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负责审查萧乾“英国特嫌”案

黎 辛

萧乾是我国著名作家、翻译家和编辑家，他的许多作品被翻译成很多国家的文字，深受外国读者欢迎。我初中的时候就读他的作品。

抗日战争初期，他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和转载许多解放区的文艺作品，我对萧乾甚为敬佩。

我认识萧乾是在1955年，那时他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那年9月我调中国作家协会任副秘书长，与秘书长帮助作协主席领导作协各委员会和各杂志。专业作家本来是和创作委员会联系的，创作委员会主任是作协党组副书记刘白羽兼任，不坐班。当时我分工管业务和干部，有些专业作家有事就来找我。

萧乾到外地开会，有事找我办理，这是我们第一次交往。以后他找我有要办的事，我都给他办了。我们接触多了，他送我一些他的著作，和我谈他的生活情况。作协对他的生活、写作不关心，给他住两间阴暗的小西屋，白天工作要开灯才行。

想不到，这时作协派人与公安部联系，监视他的言行。张僖向党组汇报情况时我都在场。我只知道萧乾在第二次反法西斯战争时当过路透社记者，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英国特务嫌疑。

1956年作协党组改组，周扬不任党组书记，邵荃麟任书记，我为成员兼党组秘书，不久又兼任总支书记及中央宣传部机关党委副书记。

作协党组让我负责审查干部，按照中央规定，作协主席、副主席及党组书记、副书记由中央宣传部审查，其他干部由作协审干委员会审查。萧乾的情况特殊，我向周扬、刘白羽请示：萧乾审查不审查。刘白羽说：“审查干部是要每个人都审查的，为什么萧乾不审查？”我说：“你们怀疑萧乾是英国特务，材料到哪里找，结论怎么作？”周扬说：“实事求是嘛，你有什么材料，就作什么结论。”我向公安部有关人员寻问：“你们有什么有关萧乾特务嫌疑的材料？”他说：“没有。”我说有什么问题需要调查的，请你们帮助，我们不能去国外调查。他说“好”。

那时，胡乔木任中宣部常务副部长，他看重萧乾的才能，让他担任《文艺报》编委，《人民日报》文艺部顾问。1957年初作协审干委员会给萧乾作了“历史清楚”的结论。为慎重起见，我把萧乾的审查结论分送给周扬、党组成员和公安部有关人员，每人一份。公安部有关人员同意审查结论，并把结论退回。而作协党组成员只有康濯一人退回结论并表示同意。我问周扬对萧乾的审查结论有什么意见，他说：”你作了结论就完了嘛，没有必要问我有什么意见。”他还说：“你是负责人，不必让我表示意见。”

接着反右斗争，萧乾被划为右派分子。1958年春，周扬等领导人认为我在反右斗争中袒护丁玲、冯雪峰、陈企霞、艾青、罗烽、白朗等人，把我降职下放在湖北文化局当局长。而我来作协前曾任中南大行政区文化局代局长、代党组书记。离开作协后，我对萧乾的情况就不了解了。

1958年秋，湖北省委宣传部通知我：去中央宣传部，谈谈原党委的事。到北京我才知道这时是反右斗争补课。中宣部整风领导小组组长由这时的常务副部长周扬兼任。批斗党委书记李之琏与副书记张海、崔毅，让我来也是挨斗，强加给我们的罪状是“为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翻案、包庇坏人、打击积极分子”，及“反对中央发动的内部肃反运动”。就这样把二届党委书记和三个副书记定为“反党集团”，划黎辛为右派分子，押送回湖北劳动改造。批斗我的会上没有提萧乾，却在给我作的结论上写着“不遗余力保护反革命分子萧乾”。我不服结论，在湖北申诉二次。1960年我脱去右派帽子，调广东省作协工作，我又申诉一次。1978年5月我又请假去北京申诉。在京得知萧乾已脱去右派帽子。我去人民文学出版社看望文洁若，向她作自我介绍，她欲请我坐下，但她办公的斗室，仅能放两张桌子，一把椅子，吃饭、睡觉都在那里。白天一张桌子工作，另一张桌子放铺盖，晚上睡觉把两张桌子并起来，根本没有坐的地方。1978年12月，经中央组织部与中央宣传部联合复查，报中央常委会批准，说：“这是一起完全搞错的案子，应予彻底改正。”随即调我到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任副秘书长。萧乾则被调到中央文史研究馆当副馆长，那时文史馆与文联、作协同是副部级单位，在文史馆任馆长的都是大文人。萧乾能担任此要职，我估计又是胡乔木的主意，这时胡乔木的职务是中央书记处书记。

1990年，原作协专业作家李纳与原作协党组成员S夫妇和黎辛夫妇都离退休了，同住在红庙北里这一个小区。一天下午，黎辛夫妇去李纳家玩，想不到S夫妇也在那里，他们正在谈论萧乾。S说，萧乾最近身体不好，还时不时来看望他，有新书出版，必亲自送来。李纳说，萧乾为什么对你这么好。S说，我为他解决了英国特务嫌疑问题。李纳惊讶地说：“萧乾的特务嫌疑是黎辛、我们给解决的。黎辛在作协领导审查干部的工作，我是专业作家，被临时调去审干委员会帮助工作，这你可能不知道。萧乾历史清楚的结论是李清泉、关木琴、左滋我们那个小组作的。黎辛批准这个结论后，由李清泉约萧乾来看，萧乾看了很高兴，签名‘同意’”。S夫人说，人家萧乾去过英国，怎么就是英国特务呢。S说：“左婆，你别插嘴。”然后尴尬地说：“咱们说点别的吧。”

现在S走了，S夫人、李纳与黎辛夫妇还住在原地方，审查萧乾历史那个小组的几个人都还健在。实事求是的历史不容歪曲。我想，萧乾如有知，知道我与他当年那一面的交往，会不会写点什么呢？

1988年末，原《人民日报》记者部主任林钢约我去看望萧乾，他住的房子比我以前在作协住的宽敞得多，客厅摆着三张沙发，我们三人坐在沙发上。文洁若不在家，萧乾西装革履，谈笑风生，完全变了一个人。萧乾开心，黎辛放心。此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