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岁钱
2011-01-16辽宁张继衡
辽宁/张继衡
压岁钱
辽宁/张继衡
大年初一,家家都起得早,晚了,怕被来拜年的人给堵了被窝,叫人笑话。
窗纸还没透亮,外边还乌漆摸黑,妈就招呼我们起炕吃饺子了。饺子昨晚就包好了,黑面的皮,白菜的馅,没有肉。灾荒年月,过年吃上顿菜饺子也算很不错了。妈多放了两勺油,馅儿水灵,咬一口香满嘴。吃完了嘴上油渍麻花的,抹下嘴丫子,沾手上几条锃亮的油道子。
吃完饺子,爹磨身下地洗脸。他每天都是先吃饭后洗脸,初一这天也不例外。可能是新年头一天的缘故,爹今天洗脸格外认真。他先吸口气,把脸拱进脸盆里让热水泡。脸盆里的水咕嘟咕嘟冒起气泡。他憋着的气吐尽了,抬起头再吸一口气,又把脸拱进脸盆里。大约泡有五六口气的时间,爹才抹胰子呼噜呼噜开始洗脸。
爹洗完了脸,妈撤完了桌子。大姐朝二姐三姐和我使个眼神儿。我们都会意了,一齐下地说了声爹妈过年好,跪下磕了个头。算是给爹妈拜了年。再去里屋给爷爷奶奶拜,见他俩还没吃完饺子,便坐外屋等会儿。
不知老祖宗啥时兴的习俗,小孩给大人拜年,大人是要给压岁钱的。干嘛要给压岁钱呢,是对孩子磕头的回报,还是见孩子又长了一岁大人心里乐呵,还是新年头一天孩子兜里有了钱,预示一年不会缺钱花,图个吉利?我问过许多人,都没给令我信服的回答。当然也问过屯里当过中学老师的锡元二爷。他眯眼笑着瞅我,仿佛在笑问题幼稚。可他也是咂嘴思摸了半天才回答的。他的回答虽没让我信服,却叫我认同。他说:大人给了孩子钱,大人有钱孩子有钱,兜里有钱日子好过。日子好过了,大人心里喜,孩子心里乐。过年图个啥,不就是图个乐呵嘛,要不怎么都说快快乐乐过大年那。
家境好的给几元,差一点的给几角,更差的甚至只给几分。无论多少,小孩子兜里有了压岁钱,整个正月都是乐乐呵呵地。
街上卖糖葫芦的来了。戴着毡帽头,帽耳朝外翻着,呼哒呼哒像猪的两只大耳朵。一根竹杆,上头挑着插满糖葫芦的秫稭把,一会儿擎着一会儿扛着。穿着棉靰鞑的两脚迈着方步,踩在雪上嚓儿响,拖在地上带起溜尘土。刚进屯子就亮起嗓来:“糖葫芦甜掉牙,六分一串一角俩——”俩字后边拖的长音像烟囱冒出的缈缈炊烟,在家家户户房顶上缭绕着久久不散。兜里揣了压岁钱的孩子们,正在院里弹玻璃球的散了伙;正在后大淀滑冰的收了冰车;坐炕围火盆的赶忙下地穿鞋……纷纷跑上街,把卖糖葫芦的围起来,哈着热气仰起小脸,朝着秫稭把上指指点点。山楂的苹果的山药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串串糖葫芦似冬天里盛开的一嘟噜一嘟噜的春花。上面沾的糖皮冰一样晶莹透亮,在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一件件龙宫里宝贝似的叫人眼馋。孩子们一手掏兜里的钱,一手指着头上的“宝贝”,我要这个,他要那个,叽叽喳喳麻雀似的闹成一片。
别急,别吵。毡帽老头似藏宝不露故意拿把的老龙王,扛起竹杆蹶哒蹶哒选个向阳背风的旯旮,竹杆戳地上,一手扶着朝一边倾斜下来,让插满秫稭把的糖葫芦低到孩子们眼前,顺着小手指的地方拔下一串递过去时嘴里念叨着:“你这孩子识数吧,这串山楂个数最多”,“你这孩子眼睛真尖,选的这串糖沾得最厚”,“这串好,山药蛋跟你的脸一样胖乎乎地,真招人稀罕。”
孩子们被夸得心里美美地,咬一口糖葫芦,嘴里甜甜地。一张张小脸上更是笑得又美又甜了。
有的大人给的压岁钱少,小孩嫌糖葫芦贵舍不得花,瞅着小伙们手擎糖葫芦甜美的笑脸馋得冒酸水,一劲吧咂嘴。不要紧,过了一会儿,驼着玻璃匣卖大块糖的来了。方的圆的,橘瓣形的长条形的,才一分钱一块。买一块含嘴里,轻轻咂舌头,一点点慢慢化,能甜上一头晌那。
刚买完了吃的,玩的用的又来了。看,挑八股绳卖小货的一路摇着拨浪鼓进屯了。嘭咚嘭咚的鼓声似军营里集合的号角把孩子们都召来了,里三层外三层,把货郎担子围得水泄不通。女孩子喜欢的红头绳花发夹;男孩子玩的冰老婆甩炮儿;还有各种颜色的鸡毛毽子、小如火柴盒的扑克牌……瞅瞅这摸摸那,掏出压岁钱选自己最喜欢的买了,欢欢乐乐玩上一个正月。
可是咱家过年时爹妈从不给我和三个姐姐压岁钱。爹有精神病 ,屯里人都叫他傻子,从不下地干活,不挣钱也从不过问家里钱头上的事。妈一个人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年终分红年年划红道,拿不家一分钱。一家六口人人要穿衣天天要吃饭,我和三个姐姐上学念书要缴学费书费,妈一分一厘钱都有用项,哪还有多余的压岁钱给我们呢。
我和三个姐姐的压岁钱,都是爷爷奶奶给的。
每年初一早上吃完饺子,我们给爹妈拜完年,一齐去里屋给爷爷奶奶拜。我们异口同声说爷爷奶奶过年好,齐摆摆跪在地上。爷爷和奶奶坐炕头烤火盆,见我们磕完头站一排等着,爷爷伸手捅下奶奶搭在火盆沿上的胳膊肘,说赶紧给孩子们拿压岁钱吧。
奶奶转身从被卧底下抽出个牛皮纸包来,放在盘着的腿弯里,解下上面缠着的白线,露出四卷儿叠得板板正正的角票来。每张角票都是新的,没起毛边,没有折痕,手指弹一下,响起嚓嚓清脆的纸声。爷爷和奶奶过日子,爷爷是搂钱的耙,奶奶是攒钱的匣。奶奶管钱,爷爷花一分钱也要跟奶奶要。素日间奶奶碰到新整的角票,就放躺箱里收起来,留给我们做过年的压岁钱。虽然爷爷每次进城卖菜回来都要交给奶奶多则七八元少则三四元,但票子大都在爷爷怀里搡搓得皱皱巴巴的,有的甚至掉边缺肉,须对缝糊上才能好花。所以奶奶有时一两个月才能碰到一张新钱。
望着奶奶腿弯里四卷子嘎嘎新的角票,我想大概得用一年的时间才能攒够吧。
奶奶拿起四卷角票最上边的一卷,说这是给素华的。
大姐上前双手接过了,眯眼笑着说谢谢奶奶。
奶奶也眯眼笑了,乐开了因掉牙而总是瘪着的嘴角,说长大出门子那天别忘了回来看看奶奶。
大姐嗯嗯应着,脸已羞得飞红。
二姐三姐一旁嘻嘻捂嘴暗笑。
爷爷使火铲当当敲下火盒沿,说都听着,到时候别找了婆家忘了娘家,回来时给爷爷捎盒槽子糕带瓶果酒什么的。
奶奶朝爷爷撇嘴瞪眼,说老东西,啥时忘不了灌你那口黄汤。
二姐和三姐也上前接过了压岁钱。最后轮到了我。我从奶奶手里接钱时爷爷拽下我的袄袖,说怪冷的天,上炕烤烤火再出去拜年吧。
我上炕盘腿挨爷爷坐了。火盆下边,爷爷的手摸到了我的手,偷偷塞了什么东西给我。低头一看是张紫色的五角纸票。
不料三姐眼尖发现了,朝爷爷噘嘴儿,嗔怪爷爷重男轻女偏心眼。
爷爷呲牙嘿嘿笑了,说这是额外给弟儿的(我的小名叫弟儿),你们丫头片子长大出门子都走了,咱还指望弟儿长大给咱挑水给咱养老那。
我很得意,亮出那五角纸币,举头上晃着,故意眼气三姐。
爷爷也很得意,满是老茧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充满期望的目光望着我的脸,问我话儿。
“长大挑水往哪倒?”
“往爷爷家水缸里倒。”
“长大挣钱给谁花?”
“给爷爷花。”
“媳妇不让,跟你吵架咋办?”
“我不要媳妇,只要爷爷。”
“混小子,你不要媳妇,咱张家不断了香火,那可不行。”爷爷瞪眼斥哒我。
“那……怎办呢?”问题太难,把我难住了。
爷爷把耳朵悄声告诉我:到时候你把钱偷偷给爷爷,背着媳妇不让她知道不就结了。
“嗯,嗯,”我使劲朝爷爷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奶奶却朝爷爷撇嘴儿:你这老东西,大过年的不教孩子正理,竟出馊主意。弟儿,别听他的,跟姐姐们玩去吧。
兜里揣了爷爷奶奶给的压岁钱,我们姐弟却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买零嘴吃买玩具玩。压岁钱在手里还没攥出热乎气,妈就发话了:穷人过穷日子,一分钱也要花在刀刃上。开学你们几个买笔买本就用这压岁钱吧,妈就不再另外给了。
三个姐姐都上中学,用的本多,压岁钱往往不够;我上小学,用的本少,压岁钱往往还有剩,再加上爷爷每年都额外多给我几角,便更加富富有余了。所以有时也上街买串糖葫芦吃块大块糖什么的。三姐见了便向妈告我的状,说我乱花钱买零嘴吃。妈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并不理睬。我便更加得意了。
三姐上街买了条红头绳,回家照镜子扎头上,美了一个正月。开学时买本的钱不够了,想跟妈要又不敢,只好来跟我借,说等明年爷爷奶奶给压岁钱时再还我。我见她急得要挤猫尿,可怜巴巴地样才答应借她两角钱,但有个条件:不许再向妈告我的状。她答应了,并且写了个借条给我,我才慢腾腾掏出两角钱借她。
三个姐姐见我的压岁钱多,出手大方是个富裕户,便想法设法让我兜里的钱跑到她们的兜里去。她们三人谋划好了,合伙出钱买了副火柴盒大小的扑克牌,玩圈娘娘的,谁当了娘娘一把输给皇上二分钱。撩拨得我也要玩。她们先是说我脑子笨不会出牌,非输不可不带我玩。我不服气非要玩不可。她们又说要玩也行,但输了钱不许哭鼻子,更不许往回要,并伸出小姆指要我拉钩起誓。男子汉大丈夫还怕你们丫头片子不成。我伸出小姆指挨个与她们拉钩:拉拉钩,起个誓,输了钱,不生气;拉拉钩,笑一笑,输了钱,不许要;拉拉钩,摇摇手,赢了钱,不许走。
由于她们三个暗中合伙,出牌时互相关照单压我的牌,我几乎把把当娘娘。眼见兜里的钱愈掏愈少,气得嘟嘟囔囔骂好牌不往手里来。
大姐劝我:别骂别骂,站起来摸摸墙吧。
我说:摸墙干嘛?
大姐憋着笑:摸摸墙,抓张王呀。
我不知大姐在耍笑我,把她的歹意当成了好心,伸手在墙上来回磨蹭,觉得疼了才停下。还挺灵验果然抓了张王,虽没被圈了娘娘,却也没当皇上,只做了把老百姓,没输也没赢,暗自庆幸手气要好转。
可是接下来再怎摸墙也抓不来王了,还是老被圈了娘娘。我急得头上冒汗,抓耳挠腮,坐不稳屁股,骂自己手臭。
大姐又来劝我:别急别急,手臭不要紧,下地洗一洗,抹点雪花膏,手香了就能抓到好牌。二姐和三姐递眼色跟着起哄:对,洗洗手,牌先走嘛。
我下地洗手时听她们三个在背后嘻嘻笑个不止。
手也洗了,雪花膏也抹了,闻一闻挺香的,可香手却出了臭牌,又被圈了娘娘。这回轮到我开学买本的钱不够了,想跟三姐借,到跟前磨蹭半天不好意思开口。怪不得妈说千难万难,求人借钱最难。被三姐看出来了,催我有事快说话,再吭哧憋肚的她可要走了。
我结结巴巴说了。三姐扑哧笑出了声,先是故意拿把让我写借条,写了她又不要,甩给我两角钱,说拿去花吧不用还了,阔气得像个财主。
爷爷奶奶给我们的压岁钱并不是每年一样多。年景好手头宽裕一人能给七八角。最多的是屯里成立互助组那年,爷爷在自家两亩苞米地里间种了地瓜,秋天起了地瓜储藏在窖里,到冬天挑担进城卖给城墙根烤地瓜的,一斤比秋天多卖二三分钱。爷爷每天卖完地瓜回来,坐炕头边数钱边哼小曲,乐开了皱纹的脸似一朵盛开的金丝菊。初一拜年时,爷爷给了我们每人一张一元大票。
年景差手头紧巴的时候,一人只给两三角,最少的是去年,屯子改名叫生产队,地都归了队里集体生产,成立了大食堂吃大锅饭。反正干不干大食堂开饭,社员们出工不出力,唱悠儿悠,地里的草比苗都高。大河没水小河干,到秋队里没钱分红,爷爷没拿家一分钱。眼看到年根了,爷爷偷偷去南山砍担柴进城卖了。封山育林不让砍柴,爷爷是夜里偷着去的,怕被人见了,连夜挑着顶着呼呼北风往城里赶,到南关城门洞子天才放亮。初一早晨拜完年,奶奶只给我们一人一角压岁钱。钱也不再是新整的了,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揉搓折叠,有的撕破了边,有的磨破了角,有的中间被捅破米粒大小的窟窿眼。奶奶把钱一张张给捋好,折痕断了的地方裁张细纸条从背面给糊上,放枕头下压板正了,把四张破旧但却规整的角票递给我们的时候,可能是觉得钱少拿不出手,奶奶脸有愧色,磨叨着向我们解释:今年队里没分钱,等明年年景好了,奶奶多给你们几角……说着说着,奶奶吧嗒吧嗒掉下了眼泪来。
我知道这一角压岁钱是爷爷偷着夜里去南山砍柴换来的。他从城里回时只买了张写对子的红纸,连瓶酒也没打。接过一角压岁钱在手看着,我心里酸酸地,很不是滋味。
还是大姐懂事,没白长我几岁。把那一角压岁钱又递给奶奶,说今年不要压岁钱了,留给爷爷打瓶酒喝吧。
我和二姐三姐也学着大姐的样,上前把钱还给了奶奶。
爷爷立马朝我们瞪起了眼珠子:嫌今年压岁钱少了咋的?都给我拿着,居家过日子,有啥不能有病,缺啥不能缺钱。腰里有了压岁钱,哪怕只有一分,新一年里就不会缺钱花,日子就好过。
我们重又接过那一角压岁钱。爷爷也没有额外再多给我一分钱。
今年屯里大食堂黄了,一人一天领家二两高梁面儿,顿顿喝面糊糊,清汤寡水灌个水饱,出门一泼尿肚子溜空,社员们饿得蹲墙根晒太阳,谁也不下地干活,秋收时眼睁睁看白花花的棉花、红火火的高粱烂在地里,任队长喊破了嗓子,也没人下地里抢收。也甭怪大伙儿,收得再多都交了公粮,一粒分不到自己碗里。到秋天分配时,算盘一拨拉,又是白干一年。偏又祸不单行,爷爷由于营养不良得了膀肿病,腿像发面馒头一摁一个坑,下不了地躺炕上叹哀声。奶奶翻遍箱底找不出一分钱来给爷爷治病,只能吧嗒吧嗒掉眼泪。幸亏得爷爷这种膀肿病的屯里还有不少人,惊动了上边,给屯里拨了十几斤黄豆下来。喝了几天豆浆,爷爷的腿终于消了肿。命虽保住了,但去病如抽,爷爷老觉得腿上没劲,走不动道儿,只能拄棍子在院里蹓跶。
又到了年根,摸腰里连买张红纸贴对子的钱都没有,爷爷又想像去年那样偷偷去南山砍担柴进城卖。几次提斧子扛扁担都被奶奶劝住了。爷爷站窗根底下仰望南山的方向,顿足骂腿不争气。
一天中午,拄棍院里蹓腿的爷爷突然不见了。找遍整个屯子也没见他影儿,奶奶慌了,估摸准是偷着去南山砍柴去了,说大雪咆天的,爷爷腿又没好利索,一屁股坐下,怕是要再也起不来喽。
我们姐弟四个追到南山根才见到前面一瘸一拐的爷爷,连拉带拽总算把他劝回了家。到屋爷爷坐炕沿上耷拉头,任凭奶奶怎样数落也不吱声。我说爷爷快吃饭吧,都快放凉了。爷爷这才抬起头来,望着我哀声叹息:今年过年,爷爷怕是不能给你们压岁钱喽。
再怎闹饥荒,再怎腰里没钱,过年总得吃顿饺子。昨晚,奶奶擦了个冻萝卜,多放了几勺油,抓把虾糠和的馅,初一早上总算吃上了顿饺子。
里屋,爷爷和奶奶吃饺子的声音很响,吧唧吧唧的。有一年没尝到油腥味了,一定吃得很香吧。
外屋,我们姐弟四个还在等着。爷爷今年没砍柴卖钱,不能给我们压岁钱了。大姐说拜完年我们都赶紧撤吧,要不然爷爷奶奶还以为我们在等着接钱那。
我和二姐三姐点头应着。
里屋传来拣碗撤桌子的声音,爷爷和奶奶已吃完了饺子。大姐说咱们过去吧,领我们到里屋一排站好,她小声说开始,我们异口同声说爷爷奶奶过年好,一齐跪地磕头。我磕得很卖力,头比往年低,碰到地上发出嘭噔的响声,是名副其实的响头。
按事先约好的,磕完头我们没有停留立马走了。
背后传来爷爷的埋怨声:干嘛都走了,看爷爷今年腰里没有压岁钱了咋的?也不坐会说句话唠会嗑儿。
我们都站住了,你瞅我,我瞅你,暗自伸舌头。惹爷爷生气了,赶紧回吧。
大姐抢先一步挨奶奶身边坐了;二姐接过奶奶手里的烟袋装上一锅烟叶;三姐划火柴点上;我掀开爷爷裤角看肿腿好利索没有。
见爷爷脸上消了怨气,大姐解释着说我们知爷爷奶奶今年没有压岁钱了,才约好了磕完头就走的。
“谁说咱没钱!”不料爷爷气咻咻朝我们吼起来。掀起的声波震落梁上一条挂着的黑灰,飘飘悠悠掉在他两腿盘着的火盆里。他瞅着灰条燃起的火苗继续吼着:“自打咱七岁那年跟你们爷爷的爷爷,一根扁担两只筐从山东老家闯关东来这屯里落下脚,凭着两只手一把老镢头置下了一座大院套几十亩地,咱哪年腰里断过钱。可如今不行喽,地都归了队里,咱有劲也使不上,腰也瘪喽。只指望你们长大成家立业日子过得红火,腰包天天都鼓鼓的。”爷爷朝奶奶努嘴儿:“老太太,给孩子们拿压岁钱。”
奶奶不动窝,瞅爷爷悄声说:“别拿了,怪丢人的,反倒让孩子们笑话。”
“拿!”爷爷倔强坚持着。
奶奶这才转身从被卧里抽出那个牛皮纸包来,打开露出四个小小的红纸包,她一个个拣起递给我们。
沉甸甸地,硬硬地圆圆地,有五六枚,定是五分一枚的大钢蹦吧。
我揭开红纸一看,愣住了:竟是五枚早先年的铜钱。都是黄铜的,与五分钢板一样大小,中间有方孔,上面锈痕斑斑,字迹与图案被腐蚀得辨不清楚,不知是哪朝哪代使用过的。爷爷今年这是怎么啦,没有钱竟给我们铜钱压岁,它也不好花呀。当破铜卖五枚铜钱顶多能换一枚五分的钢蹦儿。
我们望着手里五枚铜钱不解的当儿,爷爷发话了:别笑话爷爷,今年没钱给你们。你奶奶昨晚翻箱底倒腾出一串铜钱来。虽是早先年的钱,到底还是沾了个钱字,今年爷爷只好拿它来挡脸喽。爷爷没别的意思,只巴望你们长大都能挣大钱,天天年年都有钱花。就是大清河的水干了,腰里的钱也不会断流……
两行老泪,顺爷爷脸上皱纹沟流了下来。
奶奶也撩衣襟擦眼睛。
我的手心攥出了汗珠,湿了铜钱。
从此,爷爷奶奶再也没有给过我们压岁钱。
爷爷奶奶最后一年给压岁钱的五枚铜钱,我一直珍藏着,直到今天。
李亚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