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鞭炮声
2011-01-16辽宁尹守国
辽宁/尹守国
七月的鞭炮声
辽宁/尹守国
中午,大伙都聚集在李二歪家门前的树荫下,有一搭无一搭地唠着闲嗑。天气燥热得就像要进入更年期似的,男人们扒去上衣,靠在树上,捕捉着偶尔的一丝凉风,并时不时地晃动几下身子,蹭着瘙痒的脊背。女人们则把脱下的鞋子坐在腚底下,团起腿,让两个膝盖尽可能地把裸露的脚面遮掩起来。
葛连在提起李国武要搬家的事时,没想到李国富竟然先搭话了,说他可算走了,这回咱们村能消停消停了。李国富的话,像是一根鸡毛落到地上,没引起半点声响,反而让周围更加肃静起来了,大伙都把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他。
合庄人都知道他们俩家子走得近,要不是中间隔着个院子,便是一家人了。人们都在背地里骂李国富是溜须毛子,把他当做奸细来看待。以往大伙在说起李国武时,总是先围前左右地看看,如果李国富在场,胆小的人便不敢说了。李国武毕竟是合庄的村主任,是公鸡头上的那块肉,不管大小,也算是个冠。他要是和谁做上对,还真有点麻烦。今天葛连敢于当着李国富的面提及此事,也是受到李国武马上要离开合庄这则消息的蛊惑。李国武调到镇政府管工业去了,葛连觉得工业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便开始拿豆包不当干粮了。
李国富扔出那句话后,便没事似的低下头,掏出烟口袋,鼓捣着卷起旱烟来。他小时候随父母到黑龙江当过氓流,得过大骨节病,手指短粗僵硬,拿铁锹镐头这些大物件时,看不出别扭来,一经做起细致活,像卷烟,摘菜,打扑克抓牌这类的,便显得有些笨拙了。他在做这种事情时,神情专注,眼睛只管盯着自己的手指头,无暇顾及别人。
葛连也跟着沉默一会儿,见大伙都没有搭话的意思,而这个话题是他挑起来的,自己再不吱声,显得有些不仗义了。他呵呵地干笑两声,对李国富说,你哥要走了,你也不买两挂鞭炮欢送欢送?太不够意思了。
李国富仍旧低着头鼓捣着。那只旱烟在他手里,感觉比拿着一根铁棍还费劲。他用力地拧着,嘴角和眉毛都在跟着手指着急,时不时地抽动着。他终于竭尽全力把旱烟卷得像木匠砍出来的楔子后,稍微地松了口气,这才小声地嘀咕道,操,走就走呗,高兴的也不光我一个人,凭啥让我出钱买鞭炮?
葛连一直在盯着李国富卷烟,见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本来就有些好笑了。听完李国富的话,他嘻嘻地笑着,用脚蹬了蹬李国富的大腿说,不用你出钱,跑腿总行吧?
李国富以为葛连是在跟他闹着玩,便没当真。他往后挪了挪屁股,把卷好的旱烟泯点唾沬粘上,叼在嘴角,边掏火机边顺口搭音地说,你敢拿钱,我就去。“你要是不敢去,那你就是我们大伙的孙子。”葛连说着就蹦起来了,把李国富戴着的那顶草帽抢下来,放到人群中间。他先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扔到草帽里,并学着那些打把式卖艺人的样子,冲着大伙抱了抱拳,说,各位老少爷们儿,李国武要滚蛋了,咱们咋地也得买点鞭炮庆贺庆贺,今天在这儿集资,有钱的捧个钱场,咱们把钱凑上,李国富要是不去买,就等着他管咱们叫爷爷了。没带钱的也不要紧,捧个人场,证明李国富确实说过这话就行了。
葛连的话音刚落,大伙像被打了兴奋剂似的,立即精神起来。老葛家的几个人连滚带爬地往草帽里边扔钱。有五块的,有十块的,还有人稀里哗啦地往里投钢嘣子。一转眼的工夫,就凑了一帽底。
李国富根本没想到葛连会有如此大的号召力,其实不光是他,葛连自己也没想到大伙会如此的响应他。葛连本来就是那种不起眼的人,打小就没个正形,不管是老的还是少的,男的女的,逮着谁都闹,再加上他长得瘦小枯干,给人一种歪瓜劣枣的感觉。庄上的人,都拿他当活宝来对待,每年正月扭大秧歌时,大伙都让他扮孙悟空,他也乐此不疲,借着这个机会,一会儿逗大姑娘两句,一会儿用棍子捅鼓小媳妇几下。人们都习惯他的这种做派了,在大伙看来,他的话就是耳旁风,吹过去也就罢了。今天大伙的举动,葛连竟然不知所措了,呆愣在那里,只是嘻嘻地傻笑着。
眼看着事情要整成真格的,李国富坐不住金銮殿了。他赶紧往前爬了几下,来抢他的帽子。他说,嗳——嗳——别闹了,这事传出去不好。咱们高兴归高兴的,放鞭就别介了,咋说也是老邻旧居的这么多年了。
这会儿,老葛家扔完钱的那几个小年轻的窜过来,把李国富按住了,不让他接近那个草帽。老曹家的几个人,也表现出趁火打劫的意思,纷纷地站起来,向自己兜里去摸。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草帽里的钱又多出一层。
曹大牙光着膀子,全身上下只穿了个大短裤,他摸摸身上没带钱,就大声地嚷嚷着,谁带着钱呢?快替我掏上十块。别的份子可以不随,这个份子,就是砸锅卖铁也得随一份。他来回的目寻一下,见他五叔刚掏过钱,正往兜里装呢,就跑过去,从五叔手里扯了一张十块的,扔在草帽里。
葛八赖媳妇掏出钱来看看,见兜里全是一百和伍拾的。她扯出一张伍拾的来,又有些舍不得,正在犹豫,看到曹大牙借钱,她也跟过来,从曹老五的手里扯了一张,先投到草帽里,转身又回到曹老五跟前,把那张五十的递过去,说再给我四十,算还你了。曹老五看看手中还有三十七块钱了,说不够了,哪天再说吧。葛八赖媳妇抬手把曹老五手中的钱抢过来,说那三块不要了,就当我捐了。
人们扔完钱后,彼此使个眼色,仨一帮俩一伙地转身回家了。有的人还边走边回头嘻嘻地笑着,好像刚才他们不是扔钱,而是捡到钱似的。那笑声,给这个沉闷的午后,增加了一丝流动的气息,让人们觉得凉爽很多。
“我不去,我宁愿当孙子了。谁的钱谁拿回去,求你们了,闹着玩也没有你们这么闹的。”刚刚被松开的李国富爬起来赶紧招呼。他越叫,大伙走得越快了,有几个人竟然小跑起来。李国富一看没辙了,他跑过去扯住葛连,说,你个王八犊子,你别走啊,祸是你惹的。你得帮我查查,总得有个数,要不多了少了的,我没法交代。
葛连本来也想跟着大伙溜之大吉的,只是略迟疑一下,被李国富逮住了。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笑容中却掺加着杂七杂八的成分,有些不自然,不好意思,不太相信。他撅着腚,往后稍退着,搓着手说,你就端回去得了,还查个蛋毛。可着钱买,能买几挂算几挂,剩下的给你买盒烟,算是跑脚费了。
李国富放开葛连,气得手都有点哆嗦了。他说,你个犊子,这回可把我坑苦了。你说咋办呀?这要是让李国武知道了,不得恨我后半辈子才怪。
“这有啥不好办的,就当你上街给大伙捎回来的就得了。这钱是我张罗的,我都没怕,你怕个啥?出了事,你往我身上推,我扛着。”葛连一副英雄气概地说着,下意识地往李国武家门口瞅了两眼,也匆匆忙忙地走了。
李国富又在树下站了一会儿,看到葛连也拐进院子里去了,他把右手伸进帽子里翻拾两下,想把钱装进兜里,但那些钱零打碎小的,他全身上下只有衬衣上有个兜,还已经让烟口袋和打火机塞满了。他便把帽子卷了卷,夹在腋下,神情沮丧地往家里走去。在走到葛晓春家的胡同口时,李国富拐了进去,奔向南街,绕到曹子海家的那个胡同又拐出来,穿过横道,进了他家的院子。他绕这半个圈,就是为了不路过李国武家门口。
回到屋里,李国富看到老婆正侧卧在炕上睡觉。可能是热的,老婆竟然把上身仅有的一个吊带背心都撂起来了。她胸前的那对大奶子,一只压在身下,另一只平搭在炕上。老婆本来长得挺有模样的,在合庄和她同龄的这帮娘们中,也算是上等货色。只是这两年胖了些,特别是胸前的那对东西,突飞猛进,像扣上两个大号碗似的。以前她还用乳罩兜着,现在是想兜也兜不住了,用最大号的乳罩,也只能扣住一半,总有另一半一不小心就流出来。她索性也就不戴了,任那两只兔子在胸前跳跃着。李国富一直觉得老婆这对东西有些招摇,显眼,容易让男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扑过来,他已经不只一次地听村里的小孩子管他老婆叫大咂咂了。他知道,这个外号不是孩子们首创,是大人们说起时,让孩子们听到了。为此,他不乐意让老婆往人多的地方凑合,也因为这事没少跟老婆生气。老婆也理解他的心情,中午别人都到李二歪家门前坐着,她就躺在家里睡大觉。
李国富望着老婆的睡姿,皱了皱眉头。他从坑上捡起一条破围裙来,横搭在她的身上,把露着的地方勉强掩盖起来。他刚把手里的草帽放到炕上,打算倒出来查查,老婆又被热醒了。她翻个身,把身上的围裙扒拉到地上。这回她变得仰面朝天了,两个大奶子随着呼吸在胸前颤动着。李国富从地上拾起那个破围裙来,甩到炕里去了。他端起草帽,去了西屋。
草帽里共有一百零四块钱。李国富查完第一遍后,有点不放心,又查了一遍。他把那八张十元的捋好,对折,放到一边。又到墙角的箱子里掏出个黑色的人造革包来,把那些五元以下的零钱,划拉到包里。他是开豆腐坊的,每天卖豆腐需要找零钱,他见到零钱,似乎比整钱还亲切。他把那个包放入箱子的同时,从里面掏出一叠十元钱来,从中扯出两张,把那叠钱放回去后,他扶着箱子盖犹豫了一下,又伸手从箱子中扯出一张来,才把箱子盖上。他把手中的三十块钱连同炕上的那八十放在一起,这才掖入自己的衬衣兜里。
这间西屋,原来是儿子的房间,去年儿子上县城读高中,吃住在学校里,这个屋子就变成库房了。这两年,辽西的年景好,黄豆大丰收,价格也相对便宜些,李国富便趁机收购了一万多斤。他怕放在豆腐坊里受潮发霉,便装成麻袋,堆放到西屋的炕上,只给儿子在炕头留下棉被能放那么宽的地方。儿子每月只放一次月假,回来住两宿。平常的时候,这个地方仍然归李国富使用着,成了他挑选黄豆的基地。
黄豆中有沙子,李国富怕打浆时弄坏机器,在泡豆子之前,得把沙子挑出来。以前他是用手工去挑,两口子每天因此得用去一个小时的工夫。今年的正月份,他突发灵感,找来一块旧门板,平放到炕头上。他在门板的两边各钉上一条一寸多高的小木条,在炕里那端的门板下边,垫上两块砖,让门板形成一个坡度。在炕沿的这边,放上一个簸箕,他把豆子从麻袋中撮出来,直接倒到门板上,那些小豆子就沿着斜坡,滚落到簸箕里去了,而沙子和土,便停留在门板上。这个办法大大地减轻了他的工作量,也缩短了工作时间,他老婆非常高兴,逢人便说起丈夫的这个发明,称这个东西为“选豆机”。儿子回来后,不知道这东西是干啥的,李国富就示范给他看,儿子笑着说,这个“选豆机”还是“国富牌”的,李国富听后虽然拍了儿子一巴掌,却是带着满脸笑意打的。
按照惯例,李国富下午是不需要上山干活的,他在家里做豆腐。豆子中午吃饭前就选好泡上了,他只需要在下午三四点钟打成豆浆,熬出来,压成豆腐,明天起早送到街里的各个饭店就得了。他向窗外看了一眼太阳,感觉时间尚早,就扯两条麻袋铺在“选豆机”上,想躺下眯一会儿。以往他是没有午睡习惯的,有时候在李二歪家门前坐到三点来钟才回来,就直接打豆浆了;有时候回来的早些,便看一会儿电视。今天他是既没心情看电视,也没心情打豆浆,他被买鞭炮的事闹得有些拧肠刮肚的,他有些顾虑、有些担心,还有些兴奋。他在猜测着现在大伙会怎么议论他?会不会把他从奸细划成叛徒。李国武知道这件事后,会怎么样?他老婆听说后,又会有啥反应?
就在李国富要睡着还没完全睡着,没睡着还稀里糊涂的时候,他家的小花狗在当院叫起来。他扑棱地一下坐起来,认为是李国武找上门来了。他跳到地下,没来得及穿鞋,便跑出去。此时,他想的倒不是李国武能把他咋地,他要做的是把李国武挡在门外。李国武时常到他家来串门,他家的狗见到李国武只是给个动静,并不真咬。李国武是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屋的,而东屋炕上,他老婆还光着上身睡觉呢。
李国富跑到院子中央,才看清楚门口站的是薛平媳妇。她把身子掩在门垛后边,只探出半个脑袋来,不错眼珠地盯着当院的那条小花狗。李国富松了口气,他先冲着狗骂道,操他妈的,嚎啥?小花狗立即停止叫声,他才冲着薛平媳妇说,没豆腐了,明天再捡吧。
薛平媳妇看到狗不叫了,这才把身子从门垛后移出来。她冲着李国富说,我不买豆腐,是给你送钱来的。李国富听后有点发懵,薛平家一个月买不了两次豆腐,每次只买一两块钱的,从来都是现钱交易,没赊欠过。他在快走到大门口时,疑惑地问,啥钱?薛平媳妇把手里攥着的二十块钱往前送了送说,李国武要滚蛋了,我不得随个份子啊?薛平媳妇的耳朵有点聋,她总以为别人也聋,说话从来都是粗门大嗓的。以往她来捡豆腐,也是扒在大门口大喊大叫,吵得这半条街的狗都跟着叫唤,今天她好像还是故意地压着声音,有点像说悄悄话的样子。就这,也比别人正常说话的声音还大得多。
李国富被她吓得脸都黄了,他赶紧摆手示意,让薛平媳妇小点声。而她还把意思给理解错了,以为李国富不收她的钱呢。她把手里的钱挥了挥,又提高些嗓门叫道,别人的你都收了,凭啥不收我的?你眼珠子上有糊是咋地?李国富感觉此时此地实在没法跟她交流,便伸手把钱扯过来,点着头,赔着笑脸说,好,我收,你别嚷,我收下还不成吗?薛平媳妇看李国富把钱抢过去了,脸上的怒气立即烟消云散。她也像完成一件什么任务似的,转过身,边走边说,到我班了,我还得上山浇地去呢。你买那种雷子鞭,爱响,听着心里敞亮,解气。她说最后那句话时,正好走到李国武家门口,还扭头往院里指了指。
李国富把钱紧紧地攥在手里,好像稍一松动,那钱就能爆炸一样。他知道薛平的这个钱,跟别人的不一样,他要是不收,薛平媳妇敢跟他急眼,敢跟他吵个没完。别人捐钱买鞭炮,表达的是一种公愤。这几年,李国武把村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钱都让他挥霍了。这种众怒看起来力量很大,但具体到某个人身上,不过是千分之一,而薛平家对李国武的仇恨,却是百分之百的。
合庄有个倒闭的砖厂,都多少年没开工了,只有个打更的老头看着。五年前,被薛平包下来了,签订三年的合同。头两年基本是没挣着钱,到了第三年,刚刚有点起色,合同却到期了。李国武看到了利益,就暗中指使他小舅子跟薛平竞标。他们俩一唱一和的演双簧戏,活活地把砖厂从薛平手中撬走了。为此薛平找镇政府上访过,也到法院起诉过,终究没人家钱大财粗,不但没扳倒人家,自己还窝囊出一身的病来,这两年治病又把挣的那几个钱都花光了。李国武导演的这件事,不只是把薛平的饭碗给砸了,还在砸碗的同时,把他家仅有的半袋大米也给扯起来倒进了猪圈。所以,别人对李国武的怨恨,只是想打他一顿出出气,而薛平是连杀了他都好像是不解恨似的。
李国富回到屋里,刚走到西屋门口,就听老婆在东屋里问他,薛平媳妇来干啥了?她在门口嚷嚷呢?李国富赶忙回答,没啥事,来买豆腐。老婆又问,不是没买吗,她给你钱干啥?李国富一听,知道老婆早就醒了,啥都看到了,只是没听清楚内容罢了。他不想把买鞭炮的事主动说出来,只好硬着头皮将谎言进行到底。说人家是想明天买点豆腐,先把钱交了,让我给她留着。老婆听后惊叫起来,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咋还想起吃豆腐来了?她捡着金元宝了?李国富没理会老婆的话,他也没心情再睡觉了,便扭头去了豆腐坊。
下午,李国富这边的豆浆刚开锅,李国林就来了。李国林和李国富是一个老太爷的嫡子。他们这辈哥们九人,李国林排行老二,李国武排行老五,李国富排行老六。李国林的肺不好,长年累月的咳嗽,从打去年秋天,不知道听谁说的豆浆能治咳嗽,便每天下午来喝一碗豆浆。在刚开始喝的那几天,他是每喝完一次,总是放在碗边五毛钱。李国富知道二哥家日子过得挺困难的,他说啥也不要,两个人撕撕巴巴,你推我让的总闹扯半天。可李国林又天生好脸,只喝了五天,就再也不来了。李国富烧开锅后,打发老婆去叫,他还是不来。李国富没办法,就去找二哥谈判,最后哥俩达成协议,按月算钱,每月十块,月底结账。李国林进到豆腐坊后,李国富只是抬头瞅一眼,又蹲下去烧火了。他们每天都能见无数次的面,彼此也就不用客气了。李国林每次进屋后,到锅台后把他的那个专用碗拿起来,涮去灰尘,自己盛上一碗,蹲到门口上,一边咝喽喽地喝着,一边跟李国富聊几句闲话。今天,他的一碗豆浆都喝完了,也没说一句话。期间李国富问他,北大地的苞米浇完了吗?他点点头,李国富看他快喝光时,问他再添点吧?他摇了摇头。喝完豆浆,李国林把碗又放到原来的地方,顺便掏出二十块钱来,放到碗的边上,他指着碗说,老六,把钱给你。李国富正拿着木头勺子在锅里搅和着,他侧身看了一眼,便停下来说,二哥,上过月给过了,这个月还没到日子,忙啥。李国林站在门口处,勉强挤出点笑意来,说今天又卖了点鸡蛋,家里暂时也没有用钱的地方,就先给你吧。
李国富在第一眼看到钱时,以为是十块钱呢,就接着去干活了。可他在跟李国林说话时,看到李国林的眼睛还盯在钱上,他也跟着又看了一眼,原来是两张十元的叠在一起,只是底下的那张稍微偏了点,露出个毛边来。他还是有点疑惑,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就伸手扒拉一下,确认后,他迭忙说,二哥,不是说好了,每月十块,你给我二十干啥?
这会儿,李国林已经退到门外去了。他往东院看了一眼,小声地说,有十块是给你的,那十块,是给你五哥的。李国富一时没明白咋回事,说给他的钱,送他家去,给我干啥?说完了,才反应过来,抬眼再去瞅李国林,见他低着头,已经走到院子当中了。李国富搅和着锅里的豆浆,不时地看一眼锅台上那二十块钱,他知道二哥还在为那两块排骨耿耿于怀呢。
去年年初时,李国武给李国林办了个低保,上级每月救助他九十七块钱,这样算下来,一年也有一千多块的收入。当时全庄的人都说,李国武这次还办了件人事。到了腊月份,李国林把家里喂了一年的肥猪杀了。他干不了重活,他家的力气活,都是左邻右舍和本家的几个兄弟帮他干,他觉得有个欠情,就炖了一大锅杀猪菜,请大家喝酒。在酒桌上,李国林两口子还特意敬李国武一杯,说,从有了救济后,家里的日子宽松多了。
大家酒足饭饱后,老大李国栋问李国林,这猪肉是留着自己吃,还是想卖点?李国林说自己吃不起,只留下头蹄、下水和油,剩下的全卖掉,得给孩子交学费呢。李国栋说那你就别上集上去卖了,我们几个给你分了吧。我们也省得上集上买了,两省事。在座的各位都知道这猪没吃过饲料,肉格外的香,刚才都尝到了,便积极呼应。当天,就着杀猪匠在,大伙把肉给分了。李国武没要肉,他说过年有人给他送肉了,家里有两个后腚坐呢,就称走了两扇排骨。别人拿回肉后,没几天都把钱算了,按市场上最高的肉价算的。只有李国武,从拿走排骨后,便黑不提白不提了。李国林以为他忘记了,在今年五月节前,两人说话时,特意提醒过一次,说他今年又喂了个猪,比去年那个还大,过年还杀,还请大伙吃杀猪菜。李国武点点头,说好,就是我搬到镇上去了,只要你给我个信,我也回来。他说话的语气轻松,神情自若,像压根就没有那回事似的。李国林也不敢再说啥了,他怕惹恼了李国武,把低保给搅黄了,只好忍气吞生的算了。但这事,在李国林心里总觉得别扭,他在喝豆浆时,跟李国富说起过。他还特意嘱咐李国富,说你五哥这人,指甲盖太长了,雁过拔毛,刮着蹭着一溜皮。以后你跟他来往时,得加点小心,那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啥事都做得出来。
傍黑天时,李国富老婆从山上回来了。以往她进院后,都到豆腐坊门口看一眼,和李国富闲搭搭几句,汇报她都干了啥活,听到了啥事,问丈夫晚上吃啥,再去做饭。今天她没有,径直就奔正房了。
李国富闻到炒菜的香味,便赶紧压上豆腐。在去正房吃饭前,他溜到大门口,把铁门上了锁。每天晚上,他吃完饭后,都出去到李二歪家门前再坐一会儿,今天他决定不去了,他担心有人再给他钱。下午他粗略地算计过,没交钱的,还有十来户人家,他也害怕这些人再找到家里来。他已下定决心,明天卖豆腐时,就把鞭炮买回来,这样谁再给他钱时,也就有拒绝的理由了。
晚饭很丰盛,老婆做了三个菜,一个土豆炖茄子,一个韭菜炒鸡蛋,还用小葱拌了个大豆腐。李国富进屋时,菜都摆在桌子上了。老婆还把他那个带着蓝杠的酒壶和酒盅也放到桌子角上了。望着桌子上的酒具,李国富愣了,立即扭头去看老婆的脸色。老婆不太管他喝酒的事,你喝呢,你就自己去拿,不喝就拉倒,他们结婚这十六年来,她还从来没给他主动端过酒,今天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李国富认真地观察着老婆的表情,但除了淡然的平静,看不出别的来。但老婆越是这样不动声色,他的心里越是没底。他首先想到的还是鞭炮的事,他知道这事就像鞭炮一样,早晚得爆炸。中午他在西屋炕上躺着时就分析过,这事一旦让老婆知道,挨骂是肯定的,他也做好了接受的准备。老婆虽然也憎恨李国武,她不会反对大伙出钱买鞭炮。当时如果她在场,也可能参与掏钱。但她肯定反对这个花炮是由自己出面去买。老婆是个压事的人,来合庄这么多年了,跟左邻右舍从没红过脸,啥事都有个谦让。所以,李国富在那时便决定,这种挑事的事,他不能主动跟老婆说起,等她啥时候问到头上再说。
在吃饭前,李国富把电视打着了,这是他这半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孩子不在家了,这个家好像是一下子少了好多人。特别是吃饭时,两口子一个炕头一个炕稍地坐着,大眼瞪小眼,没精打采的。打开电视,屋里热闹起来,他也就差点想儿子了。他乐意看二人转或小品,每天这个时间段,县里的电视台有个综艺大放送节目,所播的节目全是这类东西。他打开电视时,正在播着的是赵本山的《卖拐》,电视台把这三个系列小品放在一起按次序播放着。尽管看过多少遍了,他还是边喝酒边嘿嘿地笑着。老婆坐在他对面,低头吃几口饭后,便抬眼看他一眼,见他笑得正开心,老婆突然说,你早晚也得让人忽悠瘸了。李国富转过脸来,他感觉老婆的话中好像有话,便紧张地看着她,想着怎么对答。但老婆扔出这句话后,又低下头去吃饭了。她再次说话时,话题又跑到地里的活计上去了。
鞭炮是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买来的,装在豆腐箱子里。李国富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这东西不能往家撂,容易惹出动静来。走到村子西头时,他把三轮车停在路边,看看路上没人,拎着那个盛鞭炮的编织袋子,跑进路边的树林子里去了。那儿有个带树洞的大柳树,树洞长在半腰上,足可以放下这袋东西而不被人发现。
藏好鞭炮,李国富回到家里。老婆听到铁门响动,便从屋里迎出来。他把三轮车刚停在院子当中,老婆便奔过来,掀开豆腐箱子看了一眼,见里边只放了几斤猪肉,便拎起来进屋去了。李国富把豆腐箱子搬进豆腐坊,回到正房后,往脸盆里舀了两瓢凉水。他在洗脸时,听到老婆在身后漫不经心地说,五嫂子他们星期天搬家,都准备好了,上午我碰见她了,说了会儿话。李国富把捧着水的手停下来,水滴滴答答的流到他裤子上。他急着问,她没说别的吧?老婆一边摘着手里的菜一边拉着长音说,没有,她就说明年要把她家那几亩地包给咱们。
第三天便是星期天。吃过早饭,李国富打发老婆去李国林家借筛子,说黄豆里招虫子了,他想筛筛。老婆头脚刚走,他就给葛连打电话。他把李国武今天搬家的消息和存放鞭炮的地点告诉葛连。他没让葛连做什么,但葛连在电话那边不停地说,你放心吧,我明白。
搬家的车是8点多到的。这几天,李国武的老婆已经把要搬走的东西都收拾利索了,打好包放在那里。跟着李国武来的几个小伙子下车后,连抬带扛的,不到两个小时,车就装好了。在他们装车期间,当街集结了很多人,大伙都接到葛连的通知,该上山的也不去上山了,集在李二歪家门前,边聊天边向这边张望着。他们都觉得不亲自听听自己掏钱买的鞭炮声,有些吃亏。
而以葛连儿子为首的几个半大小子,早就把那袋子鞭炮从树林子中搬出来,挂到树丫上去了。这帮玩意见到鞭炮,比见到他亲娘老子还亲近。他们坐在树荫下,巴眼望眼地等着那辆汽车启动的那一刻。
看到李国武一家人上车后,那些坐在李二歪家门前聊天的人们,都向这边涌过来。李国武站在车厢里,以为大伙是来送他的,老远就向大家挥着手说,乡亲们,别送了。以后要是有事,上镇政府找我。
人群在车后站成一面墙,大家都直着脖子看着,没人吭声。
汽车刚刚打着火,鞭炮声就响起来了。李国武这时才咂磨过味道来,他气得站在车上跺着脚大骂。
李国富打早上就没出院门。他老婆给他送回筛子后,说出去待一会儿,便去李二歪家门前了。看到老婆走后,李国富搬了两捆秫桔戳到前边的院墙边上,又找来个凳子放在墙下。他站在凳子上,身子躲藏在秫桔后边,顺着空隙,向院外看着。当他看见李国武站在车上跺着脚大骂时,他也在心里骂道,活该,你他妈也太不是人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都不如个兔子,你他妈的还想打我老婆的主意。
成发名现刊人:物《龚芙湘蓉海》
尹守国简介:
尹守国 男,1967年出生。已在全国各种文学期刊发表小说80余万字。有中短篇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并收入到年度选本中。出版有小说集《动荤》等作品曾获第六届辽宁文学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
刘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