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深海
2011-01-08闫文盛
□闫文盛
夜如深海
□闫文盛
如果把高高的穹顶比做海平面,那我们置身的这喧嚣人间便是茫茫海洋。空气是海水,人类便是生长在海底的生物。这能量巨大的族群,日复一日地改变着海底的景观,看起来,他们的工作成效卓著,那一座接一座的海底森林便是明证。大约十年前,我在夜间经过这城市的时候,即使最繁华的地段也看不到几座层高超过二十层的楼房。无论办公还是居住,人们都还没有胆略接近那高高的天穹,像海洋生物般浮游的本领迄今他们都没有掌握,何况是在这浮力很小的人间。他们巨大的肉身扎根在地面上,偶有冲天一飞,也只能借助于机械。仅仅十年过去,他们的胆略却前所未有地增加了。许多人都从地面上搬离,住到了原先鸟类飞翔的高处。他们用肉眼观察海底,却恨不能从空中来去。
这是在冬季,疾行的车辆带起夜间的冷风。从被他们俯瞰的地面上仰望空中,万家灯火如点点繁星。而在我们看不见的暗处,人类尽其所能挽救着他们的所有,世间的爱与恨、离合与悲欢被无数次地重复和延续。当然,一切都不只是想象中的,否则,即使最深刻的离别也不能如此直截地触痛心灵。就在昨天,妻子说我们小区里一个叫圆圆的孩子,刚刚患脑膜炎夭亡了。她听物业的人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一下子难以接受,因为在天气还没有冷下来的时候,那个孩子常常由他乡下的祖母带着,在楼下玩耍。他当时快两岁了,走路摇摇摆摆,但相对于同龄甚至年龄稍长的孩子,速度仍是极快。他的一切动作也都是快的,喜欢抢东西,出手迅捷,神态蛮横,却憨态可掬。我们很少见到他的母亲,听说是在附近医院见习的护士,工作异常忙碌,一直在等待转正之日。
我们的确有好些日子没见到这个孩子了。如果传消息者所言不谬,我们又如何想象那静夜之中的痛楚?作家史铁生说:“入夜之时,心神如果不死,如果不甘就范,你去听吧,也许你就能听见如你一样的挣扎还在黑夜中挣扎,如你一样的眺望还在黑夜中眺望。”但他的生命也已止歇于二○一○年的最后一天,那时夜晚深沉,如果人间有神灵,是否谛听并记录了他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心脏的最后跳动?他想说出什么?再没有一个作家比他的离世带给我的震动更深,如果以人生的许多第一次作比,我觉得是从他这里,我才算彻底明晓了死是怎么一回事。他虽因作品传世,但他的魂魄毕竟离我们而去了。在这个我们原本同呼吸的世界上,再听不到他的丝毫声息。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不仅仅因为他是同道,更因为他肉身的残缺。在对生命的参悟上,他是被迫的,却那么真切地看到人生的本相。
他寂静地躺了下来,夜如深海。
人死了,再也无法感知心灵的孤独。
他是一九五一年生人,虚岁满六十,刚刚活过了一个甲子。我虽与这个人素不相识,但十几年前,在我初习写作的时代,他在暗夜里的沉思给我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新世纪以来,他的消息不断地传来,我知道他还活着。他写下《病隙碎笔》时,我知道他还活着。到他的《我的丁一之旅》脱稿时,我几乎相信,他可以永远不死。在我的阅读经验中,很少有被真正刺疼以至读不下去的时候,只有两次例外,一是阅读张洁所著《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时,我被她的叙述吓怕了,再一个就是史铁生。他用来刺疼我的不是一本书,他的人本身就是一本书。他其实是温和的,很少有极致的抒发,但他的骨子里头,又有一种坚定的固执。他以解剖生死的精神来写作,使我屡屡受教,欲罢不能。后来是在由人及己的推理中,我终于放下了对他的种种解读,直到今天。
二十多年前,在爷爷无疾而终的那个夜晚,我的年龄还小,不足以领会生命中最难以面对的死亡。稍后几年,当姥爷、奶奶、姥姥相继故去,我也未能成长到那样的时候,生命的存在和有无,对我来说,尚且没有构成一个话题。我只是听父母在谈论上一辈人的事情,事后才想到这件事带来的直接后果:终此一生,我们不可能再相见了。这种意识是一天天在加强的,但时隔不久也就淡化了。包括我父母脸上的悲伤,过不了一月两月,也已褪尽。老辈人既已享尽天年,他们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呢?他们的肩膀早被生活压弯了,生者的事情又让他们有操不完的心。在更早的时候,我的大舅舅就去世了,此后相隔差不多十年,我的大姨先于我的姥姥撒手人寰。到我二十多岁时,我的一生多病的二舅也归于泥土,享年七十岁。我对于他们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至于剩下的一个称谓。
在对于亡者的祭奠中,我们较少那种贯彻始终的悲痛。春天的时候,我的一位年过四十的朋友出席过一场乡下葬礼,在欣欣向荣的野外,目睹一位寿终正寝的老人被埋入地底深处,感喟之余难以自控,流下了数行泪水。回来之后他竭力向我描述那场景,漫山遍野的野花,声震云霄的哀乐,亲人们力竭时的嚎啕,乡邻们杂乱的步履,及至落葬,随着大队人马离开,那孤立的新坟再无一人守护。只有花圈、烧掉的纸钱的余烬落在坟头,没有多少时日也便消散了。只有野外花草绿树的芳香成为坟中老人的伴侣。只有春风可以传递彼此消息,使相聚于九泉之下的亲属略作夜间聚会,畅谈曾经隔世的离情。夜幕葱茏,可以看到深海之上,星子布满了苍穹。虫草鸣响,蚯蚓穿行,往来于阳间与阴间。
数十年间,我们曾经生活的区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那曾经长眠于地下的坟茔被挪走了,因为一条高速公路从这里经过,亡故的先人们的骨骸被发掘出来重新安葬,有些新葬者的尸体甚至没有完全腐化,在重新与空气接触的时候发出朽腐难闻的气息。作为安慰,家属们获得数额不菲的补偿,所以即便心有不满,也默认了。他们草草收拾了先人的骨骸,趴在地上磕起了响头,请求冥冥中先人的灵魂原谅和饶恕。他们一次次地祭奠,哭诉着人生的酸辛,直到把至亲的亲人们再度埋到地下,入土为安。长夜漫漫,他们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们离人生的终点,也一天天地近了。儿女都已成家立业,居住在遥远的城市里,逢年节回来看望一下他们和老屋,骨肉间的疏离,使双方都带着一种新增的陌生之感。他们都站在院子里,白昼过去,夜晚来临,也没有说上几句话儿。黑漆漆的暮色,几十年如一日地罩着这个院落。夜间风大,树木抖动,凭添一种寂寥和萧索。
我站在阳台上向天空里望,才四点钟光景,阳光已经从这里移走了。在我们家的右前方,有一户面积更大的住宅,遮挡了我们的光线。在决定购买目前这套房的时候,我和妻子商量了多次,最终还是因为囊中羞涩而放弃了更好的选择。现今我们在这里居住下来,仍旧像蚂蚁一般劳作。我无法想象自己也做了和许多人一样的选择,居住在高处,每天需要装束整齐地下楼去接地气。如果嫌麻烦整日不出门,便觉得身体中有一种不适之感。这片处于城郊接合部的楼房,在夜间行经附近区域的人们眼中,既类于昨天夜里我所观察到的万家灯火,又不免一种荒凉的味道吧。这里原先的住民们寥寥无几,在更早的时候,还是野兽们出没的乐园呢。在城市化的进程中,曾经有多少富含了野性的地域被一步步地治理和融合,最后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这个过程虽然漫长,却可以想象。这似乎早已是我们生活的最大逻辑。
史铁生先生又以他的作品出现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真是幸运。他无数次写过的那座荒芜的古园,后来已经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够得上一个成品了。而早些年,他迎着落日,走在园墙下,做着各种各样的想象。他不只写下了这些想象,而且将它们赋予形象的载体。在他那旷日持久的夜间思考中,我看到他一次次地验证着这样一些“主观性真理”:历史可由后人在未来的白昼中去考证,写作却是鲜活的生命在眼前的黑夜中问路。你可以不问,跟着感觉走,但你要问就必不能去问尸骸,而要去问心流。他将被记录的历史称作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骸。现今,在我们的字典里,那些固化的物质已无意义,只因沟通精神的思想让我们无限制地去缅怀他。
我又何尝看到过他的一缕背影,听过他的一声咳嗽,或者看到他在寒冷的冬夜里,袖着手停在巷子口。从世俗的角度,他离我们多么远啊,但仅仅是一种神交,使他进驻到我们的内心。一向以来,我想到他经常逗留的地坛走一走,但对于失望的恐惧使我的地坛之行总是难以成行。我不知道,在没有任何相似背景的前提下,我如何能够在他的故地找到神圣的感应?多年来的漫漫行旅,已经给予我无数的教训。许多历史的陈迹都滞留在原地,但当年的人物散去,空余多少怅惘?便如夜间,我已多少次经过这座城市的大路了,但在那闪烁着光影的路灯下,又有几次行旅激发了我的记忆?那长长的巷道,藏纳了多少故事,但那无非是岁月册页中的几点墨汁,时日一久,便渐渐黯淡了。
黄昏时的书房里,有一种清肃的冷意。
这个冬季,与以往我所经过的任何一个冬季,并无丝毫不同。那些曾经搅动过日常生活的往事,都在时光的强力吞噬中回归了原位,他们最本真的面孔,与喧哗与骚动丝毫无涉。人间万事皆静默。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夜色再度降临,那用来供暖的锅炉房里伸出巨大的烟囱,浓烟缓缓升入空中,像深海里的生物使出的诱敌之计。往前推亿万年,这里或许真是蓝色海洋之一隅,沧海桑田,这里变成了隆起的高地,后来又有了钢筋水泥的森林。往后推多少年呢?我无法想象亿万年以后,那会把人生的一切事都推向虚无。但夜色葱茏,或聚或散,她都无有悲伤。这是亘古变化中的微小一角。而我们,终将深入这个世界,无关乎去留。像史铁生,他说死也不是结束。他活过的一生是许多人的浓缩。做他的读者,我们有福了。
责任编辑 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