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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房

2011-01-08胡正银

四川文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灯花表舅桃林

□胡正银

石磨房

□胡正银

尖尖山下的青羊嘴是一溜的长石滩。滩下一条小溪,溪水清澈终年哗哗不歇。石滩斜斜的,顺山坡一直伸到溪边。石滩之上有一高岩,溪水从岩口倾泻而下形成颇为壮观的瀑布。石滩中部斗筐大一块被凿平了齿痕显眼。老人说那是早年剥米的石磨,但我从没见过石磨磨过米,也没见过有水车之类的动力工具。

三表舅的家就在石滩之上。或许是因了那石磨的缘故吧,三表舅的房子就叫石磨房。

石磨房是一栋土筑的三合头瓦房9间屋子,白石灰粉的墙光亮耀眼青瓦顶古色古香看了令人眼馋。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那漂亮的外表吸引还是别的么原因,反正儿时喜欢往石磨房跑,直到渐渐大了那种引力才慢慢消退。

三表舅是母亲的一个远房亲戚,或许还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反正是母亲家族谱系中很远很远的亲戚。但是因为母亲的缘故时不时还在走动。我猜其中的原因是石磨房在路边上,赶场去来都要从那儿经过,常碰见三表舅,不去走走不好的缘故吧。

我记忆中石磨房是渴望拥有的天堂。山里条件原本差,修几间房很不容易,所修的房大多用杉木皮盖顶,如石磨房那样修那么多间房还用青瓦盖顶,不仅了不起,显然还令人羡慕。

我家离石磨房大约十七八里远。要是在平坝,十七八里很近,坐车一会功夫就到了。可是山里全要靠两脚一步一步去挪,就不能说很近了。从我家去场上到石磨房只走完了一半,每赶一回场去来要大半天。儿时跟着母亲赶场每回都走得脚 腿软,到石磨房就不想走了,就想去三表舅家歇歇,可是很难得到母亲允许。有几回母亲看我实在走不动,进石磨房歇了一会儿。哇塞,我立刻像被释放的囚犯,高兴得飞快地跑进去。三表舅很忙,看我们去了,打个招呼便忙事去了,留下表舅娘跟母亲说话。可是三表舅家活太多,表舅娘陪母亲还没说上几句话,三表舅就在外边叫开了,不是打猪草就是挖红苕什么的。表舅娘就去干活了。于是母亲便拉我又上路了。

有两回我们走进石磨房已经快中午了,三表舅也刚从外面回来,看样子已经很累。我们坐一会,他问候一声就扛着锄头又出去了。三表舅哪那么多活哟?我问母亲。母亲“哎”地叹口气说:“那么几张嘴要吃饭,全靠了你三表舅一个人,怎么不忙嘛。”回过话母亲说,“走吧!”于是又走出石磨房。有一回,兴许是表舅娘看我们回回都坐一会儿就走,实在过意不去,就烧火准备做饭给我们吃。没想到房顶上刚冒炊烟,三表舅的骂声便传了进来,“妈个X,吃吃吃,狗日的就晓得吃,恁逑多活路干都干不赢,不晓得在家头迂起做啥子!”表舅娘便赶快灭了火出去干活了。

我发现表舅娘软弱,软弱得很怕三表舅。母亲说你三表舅恶你表舅娘也是没办法。表舅娘是三表舅花钱买来的。那钱虽然是表舅公出的,但毕竟做的是三表舅的媳妇,所以表舅娘一直抬不起头。母亲说表舅娘家穷得很,8岁死了娘,16岁爹死时连口薄棺材都买不起,是表舅公花钱买的棺材料理的后事。这样,表舅娘就成了三表舅的媳妇。婚后表舅娘一连给三表舅生了三个儿子,三表舅虽然高兴得很,但火爆脾气始终改不了,整天骂骂咧咧,所以表舅娘很怕他。

三表舅和表舅娘干活去了,留下几个孩子。我想这下好了,有人陪我玩了。小孩子管你什么呢?只要好玩。于是跟大我三岁的表哥玩起捉迷藏。这样的好景也只是瞬间的事,没等几分钟表哥也被吼出去了,留下孤零零的母亲和我。

几回过后,我去石磨房的热情逐渐冷了下来。当初我想去石磨房歇脚,很大程度是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孩一起玩。现在连他们也不敢玩了,再去就没有意义。

不过有一次例外,是大表舅请我们去的。那天在场上突然碰见,大表舅向母亲倒了一肚子的苦水,说三表舅怎么怎么不是,要母亲去说说三表舅,劝劝他。母亲忠厚不知道避退,竟答应了随了大表舅一起去了石磨房。到了才看见二表舅和四表舅也在,原来他们是约好去跟三表舅谈事的,碰上母亲便把她请来作证罢了。那时三表舅娘已经死去一年多,忧郁症上吊自杀的。三表舅看上去很精神,一点没受表舅娘的死的影响。大家坐在堂屋里,开初都不说话,气氛很沉闷。三表舅也没有要去做饭的意思。几个人干坐着,时不时拿眼瞟一下对方。大约过了好几分钟,大表舅才开口说话。

大表舅说老三你说说吧,老人的事你究竟出不出钱?现在这个样子不得行哦,我们三个拿钱你一个子儿都不出,咋得行呢。二表舅四表舅眼睛则死死盯着三表舅,等他说话。

三表舅一脸痛苦,埋头唏嘘着说,我不是没得钱么,有钱哪个不拿嘛?你看我,婆娘刚死,拖着三个娃儿,连自家吃的都没得,哪来钱供老人嘛?

四表舅很冒火,眼睛瞪大了说,你没钱?没钱修得起恁好的房子?

二表舅不温不火的,可是说话有分量。他说,话不能这么说吧,三弟。要说有钱,这年头哪个有钱?老妈老汉是大家的,就应该大家赡养。不能光我们拿钱,你站在坎坎上吧?

大表舅望着三表舅说,按人头摊不会很多的。一年一家150斤谷子行吧?

三表舅还是一脸苦相,一口咬定穷,没钱,也没粮食。他说我刚修了房子,粮食早吃完了,哪来的谷子?

几个表舅争论了半天,最后吵得一塌糊涂也没出一个结果,三表舅还是一文不出,一家人不欢而散。母亲拉上我随大表舅一起走。结果午饭也没吃成,空着肚子回家。

石磨房两边石滩以上是山地,房子的左边有一片桃林大约有一二十根桃树,那是三表舅修房子的时候栽下的。桃树长得快,几年就结果了。我去石磨房的时候遇上成熟季节,已经是满树的桃子了。那年月有那么些果树可了不得。平坝里正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准私挖乱种,像三表舅那样有那么大片的桃树非被砍了不可。幸而山里本来就种树,管得不那么严,三表舅才可以堂而皇之地在桃林里摘到桃子。不过守桃林很辛苦。桃子熟了要防猴子熊瞎子等野兽偷吃糟蹋,还要防雀鸟啄食。当然最要防的是人。那年月吃食紧张,有桃可充饥岂有不偷之理?白天,三表舅在附近边割草边看桃林。夜晚,月光从树梢洗下来将桃林照得隐隐约约。三表舅左手拿一根三节电筒,右手拿一砍刀(山里用来砍草的工具),悄悄地躲在暗处先观察周围状况。看看没有小偷,这才走出来坐在桃树下掏出烟袋慢条斯理地卷上一支烟,再从烟袋里翻出一根末端烧得残缺的小竹筒烟管用嘴吹吹,把卷好的烟小心翼翼塞进烟管,点上火,桃树下就有了一闪一闪的亮光,浓浓的叶子烟味便远远地散落。若遇猴子什么的,他就高声吆喝,那声音与其说是吓野兽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遇上雨天可就遭罪了。月黑风高大雨滂沱,三表舅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光着脚丫一步一挨地巡查。有时脚下踩滑啪啦一声电筒甩出老远。幸好甩出去的手电筒没有灭。他顾不得疼痛,爬起来赶快去捡起手电筒,在衣服上擦两下,把手电筒的水擦干试试还可以亮才舒一口气。再看腿上摔伤的口子还在流血,便只得一瘸一拐的往回走。出了桃林还要回头看看,生怕有人趁这时踅进林子偷桃子。桃子可以摘了三表舅更上心,每天摘几棵树树上还有几个桃子他都要细数清楚。他上街卖桃就把大我三岁的表哥撵去看桃林。赶场回来他会立刻去换下表哥,说是怕儿子累着其实是不放心。他在桃园里边走边看,一遍过后知道少了几个桃子,大表哥就会挨骂。一个赶场天,我走累了,母亲叫我拐下路去石磨房。三表舅大概是桃子没卖完吧,赶场还没回来。大表哥见我去了,在树上东选西挑,摘了一个很小的桃子给我。“吃吧,很甜的。”他说。我接过桃子用手抹了抹就送进了嘴里。咬一口脆生生的,好甜。果真好吃!我两口就啃完了那个小桃子,眼睛复盯树上。“不敢摘了,一会我爸回来发现了要挨。”大表哥的眼神里流露出惧怕。我知趣地点点头,欲离开桃林回家。这个时候三表舅回来了,走进桃林不看我怀疑的眼神,只看树。我叫一声“三表舅回来啦!”低头走了。没走多远,三表舅的骂声就从身后传来:“龟儿子,背倒老子摘桃子嗦,哪个喊你摘的?看你那一身,整得恁逑脏!下场天给我穿干净点。”没听到表哥的叫声,兴许没被打。

一会儿表哥追了上来,说就走呀?再耍会儿嘛。他想再跟我玩。

我明知故问道,你没挨打?话出口发觉自己笨。表哥哪里会挨打?在石磨房进进出出没见三个表哥表弟挨过打。三表舅虽然吵得凶,骂得厉害,但没见他真正打过表兄弟。

表哥摆摆头,伸了伸舌头,上前拉我。

“三表舅要叫你干活。”我不想再留下。

“看桃子去了。放心吧,没事。下场天你来不?”

“做啥?”我莫名其妙。

“六嬢都要来,你也来吧。”

“我妈要来?”

“是呀,刚才我爸说的。”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这时三表舅的吼声又来了,我不想让表哥再挨骂,低头走了。

三天以后我又走进了石磨房。同去的还有一个女的,母亲叫我喊她汪姨。她有些拘谨,像是害羞,一路只跟母亲摆龙门阵。我老大不高兴,心想这个女的跟我们一道去做啥呢。认都认不得。一会儿三表舅更不高兴。不过母亲很热情,我就只好不出声,跟着她们走。

出乎我的意料,三表舅倒是没有不高兴,直是忙这忙那的。母亲叫他坐下来,说了汪姨的情况。三表舅听了沉默着,没说话眼睛直直地看汪姨。母亲拉我,说出去看看你三表舅的桃林。我便跟母亲出来了,屋子里只剩了三表舅和汪姨。

我和母亲其实没有去桃林,只在外边转了转。三表舅在屋里呆了好长时间,也不知道跟汪姨说些啥。我懒得转了,要跟表哥去玩。许是担心我去桃林摘桃吧,母亲没让。快中午了,母亲才拉上我回到屋里。在门口听到三表舅说:我三个孩子……就没有下文了。进屋发现汪姨脸色有些发冷,不过一会又恢复了。那天三表舅破例煮了午饭给我们吃。

大约过了半个月,三表舅突然到我家来了。

那是一个雨天的晚上,天上下着小雨,屋外一片漆黑,夜已经很深了。三表舅拍门的声音吵醒了我。那声音又响又急,像大火上了房。我爬起来揉揉眼,看到他一身泥水,背上背着二表哥,嘴里喘着粗气,样子很累。

母亲瞪着大眼看二表哥,问怎么啦,这娃儿?三表舅眼神里流露出急迫,说,怕是不行了。前天犯的病,去场上抓了药,吃了屁都不打一个,反而恼火了。听说你们这儿的高灯花烧得住,赶来看看。

高灯花姓高,是我家邻居,会烧灯花。烧灯花是那年月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乡下用来治一些特殊病症的土偏方。就是用灯草芯蘸桐油或菜油在穴位上烧,对小娃儿抽风等症很有效。高家与我家隔着一个小山包和一湾正沟田,连接两处房子的是黄泥巴路和田坎。这样的雨天,白天走还要小心,何况月黑路滑的。再说了,夜半三更的乡下人家,早已熟睡。这个时候去叫人烧灯花,还不知人家愿不愿意呢。母亲没有如我想的那样要犹豫,催促三表舅背上二表哥说,快背上走吧。就往高灯花家去了。

我第二次被吵醒已经快天亮了。这回父亲也起来了。父亲把三表舅迎进屋,接过二表哥就往被窝里送。看看二表哥呼吸均匀脸色正常了才离开来到堂屋。三表舅已经换过湿衣服要去抱二表哥走。父亲摆摆手制止了说等他睡一会儿吧,煮点东西吃了再走。

父亲一向对三表舅没有好感,说他“撘撘”。这是我们乡下的土话,“撘撘”说的是辫子,“纠”是缠绕,用书面语说就是吝啬。半夜三表舅拍门,父亲听出了他的声音,但不知是什么事,故意不给开门。弄清了是为救二表哥,这才变得热情。

“这娃儿算是遇着救星了。灯花烧了就安静了。”母亲对父亲说。

父亲没说话,一个人进灶房去了。母亲跟进去,炊烟中就听母亲说去高灯花家的故事。一路上滑得很,又黑,过正沟的时候好几次差点就掉进田头了。你看三表弟(母亲叫三表舅)那一身,尽是泥水。唉,为了个娃儿,算是遭够罪了。父亲还是没说话,让母亲一个人唠叨,那个高灯花还真的行,几个灯花烧下去娃儿就不叫了,现在睡得好好的。“你烧火,我去磨点麦面,再砍点菜回来。”父亲说完忙去了。那顿招待三表舅的早饭,是父亲用麦种磨了面加上点牛皮菜煮出来的菜麦糊糊。那年月,三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春荒,哪有什么吃的。父亲不愿接待三表舅很自然。

二表哥的病好了。三表舅回去后再也没来过我们家。

因为三表舅的“撘撘纠”,逐渐懂事的我去石磨房的次数慢慢少了。后来读书打工,就彻底没机会去石磨房。有关三表舅的事只是时不时听母亲说起。知道他为了我那三个表兄弟再也没娶妻,一直一个人单身过着。

再次去石磨房已经是二十多年后,那时我在深圳工作。仲春,回家看父母亲。城市里呆得久了,突然间回到乡下,那种重回大自然的感觉实在太妙。早上,山里的空气特别新鲜。树林间云雾你缠我绕缠缠绵绵。天亮了老半天,四处还寂无人声。越往林子深处,雾越浓,仿佛一伸手就能扯来半边云。雨后的草尖涂着一色粉黄,一夜便抽高的一节嫩黄显而易见。鸟们柔着各色嗓子脆啼婉鸣地请太阳,一声声蹦出林子。滑着树尖,露珠流过去便有了一首音乐。太阳一阵为难,从天的淡泊处一露头就扯来几片云掩面遮羞。云落落大方,可也只一会儿功夫就化成染红涂彩的霞飞走了。树林悠悠挥发一夜蓄足的精神,沿河岸从下至上淡绿油绿墨绿依次排列开去。那绿与绿之间的转换,直叫人心激荡眼生光。好美啊!这就是孕育过我的山乡么?我简直不敢相信。以前怎么没发现呢?我不断问自己。或许以前因为专心填饱肚子心无旁骛,才把这样的景致没当回事吧。我这样对自己说。

在树林子里转了一圈。早饭后陪母亲去赶场。路过石磨房,我用心看了一眼。那老房子竟令我大跌眼镜!白石灰粉的墙已经斑驳脱落,两边厢房上的瓦片稀稀疏疏,好几个地方露出了房梁,像上了年岁的人那样显现出衰老相,入眼皆是破败和没落。这也难怪,偌大的房子就留了三表舅一个人。三表舅老了,老得连自己生活都需要人照顾了,哪还能照顾得了房子。正看间,碰上三表舅也出来赶场,看见我们很是高兴,跟在后边就再没有离开。一路上,三表舅特兴奋,话也多,龙门阵摆个不停。问我在做啥事挣多少钱。我说在打工挣不了几个钱。三表舅就满脸自豪地炫耀说,他家三个娃儿个个都能干有出息。“你大表哥已经娶媳妇了,过年才办的酒,就在家里请了几桌客。年没过完两口子就商商量量地进城打工去了。你二表哥耍了个女朋友是邻村的,两个人好着呢。大年十五走的,去重庆打工了。虽说是做泥水匠苦点,但是来钱。现在的工程多,泥水匠俏得很。只要你肯干,搞都搞不赢。你三表弟也进城去了,在一家包装厂干活,每月能挣六七百呢,比在屋头干农活强多了。”我听了半天,就听懂了三表舅一个字:钱!他说的自豪的,都是因为几个儿子能挣钱了。可惜当年手头紧没送他们读书,要不兴许还能考个干部。不过也说不定,看你,不是读完大学了么?还不是一样打工。三表舅见我嗯嗯的在听,补充说。

我有些哭笑不得。母亲听不过了。母亲说,我们家这娃,在深圳一家公司做……叫啥财务……财务总监,一年几万块呢。三表舅顿时瞪大了眼睛,停下来盯着我看了好久,脸上表情复杂,好一阵才蹦出一句,还是读书好。

母亲见三表舅有些后悔,趁机说他,那个时候喊你送娃儿上学你不,人家老师来请一回二回的,你就是不肯。三表舅辩解说,哪里是我不肯嘛,没钱得噻。

母亲不饶他,说房子修那么好,说没钱,哪个信?少修两间屋子就够他们读书了。三表舅很委屈回道:说好说,几个娃儿不吃饭呀?我一个人哪能忙过来。

一路上争执来争执去,谁也说服不了谁,当然主要是三表舅不想失面子,不愿承认是自己错了。我想已是既成事实,现在对错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表兄弟们对三表舅好就行了。“一个月不是要给你拿好多钱回来呀?”母亲冷不丁地问一句。三表舅顿时哑口,好半天才缓过劲,说我不要他们拿钱,我还能动,还能自己做来吃。只不过说话时,底气明显不足,脸上挂着尴尬。

到了场上,三表舅一反常态,寸步不离地跟在我们身后,嘴里唠唠叨叨,继续着想说而没有说完的话题。母亲时不时插一两句,但专注点还是在我身上,不停地给我讲场上的变化。我很惊讶三表舅那么持久的耐力,整整半天竟然一直跟着我们,自己什么东西也没买。真不知道他赶场的目的是什么。回程路上,到了石磨房,三表舅破天荒邀请我们去他家里,要请我们吃饭。母亲不好拒绝,怕三表舅面子上不好看,答应了。我老大不愿意,不想去石磨房坐,尴尬。就对母亲说有事。母亲当然知道我的心思,于是回三表舅说,下回来吧,这回娃儿有事,耽搁不得。三表舅见我执意要走,只得点点头说,下回一定要进来歇歇哈!一个人恹恹地进屋去了。

最后一次到石磨房是三天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要来,又是怎么离开的。记得当时心情复杂,酸酸楚楚,五味杂陈。实际上我看到的石磨房已经没有了片瓦寸墙,只是一片废墟和残存的记忆。好半天才记起,要来石磨房是母亲关于三表舅晚景的叙述和对他一生走过的足迹的探寻。种瓜得瓜,这话用在三表舅身上或许恰如其分,但我不敢这么说。我在废墟前站着,站着,一直站着……

我是回家休假,闲聊中偶然得知三表舅死去,而且是这样的死——是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关于三表舅为啥好好的生活不过却要选择离去而且选择的是这样的方式离去,我一直想不通,于是带着探究带着好奇走进三表舅的晚年生活。下面是母亲的叙述,当然我不敢保证这叙述中没有一点水分,可字字句句都是真实的,毕竟母亲也不是在现场亲眼看见,所发生的一切是听三表舅转述的,但我敢保证,基本事实是真的,而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向表兄弟们求证过。因为有三个儿子,年轻气盛时的三表舅的确骄傲过得意过自豪过,可是这种骄傲自豪,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退变成为自欺欺人的心理满足。他的心冷早在那次赶场偶然碰见我与母亲时一反常态的热情中表露出来。

自从三个儿子出去打工之后,三表舅就一个人守着石磨房。开初他想这房子好不容易修起来,是三个儿子的根,也是自己唯一能留给儿子们的念想,所以他精心维护着看守着等候着。他一如既往继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天天张望着门前那条通往县城通往外面世界的路,盼望着儿子们不时的出现带来突然的惊喜,可是他等来的是一天又一天的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后的空寂与落寞。一个人孤零零的,想摆摆龙门阵唠叨唠叨却找不到对象。山里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夺人年华催人老去。他的心脆弱了起来。他很清楚自己等待什么盼望什么需要什么,颤抖中惶恐中一天他终于去了街上的电话亭。一阵嘟嘟声后他听到电话那头老大的声音。他说老大你忙不忙?好久回来一趟?我感觉最近胸口不舒服,有啥东西堵着似的。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是,我忙得很,可能一时回来不了,有病就去看医生,别老打电话耽搁我。他又打老二的电话,希望老二能回来。老二说,我那么远的,老大老三近点,你找他们吧,我回来不了。又找老三。老三说别烦我,正忙着,哪有时间耽搁。三表舅丢下电话,精神萎顿下去,再也不在人前夸儿子怎么怎么好。偶尔碰见熟识的,听人家摆谈儿女,他就恹悄悄地离开。人家盯着问,万不得已他便哼哼哈哈说好好好,胡编些什么刚送过钱回来一年几百几千之类,看以前羡慕的人继续羡慕他,心方平衡一点好受一点。继而又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过分打搅儿子们了呢?也许儿子们真的忙不赢呢。于是就踅进酒馆,端上一盘花生米或盐水胡豆,一个人独酌二两烧酒,把脸烧红才一歪一歪地往家走。这样的自我安慰持续不了多久,酒一醒热度一退,孤单感一来又想起儿子来。三表舅这样反反覆覆在自我安慰陶醉焦虑企盼中熬着日子。

三表舅真的老了!做不了农活,照顾不了自己了,连上街喝二两的习惯也戒了。

三表舅想是该叫儿子们拿点钱给自己养老了。于是他又去了街上的电话亭。他说老大呀,我做不动了,家里没粮食没钱用,你寄点回来吧。老大回他说,我拖家带口的,生意亏了没有钱。你给老二老三说吧,他们好着呢。可是接电话的老二老三差不多都用同样的口气说,大哥的媳妇儿是你给娶的,我又没沾啥子光,你还是喊大哥拿吧。不等三表舅把想说的话说完,啪的就把电话挂断了。三表舅无可奈何,从此一蹶不振,飞快老去。

出事那天,三表舅上街花完了手中的钱,喝得酩酊大醉才回了家。也不知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夜半三更时,石磨房着火了,大火噼里啪啦吞噬了一切。第二天警察在灰渣里找到了三表舅烧焦的躯体和绳子燃烧的痕迹,并从油灯残迹推断出是三表舅自己放的火,属于自杀。是三表舅先把自己悬在房梁上然后踢翻脚下事先放置好的油灯引发的大火。

想起警察的结论和面对眼前的废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默默离开的时候,我对着废墟深深鞠了三个躬……

我没有再回头。

责任编辑 卓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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