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的诗
2011-01-01柳宗宣
红豆 2011年2期
柳宗宣,湖北潜江人,曾在北京某杂志社工作多年。现居武汉,供职于江汉大学人文学院。
若断若续的挽歌(纪念母亲宋六寿)
一
我看着你缓缓松开双手
准备死神将你带走
之前,你怕我们谈到死
为什么总说死呢
——唯有死能解救
你的病痛。谁也帮不了
后来,你渐渐接受
目光恍惚、涣散
黑夜同白昼交替的时辰
在死亡与再生的缝隙间
狗吠声响起,风忽然吹开
偏房的窗子
早上八点十九分,母亲
你把我们撇在晴天白日里
二
生离死别。我们看着
你在身体的病痛中挣扎
耗尽最后一丝气血
我环顾室内:那伴你
一生的红箱子
褐色拐杖。破损的脸盆
它们孤零地散落在那里
那根拐杖担着你的衣物
从乡村来到县城
一只继承的红箱子
从一间间屋子转移到
这里(人活着就是一场折腾)
现在,你就要走了
它们就要与你分离
我听见死神无声地叫喊
它在嘲讽我们的生活
三
目不识丁。你捡拾废品
换得硬币,在节日
给晚辈发放棍棒糖
好像找到一生最后的事业
你发疯要收尽世上的垃圾
最终,你又剩下什么
除了落得身体的疼痛
临终你松开手中的零钞
你的拐杖,你的衣物
被燃成一股青烟
跟随你的身体消散
什么都看不见了
留下我们兄弟姊妹
这是你的遗传:家族的脾气
相似的容易混淆的面容
而他们不久也要消散
在轻烟之中,像你一样
四
我偶然看见你的私处
在为你更衣的瞬间
我看见了我们
生命的出口。母亲
哀乐奏响,殡车移动
你的身体化成骨灰:三斤四两
我们再回不到你身边
我们活着,一天天在走散
失去本源,漂泊无依
我们丧失了来处
当你成为一股轻烟散开
重新成为那个未出生的人
五
大北窑。东直门。王府井的
玻璃房子。百里长安街
花坛旁密集的行人
和高耸的广告牌,一晃而逝
我凭靠车窗看见它们
如同阳光中的梦境
一切都将成为空幻
当一双眼睛闭上了
那存在的一切随之消失
母亲,我在用你的眼睛
打量这繁华喧嚷的世界
六
京城小酒馆。诗友小型的聚会
对世事大声非议,扬扬得意
于自己的作品,抱持聪明
而偏执的观点不松动
请你们原谅,我从酒宴撤离
(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轻的)
我想回到黑暗中母亲的身旁
她孤零的身影
我想轻声跟她说会儿话
担心有人惊扰她的睡眠
七
回到故乡的天空下
打来那扇门,我想看见母亲
她的亡灵在她的出生地
她劳作的地方,生病的医院
她亲人的梦中,漫游栖落
早晨出门,我看见一位老人
她与母亲一个模样
她说,她要借用
我母亲的形象活着
她要我不能嫌弃她
让我允许她继续活下去
八
你还活在过去的村庄里
梦中的故乡:黑瓦白墙
你站在门前,我回去
(像多年前)你大叫一声
坐在地上,吃惊地看着我
面色怎么变成了紫红色
像做过面膜手术;眼睛圆睁
你在向我索要什么
当我也像你一样消隐
在梦中再次走失
你会不会出现在
莲子(你孙女)的梦中
当莲子又被别人梦见
在梦中的梦中,你是否
还在找寻、讨要
你在你的世界活着
只是我们无法看不见
九
通县新华大街。我的目光
落在轮椅上的老妇人
母亲,你死去已六年了
你离我们越来越远
现在能平静地想你
我们活得却并不安宁
初冬的街上,阳光照着我们
和那个陌生的老人
她在这街上果不了多久
你好像离我越来越远
也感觉越来越近
我们就要随着这个老人
到一个什么地方去
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用一双临终的眼
看着正午变幻的街景
十
我们的梦境
安放过母亲的身体
她在深夜到来
在我们梦里现身
然后去和父亲团聚
姐妹,那年你们来城里
母亲还在,和我住在一起
现在你们老了,结伴而来
在空阔客厅的灯下
三个人,谈说梦见母亲的梦
她穿着不同的衣裳
表情也不一样,说不同的话
——当你们梦里没有了母亲
你们就在尘世奔走
你们要去寻访菩萨
母亲就在她的身体里
同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