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类中国书画家
2011-01-01阳飏
红豆 2011年2期
阳飏,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近年出版有《风起兮》、《墨迹·颜色》、《中国邮票旁白》、《山河多黄金——甘肃文物启示录》等著作,在《人民文学》、《诗刊》、《散文》、《读者欣赏》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绘画评论等文章,作品被收入各类选集和年度选本。
怀素:食鱼的和尚
吃肉、醉酒、云游、挥洒笔墨一可以大致概括为怀素的生平简介。
怀素和尚给我的印象有些梁山好汉鲁智深的味道,我愿意把鲁智深最出彩的“倒拔垂杨柳”理解成怀素的《食鱼帖》。鲁智深吃完肉了一身力气没地儿使,顺势拔棵树再把张三李四泼皮踢下粪坑去,为后面的拳打镇关西埋下了伏笔。我这么说自有我的道理,宋代米芾《海岳书评》论怀素:“如壮士拔剑,神采动人。”鲁智深舞杖,怀素拔剑,旗鼓相当;怀素闻见鱼味馋虫挠得他心里痒痒,那就先把这鱼留在纸上吧——怀素回复长安朋友聚会之邀的一封信,后人谓《食鱼帖》:“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故久病不能多书,实疏还报,诸君欲兴善之会,当得扶赢也。九日怀素藏真白。”意思就是,我在长沙吃惯了鱼,在长安只能吃到猪肉,又被别人笑话,感觉很不方便,所以病了很久,也不能多回信,诸位这次要举办“兴善之会”的雅聚,我当抱病参加。
《食鱼帖》,墨迹纸本,五十六字,八行,略有破损模糊,但是“墨色浓润,神采不失”,一个个略显瘦削的字迹,尤似一条条几乎露出鱼刺左右洄游的鱼。《食鱼帖》钤有赵孟頫、项元汴等收藏、鉴赏家印计八十八方。
《食鱼帖》流传有序,原藏山东潍坊望族,“文革”被抄,堆放于青岛博物馆。1977年,中国书画鉴定专家徐邦达率一文物小组赴各地抢救文物,至青岛,在一堆废弃待处理的书画堆中拣识《食鱼帖》,大喜过望。此前已有鉴定家说是“赝品”,几乎被毁。
我家客厅窗帘就是影印的《食鱼帖》,每晚一亮灯窗帘拉下来,墨迹浮动,红印戳一个挨一个。有一次,我甚至闻到了灯光下散发的鱼腥味一馋鱼了吗?我等俗人,鱼、肉皆宜,肚子吃饱了,这一窗帘的狂草还是几乎一个字不识。
怀素(737-?),湖南永州(旧名零陵)人,原姓钱,小时候在零陵书堂寺受戒出家为僧,法号怀素。
怀素最广为流传的故事就是在芭蕉叶上练字。怀素写坏了的秃笔日积月累埋在一起,名为“笔冢”。这也成了现代人教育孩子刻苦学习的一个范例,家长们满脸崇敬的表情像是在怀念什么英烈。“怀素书蕉”亦是画家笔下经常出现的一个题材,徐悲鸿、李可染等大家都画过。
怀素在《自叙帖》里开门见山地说:“怀素家长沙,幼而事佛,经禅文暇,颇喜笔翰。”为了解决纸张问题,怀素费尽了心机。他在寺院四周的荒坡种上了大片芭蕉。芭蕉叶子大而宽,可以写了擦掉反复书写,任意挥洒。怀素还为自己的住处取了—个富有诗意的斋号:“绿天庵”。传说怀素种植的芭蕉有一万多株,光种芭蕉还有时间念经写字吗?
永州市零陵区现建有“怀素公园”,可见“绿天庵”。据零陵县志记载:“绿天庵”清咸丰壬子年毁于兵,同治壬戍年郡守阳翰主持重建。下正殿一座,上为种蕉亭,左为醉僧楼,有怀素塑像。庵后一处刻有“砚泉”二字,是怀素磨墨取水的地方,右角有“笔冢”塔,庵正北是“洗砚处”——有游园者随身带着毛笔也想洗一洗,沾一些大书法家的灵气。至于在芭蕉叶上写字,已经是奢念了,纸比芭蕉叶值钱的年代早已经“白驹过隙”,远远地不见了。
墨池越洗越黑,怀素书法的名气已经大得连“书堂寺”都郑重其事地换上了他手书的寺名。
怀素的名声很快传到了当地最高行政长官永州刺史王邕那里。他会见了怀素,相互切磋书艺,还为怀素写了《怀素上人草书歌》,这首诗更是加速了怀素名声的传播。
书法在唐代是广为重视的一门艺术,自上而下,好书之风遍及整个社会,因而善书之人也受到社会的尊重。怀素成名后,除王邕外,另还有任华、苏涣、曼冀等诸多社会名流写有同题诗《怀素上人草书歌》,李白亦有《草书歌行》:“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何谓“独步”?就是骑一柄剑飞来飞去,独孤求败的那类天下无双的侠客。
这时候的怀素有一种愿望,就是去都城长安。
对于怀素来说,张谓是个他一生都应该感激的人物。难怪在《自叙帖》中,怀素有三处提到张谓。因为携怀素进京城的人,就是这位“礼部张公”张谓。
据《唐才子传》记载,张谓清才拔萃,不屈于权势,自矜奇骨,必谈笑封侯。累官至礼部待郎,不久又出为潭州刺史。张谓“性嗜酒,简淡,乐意湖山”。看来两个酒坛子凑一起了—_这时候的怀素除了写字早已经不用芭蕉叶了之外,还嗜酒成瘾,成了名人,请吃请喝的多了,得意之际能不喝几杯吗?每当饮酒兴起,就不分墙壁、衣物、器皿,任意挥写,时人谓之“醉僧”。
张谓除对怀素的草书钦佩,对他那豁达的性格也十分欣赏。两个酒坛子除了时不时地碰碰杯,还出则同车,居则同处。大约在大历二年冬或三年春,张谓奉诏回京任太子左庶子,于是,怀素随同张谓一同进京。
张谓曾经连续三年以礼部侍郎之职主持当时的科举考试,是京城一位极具影响力的人物。总之,“近墨者黑”这样浅显的道理没人不懂,怀素很快就成为了长安城一个受人追捧的明星人物。
“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那时候的长安城,除了偶尔刮刮带点黄土沙尘的西北风,还刮起了一股“怀素风”。
那些王公大人,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告知怀素,我家的屏风,新刷的墙壁就等着您去涂抹了。当然,酒是用金盆盛的“竹叶香’,_—估计这是唐代获过什么奖的品牌酒吧,也说不定就是现在陕西名酒“西凤酒”的前身。等怀素酒足之后,自然就会留下他那狂放不羁的狂草了。
唐代诗人任华的《怀素上人草书歌》有形象生动的描绘,这首诗太长,在此只抄几句:
吾尝好奇,古来草圣无不知。岂不知右军与献之,虽有壮丽之骨,恨无狂逸之姿。中间张长史,独放荡而不羁,以癫为名倾荡于当时。张老癫,殊不癫于怀素。怀素癫,乃是癫。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负癫狂之墨妙,有墨狂之逸才。狂僧前日动京华,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谁不造素屏?谁不涂粉壁?粉壁摇晴光,素屏凝浇霜,待君挥洒今不可弥忘。骏马迎来坐堂中,金盆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以后始癫狂
说了只抄几句,可忍不住就抄多了。好话谁都爱听,怀素对这首诗十分欣赏,曾前后书写过两幅。据宋代米芾《宝章待访录》记载,他曾亲眼见过怀素所书的《任华草书歌》,说:“绢书字法清逸,歌辞奇伟。”
晚唐诗人韩偓有一首诗《草书屏风》:“何处一屏风?分明怀素踪。虽多尘色染,犹见墨痕浓。怪石奔秋涧,寒藤挂古松。若教临水畔,字字恐成龙。”
怀素的草书到了韩偓生活的晚唐、五代,已经愈来愈为世人所珍爱。据宋代《宣和书谱》载:“考其(指韩僵)字画,虽无誉于当世,然而行书亦复可喜。尝读其《题怀素草书诗》(指《草书屏风》)云云,非潜心字学,其作语不能迨此。后人有得其《石本诗》以赠,谓字体道丽,辞句清逸。”韩偓以一个行家的眼光,对怀素遗留在屏风上的草书墨迹表达了他的感慨之隋。
在长安大约五年时间,怀素准备起身返回故乡了。他在长安士绅家见识了收藏的王羲之、王献之真迹,受邀用草书在绢地“曹娥碑”墨迹上题字:“唐大历三年秋九月望沙门怀素藏真题”,志得意满的怀素还想再看看“虞、褚、欧阳共称古妙”的石鼓文。石鼓文唐初出土于凤翔三畴原,后被迁入凤翔孔庙。
怀素要去凤翔看石鼓文,自有那些王公大人安排。怀素一行出了长安城,车马劳顿风尘仆仆过了洛川县城东南的铁炉村,相传此地为楚霸王屯兵练武铸兵器之地,进入秦岭西部岐山境内的箭括岭。一路上,怀素无意识地看到嶙峋的山石,看到千变万化的天空云朵,真、草、隶、篆形态各异,他感到这秦岭这风吹的云朵,与书法有着一种说不明道不白千丝万缕的内在关系……
那时候的怀素,是否揣度着自己将是一个被写进历史的人物呢?
凤鸣岐山,声闻九天。凤翔,秦穆公在此称霸,秦始皇在此正式登基加冕,汉武帝刘彻在雍祭畴时留下了一唱三叹的《白麟之歌》……
十只石鼓,高二尺,直径一尺多,形像鼓,上细下粗顶微圆,风骨嶙峋而又楚楚有致的石鼓文,充满古朴雄浑之美。
怀素知道,他在长安的日子可以画一个句号了。
怀素向东绕道洛阳,那里曾是书法家张旭活动过的地方。到了洛阳之后,他到张旭曾经去过的地方凭吊——“张癫素狂”,二人只能是默对无言了。
怀素在洛阳见到了当时最知名的书法家颜真卿。
唐代陆羽《释怀素与颜真卿论草书》载,颜真卿谓:“何如屋漏痕?”怀素起而握公手曰:“得之矣!”又,南宋姜夔《续书谱》称:“屋漏痕者,欲其无起止之迹。”
应怀素之邀,颜真卿热情洋溢地为怀素写了《怀素上人草书歌序》,颜真卿的序,成为怀素多次书写《自叙帖》的主要内容。
著有《茶经》的陆羽写下了《僧怀素传》,是至今研究怀素的第一手资料。
唐大历十一年(J777年)八月六日,怀素心头涌起一股冲动,该对自己的半生作一个简单的总结了。《自叙帖》几乎概括了他一生的主要事迹。《自叙帖》是他狂草的代表作,十五张纸连缀而成,全篇七百零二字,一百二十六行。洋洋洒洒,“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如壁坼之路,一一自然。”这是陆羽《释怀素与颜真卿论草书》中所载,怀素自谓之句。
杨凝式:承唐启宋的“杨疯子”
杨凝式(875-954),字景度,号虚白,自称希维居士、关西老农,陕西华阴人。据说他是隋朝越国公杨素的后代,祖辈均为唐朝重臣。他父亲杨涉在唐朝灭亡前夕出任宰相,朱温灭唐,命杨涉率百官献玺归顺后梁。杨凝式在唐昭宗朝登进士第,官至秘书郎。五代时,历仕梁、唐、晋、汉、周五朝,因官至太子少师,世称“杨少师”,“富有文藻,大为时辈所推。”
《五代史》称:“凝式虽历仕五代,以心疾闲居,故时人目以疯子。”时局混乱多变,走马灯一样的朝代换来换去,杨凝式佯狂,所以人称“杨疯子”。
杨凝式笃信佛教,有《题华严院》诗:“院似禅心静,花如觉性圆。自然知了义,争肯学神仙。”杨凝式的学生李西台在侧旁题诗:“枯杉倒桧霜天老,松烟麝煤阴雨寒。我亦生来有书癖,一回入寺一回看。”杨凝式前两句用笔奇逸,像是刚刚骑鹤归来,品一口梅花茶,随口吟出来的;李西台后两句老实人说老实话,说完又仰着脖子欣赏老师的书法去了。
据说杨凝式居洛阳十年期间,题写了两百余所寺院的墙壁,各寺僧人也以能得到他的题壁书法为荣耀。因此,寺僧们总是先将墙壁粉饰,杨凝式若乘兴游到此处,见粉壁就会手痒,乃信笔挥洒,且吟且书,直到粉壁书尽才肯作罢。
杨凝式的这些题壁墨迹北宋时期还可以看到,清代《书林藻鉴》记载,黄庭坚“余曩至京师,遍观僧壁间杨少师书,无一不造妙入神,当与吴生画为洛中二绝”。当年在洛阳,裴曼舞剑、张旭泼墨、吴道子壁上作画,曾被誉为三绝。黄庭坚意思是杨凝式的书法和吴道子的画同样可以誉为二绝。
苏东坡说:“自g0balyKEySW8EvW5DXEcmBzS00LLBfY8FGsd/BRtKCI=颜、柳氏后,笔法衰绝,加以唐末丧乱,人物凋落,文采风流扫地尽矣。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有二王、颜、柳之余绪,此真可谓书之豪杰,不为时世所汩没者也。”
唐人尚法,宋人尚意。书法由唐到宋,杨凝式是一转折人物,唐代书法多在九宫格里放羊,宋代书法则像是在别人家田地里遛马,杨凝式不管这些,羊和马一鞭子赶哪算哪。
宋四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都深受其影响。
《韭花帖》是杨凝式的代表作,是用行书书写的信札。叙述午睡醒来,恰逢有人馈赠韭花,非常可口,遂执笔以表示谢意。此帖的字体介于行书和楷书之间,写得很随意,清秀洒脱,于不经意处尤见功力,深得王羲之《兰亭序》的笔意。
说起《韭花帖》,我不期然就想到了老母亲腌制的韭菜花,一小坛子咸韭菜花要吃一个冬天,全家人围着火炉子,一人一大碗拌了咸韭菜花的洋芋面片,吃得有滋有味。缺油少肉的日子早已经远了,又有多少再也撵不上追不回来的少年的快乐也远了。
确实有点远了,《韭花帖》和咸韭菜花相隔了一千多年。
《韭花帖》被称为天下第五行书。
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兰亭序》;天下第二行书,颜真卿《祭侄稿》;天下第三行书,苏轼《寒食帖》;天下第四行书,王珣《伯远帖》。读者不嫌啰唆,我就把天下十大行书依次罗列出来,说不定哪一次你参加什么考试,出题者恰恰是位书法爱好者,除了专业试题、五花八门的常识试题之外,刚巧还有这么一道书法试题,真好,满考场的人全瞪大了眼睛,只有你下笔如有神助。那就接着说,天下第六行书,柳公权《蒙诏帖》;天下第七行书,欧阳询《张翰思鲈帖》,亦称《季鹰帖》;天下第八行书,米芾《蜀素帖》;天下第九行书,黄庭坚《松风阁诗帖》;天下第十行书,李建中《土母帖》__——不知这天下十大行书是什么权威机构通过什么方式评选出来的。
《韭花帖》字字奇中寓险,险中见奇,章法也颇独特,有意无意将行距拉得很开,给人以清朗宽舒之感,好似行与行之间真可以一畦一畦种韭菜一样。
宋代黄庭坚《跋杨凝式帖后》赞《韭花帖》:“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疯子,下笔便到乌丝栏。”
《神仙起居法》和《夏热帖》则更加恣肆纵横,变化多端,点化狼藉,恍隐变幻。
《神仙起居法》内容记述古代医学上一种健身的按摩方法,文体近似口诀。
此帖用墨浓淡相间,时有枯笔飞白,行间字距颇为稀疏,似留待风吹叶落一般,尽得天真烂漫之趣。草书中且时时夹入行书,后人称之为“雨夹雪”。
黄庭坚曾评此帖为“散僧人圣”——犹似一个和尚去散步,拐个弯返回来的时候已经成道为佛了。我的解释实在有些勉强,黄庭坚只用了四个字“散僧人圣”,我是地点人物皆有,如果再加上时间——那就在一个“雨夹雪”的季节,这几乎已经构思出一部小说的故事情节了,只是有些蹩脚。
《夏热帖》内容是因天气炎热,送给僧人消夏饮料“酥密水”,表示问候。宋代米芾赞:“杨凝式如横风斜雨,落纸云烟,淋漓快目。”哪天实在炎热,我就翻书找出《夏热帖》,一边欣赏一边喝杯菊花茶,不知能否凉快。
有一女子善合生杂嘲——何谓合生杂嘲?就是介乎杂剧、说书之间的技艺,有时舞蹈歌唱,有时指物题咏,滑稽含讽,类似于我们所理解的说唱艺术。时有僧人云辨,其才思少有人能比。那年五月,杨凝式在长寿寺与云辨对坐,女子在侧,忽见一大蜘蛛于檐前垂丝而下。云辨笑着对女子说:“试嘲此蜘蛛,嘲得者,奉绢两匹。”女子不假思索,应声出口:“吃得肚撑,寻思绕行。空中设罗网,只待杀众生。”云辨体胖,嘲得实可谓妙趣横生。杨凝式自是乐得前仰后合,大叫:“和尚!取绢五匹来!”云辨只好让人拿来五匹绢奉送给了女子。
杨凝式为人多有诙谐。一次,他从开封回洛阳,当时发生了蝗灾,他到洛阳,遮天蔽日的蝗虫正好也到达洛阳。他书一诗给洛阳尹张从恩:“押引蝗虫到洛京,合消郡守远相迎。”
杨凝式以“疯”处世,历经五代,得以善终,也因而成就了他的书法艺术。
五代时期,似乎只有杨凝式一个人撑起了这一段中国书法史。
杨凝式换了一袭衣服又换了一袭衣服——即使一朝一种式样的服饰,最少也要换五件啊,杨凝式不厌其烦。杨凝式又一次从“乌丝栏”后面走出来了。何谓“乌丝栏”?就是用赤丝或黑丝事先在缣帛上织出界栏,供书写用,如同今日带格子的稿纸,后人称之为“朱丝栏”或“乌丝栏”——杨凝式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韭菜花味——因为我又一次想起了他的《韭花帖》。
倪瓒:逸笔草草
人有洁癖,不足为怪,但像倪瓒这样的可谓绝无仅有。倪瓒绘画书法有名,他的洁癖和绘画书法一样有名。什么叫名人逸事?逸,从辵兔,兔子善于奔逃。倪瓒是一只奔逃的兔子吗?“天仙化人,不食人间烟火,为逸品。”中国画分品第,逸品最高,兔子倪瓒——有心人不嫌麻烦可以查查,倪瓒出生年属相或许还真是兔子。总之,倪瓒把自己跑成了逸品的代表。
倪瓒(1301-1374),字元镇,号云林,世居无锡,住所多乔木,建堂名云林,因以云林自号。倪瓒祖父为乡绅,富甲一方,父早丧,其从小得长兄抚养,生活无忧无虑,清高孤傲,自称“懒瓒”,亦号“倪迂”。兄去世,倪瓒继承家业。灾荒连年,义军四起,倪瓒散其家资,遁迹于五湖三泖间,栖居村舍、寺观达二十年之久。后返回故里,寄居在亲戚家。
倪瓒爱洁成癖,院子里的梧桐树,命人每日早晚挑水揩洗,直至树枯槁而死。
佣人挑水,倪瓒交代:“前面那桶水拿来泡茶;后面那桶水拿去洗脚。”倪瓒自有说辞,前桶的水干净,后桶的水因为被佣人的屁污染了,所以只能洗脚。
倪瓒有个经典的洁癖故事,他所用厕所是一座空中楼阁,用香木搭好格子,下面填土,中间铺的是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不闻有秽气也。”听说过鹅毛枕头,第一次听说鹅毛厕所,倪瓒家要养多少只鹅专供拔毛用啊!
有一次,倪瓒应邀赴宴,宾客人席后,一个大胡子厨师端出了佳肴美食,倪瓒却起身离席而去。主人诧异,倪瓒说:“胡子藏污纳垢,所以这饭不能吃。”宾客听了,相顾大笑。仔细想想,人之毛发受之父母,再说了,胡子头发不一回事吗?难道倪瓒光头?家中男女佣人也全光头,像是一只只拔光了毛的鹅?
倪瓒家有一座三层藏书楼“清閟阁”,内藏各类书籍和名帖名画,倪瓒每日在楼上读书作画。
他常常外出游山玩水、写生,归后往往画卷盈笥。
“照夜风灯人独宿,打窗江雨鹤相依”,是他生活的写照。有“鹤相依”,给人的感受几乎就是不食人间烟火。
倪瓒规定“清閟阁”外人不得进入。老母亲病了,求葛仙翁看病,葛仙翁要求倪瓒家的白马来接。那天下雨,倪瓒眼看疼爱的白马被泥水弄得一塌糊涂,但也无奈。葛仙翁还要求登楼看看“清閟阁”,倪瓒只好同意。葛仙翁在“清閟阁”乱翻一气,到处吐痰。倪瓒发誓终身不进“清閟阁”——这位葛仙翁是不是想要以此方法医治倪瓒的洁癖?
朋友夜宿家中,听朋友咳嗽,倪瓒担心得一宿未眠。天亮,命佣人寻找朋友吐的痰在哪里。佣人找遍角落也没见痰的痕迹,随便找了一片稍有脏迹的树叶。他斜睨了一眼,捂住鼻子,叫丢到远远的地方去。
有客来访,倪瓒“见其言貌粗率,大怒,掌其颊”。这倪瓒也太不讲道理了,既然是客,好歹送走也就罢了,打人嘴巴,若放现在,还不告你人身伤害?
倪瓒好饮茶,特制“清泉白石茶”,有朋友来,口渴得要命,两口就把茶喝干了。倪瓒生气道:“吾以子为王孙,故出此品,乃略不知风味,真俗物也。”与之绝交一“清泉白石茶”商业潜力巨大,如果打上倪瓒牌子,岂不卖个好价钱?倪瓒地下有知,肯定气歪了鼻子。
倪瓒有一次和嗜好歌舞及女色,以“铁崖体”书法名世的杨维桢等人饮酒,杨维桢脱下歌妓的一只绣鞋,将酒杯放置其中,请客人们传递着喝,美其名曰“鞋杯”。爱洁成癖的倪瓒连声说:“龌龊!龌龊!”推翻桌子拂袖而去。这杨维桢少时曾于铁崖山上筑楼,抽去楼梯以轱辘传食,苦读五年不曾下楼。好歌舞、女色,喝“鞋杯”酒,像是一日成名对自己苦读的“恶补”。杨维桢的书法暂且不论,他绣鞋喝酒实可谓大名留史。
明代顾元庆《云林遗事》写道:“元镇尝眷赵买儿,留宿别业,疑其不洁,俾之浴。既寝,且扪且嗅。复俾浴不已,竟夕不交而罢。”倪瓒太爱干净,也因此少近女色。有一次,他看中了一姓赵的歌妓,于是带回留宿。但又怕她不干净,让洗澡。洗毕上床,从头摸到脚,边摸边闻,还是觉得不干净,让她再洗。洗了再摸再闻,还不放心,又洗。洗来洗去,天亮了——这已经不是洁癖而是怪癖了,或者说难听点,属于性变态。
史称“十八条扁担起义”称王的张士诚之弟张士信,差人拿了画绢及重金请倪瓒作画,倪瓒撕绢退金。不料,一日张士信与手下游览太湖,闻到附近一只小船飘来一股奇香,以为是风雅女子,靠近一看,竟是倪瓒。张士信把倪瓒痛打一顿,倪瓒噤口不出一声。事后,有人问他,他答道:“一出声便俗了。”
倪瓒曾被关过牢狱。狱卒送饭,他让狱卒把饭举得高高的。狱卒不解,旁人说:“他怕你的唾沫星子溅到饭里。”狱卒大怒,把倪瓒拴在便桶旁边。
倪瓒写有一散曲《折桂令》:“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挨打或被关时,倪瓒是不是希望自己能成为拳打镇关西、醉打蒋门神那样的鲁智深、武松式的英雄豪杰?
或许并非如此,在倪瓒看来,“白眼视俗物,清言届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令名。”其实,“白眼”也是传统,我感觉,刘伶、阮籍等魏晋名士一个个全都是眼白多眼黑少,估计喝酒喝的。曾经有人问倪瓒,所画山水为何不置人物。他翻着白眼反问:“今世哪复有人?”到了八大山人那儿,鱼、鸟,甚至残荷、老树、摇摇欲坠的石头,都让人感觉“白眼向天”,“白眼”是无奈也是抗议,更多的是自我保护。再后来到了郑板桥那儿,两枚印章分别刻了“眼大如箕”和“江南巨眼”,寓意无非就是目空一切,但不可否认,这也是传统。
明朝初期曾召倪瓒进京供职,他坚辞不赴,作诗:“只傍清水不染尘。”他在画上题款只写甲子纪年,从来不用洪武纪年。
亦如明代何良俊论倪瓒:“云林无一点尘土。”这话说得干净,倪瓒听了肯定高兴,说不定会邀请何良俊品尝“清泉白石茶”。只是提醒何良俊切记,这茶是品的不是喝的。
倪瓒自认为绘画“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
倪瓒曾学董源,后师法荆浩、关仝。简中寓繁,着重抒发“胸中逸气”。明代江南士绅人家甚至以有无倪瓒画来评判一个人品味的雅俗、清浊。
《六君子图》题记透露,这幅画是自谓疲惫的倪瓒在一条船上,挑灯为卢山甫画的。错落有致的松、柏、樟、楠、槐、榆六棵树,犹似六个身穿长衫大褂的高个子男人,谦恭有礼地站在那儿。中景为空旷的水面,远景是连绵的山丘,属于倪瓒典型的“一河两岸”式构图。此图后有黄公望题诗云:“远望云山隔秋水,近有古木拥披陀。居然相对六君子,正直特立无偏颇。”《六君子图》由此得名。
《江岸望山图》平静的水面环绕着一段坡石,几株大树簇生其上,树后一空地上,茅舍掩映,远处山坡下,林木葱郁,画面静穆萧疏,境界旷远。向晚的水面,一只白鹤似乎刚刚一掠而过。
《幽涧寒松图》是倪瓒晚年作品,全图疏阔、荒寂,散发着简远、古淡的气息,而这正是倪瓒心中远离尘嚣的理想环境。困顿与漂泊的生活似乎也成就了倪瓒的干笔、淡皴、枯墨。
乾隆皇帝非常喜欢倪瓒的《狮子林图卷》,曾经在卷后题了上百首诗来赞颂这幅画和倪瓒。弄不明白,一幅画为什么可以让这个皇帝如此才思泉涌,写出上百首诗来。乾隆六次南巡,五次都来苏州狮子林游玩,带着这幅画与实景进行比较,还为狮子林题匾“真有趣”。只不过研究发现,这幅画并不是倪瓒真迹,而是清代画家王晕的临摹。看来,不要以为皇帝题诗就似乎保险柜加了锁,其实错矣,研究古代服饰卓有成就的沈从文就说过,乾隆曾把明代人一件洒线绣天鹿补子,题上许多诗以为是北宋末残锦。
董其昌在品评元四家时曾说:“三家皆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真,米痴后一人而已。”董其昌所说“古淡天真”,应该包括倪瓒、米芾最为相似的洁癖。南宋陈鹄《耆旧续闻》云:“世传米芾有洁癖。方择婿,会建康段拂字去尘。芾曰:‘既拂矣,又去尘,真吾婿也。’以女妻之。”因为名字而选女婿,有点类似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清代状元刘春霖,适逢慈禧太后七十大寿,因为名字“春霖”颇合慈禧心意,被御点为状元。
倪瓒更像是赛着比米芾更有洁癖。
“元四家”——黄公望、王蒙、吴镇、倪瓒,与黄公望的意境超迈苍秀相比,倪瓒更为简洁冷寂,与王蒙的用笔繁密相比,倪瓒更为疏落,与吴镇的墨迹湿润相比,倪瓒更为枯涩,也或许正是因了这些“草草”笔墨,成就了他的大家品质。
傅山:人奇字自古
前些时,兰州剧院上演山西晋剧团剧目《傅山进京》,天气太热,剧院没有空调,手上有票也没去看。这两天要写傅山,想起来挺亏,要不然我就可以对傅山有起码30度以上汗流浃背的感受和热爱了。
《傅山进京》以一段真实历史为背景。康熙十七年(1678年),颁诏天下,令三品以上官员推荐“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康熙皇帝将亲试录用。傅山被推荐应博学宏词试,傅山称病推辞。阳曲知县奉命,强行将傅山以篮舆架窝抬往北京。至京后,傅山卧床不起。朝廷一干满汉大员多次拜望诱劝,傅山以病为由拒绝参加考试,在皇帝恩准免试授封“内阁中书”之职时亦不叩头谢恩。康熙皇帝面对傅山如此之举并不恼怒,反而表示要“优礼处士”,诏令“傅山文学素著,念其年迈,特授内阁中书”。
傅山由京返晋后,地方诸官都去拜望,并以内阁中书称呼,傅山低头闭目不应。阳曲知县奉命在他家门首悬挂“凤阁蒲轮”匾额,被傅山拒绝。
傅山出身官宦之家,曾作为山西提学佥事袁继咸选录的优等生进入“三立书院”就读。袁继咸极重文章、气节的教育,对傅山影响颇深。
袁继咸曾为兵部侍郎,因为官清廉,敢于直言,得罪了权贵魏忠贤之流,被贬为山西提学佥事,随后又被捏造罪名诬告,身陷狱中。傅山联络生员百余名,联名上书,步行赴京为袁继咸诉冤请愿。经过长达七八个月的斗争,使袁继咸冤案得以昭雪。
明亡,傅山写下“哭国书难著,依亲命苟逃”的悲痛诗句。为表示对清廷“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剃发令的反抗,出家为道,因身着红色道袍,自号“朱衣道人”,别号“石道人’,_—朱衣者,朱姓之衣,暗含对亡明的怀念;石道者,如石之坚固,意决不向清朝屈服。
傅山在《二十三僧纪略》中记述了一批与之交往的高僧大德:
“大美和尚,生于世家,隐于法门,其专心而精攻者,却为一切儒书。与予交最久,知其存心,断不在禅……”
“尺木禅师,明宗室也。历访名山大川,雅不与庸俗人言。其所抱负,有大而无外之慨……”
“石影和尚,明时进士,博学多才,嗣隐梵宫,往来于鸿儒大雅之门……”
“元度,明之名儒。至清,隐于释,能诗善书……”
“雪峰和尚,儒教中人也。生于明末,抱不世之才,竟未得一试……”
这是一些有抱负、有才能,披着袈裟、道袍的儒士,是明清之际和傅山一样不逢时运的志节之士。
傅山渴望匡复明室,密谋策划起义。事泄被捕,傅山矢口否认自己与起义有关,一年之后被释放。
傅山出狱后,自谓“侨公”,寓意明亡之后,自己无国无家,只是到处做客罢了。他有诗句“太原人作太原侨”,就是这种痛苦心情的写照。
“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这是傅山对书法的感悟,也是他做人的原则。古拙而不华丽,大智若愚而不粗俗,即使粗头乱服,也不能轻佻浮滑,信笔直书,自有萧疏之趣。
据说有个和尚为人不正,想得到傅山的字,就托傅山的一个朋友要字。后来听说那和尚挂着这字,傅山一怒之下就跟朋友断了交。
有朋友想请傅山写字,傅山说:“等到八月十五吧,若有月亮,就写,若没有月亮,就不写。当然了,还得有酒肉,还只能是寡人自己。”等到中秋那天,果然明月高悬,朋友欣喜,摆了酒宴请傅山来痛饮。傅山酒酣兴浓,屏退众人,独自一人作画。不一会儿,朋友听得傅山狂呼乱叫,像是在发酒疯,推门入内,只见傅山正手舞足蹈。朋友用力抱住他,傅山拼命挣扎,无奈,叹息:“小子败我画兴。”扔掉毛笔,将那幅醉墨淋漓的未完成稿揉作一团。朋友见傅山满身墨汁,忙让盥洗一番,派人把他送回家去。傅山回到家中,神情沮丧,倒头便睡。
傅山的书法被时人尊为“清初第一写家”。
傅山所画山水、梅、兰、竹等,均被列入逸品之列。清代张庚《画征录》写道:“傅青主画山水,皴擦不多,丘壑磊珂,以骨胜,墨竹也有气。”傅山书如其人,评者以“骨气”论之,像是给一烈士定义。
傅山精通医经脉理,擅长妇科及内外诸科,其医著《傅氏女科》、《青囊秘诀》,流传至今。傅山极重医德,有言:“好人害好病,自有好医与好药,高爽者不能治;胡人害胡病,自有胡医与胡药,正经者不能治。”
我看傅山的书法亦有一种药味,这就像我们看鲁迅的《药》感觉是药一样,不治头疼感冒小病,专用于刮骨疗毒后的内服外敷。
傅山在《霜红龛集》中曾说:“予不极喜赵子昂,薄其人而遂恶其书,近细视之,亦未可厚非,熟媚绰约自是贱态,润秀圆转尚属正脉,盖自《兰亭》内稍变而至此与时高下亦由气运,不独文章然也。”傅山年轻时曾学赵孟頫,后来出于政治思想原因而骂赵字,认为赵孟頫乃二臣,一再告诫儿孙千万不可学赵字。有诗《作字示儿孙》:“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
傅山书画题款经常署名公之它,亦作公他,又号石头、石道人、石老人、啬庐、随厉、六持、丹崖子、丹崖翁、浊堂老人、青羊庵主、不夜庵老人、傅侨山、松侨老人、朱衣道人、酒道人、酒肉道人,或傅道士、傅道人、傅子,又称老蘖禅、还阳真人、真山、侨黄真山、五峰道人、龙池闻道下士、观化翁、观花翁、橘翁、大笑下士、西北之西北老人等,傅山也许算得上笔名最多的书画家之一吧。这些笔名无不体现了傅山一生的经历,以及思想演变过程。
傅山年轻时嗜酒,自号“孽禅”。他在霜红龛读书时,曾作诗《红叶楼》,其中有“傅山彻夜醉霜红”句。“霜红龛”真是雅致,我能不能也起这样一个书房名?或者就叫“醉霜红”,只是别有歧义,以为我是醉翁之意在“霜红”啊,我认识个写诗的女子就叫“霜红”。
明亡后的第一个除夕夜,傅山写道:“无『青今夜贪除酒,有约明朝不拜年。”
据说,傅山和竹叶青酒还有关系。宋代竹叶青酒的配方中就已经有了中药的成份。懂医嗜酒的傅山对竹叶青酒的配方进行了研究,他将竹叶青酒的配制用药由过去的四五种增加为十二种,使竹叶青酒具有多种保健养生功效,成为今天的中国名酒。
说起竹叶青酒,我写过一首诗《在山西喝竹叶青酒》,我私心在傅山的园子里种点自家的菜:凡是去过山西的人都说/一定要喝汾酒或者竹叶青酒//其实,我最想带几瓶竹叶青给父亲偏瓶二两装/那还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事情了/一小瓶竹叶青再加一碟花生米/家中就有了过年一样的气氛/父亲会用筷子蘸了让我尝尝燃后告诉我这是竹叶青,/好听的酒名遥远的父亲伶天,我喝多了俄还想再多喝几杯/父亲啊,您从竹叶青后面走过来吧/就这么几杯略带甜味儿淡绿色的竹叶青/能把父亲藏到哪儿去呢/我还要再喝几杯/然后去找父亲/清明已经过了/父亲啊,您绕过清明/来和我一块儿喝杯竹叶青酒吧//
傅山母亲年迈体弱,傅山便配制了以肥羊肉、莲藕、山药、黄芪、良姜、煨面、黄酒、酒糟八种药材和食物为原料的“八珍汤”,作为冬季进食的早点和调补品。“八珍汤”之名也不胫而走,被人们称为“名医孝母剂”,纷纷登门求此食方。傅山遂易“八珍汤”名为“头脑”,意思反清复明需要头脑——是不是有些牵强附会?说当时一位甘肃尕姓移民,在太原开设专卖羊杂割的饭馆,傅山传授给他“头脑”配制方法,并亲笔为这家饭馆书写牌匾,取名“清和元”,寓意将清朝和元朝“杂割”掉一吃碗羊杂如此意义深刻?无非就是专卖羊头羊脑羊下水的羊杂店,我们兰州称羊杂碎,难道意思就要将清朝和元朝“杂碎”掉?这碗羊杂碎端着有些重。想着有机会再去太原,上次光顾喝竹叶青酒了,再去一定转着找找老字号“清和元”,吃一碗“头脑”羊杂割。现在不用“杂割”什么朝代了,就当是品味历史吧。
还想起那次转太原晋祠,我只是把被傅山称为“晋源古柏第一章”的周柏还有唐槐拍了又拍,想要沾些福气似的,怎么就没有注意傅山的楹联题词呢?那就现在重读晋祠景宜园楹联吧:“茶七碗,酒千盅,醉来踏破瑶阶月;柳三眠,花一梦,兴到倾倒碧玉觞。”云陶洞楹联:“日上山红,赤县灵真三剑动;月来水白,真人心印一珠明。”上联的“日”与下联的“月”合璧为“明”字,“珠明”则暗指“朱明”。傅山无时无刻都在和明清纠缠。我们不管这些,明代的山清代的水对于后人都是中国大地上曾经的历史。
傅山存世书法作品有《草书孟浩然诗》、《右军大醉诗轴》、《行草五律诗轴》等。
傅山(1606-1684),山西太原人,名鼎臣,字青主——“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峰青。”可视作他对自己名字的解释。
八大山人:哭之笑之
朱元璋做过和尚,那是肚子饿为了吃一口僧粥,如果严格按照填写履历表的要求,此段经历若不写的话,就属隐瞒历史。朱元璋不但隐瞒,还忌讳,不仅忌讳说秃—一此乃和尚之代称,还忌讳说亮——秃的转义,可我们现在要说的朱元璋十七子宁献王朱权九世孙朱耷,却由皇裔而平民而僧顺理成章而秃而自号“个山驴”,而且把僧舍也命名为“驴屋”。
“长借墨花寄幽兴,至今叶叶向南吹。”“南”是金陵吗?他的祖上虎踞龙盘的地界。
一天,朱耷忽然在门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哑”字,从此对人不说一句话,光打手势。有人请他喝酒,他拍手笑,喝酒游戏猜拳胜了也拍手笑,醉了就叹息落泪。
八大山人(1626-1705),他的字、号、别名特别多,他真名朱统筌,明亡后,曾剃发为僧,因尝持《八大人觉经》,故号八大山人,还曾号雪个、个山、个山驴、人屋、良月、道朗等。他的另一名字朱耷——“耷”乃大耳朵“驴”的俗写,至于八大山人,系他弃僧还俗后所取,直至去世,以前的字号均弃而不用。
“八大山人”连写的笔意总是会被误读为“哭之”或者“笑之”——他对这个名字自有解说:“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也!”真可谓顶天立地独此一人啊。
八大山人为清初画坛“四僧”之一。“四僧”是指四个出家为僧的画家,按年龄顺序依次为弘仁、髡残、八大山人、石涛,他们可谓占据了清初画界的半壁江山,他们隐逸的画风和正宗的“四王”形成对峙。何谓“四王”?即王时敏、王鉴、王晕、王原祁,这几个人均出身于绅宦世家或文学绘画世家。“四僧”各有风格,上承以“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自谓开一代画风的明末大写意画家徐渭,下启“扬州八怪”的郑板桥、李觯等,以及清末和近代的吴昌硕、齐白石诸人。
八大山人所画花鸟、鱼均是寥寥数笔,他画的山石上大下小,头重脚轻,他画的树,老干枯枝几片树叶东零西落,荒寂苍凉。他是将满腹悲愤泼洒于水墨之中,以此来表现自己孤傲不群、愤世嫉俗的性格,被时人谓之“残山剩水身零落种瓜人”。
八大山人花鸟画最突出的特点是“少”,有时满幅纸张只画一鸟一鱼或一石一花,不过几笔便成一画,实可谓惜墨如金。
《双鹰图》这危石枯枝上的两只鹰为什么不飞起来呢?天空多辽阔啊,白云尽头还是天空,只是明代的天空怎么就成了清朝的天空呢?
《柯石双禽图》画了两只丑陋无比的禽鸟,噘着长扁嘴,翻着大白眼,各自单腿立在石头上,猛然看去,像是在比赛——瞧谁的眼白比眼黑多,瞧谁单腿独立的时间长,瞧谁更比谁难看。两只叫不上名字的丑鸟,一只平视,一只仰视,你只须顺着那仰视的白眼往高望,只见大片的墨荷缝隙间一朵似隐似现的荷花,以及更高处一朵尚未开放的寂寥的荷花骨朵。白眼向人,这两只鸟大约是用八大山人的眼在看世间吧。
《孤松图》是八大山人的自画像吗?即使是孤松,也只能在心里长着,否则还不被砍了去当烧火棍吗?一棵长得七扭八歪的孤松,戳得他心疼。指指天指指地指指自己,怎么疼全是自己的呢?
看八大山人的《梅花图》总是只开三四朵的老树干枝,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对于他似乎已经是奢侈了。他的《墨荷图》自然也就是枯荷残花——哪怕不枯不残,他画面的氛围也会让人感觉非枯荷残花不可。八大山人,你内心的池塘里肯定不是青蛙在叫,而是狼在嚎啊。
《瓶菊图》中的三两朵菊花,插在一个类似土陶的罐子里,此景致我在农家多有见过。不过,我总觉得八大山人画的应该是看似裂痕一般美名曰冰纹的宋官窑瓶,那不是更可以表露他几近破碎的心迹吗?三两朵菊花也正散布着一种祭奠的气息。我想刻意强调一下,不是纪念,是祭奠,怀有一种类似于悲怆感情的对已逝岁月的祭奠——我的解释对八大山人这位明代遗民有没有过于牵强附会了呢?
按照常理,喜鹊给人一种喜庆的感觉,民间就有见了喜鹊有好事的说法。但是八大山人的《双鹊大石图》中的喜鹊乍一眼看去倒更像是黑乌鸦。谁都愿意多看几眼喜鹊而不愿看见乌鸦,因为乌鸦在人们的心目中是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就像是害怕抽到一个恶谶,避之犹恐不及。可八大山人为什么偏偏专讨人不喜欢呢?再看那块摇摇欲坠的大石头,好像喜鹊使劲一蹬石头就会倒似的——石头倒了,八大山人,你就一边偷着乐去吧。
江西巡抚宋荦想得到八大山人的画,八大山人画了《孔雀竹石图》,上有题诗:“孔雀名花雨竹屏,竹稍强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论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
在一块上宽下尖的石头上站着两只形象难看的孔雀,孔雀的尾巴上只有三根参差不齐的花翎,这是对清代三眼花翎官吏的讥讽。宋荦府内就养着一对孔雀,府前有一块竹屏,诗的前两句由此而来,后两句所谓“三耳”有个典故。说一个奴才叫“臧三耳”,人是两耳,而奴才要有三耳,为主子打听消息,领会主子意思,把主子侍候好。最后一句意思是说,大臣上朝应该在五更,但怕晚了,有的大臣二更天就坐着等待。真乃一幅绝妙的奴才图。
八大山人曾经画了一幅《古梅图》,树的主干已空,硕大的根部裸露在外面,光秃秃的几根枝权,零零星星长着几个花朵,有题诗:“分付梅花吴道人,幽幽翟翟莫相亲。南山之南北山北,老得焚鱼扫口尘。”“梅花吴道人”是指元代画家吴镇,方框内的字,显然是被收藏者有意剜去,以免文字狱灾祸。不难猜测,这个字不是“胡”,即是“虏”。另有诗:“得本还时末也非,曾无地瘦与天肥。梅花画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诗中用了两个典故,一是元初遗民画家郑思肖,在南宋灭亡之后,画兰花露根不画土,人问何故,回答说:“地为人夺去,汝犹不知耶?”郑思肖还有咏菊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表示了自己所坚守的高尚节操。二是伯夷、叔齐在周朝灭殷朝以后,耻不食周粟,隐居首阳山采薇而食,直至饿死。《古梅图》虬根外露,不画土,仿照郑思肖画兰之意,暗含国土被人所夺。
董源的山水画代表了五代南唐的最高成就。其画法除“淡墨轻岚”外,还有“崭绝峥嵘之势”。《仿董源山水图》,八大山人的心境和董源相仿吗?董源可是人称“董北苑”的中主李璟时的北苑副使。八大山人的这幅画倒是气势颇为开阔,大河流淌,松、石夹峙,极目之处,水天一色,不见人踪的画面尤显空旷、寂廖。也或许,八大山人在内心空旷、寂廖了一番之后,背着手刚刚离开此处吧。
八大山人的书画有许多画押,如“三月十九日”、“相如吃”、“拾得”、“何园”等,含义晦涩,可以解释的是,“三月十九日”为崇祯十七年即1644年3月19日,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崇祯在景山吊死,标志着明朝的灭亡。随后便是清兵入关,南昌陷落,朱耷家九十余口人全部被杀,只有二十岁的朱耷一个人幸运地逃出。对于八大山人来说,这注定是他毕生的痛。
八大山人的题画诗有时亦幽涩难解,《甲子花鸟册》中一页画了只八哥站在枯枝上,题诗:“衿翠鸟唤哥,吭圆哥换了。八哥语三虢,南飞鹧鸪少。”有考释说:“此诗画是讥‘虢’(指明)亡后,忠臣如鹧鸪之志切怀南,殊不多见。”
《瓜月图》题诗:“眼光饼子一面,月圆西瓜上时。个个指月饼子,驴年瓜熟为期。”题诗后记有:“己巳润八月十五夜画所”。有人推断来源于反清义军传递起事暗号的民间故事。“驴年马月”是俗语,表示遥无定期。即使“驴年”、“马月”对上了暗号,大旗一扯辫子一剪,或许脑袋也就跟着掉了。无奈,还是继续泼墨题诗吧:“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石丫杈树,留得夕林细揣摩。”
八大山人晚年自筑陋室“寤歌草堂”于南昌城效,孤寂贫寒地度过了余生。
2009年11月,我有机会去了坐落于南昌市郊的青云谱八大山人纪念馆。五百年的樟树,四百年的苦槠树,还有地上掉落的女贞子果,我站在八大山人铜像前留影,瘦弱的八大山人手持笠帽不说话。八大山人衣冠冢前的罗汉松苔藓斑斑,像是一位老人身上的老年斑。
在八大山人纪念馆各个展室转了个遍,没看到一副八大山人的真迹,让人疑惑。不期然看到署名牛石慧所画的一只遮天蔽日的鹰,还是疑惑,牛石慧和八大山人又有什么关系?听讲解才知道,牛石慧乃八大山人之弟,本名朱道明,作画署名牛石慧,风格与其兄相近,他署名总是把“牛石慧”三个字草写得像是“生不拜君”四个字,表示了对满清王朝绝不臣服。他们两兄弟把—个“朱”姓拆开,一个用“牛”字,一个用“八”字,像是猜字谜,这样隐姓埋名,其苦衷自不用说。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想青云谱景区塘荷盛开,哪一朵又和八大山人所画的以及他内心的残荷败叶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