红蘑酒吧蘑菇状的洞穴里,用他们手中的摄像机记录下了一系列比较完整的违法镜头。这些镜头一概采取小津安二郎式的拍摄角度,离地三尺,自下而上,虽然在播出时做了必要的技术处理,但还是取得了爆炸性的效果。

我们聚在何大雨家里收看这条新闻。大家都很兴奋,这是我们的反击啊,我们用自己手中掌握的话语权痛击对手,一段时间来丧失掉的自信心都不同程度地被拾了回来。警方在新闻播出的当天夜里就突袭了红蘑酒吧。有报道说“战果辉煌”。李二水一下子好像蒸发掉了,连续半个多月再没有光头们出现的迹象。可我始终没办法从阴影中摆脱出来,就像一场顽疾给我留下了持久的后遗症。回到家我不敢正视自己的妹妹,有时候在恍惚中,还把潘婷当成了那个被我亲自送到红蘑酒吧去的姑娘。每当有这种错觉时,我都在脑子里看见潘婷从舞台上失足栽了下来,一副迷惘的表情。这样导致了一个后果:我开始倾心于信仰了。离报社不远有一座黄色石灰石的教堂,有些年头了,我开始频频走向神的宝座。然而,我跪在十字架下都说了些什么呢?这个,我还是无力对你和盘托出。

有一天,杨玉宁下班前趴在我耳朵边说,我要你给我打气。我一听就吓住了,因为“打气”这个词在晚报社是有特指的。杨玉宁要求我给她打气,换在以前我是不会被吓住的。可是如今我吓住了,因为我自觉是神的一只迷途的羔羊。我被吓住的样子很让杨玉宁喜欢,她不忍心再逗我,说,你别乱猜,是给我的自行车打气,我的车前胎瘪掉了。我松了口气,收拾好桌子和她一起出来,推着车子从报社门卫室借了气筒打气。我打气的态度就像在教堂里忏悔一样端正。我不想敷衍杨玉宁的前胎,我认为我们在天上的父会看得很清楚。我埋头打气,听见杨玉宁说,喂,你有朋友来了。抬头我就看到了李二水。他依然在大热天里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依然脚蹬着圆口的千层底布鞋,依然率领着两个光头。他们把我和杨玉宁的车子围在中间。

李二水依然和蔼,对我说,继续打,继续打。我很惊讶自己的平静,机械地做着活塞运动,眼睛里只有杨玉宁的车前胎,直到杨玉宁叫起来,好啦,要爆啦!我把气筒送回到门卫室,里面坐着两个保安。这帮家伙有一次把我挡在报社门外要我出示证件,可现在这么标准的三个坏人站在他们眼皮下了,他们却视而不见。

杨玉宁跟进来,对我情意绵绵地说,和朋友约好了?我还打算请你吃饭呢。我凝视了她一会儿,呆滞地说,你是打算请我给你打气吧?两个保安哈哈大笑起来。杨玉宁的脸刷地红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杨玉宁脸红。我知道自己遗弃了杨玉宁这根草,因为我知道我的主已经掩面离我而去,遗弃了我这只羔羊——这是他老人家对我的清算和鞭打。我降服了,吃惊地发现:上帝是倔强的,甚至在稍稍通融一下、并不明显地违背原则的时候仍是如此。我走出去,被李二水他们夹在中间走出了大门。

我们一起往前走,有汗水大颗地顺着脸流下来,可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热。李二水漫不经心地说,是这样的,我妹妹怀孕了。我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几个月了?李二水没有答理我,从口袋里摸出副墨镜戴在脸上,说了句,你得负责。还用说什么吗?陈年旧账,事隔一年有余,如今那个女人怀孕了,所以我“得负责”。就像李二水说寿衣店是酒吧一样,寿衣店就真的成了酒吧。

我们又一言不发地走出几百米。在一个冷饮摊前李二水说,坐下喝瓶啤酒。他说出的话就是真理,我们当然就坐下喝啤酒了。冷饮摊支着顶花里胡哨的大阳伞,一块城墙砖一样的冰块用湿毛巾捂住。摊主是一个白胖子,在盛夏里穿得整整齐齐,俨然一个机关干部。这个白胖子不知道他就要倒霉了。李二水仰头灌下去大半瓶啤酒,一抹嘴,指着那块城墙砖一样的冰块问道,干什么用的?白胖子答,有的人嫌酒不够冰,就再给他们加一些。说着,他动作娴熟地用一把铁皮刨子飞快地在冰块上刮出一堆冰沫子,喏,就这样,你们要不要?李二水说,不要,你不早说,我都快喝完了。说着他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拍着我的膝盖说,你看,有人跑到我的酒吧去,拿着摄像机专拍女人那玩意儿,你说他们是不是跟那个叫什么小津的日本鬼子学的?我冷漠地看着远处。我知道,自己目前所有的尊严都维系在沉默上,一个失去话语权的人,在语言的暴力面前只有缄口不语。

你看,“红蘑”照样又开业了。李二水说着摘下墨镜,把脸和我贴得很近,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道,我现在邀请你去我的酒吧做客,并且准备陪同你一起去邀请你妹妹,怎么样?我可不是没素质的人。他一提到“妹妹”,我缄默的尊严就被打碎了。我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这不是往死里逼人吗?你有完没完啊?李二水说,头是你起的,什么时候完,该让我决定吧?你应该讲道理。说完他把墨镜戴回到脸上,向白胖子问道,多少钱?白胖子说,十二块。李二水问,怎么就十二块?白胖子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才说,一瓶三块,一共四瓶,刚好十二块钱。李二水说,我们没有叫你加冰。白胖子说,加冰是不收钱的,加不加冰都是三块钱一瓶。怎么可以这样,不加冰的应该便宜,你的冰是用弹弓白打下来的吗?怎么能说出这么没素质的话呢?李二水很吃惊地向着白胖子发问。白胖子被问傻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怎么不讲道理啊?

李二水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刚刚才叫我讲道理,马上就有人说他不讲道理,他当然有理由发火了。李二水踱过去,动作相当利索地劈面给了白胖子一记耳光。白胖子显然没有想通怎么会这样,等稍稍明白过来就一把攥住了李二水的领带。他要分辩,要发言,要据理力争,要摆事实讲道理。李二水扬手又是一记耳光。白胖子立刻被激怒了,他可能真的是机关干部出身,不知道社会上是什么行情。也就是白胖子刚刚露出愤怒的苗头,一个光头已经绕到了他的背后,抓起冰块上的铁皮刨子,照着他的后脖颈狠狠地就是两下。这两下插得太狠了,铁皮刨子拔出来时滋出一股血。白胖子惨叫一声,一头栽了下去。他栽下去的时候撞到了摊子上,那块城墙砖一样巨大的冰块掉了下来,就在它落地的一瞬间,我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左脚迎了上去。

疼痛来得不可遏制。我感到自己的脚扁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别无出路。我不敢肯定,在暴虐的挟持下,我的脚会不会把我带到妥协的道路上去。我对自己的脚毫无把握,所以我只有把它砸扁啦。

■美术作品:胡安·米罗

李二水和光头们将倒在地上的摊主团团围住,劈头盖脸地一通狂踹。李二水脚上的圆口千层底布鞋结实耐用,每一脚下去都是瞄准了脸去的,几脚下去白胖子整个人就成了红胖子。就这样踹了有几分钟,直到他们累了,一个光头揪起好像已经死过去了的摊主,把他的脸掰正对着李二水。李二水把脸凑上去,问道,知道我是谁吗?摊主微弱地摇下头,于是脸上“咣”地又挨了一脚。李二水又问,知道我是谁吗?这回摊主的头没了动静,真的是死了过去。李二水这才罢休,回头看看我,又看看那块压在我左脚上的冰块,喟叹一般地命令道,给他搬开。

一个光头过来把冰块从我脚上挪开。失去重压,疼痛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奔腾而来。这种疼法是空前的,刺啦啦冒着一溜的火花,发出一股子硝烟般的呛味。我歇斯底里地哇哇大叫,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再也受不了啦,已经崩溃啦。李二水过来蹲在我面前查看我的左脚,看了一会儿,站起来肯定地说,扁了。说完他又转身冲着摊主踹了两下,我兄弟的脚被你的冰砸扁了,你把医疗费准备好,我会叫人来取。

兄弟?这个词令我失去理智的脑袋倏忽闪过一道绚烂之光:原来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大家都是兄弟姊妹……

李二水命令两个光头把我架起来,吩咐道,把他送到医院去,先安排他住下来。说完,或许是累了,他的头有气无力地耷拉向一边,栖在肩上,像一只准备入睡的鸟。光头们把我抬上了一辆出租车,李二水站在车门外对我无精打采地说,你先安心治脚,不要有什么负担,明天我去医院看你。那张戴着墨镜的脸使他的话听起来更为暧昧,使他在我眼里真的宛如一位离散多年的同胞兄长。

车子启动后两个光头开始争执。一个说“空军医院水平比较高”,一个说“红会医院的水平高”。这两个兄弟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一起征求我的意见:你说,去哪家医院?我恍惚中被他们感动了。我说,就去红会医院吧。那个说红会医院好的光头十分高兴,搂着我的肩膀对他的同伙说,听到了,红会就是牛!在红会医院拍完X光片,坐在走廊的长条椅上等结果时,这个光头兄弟一直关心地问我,很疼吧?是不是很疼?并且安慰我“忍一忍,忍一忍”。拍片显示是粉碎性骨折。由于跟着这两个兄弟,给我打石膏的大夫变得非常有医德。看着自己的左脚在大夫的打理下,一点点变得陌生,变得面目全非,成为一个硕大的石膏体,我的心里一片死寂。我曾经百般爱惜自己的脚,在虚荣的唆使下,故意将它们挤在小一码的鞋子里,因为我想让它们看起来窄小俊俏,像一对舞蹈演员的敏捷的蹄子。而现在,拖着重锤一般的石膏体,我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我被安排在病房住下,手续都是两个光头兄弟办的。我现在就是他们的一样东西,全部的权利都归他们所有,他们替我负责。其后一个光头先走了,留下那个说这家医院好的兄弟陪我,其实不过是看住我。这个光头出去买了一大袋肉包子回来,对我说,吃,吃,不管怎么样,饭总是要吃的。我当然不想吃。光头嘴里塞着包子,咧嘴对我说,你还是比较有眼光,红会医院就是好,我在这里住过,来来来,你看看。他撩起衣服指着右肋那个部位叫我看,那里有一块巴掌大的创痕,嫩红发亮。光头邀请说,你摸一下。说着就把我的手拉起来贴在他右肋上。我克制住强烈的恶心,问他,怎么搞的?他指点道,这里,就是这里,被老大割下一片肉来喂虎子了。我死气沉沉的大脑还是一惊,虎子是谁?光头大口吃着包子说,老大养的德国狼狗,我忘了给它喂肉,结果就得割自己的肉来喂它。我的胃不禁一阵痉挛。

第二天早上十点多钟,李二水率领着两个光头出现了。他坐到我的床边,俯身看看我打着石膏的左脚,安慰我说,不要紧,骨头碎了不要紧,只要它还长在你身上——我全身没有一块骨头没碎过,真的,这不是还好好的吗?我强打起精神对他说,你看,现在我的脚也碎了,你饶了我吧。这是我酝酿了一整夜的话,我已经突破了自己尊严的底线。我在做最后的挣扎,残存着一丝可笑的幻想。李二水看着我沉吟了片刻,笑一下,说,你的脚是不是顶得上一个妹妹,啊?我虚弱地承认,顶不上。顶不上就别跟我废话,除非你真的不打算再要这只脚了,我会把它油炸了喂狗!这是李二水第一次对我暴露出凶残的面目,以前他还一直是比较“有素质”的。也许李二水也意识到了,我这个“有素质”的人,在他面前已经彻底缴械了。

我鼓足勇气对他说,随便你吧,你把我的脚油炸了好啦。李二水饶有兴趣地盯着我。我和他对峙了十几秒,最终可耻地闭上了眼睛。我的腿一直在发抖,几公斤的石膏都压不住。我的右手被人抓起来,这只手正扎着针头输液。我感到针头被拔掉了,又一下一下地扎回来。咦,咦,血管在哪儿?怎么扎不着?有个家伙边嚷边在我的手背上乱扎。我始终紧闭着双眼,我怕自己的眼泪会夺眶而出。后来他们玩腻了,把护士叫了进来。护士拿起我的手就“啊”地惊叫了一声,然后就没了声息。针头重新被扎入我的血管。我静静地躺着,感觉自己整个人在一点一点地消融和弥散。李二水趴在我耳朵边说,你脚不利索,我给你一天的时间,明天晚上十二点以前,你爬也得给我爬到酒吧来,不然的话,后天你的一只脚就会被油炸了送到狗肚子里去。

他们出门时重重地摔上了病房的门。我始终没有睁眼。我闭着眼,不吃不喝,无知无眠,不知道疼痛,没有时间的概念。

一直就这样,直到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潘布,潘布,你没事吧?

我张开眼睛,看到杨玉宁一脸关切地站在我面前。我的意识一下子苏醒,首先问她,几号了?杨玉宁说,十二号呀。我就知道已经过去了一个夜晚。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我一下子认识到了自己的左脚将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变成熟的。可是我基本上不怎么恐惧了。现在我整个人就像一堆没有被组装起来的零件,根本就紧张不起来了。我甚至有闲暇作如是臆想:未来的日子,每当饥肠辘辘,我的脚就首先要冒着被啃噬的风险了。

杨玉宁说她昨天看到我们在街上打架了,也看到我受了伤,所以她今天直接到医院来找我。杨玉宁自得地说,她不用想就知道我住在红会医院,“因为这家医院的水平比较高”。我着了魔似地看着她喋喋不休,忽然发现原来杨玉宁一点儿也不丑。她背光坐在从窗口射进的光明里,与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我相比,像是一个开化得更文明的人。以前我们对杨玉宁没意思,不只因为她是根草,还因为她骨小肉少,长了一根古怪颀长的脖子和一张麦乳精色的脸。可现在我觉得杨玉宁长脖子支撑的这张麦乳精色的脸生动、静谧、异常雍容。

杨玉宁说,你哥哥真的好凶!我努力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李二水,只得苦笑了一下,喑哑地对她说,杨玉宁,以后再有人欺负你,我就叫我哥把他的脚油炸了。杨玉宁一下子沉默了,呆呆地坐在我的床头,眼圈红红的。她说,要不要我替你向老包请个假?我说,不用,我不打算再做什么记者了。杨玉宁当然听不懂我这没头没脑的话。但她有她的优点,就是不怎么爱刨根问底,挺颟顸的一个人,有时候愿意接受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知之甚少,在关键的一些时刻,有种可贵的安宁。她默默无语地坐了半天,临走的时候对我说,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她还会来看我,并且会熬骨头汤给我喝。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病房的窗子外面有株巨大的梧桐树,那些肥胖的树叶把光线分割得支离破碎,就像此时我的心情,伤感而空茫。我想,自己如果还能站着面对杨玉宁,就再也不会对她没意思,而且别人对她没意思我也会捍卫她,因为从这一刻起,杨玉宁已经成为了我心中的宝。我这么想着,眼睛里没有泪水,可弥留一般的心境确实令我产生了真要啜泣的感情。

我躺在红会医院的病房里,所有的生理机能丧失殆尽,没有饥渴感,没有疼痛感。我已经有一天多滴水未进,嘴唇上的皮干燥地皴裂着。我想自己是有意识地休克在了一个巨大的梦魇里,已经自我赦免。天完全黑下来后,我向护士借了一副拐子,架在两腋下,“笃笃笃”地出了医院。

持续的晕眩就不是晕眩了,是一种平滑的状态。我在这种平滑的状态下来到了红蘑酒吧的门前。我在对面的一家烟酒铺里要了五瓶啤酒,开始慢慢地喝。我感觉自己是在等待某种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就是想不出来。我喝着啤酒,喝下第一瓶后就已经有了尿意,可是我不打算把尿撒掉,这些液体好像就是我所需要的能源,我要一点一点憋着,依靠它蓄积起能量。随着啤酒一瓶一瓶地空掉,我的膀胱空前充盈,我感觉整个人都随之膨胀,连对面的“红蘑”都跟着显得庞大和戏剧化了。酒吧过了夜里十点钟才正式热闹起来,大小蘑菇前忽然出现了很多女人。看着她们玲珑或者丰硕的身姿,我终于落实了自己等待的东西。我是在等待一个充分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我要捍卫所有的妹妹。不管她们“倒贴”还是“被倒贴”,不管她们玲珑或者丰硕,她们都是爸妈的女儿、我们的姊妹。

我“笃笃笃”地冲过马路,闯进红蘑酒吧的洞穴里,直奔摆满酒瓶的吧台而去。两只拐子被我抡圆了四处乱砸。我的左脚悬在空中,我已经不再把它当作自己身体的一个部分,我把它踢出去,石膏撞在坚硬的物体上面,立刻就碎开了。耳边破碎的喧哗如此宏大,我们在共同地破碎着。蓄积已久的尿顺着裤子流出来,仿佛能量在一点一点地流失。神灵突然降临在幽暗的“红蘑”,大光四面而来。我欣悦地感到自己在一点一点地融化,像矗立在烈日下的雪人。这个雪人决心捍卫所有的妹妹,并且随时等待有人把他挂起来,用一口炸油条的大锅油炸了他的脚,然后去喂狗。

讲完了。潘布和自己的未婚妻重新伫立在了夏日的街头。其间他们折回了商场,坐在一张供顾客休息的长椅上,一个讲得恳切,一个听得入迷。

未婚妻说:“真是的,干吗杨玉宁杨玉宁的,直接说我不好吗?不过,嗯,我觉得你像是在忏悔。”

潘布说:“像忏悔吗?我坦白对你说,你别对我有成见。我觉得,把这一切讲给你,你会对我,对我们今后的婚姻生活更加有信心。”

他说得很动情。未婚妻的目光游离起来,渐渐聚焦在了下方。她是在看潘布的那双脚。那双脚果然蹊跷,它们穿在一双沙滩鞋里,却不恰当地套着一层厚厚的棉袜。未婚妻惊讶地看到,那双脚的四周正在溢出水,被地面的温度蒸腾出袅袅的雾气,宛如一个伫立在骄阳下的雪人,正在迅疾地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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