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咬紧你的唇(中篇小说)

2011-01-01王成林

红豆 2011年2期

  王成林,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员。2000年在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学习结业。
  2002年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小说集《裸露心房》。2009年在河北《大众文学》发表长篇小说《娘养的爱情》。2010年在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唇间风景》(与妻赵希娥合著)。2004年在《南方文学》刊发个人作品专号。2002年至2003年,中、短篇小说及报告文学《磨难》、《触目惊心》、《燃烧的晚霞》、《燃烧的黑洞》、《刀口肉》等相继发表于《人民文学》。小说、散文《静悄悄的两叉河口》、《面朝窗口的人》、《雪葬》、《我的小城》、《狼毒》、《佛光天镜之境》、《遥远的绝响》等,发表于《中华散文》、《中国文化报》、《中国建材报》、《旅游纵览》、《柴达木开发》、《广西文学》、《南方文学》,总共近四十万字。
  散文《情系母乳山》获1994年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办的文学大赛优秀奖;散文《古老的歌谣》获2001年中国散文学会征文大赛一等奖;《燃烧的晚霞》获2002年人民文学杯三等奖。
  
  刚过十三岁的苏朗朗怀孕了。
  洪老师感到异常震惊,把这一切情况确认以后,她急成什么似的往学生家里赶去。
  苏朗朗的父母,此时正在后山上摘西红柿。后山上的大片西红柿林挂满了果子,一枚枚的果子耀眼得令人眼睛发亮……苏朗朗的父母亲此时正从枝上把西红柿摘下,装进筐里、篓里,然后一前一后往村口那块巨大的晒谷坪上走去。
  晒谷坪上,从山外来的收购商正排开秤依次收购。卖西红柿的人你来我往,热火朝天,欢呼声与叫骂声响成一片。
  苏朗朗的母亲丹凤走到晒谷坪上,轻轻地擦了一把汗,然后把西红柿背篓卸下,热情地和刚卖完西红柿的杨佳人打着招呼,说,杨佳人你卖了多少钱?杨佳人说五十八块钱。
  丹凤说,你猜我这篓能卖多少?
  杨佳人说,起码六十吧。
  丹凤说,如果不足呢?
  杨佳人说不足我补贴你。丹凤说那好,要是不足你补贴我!说着便将西红柿过了秤,一算净赚60多元,丹凤兴奋得脸都红了。
  杨佳人说你补贴我钱。丹风说,为什么?只超过两角钱,为何补贴?要补也该你补。
  杨佳人说,你耍赖。两人争执起来,然后便哈哈大笑,丹凤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她有笑的理由,因为种西红柿的事是她先搞起来的,她是界头村的有功之臣。当初,下乡干部钟可树当初劝村人接受这项技术,村里的人都持观望态度,说,我们界头村哪家房前屋后没有西红柿?这种像野草一样疯长的贱物还用得着种吗?
  下乡干部钟可树脸红了一下,说,我这种西红柿是嫁接的,不是你们房前屋后野生的那种。
  依然持怀疑态度的人说,西红柿还有嫁接的?难道它也变成油桃了?
  丹凤觉得钟可树的话有道理,如果没有道理他是不会这般苦口婆心。联想到当初嫁接油桃时村人也不接受的情形,丹凤心一横说,你们搞不搞?你们不搞我搞!
  在界头村,丹凤并非思想超前,她也没什么可超前的,可她凭什么接受这东西?村人们问,难道还真像钟可树说的那样,种西红柿也是一门发财之道?
  丹凤说搞就搞。
  杨佳人见丹凤先搞了起来,便有些急了,何况提供这项技术的娃娃脸钟可树就住在自己家里。杨佳人知道丹凤的为人,冒险的事她是不会干的,她要干的事就一定能干成。于是,杨佳人连忙说我也干!
  丹凤笑了,说你真干?
  杨佳人说骗你是小狗。结果多少还有些犹豫的罗大炮说,我是组长,你们都干,我有何理由不干?接着,界头村好些人陆陆续续都跟着干了起来。结果,就出现了眼下喜人的情景。加上夏季的油桃收入,有的人家仅此两项收入即可超万元。这样的事实确实令人振奋,这是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呀。要在过去,无论谁家,无论搞多少经营,无论劳力多么强壮,同时种烟、种辣椒、种香菇木耳、种杜仲药材,合算起来,只怕没有如今一项收入丰厚。
  丹凤和杨佳人卖了西红柿又往地里赶,杨佳人说,今天的场面可惜钟工作队不在,他要在就好了。
  想他了?丹凤说。
  杨佳人脸红了,说,乱嚼舌根看我不揍你。
  丹凤闪身逃开了。
  杨佳人追了几步说,别跑了。
  丹凤说,等你揍我?
  杨佳人说,说正经的,我们什么时候去趟城里?
  丹凤说,进城去看钟工作队吗?
  杨佳人饶不过丹凤了,撒开腿追打丹凤。丹凤舍命奔逃,几乎和匆匆赶来的洪老师撞个满怀。
  洪老师柱头一般挡在前面,丹凤一惊,说洪老师你有事吗?
  洪老师忧心忡忡,但她并没有立即向丹凤报告,只是定定地站着。丹凤急了,因为她还要赶去地里,西红柿成片红了,得赶快采摘,否则雨水一到,就麻烦了。
  丹凤说,洪老师有事?洪老师还是没有出声。丹凤朝杨佳人打了个手势,让她走先。杨佳人去了。丹凤又说,洪老师,你这么心事重重,莫不是跟我家朗朗有关哩?
  洪老师说,还真是呢。于是洪老师把丹凤往旁边扯了一把,把一段时间来,苏朗朗好些异样的举止,以及上课集中不起精神和生理反应情况不正常全说了。洪老师说得比较平静,丹凤则如听惊雷,越听越心惊,到后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丹凤心想,这哪是说我朗朗,你洪老师说的一定是别的什么人吧?
  洪老师仍旧语气平静,说,开始的时候,我把朗朗呕吐和经常上厕所看成是偶然,或者一时身体不好,后来,见她经常想吃酸,我的酸坛子她挖空了不算,还让别的同学给她带酸到学校来吃,还偷偷地跑到一旁呕吐。今早上课时,她就跑出去呕吐两次。课后我突然问她,说你来月经了吗?她随口应了一句有两个月没来了。
  听到这里,丹凤真的被吓住了,刚刚来到身旁的丹凤丈夫苏启听到这消息,也吓住了。
  洪老师说,平常你们是不是很少关心朗朗身体?
  丹凤说,主要是太忙了,把什么都疏忽了。
  苏启涨红着脸说,洪老师,你已肯定?
  丹凤横了苏启一眼,那意思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跟人家洪老师说话?
  苏启脸黑了下来,洪老师也不高兴了。
  苏启说,你发现凶手了吗?
  我发现凶手?“凶手”两字让洪老师感到心惊肉跳。
  丹凤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说,洪老师你应当还知道些什么事情的。
  洪老师很吃惊说,我还应当知道些什么?
  苏启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你们的女儿出了事,倒是我的错了?洪老师满肚子怒火,几乎燃烧起来,只是她毕竟受过教育,于是怒火被压住,说,按你们的意思,我不该把情况报告给你们听?
  洪老师的凛然不可侵犯,使丹凤妇夫顿时软了下来。他们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说,请原谅,我们是一时心急,话说重了,别见怪。
  洪老师没说什么,便转身而去。
  洪老师走后,苏启越想越气,突然暴怒起来,说等我查出事是谁干的,我劈了他去!苏启说话的声音很大,仿佛和谁干仗似的,把附近人的注意力全给吸引过来了。丹凤狠狠地捅了一指苏启屁股,苏启这才猛然醒悟,这不是发火的场合,朗朗怀孕的事要是让村里的人知道了,那还得了!这种事情的发生,按旧时风俗是要掉脑袋的,按现在的村规民约也没好日子过。
  苏启问丹凤,我们还去不去摘西红柿了?
  丹凤说,我没一点心情了。
  苏启说,那就让它烂吧。
  苏启想立即上学校去找朗朗,丹凤却说不能去,说你这不有意把事情告诉别人吗?
  苏启说,那怎么办?丹凤说,事情反正出了,急也急不来了,还是先上地里去吧,西红柿熟了,再晚些日子,一场秋雨下来,就什么都完了。夫妇俩走进地里,看到扬着脸在枝头上唱歌的西红柿,一忙又把什么都忘了。
  摘了一阵,丹凤挂在西红柿树上的手止不住发抖,她仿佛梦中醒来似的说了一句,不行!
  苏启挥着满手汗水,你说什么不行?其实苏启的心比丹凤抖得更厉害。
  丹凤说我们不能再摘了。
  苏启说,是不能再摘了。
  于是夫妇俩匆匆地把大半担西红柿挑到晒谷坪上卖掉就回家了。
  苏启问丹凤,你难道对朗朗身体的事,一点也不清楚?
  丹风说,我清楚什么?
  你应当清楚。
  如果说我应当清楚,你就更应当清楚,因为你是父亲。
  我是男的。苏启眼里激起了愤怒。
  丹凤不出声了,丈夫的愤怒确实让她感到自己太过粗心了,即便再忙,也不该连女儿都不看管。但丹凤只是想不明白,现在的人怎成熟得这般早。丹凤清楚地记得,自己十五岁时才来月经,来潮的那天晚上肚子疼。天亮时,母亲喊丹凤起床,丹凤支支吾吾不起,母亲一把将丹凤被子掀开,发现床单染红了,丹凤却做了什么丑事似的紧张得哭了。母亲劝女儿别哭,并赶快替女儿处理好,由此教给女儿生理卫生知识,说,好女儿你已经成大人了……因为这事记忆深刻,所以,丹凤有时喊朗朗起床时,不时地揭开朗朗被子,朗朗埋怨母亲,说你干什么嘛?丹凤不好意思笑了一笑,说,开个玩笑,谁让你赖着不起床?朗朗小嘴翘起天高满脸不高兴。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掀朗朗的被子了?十三岁怀孕的事,丹凤也曾听说过,但仅仅是停留在听说上,朗朗到底什么时候成人的?她为何要隐瞒这些?一个母亲本该清楚的事,倒让老师先清楚了,而且是这样的一件羞耻之事。丹凤越想越感到不知所措,夫妇俩傻傻地坐着,天黑了下来。
  放学后,苏朗朗和往常那般从学校回到家里,开始扫地、切猪菜、煮饭等日常家务,她一点都不知道父母亲早收工回来了,而且就坐在家里的某一角落。
  苏朗朗是个快乐的女孩,聪明、活泼、可爱,在家里是这样,在学校是这样,在社会上也是这样。不仅家长喜欢她,同学老师喜欢她,社会上的叔叔伯伯、公公奶奶都喜欢她,朗朗年年都被学校评为三好学生,可是突然之间,父母亲像都不认识她了。
  吃晚饭的时候,朗朗整个人浸泡在父母亲犀利的目光当中。
  朗朗分明感到了父母亲目光的冷峻。
  朗朗喊了声父亲。
  苏启嗯了一声。苏启平时不是以这种腔调回答朗朗的。
  朗朗又喊了一声母亲,母亲也像她父亲一样把声音压在口腔里。他们对朗朗很不满,小小年纪,还臭奶骚,你都干了些什么呀?他们肯定这事朗朗是自愿的,否则就不会隐瞒他们。
  朗朗不自在起来,越来越不自在,她自然知道什么原因了。下午洪老师找她谈过话了,老师找她谈话时,虽然依旧是从前那副喜欢她的模样,但口气严肃了许多。
  老师说,苏朗朗同学,你不像从前那般爱说爱跳了。
  苏朗朗说没有哇!
  别哄老师。
  我没哄。
  你一向很诚实的是不是?
  朗朗神色不那么轻松了,她隐约感到什么了。
  老师说,我觉得你有什么事想告诉老师。
  朗朗说,我今天和同学们一起打球了。
  还有呢?
  还有?朗朗自问自地咬住自己白嫩的指尖,模样像三岁小孩。这一刻里,老师有种想哭的感觉,谁个混蛋?老师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一句,随即眼睛有些潮湿了。
  朗朗天真地说,老师,你眼睛怎么湿了?
  洪老师连忙说没有哇。
  朗朗说,老师,你还有事吗?我可以走了吗?
  老师说,你走吧。谁知朗朗刚要出门口又被老师叫了回来,老师说,朗朗同学,你能跟老师说真话吗?
  能!
  那你告诉老师,近段时间,你跟谁走得最近。
  朗朗说,在学校和老师走得最近,在家里和父母亲走得最近。
  我指的不是这个。
  朗朗头一歪说,那你指什么?
  老师心里有气,她要诈一诈朗朗,说,这些我都知道了。
  朗朗说你知道了?
  我是知道了,现在就看你诚不诚实。
  我什么地方不诚实了?朗朗十分吃惊,朗朗一吃惊就哭了。朗朗一哭,洪老师只好让朗朗走了。而现在,面对着威严的父母,朗朗心里更是发怵,朗朗又想哭了。父母亲见朗朗这样,便放缓了紧张气氛,脸不那么阴了,他们也怕搞得太严肃,朗朗接受不了。他们放松神色,朗朗的神色也就松了。苏启觉得问话的时候到了,没想到朗朗突然放下饭碗往卫生间跑去,随后就呕吐开了。丹凤急忙追到卫生间门口,朗朗把门闩住了,丹凤进不去。
  朗朗,朗朗,丹凤急切地喊叫着,朗朗没答应。一刻钟后,朗朗平静地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丹凤眼里流露出极复杂的神情,而朗朗却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坐下继续吃饭。
  苏启说,朗朗。
  朗朗说,什么?
  告诉我真话!苏启口气和脸色十分严肃,怒火燃烧的苏启可一掌劈死头牛。朗朗自然知道父亲厉害,朗朗突然害怕起来,呜呜地哭了。
  哭什么哭?苏启说,哭了问题就过去了吗?
  但朗朗还是哭。
  苏启说,你必须把事情说清楚。
  苏启想,朗朗只要说出这件事情是谁干的,一切责任后果都有了推托之处。不然,这件事,他苏启和丹凤是承担不了后果的,朗朗更承担不了。千百年来,界头村何曾发生过小孩怀孕的事?界头村自古以来有一条不成文规定,女孩十四岁以下就怀孕的,除非遭受暴力,否则一律处以溺水;同时,将强暴女孩的男人溺死黑龙潭,或者将其全家棒打出村子永不允许再踏入半步……这条村规十分恐怖,所以,一直以来,界头村人从来没人敢触犯。界头村的人可以偷情,可以偷盗,可以做别的什么,可谁要敢踩少儿怀孕这条红线,就得遭殃……苏启额头冒汗了,一冒汗,苏启脑子就热了起来,情绪激动的苏启向朗朗扬起了他宽大的手掌。他正要往下劈,被丹凤喝斥住了。丹凤说,苏启,你想干什么?你想杀人吗?
  苏启不得不放下手掌,苏启自然不属怕老婆的人,手掌放下了,但怒气更甚。
  丹凤对朗朗说,你父亲不是真要打你,他是爱惜你的,我也爱惜你,我们都像从前一样爱惜你。
  朗朗双肩抽搐得厉害,泪水像瀑布一样涌出。
  丹凤把手放在朗朗肩上,说你想哭就到母亲怀里哭。朗朗却不像母亲所希望的那样,倒在她怀里大哭一场,然后由她哄着把实话说出来。朗朗把饭碗一放,进房去了。母亲望了女儿背影一眼,随即也跟进了房里。丹凤是又冷又爱,看着女儿伤心模样,眼睛不由得湿了。她走近床前,靠着女儿坐下,轻轻地把手放在朗朗肩上,说,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来那个的?
  朗朗没有回答。
  母亲又问,那你什么时候不来了?
  朗朗也不回答。
  丹凤说,你一定得告诉我,谁对你干了那事。
  朗朗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丹凤大惊说,谁抱过你,你不知道?
  房间里光线很暗,朗朗背光坐着。丹凤看不清她的脸,但丹凤想看清她的脸。灯光一晃一晃的,但她就是看不清朗朗的脸。
  丹凤把手从朗朗肩上缩了回来,使劲擦着自己的膝盖。朗朗的态度让她感到伤心茫然,朗朗变得越来越陌生了,母女间的亲密关系仿佛被一堵厚厚的墙给堵死了,既看不清面孔,更听不见声音。丹凤回想着过去的时光,朗朗如何在自己怀里撒娇,欢笑,可现在……这才过去多久呀?
  丹凤的脑子开始筛子一样筛了起来,丹凤想筛出究竟是谁干下了这件事。丹凤筛来筛去,最后终于筛出两个人,一个是杨洪泰,一个是杨玉民。这两个人,一个专事鸡鸣狗盗,一个流氓成性、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是他们的天性。丹凤眉峰陡然竖了起来,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早晨,她扛着锄头上山挖地,刚走到半路,杨洪泰突然出现在身后,把丹凤吓了一跳。杨洪泰嬉皮笑脸问,嫂子你去哪?
  丹凤拍拍肩上锄头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你怎么一个人上山呢?你丈夫还睡懒觉?
  他在前面。
  你说笑话了。
  我怎么说笑话了?丹凤警觉地望着杨洪泰,心想他为何说这样的话,难道他想证实什么?
  杨洪泰说,别上山了,回去吧,俗话说,吃正月,耍二月,伸伸腿腰三四月,你不是想做一世吃两世吧?
  什么叫做一世吃两世?丹凤说,我连这一世都犯愁呢。
  真的不回去?杨洪泰说。
  回去干什么?
  打牌。
  杨洪泰喜欢打牌,丹凤喜欢打牌,苏启也喜欢。对丹凤来说,她什么都看杨洪泰不惯,只有打牌这件事还有共同语言,也就是说,有时她还允许杨洪泰上她家去打牌。
  丹凤说我白天没空,晚上来吧。杨洪泰色迷迷的,想摸一把丹凤的手。丹凤狠狠地瞪着杨洪泰。杨洪泰缩回自己的手。丹凤头也不回地上山去了。上到半山腰,丹凤回头望了山下一眼,发现杨洪泰在自家门前转悠。丹凤想,我们都不在家,你再转悠也转不出人和你打牌。随即,丹凤看见朗朗从屋里出来了,杨洪泰向朗朗靠了过去,和朗朗说些什么,把朗朗说得笑了起来。那时,丹凤没有对此多作他想,现在,丹凤怀疑,那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因为晚上她回家的时候,发现朗朗嘴里正嚼着什么。丹凤问,朗朗你嚼什么?朗朗神色微微有变说,没有哇。
  没有?丹凤不信。
  朗朗嘴巴很硬说,真的没有。
  随后,丹凤却在火炉里发现硬糖纸,在朗朗的床下也发现了糖纸,朗朗的解释是她自己买的。对此当时丹凤也没多作他想,现在想起这件事,其中一定藏着古怪。丹凤想,杨洪泰为何上自家门口转悠?当时他和朗朗都说了些什么?他是不是进屋去了?如果进了屋,他会干什么?
  堂屋里响起了来客声,真是想鬼鬼到。杨洪泰来了,杨洪泰一进屋就说,杨玉民呢?
  苏启回答说,我怎么知道?
  杨洪泰说,他家里人说杨玉民上你家来了。
  朗朗听到杨洪泰的声音,眉宇微微一扬,神色不安起来,而且情绪有些激动。这些丹凤全看在眼里,丹凤也不知为什么,抬腿就往外走,朗朗也跟出来了。丹凤暗中极紧张地盯着朗朗和杨洪泰表情。丹凤发现,杨洪泰偷偷看了朗朗一眼,朗朗也偷偷看了杨洪泰一眼。朗朗发现母亲正盯着她,连忙垂下眼帘,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丹凤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他妈的杨洪泰,这事如果是你干的,我一定饶不了你。
  丹凤的厌恶被杨洪泰捕捉到了,他咳嗽一声,干干地冲丹凤笑了一声,屁股从板凳上抬了起来,说,你们家今年可发大了。
  苏启笑道,谁叫你不相信科学?
  杨洪泰说,我明年相信。
  丹凤冷冷地说,就不知是否还有没有明年呢。
  杨洪泰说,你这话什么意思?小看我了?丹凤说哪敢小看你?杨洪泰说,果真没小看?丹凤说没有。杨洪泰匆匆往外走去,边走边朝丹凤抛过来一句,他妈的杨玉民的女人竟敢骗我?
  苏启奇怪地望着丹凤,然后又望了一眼杨洪泰背影,心想,你们两个唱的什么戏?
  这时,已经出到门口的杨洪泰突然转过头说,等会我还会来的,说着又偷瞟了朗朗一眼。丹凤、苏启心里不由一惊,与此同时,他们发现杨洪泰正往嘴里塞着什么。
  朗朗的嘴也随之颤动起来,仿佛条件反射。
  丹凤和苏启对朗朗展开了新的一轮盘问。
  苏启还是那句老话,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朗朗说,没做什么。
  苏启阴沉的脸又要下雨了,朗朗一见父亲这副神态又哭了起来。在苏启和丹凤看来,朗朗太狡猾了,这么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机,将来怎么得了?然而朗朗却不是这般想法,她的心事她不能说,她对人有过坚执承诺,她得遵守。这些,丹凤和苏启又怎能知道?丹凤心里虽十分恼怒,音调却放得很轻,说,你别动不动就拿哭来解决问题,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必须对我们说真话,你到底做了什么,刚才我们都看见了。
  朗朗表情极惊讶地说,你们看见什么了?
  这事还用挑破?丹凤已经认为杨洪泰和朗朗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不然就不会出现刚才的那种表情。想到这里,心里的愤恨高涨,丹凤也揍人了。
  朗朗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很轻,让人感到心里凉凉的,有种浸骨的感觉。老实说,父母的话,朗朗并非全听明白,她只想哭,无论遇上什么事都想哭,她只知道有时难受,特别想吃酸,而且老想见那个人。
  朗朗的不出声,就是对抗。苏启再忍不住了,可未等苏启发怒,朗朗却缩回房里去了,仿佛房间是个老鼠洞,躲进洞里,老鼠就安全了。苏启迅速起身想追进房去,被丹凤给拦住了,说,你不能这样。
  苏启突然想起什么,说,杨洪泰呢?他来干什么?丹凤说他不是说找杨玉民打牌?苏启十分奇怪地哦了一声,咬牙说了句我肯定。
  丹凤说,你肯定什么?苏启说,他不是来找杨玉民的。
  这时,村里发生了一桩风流案,杨玉民和村里一个叫宝姑的风流事败露了,两人赤条条地被宝姑的丈夫从床上捉起,拖到屋后头的桃树园里,五花大绑在一棵桃树上。宝姑丈夫许好好是个脾气暴燥的家伙,他手中的赶牛鞭轮番抽在宝姑和杨玉民身上。许好好的赶牛鞭持续欢叫着,宝姑的惨叫声便持续不断,引来了许多的村人看热闹。许好好抽这对男女,动了点小小心机,赶牛鞭抽在宝姑身上,用了不足五成力气;而抽打杨玉民,用的是全身力气,每一牛鞭下去,都要割掉人家身上一坨肉。许好好赶牛鞭抽在杨玉民身上,痛在宝姑心里,宝姑所以惨叫声不断,完全是为了杨玉民:而在杨玉民那面,见宝姑渗叫声不断,心里如刀绞一般,鞭鞭往骨头里钻。杨玉民真爱宝姑,按宝姑的说法,杨玉民爱她胜过爱他自己。宝姑认为,她丈夫许好好太霸道,性生活方面尤其如此,在许好好身上,根本没半点杨玉民所给的那种温柔。宝姑和杨玉民在一起,感觉自己快化掉了,宝姑将小嘴贴住杨玉民耳朵根说,你好温柔。杨玉民听了这话简直愿为宝姑去死。
  宝姑说,别老说死死死的好吗?你死了我爱谁去?
  杨玉民说,我只想说这个字。
  宝姑说,你真愿为我去死?
  杨玉民说,那就看实际行动吧。
  宝姑说,什么叫实际行动呢?而现在正是看实际行动的时候了。所以,无论许好好如何抽他,他咬破唇舌也不吱一声。
  你到底说是不说?许好好的赶牛鞭从杨玉民的小腿、屁股、腰肢一直抽到肩上,不时地,脑壳上也会挨上一鞭,肩头还可承受,头脑怎么忍受得了?一直咬牙不语的杨玉民开始害怕了,说,你别抽我头好不好?
  许好好的赶牛鞭似乎并不听话。杨玉民尖叫起来,我说你别抽我头好不好?
  许好好说,你说你是怎么勾引我老婆的。
  剧烈疼痛让杨玉民乱了方寸,说,你让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杨玉民说,不是我勾引她。
  许好好说,那是她勾引你了?
  杨玉民的头低了下来,也就是他对此表示认同。宝姑则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无论如何她也不信这话是从杨玉民嘴里说出来的,她的惨叫声顿时停了。她眼睛里的惊恐让人害怕。
  有一个叫杨玉清的,不知何时从人堆里钻了进来,他不由分说地夺过许好好手里的赶牛鞭,猛地砸在杨玉民身上,顿时让杨玉民的皮肤开花。杨玉民杀猪般号叫着,说你比他还狠?没想到接踵而来的是,杨玉清手上的赶牛鞭使得更沉了,啪啪啪地一连数鞭下去,痛彻骨髓的杨玉民惨叫着说,你是想问你家里的事吗?杨玉清也不怎地就回答说,是!
  杨玉民说,好好好,我说我说。
  杨玉清说,你快说!
  杨玉民说,我和你老婆的事,是我主动的。
  杨玉清说,你和我老婆也有一腿?
  杨玉民说,是!
  杨玉清牙一咬说,那么你告诉我,你是怎么个主动法?
  杨玉民说,有一次她去沟里扯猪菜,我拦住了她。起初她不肯的,我就用蛮力把她放翻。
  你把她放翻,她没反抗?
  她嘻嘻地笑了。
  你把她放翻,她为何发笑?分明是你给她吃了什么发情药。
  杨玉清这人有些神智不清,却力大无比,手脚更没个准。别人认为是对的,他偏以为错;别人不以为然的,他偏认为要命。他抽打杨玉民,本以为好玩,哪知歪打正着,两赶牛鞭下去,杨玉民以为他和他老婆的事败露了,所以把一切都供了出来。戴了绿帽子的杨玉清的赶牛鞭疯了起来,顷刻间杨玉民皮开肉绽。杨玉清还觉不解恨,手上赶牛鞭逼到杨玉民嘴唇上来了。你说,杨玉清的愤怒在眉上燃烧,你杨玉民除了和我老婆、和许好好老婆勾搭,还和了谁?只要你把你和其他女人全抖出来,就可免去抽嘴巴,否则我让你嘴缺牙断。
  杨玉民吓得豆大的汗珠滚滚而来,便把自己和村里谁谁谁有过奸情的事一一抖落出来。杨玉民每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原来兴高采烈的看热闹的男人们,这会全霜打似的蔫了下去。他们现在恨的不仅仅是杨玉民了,也不仅仅是恨自己老婆了,他们真正恨的是眼下这个傻子杨玉清,他怎么可以这样胡作非为?而那些被暴露奸情的女人,吓得面如死灰,直盼脚下出现个地洞让自己钻下去。
  不知谁在人丛里喊了一声,说谁有胆量把杨玉清的赶牛鞭夺下反抽他一顿?
  谁敢?
  谁也不敢!
  偏偏这时候杨玉民又开口了,杨玉民说,你再抽我也不能说了。杨玉民这样说时,正逢苏启和丹凤路过这里,杨玉民惊恐的眼神在苏启和丹凤脸上挂住不动了。苏启和丹凤激动的脸,被四周熊熊燃烧的丛槁火映得彤红。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苏启夫妇。苏启夫妇异常惊恐,他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们。苏启怀疑杨玉民和丹凤是不是也有一腿,丹凤想到的是杨玉民对朗朗怎么了。好冲动的苏启忍不住冲了上去,他也要学杨玉清。
  丹凤大喝一声,说苏启你回来。苏启不回。丹凤来不及细想,冲上前去一把抓住苏启后领,狠劲往后一拽,苏启重心失衡,被拖翻在地。也正在这时,有人大吼了一声说,还不赶快给我住手?
  这是族长的兄弟来了,族长兄弟的到来,是为制止事态向下发展,再这样闹下去会出人命的。
  苏启十分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感觉自己确实太冲动了,也不埋怨丹凤刚才的举动,便和丹凤往学校而去。
  界头村的山野沉浸在皓月和茫茫白露当中,露水把苏启夫妇俩的裤腿打湿了。
  洪老师备完课,批改完作业刚刚睡下,苏启扣响了洪老师的门,里边没有动静。
  苏启说,洪老师是我。里边还是没动静。丹凤也在喊洪老师。里边响起了洪老师的声音,说,是丹凤嫂子吗?
  洪老师穿上衣服开门出来,把苏启夫妇让进屋里,苏启擦着双手说很不好意思,半夜三更打扰你了。
  洪老师说,为朗朗的事?
  丹凤朝屋外头瞅了一眼。洪老师说,这时候了,不会有人的,放心吧。
  丹凤说朗朗的事几乎把我急死了。洪老师说,弄清楚是谁了?
  还没真正弄清。
  洪老说,这么说来,有眉目了?
  丹凤说,还不好说。
  洪老师说,这孩子表面上那么活泼开朗,可遇事,怎么这么难以让她启齿?
  丹凤说,这正是我们头痛的地方,你当老师的办法多,而且朗朗接近你的时间比我们做父母的更多,她听你的,你帮想办法让她说出这事是谁干的。
  洪老师说,还是说说你们所认为的目标吧。
  丹凤把怀疑对象说了。
  洪老师听了后说,这件事并非想象的那般简单,你们刚才所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毕竟只是怀疑。
  丹凤说,那你的意思是?
  洪老师说,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朗朗好像在刻意隐瞒。
  苏启说,一定是凶手胁迫过她。
  洪老师说,不排除这种可能。另外,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你们经常给朗朗买糖吃?
  丹凤说,没有哇。
  洪老师说,那么朗朗经常偷偷地嚼糖是怎么回事?
  苏启说,对了,你们这样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洪老师和丹凤几乎同时追问。
  苏启说,这个人也是嘴里经常嚼些什么。
  洪老师问,是嚼糖吗?
  苏启说,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洪老师说,我也怀疑一个人。
  丹凤和苏启也同时追问,谁?这人嚼的是不是糖?
  洪老师说,我想不是。
  那是什么?
  洪老师说,应当是葛麻根和丝茅草之类。
  丹凤和苏启不由得啊了一声,说,你能否说得更清楚些?
  洪老师说目前还不好说,只是怀疑。
  洪老师所怀疑的这个人,不,洪老师的怀疑还不止一个。洪老师怀疑的人苏启和丹凤不是没有想到,只要他们没把思路往这上面引,把这样的事往人家身上引,那是亵渎人家,人家为界头村做了多大的好事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苏启夫妇这天晚上没头没尾地和洪老师商讨到半夜还是没个结论就回去了。他们走时,一再要求洪老师帮查出这个人,因为以洪老师身份去查,比自己调查更方便,也利于保密。
  洪老师开始了暗中调查。调查之前,洪老师又一次把苏朗朗叫进了房间。苏朗朗态度与从前没有两样,你别问她实质问题,一触及到实质问题,朗朗便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一哭,你就别想再问什么了。但洪老师很有经验,你哭不要紧,你不回答问题也不要紧,她依旧不温不火,不紧不慢照样盘问。洪老师也知道难问出什么结果,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观察其表情变化,洪老师希望能从朗朗面部表情变化作出初步判断。洪老师问及到怀疑对象名字时,朗朗的哭声不禁一顿,眼神开始闪烁不定,脸部表情也发生了微妙变化。这真让人捉摸不透,如果与他们无干,朗朗为何哭声突然一顿?难道干下这件事的不是一人?接下来,洪老师突然间把话题扯到两个下乡干部身上。这个话题扯得非常大胆,洪老师事后想起也不免有些心惊。她问朗朗说,他们给过你糖吃吗?洪老师之所以这样问,因为她曾不止一次听到两位下乡干部夸过朗朗,说朗朗不仅长得漂亮,也很听话,是个好孩子。这时的朗朗仿佛睡着了,神态显得异常安静。
  洪老师被难住了。
  刚巧这时杨洪泰失踪了,杨洪泰失踪得十分蹊跷,杨洪泰老婆哭得一塌糊涂,满世界寻找丈夫,见谁都说你见过我丈夫吗,他失踪好几天了。村人说我们没见过他。杨洪泰老婆不相信说,你们肯定见过的。村人反问,说,你凭什么说我们一定见了?难道我们把你丈夫给藏起来了?脾性好一点的说,你丈夫一定是被你气跑出去了,或者在外边生病回不来了。
  不对!杨洪泰老婆说,他身子壮得像头牛,怎么可能生病?再说,他走的那天,明明说去舅舅家吃罢生日酒马上回来的,后来我舅舅说,那晚他确实是吃完饭就回来了,可哪里见他的影子来着?村人只好摇头。杨洪泰老婆哭着哭着就上苏启家来了,说你们看见我家洪泰了吗?
  丹凤心里一紧说,没有哇,杨洪泰不见了?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杨洪泰老婆说,他走的前一天晚上说是上你们家打牌来了。
  苏启说,那天晚上根本没打牌。
  杨洪泰老婆说,那他和你们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杨洪泰老婆说,他从你们家回到屋,抓了件衣服匆匆地就走了。正说话时,伤势未好,拄着拐杖的杨玉民经过苏启家门口。杨洪泰老婆把杨玉民拦住了,说那天晚上洪泰说他邀你来苏家打牌,你们打牌了吗?
  他邀我打牌?杨玉民一副吃惊的样子。
  杨洪泰老婆又哭起来了,说,不可能的,他不可能这么狠心抛开我们娘崽的。他真的走了,我们怎么办呐?杨洪泰老婆哭得很伤心,人心都被她哭痛了。这是个痴情的女人,无论丈夫在外做了什么,她都默默承受,丈夫如何好吃懒做,她也默默地挑起一个家庭的担子,攒回的钱全交给丈夫掌管,丈夫经常喝醉了酒就打她,她也不吭一声。杨洪泰老婆哭哭啼啼着离开了苏家。苏启和丹凤望着逐渐远去的她的背影直摇头。
  杨洪泰一直是丹凤夫妇的重点怀疑对象。
  洪老师来了。洪老师屁股未挨板凳就说,我觉得杨洪泰失踪得有些奇怪。
  苏启眉峰竖了起来。
  你想,洪老师说,早不早,晚不晚他杨洪泰就失踪了,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丹凤紧张起来,说,你以为他会听到什么?
  苏启也紧张地望着洪老师。
  丹凤说这不可能!我们说朗朗的事非常小心,他不会听到什么的。
  洪老师说,你们怎么谨慎?是说话声音很小,还是说话时有人在屋外边把守?再说如果这事真与杨洪泰有关,难道不会是朗朗告诉他了?
  苏启和丹凤互相凝视着说,他们没有机会单独见面。
  丹凤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了,转头问苏启说,杨洪泰来我们家的那晚,后来你我是不是出去了一会?
  苏启说是出去了—会。
  洪老师问,这段时间有多久?
  半个多钟头。
  苏朗朗呢?
  在家。
  洪老师说,这种时候你们怎么可能留她一个人在家呢?不怕出事吗?
  苏启说,我现在已肯定是那头畜牲在我们出门以后,进了我们屋子,见过了朗朗。
  丹凤说,洪老师,你一定得帮我们查出真凶。
  苏启也加重了语气说,这忙你一定得帮!
  洪老师说,我会的。
  洪老师的调查进行得并不顺利,因为这件事不能张扬,甚至连事由都不能提及,只能是绕来绕去地进行暗中探询,被探询的又只能是学生家长,没有学生在校的人家,洪老师没理由进人家家里。洪老师一家家到学生家里探访,一家家地失望而归,被调查的人全都被洪老师的问话弄得不知所措,仿佛坠入云雾里一般。
  洪老师是这样说的,最近界头村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情。
  什么事情?被探询的人兴奋而又紧张。
  你没听到什么风声?
  没有哇!
  洪老师说,真的什么也没有?
  被探询的人说,洪老师你别吓我嘿。
  洪老师观察到被探询的人虽然吃惊,心里并未慌张,说明没做亏心事。洪老师嘻嘻笑了一声,说开句玩笑,然后就表扬这个家庭的学生几句,就从他的家里退了出来,然后来到了杨佳人家里。洪老师和杨佳人非常熟,因为杨佳人儿子在学校读书。见面后,洪老师开玩笑说,听说界头村最近发生了不少事呢。
  一听到发生了事情,杨佳人便有些紧张,连面孔都微微泛红了。
  杨佳人很漂亮,而且机警,疑心也重,杨佳人想,难道我爱钟可树的事被洪老师看出来了?杨佳人和钟可树亲过嘴,还拥抱过一次,不过如此而已,进一步的事就没有了。杨佳人怕向前发展,钟可树也怕向前发展,那一次的短暂接吻拥抱,在杨佳人来说,好像被人发现了似的。这让她心里很不踏实。其实,杨佳人主要考虑的是钟可树,事情一旦向前发展,钟可树会受影响,钟可树在杨佳人眼里是那般高大,她越是爱他,就越是要维护他,谁要是说钟可树半句什么,她绝不答应!为了钟可树,她甚至生命都可以付出……
  洪老师的话题果然扯到钟可树身上来了。洪老师说,好久未见钟工作队了呢。
  杨佳人心里紧紧地说,你刚才说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与钟可树有关?
  洪老师盯着杨佳人不放,杨佳人被看得不自在起来,脸又泛红了。
  洪老师说,你别这么紧张,我不是说你。
  那你是说钟可树?杨佳人还是紧张。
  洪老师说,我说村里发生事情,又没说你和钟可树怎么了,你为何一定要把他往身上扯呢?
  杨佳人的心松了下来,说,那你说的是什么?
  洪老师说,我只是说最近村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不知你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杨佳人说,是不是那天晚上杨玉清鞭打杨玉民那件事?
  有点沾边。
  什么叫有点沾边?
  洪老师微微地笑了。
  杨佳人突然想起那天洪老师表情凝重地去找丹凤的事来,说,这事是不是与丹凤和她家人有关?难道他们家发生什么了?我看那晚杨玉清打杨玉民时,他夫妻俩表情很奇怪呢。
  别乱说,他们什么事也没有。
  那我就不知你所说什么事了。
  你可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呢。
  别嘲笑我了,在你洪老师面前,我算什么呀?
  洪老师话锋一转说,我听说钟干部有点特别。
  什么特别?杨佳人又紧张起来。
  我发现钟可树特爱嚼零食呢。
  杨佳人想了想说,这倒是的。
  外号叫娃娃脸的下乡干部钟可树就住在杨佳人家。钟可树入住杨佳人家这件事,多少有些强蛮。在界头地方,一般的下乡干部入住的都是队长组长类人家,队长组长家住不下了,工作队入住谁家,也要由队长组长们安排。唯有钟可树被杨佳人硬拽着住进了自己家里,为此组长罗大炮很有意见。杨佳人可不管你什么罗大炮杨大炮有何意见,杨佳人说,钟干部愿住我家怎样?
  罗大炮心酸酸地说,怎样倒不怎样。
  杨佳人说,那你为何阻拦?下乡干部是你家的专利吗?罗大炮无可奈何地嘿嘿两声走了,心想我不帮你个圆圆脸了,到时看你怎样开展工作。杨佳人也在心里发笑,你生产队长霸道一切的时代过去了,你想阻止钟可树开展工作,只怕门都没有。现在也应该让我们享享下乡干部进驻的福了。只是杨佳人怎么也没想到,钟可树什么都好,讲卫生,有礼貌,人勤快,可一个大男人家爱嚼零食,这令人很不舒服,有时她忍不住嘲笑他。
  杨佳人说,你怀疑钟可树干了什么?
  洪老师说,我没怀疑他什么呀。
  告诉我,钟可树做错了什么事。一想到做错了什么事,杨佳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女人,一想到女人,杨佳人一连来了好几个发问,说钟可树难道和了谁?你说他是不是和了谁?杨佳人的步步进逼,让洪老师无以招架,洪老师突然哈哈大笑。
  杨佳人一脸的莫名其妙,说,你笑什么?
  洪老师说,我笑你太紧张了,这可不像快活爽朗的你哟。
  杨佳人说,我当然是爽朗的。
  洪老师笑了一笑说,其实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是这样吗?杨佳人说。
  洪老师说,我笑钟可树爱嚼零食。在嚼零食这件事上,他还真像女人。你知道,我主要是拿他和黑脸包丞相吴多作比较。
  杨佳人心情像涨潮,涨得快退得也快。她的心全松下来了。杨佳人想,洪老师原来指的是这个,确实,黑脸包丞相吴多又太像个大男人了,除了脸黑得吓人,个头高大得也吓人,一般的人不敢轻易近他,与钟可树的清秀矮小形成鲜明对照。然而,却偏偏是自己首先接受了他的油桃嫁接技术。这项技术不仅让自己也让界头村的人,尝到了甜头,仅此一项,杨佳人家一年获利三千元。这样的收入,使得杨佳人欣喜若狂。由此,吴多在杨佳人心里的地位可谓重若千斤。不过这种重不同于对钟可树的那种重,这种重是敬重。而对钟可树的重,不仅有重同时有爱,满口说不清的幸福滋味。
  洪老师说,我看黑脸包丞相对丹凤也挺看重呢。
  乱说,丹凤才不会呢。
  那他们怎么那么那样亲热?洪老师说。
  杨佳人眉峰一扬说,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我倒没看出什么,你呢?洪老师说。
  难说,杨佳人说。杨佳人确实很注意丹凤和吴多,发现吴多看丹凤的眼神有些特别,丹凤看吴多的眼神也有些特别,吴多帮助丹凤嫁接油桃,其耐心程度惹人注目。杨佳人一直暗中观察丹凤和吴多到底像不像她和钟可树,却始终无法看到更深的发展,这让杨佳人感到有种说不清的滋味。按杨佳人的意思,她是希望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的,仿佛他们真发生些什么,自己心里就平衡了。
  洪老师说,我感觉吴多这人烟烧得很凶。
  杨佳人说,这才像个大男人嘛。
  洪老师说,你觉得他身上还有什么特点?
  哦,我想起来了,杨佳人突然睡醒了似的,神情随之一震。
  洪老师说,能告诉我什么秘密吗?
  吴多也嚼糖的。
  啊,就这呀?
  洪老师走进罗大炮家里,罗大炮也是个忙人,不是吃饭的时候,很难碰得见他。见洪老师到来,罗大炮一家人全都停住了碗筷,连忙给洪老师让座。罗大炮家里没小孩在校读书,但洪老师和罗大炮交往还是不少,比如学校安全、学校的墙壁板凳维修,洪老师少不得请罗大炮出面。罗大炮是个爽快人,只要是自己权限之内的事情,或者自己能够做的,洪老师一提,罗大炮立马解决。
  洪老师,学校又有什么困难了吗?喜获丰收的罗大炮满脸红光。
  洪老师说,祝贺你西红柿大获丰收。
  罗大炮哈哈大笑说,谢谢。
  洪老师说,我听说吴工作队、钟工作队又要回来了?
  你听谁说的?罗大炮一家听此消息高兴得不得了。罗大炮尤其对吴多佩服得五体投地,别看他平常沉默寡言,仅仅烧烟一事就让他佩服。吴多一斗接一斗地烧烟,除了干活,几乎没见他停过嘴,即使吃饭,他也要一口烟一口饭,有没有好菜他无所谓,烟就能当菜。吴多烧烟的姿势十分好看,吐出的烟圈腾云驾雾,能把人送到天上,自己怎么学也学不来,村里的人都学不来。罗大炮更佩服吴多一肚子才学,他不说则已,说则出口成章,这让罗大炮异常震惊。吴多还会说好几种民族语言,听说还会说外国话。
  洪老师说,我对吴工作队的能力也极为赞赏。
  罗大炮看出些什么来了,说,你是不是想了解他什么情况啊,比如工作调动?
  洪老师摇头。
  婚姻?
  洪老师说,我有男友了。
  罗大炮不好瞎猜了,开始吃他的饭,他知道洪老师一定有事,有事她自己会说的。
  洪老师来当然有事,可她不知从何说起。
  你不是专程来告诉我吴多、钟可树要回来的消息吧?
  也算是吧。
  罗大炮仔细看着洪老师,心想洪老师到底有什么事呢。
  洪老师说,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可是常听吴同志说到你呢。
  他说到我?
  他说你很不容易,一个姑娘家来到我们这样一个偏僻地方,那是需要很大勇气与决心的。这话让洪老师心里一热,确实说到她心里去了。洪老师家在山外繁华镇上,洪老师在校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社会应变能力也强,本来,洪老师毕业可以分到比镇上更好的学校,却偏偏好学校去不了,反而被分到界头村来,还美其名曰,说好材料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磨炼。洪老师刚开始还有些半信半疑,后来人家告诉她,界头那个地方除了山还是山,除了石头还是石头,除了刮风还是刮风,可怕的是,那个地方很封建,封建得让人害怕。比封建更要命的是穷,小孩长到十四五岁没裤子穿,也没公路,从山下的大望村到界头要走一天的路程。洪老师挑着行李来到界头村的第一天就哭了。人家没有说错,界头确实穷,穷到连床铺板都没有,洪老师打铺睡在地板上好长一段时间。
  洪老师说,我感谢吴多的理解。
  罗大炮说,吴同志还说了你别的。
  洪老师紧张而又急迫地问,他还说我什么?
  他说你人长得很漂亮。
  洪老师脸微微红了,心跳跳的,说瞎编。
  罗大炮说,乱说,我是狗。
  洪老师说,我要走了。
  罗大炮说,想不想听听我对两工作队员的评价?
  洪老师点了点头。
  罗大炮说,吴多不像钟可树,钟可树身旁经常围着一群妇女儿童唧唧喳喳。吴多是个沉静的人,没事的时候,站在一旁看男人劈柴,或者一个人呆在河边,一呆就是半天,有时站在山头上呆呆地看天,心里好像老想着很远的事情似的。有时,捧着本书,一看就是一天,看得连饭都忘了吃,吴多还爱玩玩具。
  玩玩具?洪老师的心仿佛注入一剂兴奋剂说,他玩的是怎样的玩具?
  罗大炮说,说不清楚,五颜六色的,特别好看,还会发音。
  洪老师说,都有些什么样的人和他玩玩具?
  没有。
  那就怪了。
  不怪,吴多本来孤独。
  洪老师也想起一件事,那件事过去有段时间了。那天早上,因为久雨初晴,洪老师洗了一大桶衣服,准备晾晒时,发现门前的晾衣绳被人断为几截,洪老师骂了句谁这么缺德。想想无奈,只得拿了把柴刀往山后的梳子河而去。洪老师打柴时发现梳子河上遍布犁藤,这种藤子很结实,村人用它犁田耙田,也用它晾晒衣物。洪老师翻过学校后头小山,深入梳子河不远,突然发现一向深沉的吴多坐在梳子河深处的一蹲石头上,嘴不停地嚼着什么。洪老师隐蔽在一棵树身后静静地站了一会,后来发现吴多嚼的是糖果,糖果纸随溪而下。山间万籁俱静,只有梳子河的流水声响。吴多头顶上密密匝匝的犁藤间,画眉鸟和喜鹊翩翩起舞,上下翻飞,歌声婉转。然而,吴多似乎并不为此所动。他在干什么呢?洪老师想喊他,又觉不妥。吴多吃完一颗糖,又掏出一颗。那种糖用一种非常漂亮的纸包装。洪老师仿佛闻到糖的香味了,移动了一下步子,不小心踩折一截木棍,木棍发出清脆的响声。吴多闪电似的扭过头来,发现是洪老师,黑黑的脸红了一下,对洪老师说,这地方好悠静。也不等洪老师回答,匆匆拔腿走了。走时吴多向洪老师扫了一眼,那眼神太厉害了,简直让人心震荡。吴多走后不久,朗朗背着个小背篓溯溪上来了,洪老师正在砍藤。朗朗兴致很高,嘴里嚼着什么。洪老师好奇地等着朗朗上来,转念之间,朗朗却折身上到对面的田间去了。
  现在想来,这一幕仅属巧合?
  洪老师从罗大炮家回到学校,就听说朗朗失踪了。很远的地方都听到丹凤的哭喊声。随后不久就出现了夫妇的身影。洪老师迎了上去,问怎么回事。
  丹凤哭诉着说,朗朗不见了。
  洪老师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差不多吃晚饭的时候。
  是不是上哪玩去了?
  几乎整个村子都找遍了,就连学校我们也来过第二遍了。
  洪老师说,她平常爱背的那个背篓还在吗?
  你问这干什么?
  我只问还在不在。
  在!
  罗大炮来了。罗大炮把闻讯赶来的人聚在一起,让大家分头去找,山上、地上、牛栏楼上,河边、沟边,出山外的路,全都搜……
  整个村子都出动了。后半夜过了,各路搜寻的人马陆续回来了,所有外出的人,连根毛都没找着。罗大炮叫村人回家等候下一步安排。就在村人散去不久,有人跑来告诉苏启夫妇,说有人看见失踪了好几天的杨洪泰昨晚曾在村里出现过。
  他人呢?丹凤急成什么似的问。
  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怎么会呢?难道他没有回家?丹凤号啕大哭,人几乎崩溃了。
  丹凤说,一定是杨洪泰把我的朗朗拐走了,我们现在就上他家里要人去!
  洪老师说你们不要去了,我从罗大炮家回来,经过杨洪泰家,他老婆还在哭哭啼啼找她老公,要是她老公回来了,她会这样吗?
  苏启说,他拐走了我的朗朗,他根本不敢进犀。
  洪老师安慰说,事情还没证实,不要想得太多,更不能乱说,我想朗朗应当不会有事的。
  丹凤说,如果朗朗不被那个坏蛋拐跑了,那就肯定不在人世了。
  不可能,洪老师说,你没发现你家里仍旧暖烘烘的?
  丹凤说,什么意思?
  洪老师说,如果朗朗不在了,你的屋子还会这样暖烘烘吗?
  丹凤说,那倒也是,那你说她会上哪去呢?
  总之你们不用太过担心。洪老师说。
  丹凤剩下的只是使劲捶胸口,苏启则直想杀人。
  苏朗朗没有死,正在一个地方待着。不是—个人,而且是两个。苏朗朗被一个比她大几岁的,叫杨东东的按在山后那块田中央的一个稻草堆里。那个稻草堆很大,杨东东在稻草堆里挖一个洞,现在,苏朗朗就被杨东东按在稻草洞里。
  杨东东的爷爷是界头村杨姓族长。族长个子不高,体也不胖,眼窝很深,鹰眼鹰鼻,年过八十,依然十分精神。界头村里人,谁都对这位族长敬畏三分。就连下乡干部,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摆什么架子。娃娃脸钟可树上他家去了,黑脸包丞相吴多也去了。从前下乡的干部全都去。只是钟可树和吴多比从前的下乡干去得还勤。下乡干部去杨族长家,罗大炮就尾随于后。罗大炮在族长面前毕恭毕敬,让两位下乡干部感到好笑。族长不叫罗大炮坐,罗大炮不敢坐。族长不叫罗大炮喝茶,罗大炮不敢喝。族长说什么,罗大炮一个劲地直点头。罗大炮头点得太频繁了,就像鸡啄米似的。钟可树连茶都喷出来了,唾沫溅进族长茶杯。族长微微皱了皱眉,动作虽轻微隐秘,但钟可树还是看出来了。后来,钟可树把这事说给杨佳人听。杨佳人立即严肃起来,仿佛大白天见鬼。钟可树不解。杨佳人说,你好大胆子。钟可树说,究竟怎么回事?杨佳人说,你犯了族长的神威还不知道?钟可树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隔天晚上钟可树睡得正香,突然一块石头凌空飞来,砸在钟可树的睡房窗户条上,窗条折断两根。钟可树翻身爬起要去追凶手,被闻声而起的杨佳人赶来挡住了,说小事,别去管他。
  这还小事?钟可树说。杨佳人说,叫你别管你就别管。过了两天,杨佳人才对钟可树说,知道厉害了吧?那尊神可得罪不得。按照杨佳人要求,钟可树拿了两瓶酒、两包糖毕恭毕敬送到族长面前。族长笑着让座。钟可树小学生似的恭恭敬敬坐下。
  族长有五个儿子。五个儿子各生了五个儿子。兄弟间的二十五个儿子又各生了两个儿子。逾百人的大家庭住在五座连体大木楼里,饭在一起吃,公孙叔伯间,一团和气。他们越和气,外人就越敬畏。杨族长以儿孙守家规、族规、孝道为要。
  我这一生只差一件。杨族长抹抹下巴上的白花花胡子对坐在眼前的钟可树说。
  钟可树连忙抢话说,不差,你连半件也不差了。
  还差。杨族长的话不容否定。
  钟可树说,你还差什么?
  族长说,你看我杨家百多号人,还有我这界头村的人,哪一个把书读到城里去了?没有,一个也没有!惭愧呀。我界头村如何能出—个像你这样文武双全的人才?
  钟可树连忙把族长的话截住,说,你的家人会出人才的。
  杨族长天真地问,你看要到什么时候?
  现在开始。钟可树说话时,望了一眼坐在族长身旁的杨东东。这是族长的玄孙,钟可树和吴多都喜欢这个孩子。听说洪老师也很喜欢,洪老师经常表扬杨东东,杨东东在洪老师手下读书时,时间不长,但守规矩,尊敬老人,爱护弱小,被界头村人称为神童,村里人断言,这孩子将来一定是接他族长祖爷大位的人。
  族长自然知道钟可树意思,不无得意地望了东东一眼,然后对钟可树和刚进屋的吴多双手一拱说,借你们吉言了。
  谁又能想象,苏朗朗的失踪,竟然是族长的这个玄孙干的?
  杨东东凶狠地按住朗朗的头。朗朗抬不起头就说,你再不放手我要喊人了。杨东东嘿嘿冷笑两声,说你呐喊。朗朗没喊,她也不敢喊,她只不过虚张声势而已。但她确实不能接受杨东东给予的这番厚遇,这样的厚遇让她心里发寒。她之所以坚忍着,其中有着很深的一个原因,这就是她怕杨东东把那件事抖出去,她感觉杨东东已经掌握住她的秘密了,否则,他绝不可能对她这样。朗朗什么都不怕,就怕那件事暴露出去。
  杨东东说,拿两百块钱来。
  朗朗说,我没有。
  去问你父母要。
  他们也没有。
  别骗我了,他们卖了那么多挑子和西红柿,钱把口袋都胀破了。
  我开不了口,就是开得了口,他们也不会给。他们会问我,你要那么的钱干什么,我怎么说?
  那我不管。
  朗朗说,我真的没办法给你两百块钱。
  杨东东说,你明里拿不到,不可以暗里拿?反正两百块钱我要定了。
  我是个好孩子,好孩子是不偷东西的。
  杨东东冷笑起来。杨东东的冷笑让朗朗身子发麻。
  朗朗说,你笑什么?你别这样,这样会吓着我的。
  杨东东说,你还好孩子呢,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好事全被我看见了,不是我吓唬你,我只要往外捅上一句半句……
  朗朗的脸刷地白了,她想,那事难道杨东东真的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那个人曾告诉过她,今后无论任何人问起那事都不能说,他们都是诈你的。那么杨东东是不是诈我呢?想到这里,朗朗硬了起来,说你诈我。
  嘿嘿,杨东东冷笑说,我把你叫出门时,你为何不这样说?你心里要没事,为何当时不大声喊叫?你为何瞎天黑地,心甘情愿地跟我来这野外?
  朗朗说,你就是使诈,我要喊人了。
  杨东东说,我只要把你干的好事抖出去,村人会丢你去潭里喂鱼,你听说过这条族规吗?
  苏朗朗当然是知道的。那个人也对苏朗朗说过这事,那个人对她说,界头村这条族规如今还会执行,如果你把我俩的事说了出去,你就会被扔进潭里喂鱼。那个人说这事时,表情严肃,天仿佛要下刀子。朗朗说,如果我被丢去喂鱼了,那么你怎么办呢?那人说,我也会被丢进潭里喂鱼。朗朗说,真的会这样吗?那人说当然!朗朗说,那我死也不说。那人说,无论遇上任何情况都不能说。朗朗说,无论何种情况我都死不开口!
  父母、老师无法让朗朗开口,杨东东自然也无法让朗朗开口。但是杨东东不会就此罢休,他说,要不要我说点细节让你听听?朗朗保持沉默。于是杨东东说出了那人的长相,又说了发生事情的地点。朗朗颓然地倒在地上,朗朗吓昏过去了。杨东东也被此情景吓住了,他以为朗朗死了,他的手脚立即软了,全身大汗。出现这样的后果,绝不是他的本意。他学习成绩不好,离开学校以后,总想着弄点钱到外边世界去闯闯,这想法他不敢对家里任何人说,他知道家规很严,大人们不会给他钱,父母不给,公公奶奶也不会给,他们更不会让他出去,于是便异想天开地想到用这个法子搞钱,可事情糟了。事情一糟他就怕了,他太知道太祖爷的厉害了,这事要让太祖爷知道了,还不剥了他的皮?
  已是下半夜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族长一家也开始慌起神来。丹凤满世界寻找朗朗时,他们的东东也不见了。那时杨家正在吃晚饭,族长问东东哪去了,为何不来吃饭。东东父亲随口说了句他可能捉鸟去了。族长说,天都黑了,他去哪捉鸟?东东父亲说,放心吧,他都十六岁的人了,不会出事。随即就听到了苏启和丹凤四处寻找朗朗的哭诉声。杨家这才着急起来,他们把东东不见的消息压了下来,任谁也不许外传。族长说,你们就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东东找到。不找到东东谁也别回来见我。
  杨家一家上下忙成一锅粥地出去了,表面上他们是在帮助寻找朗朗,心里却在暗自呼唤:东东,东东——朗朗的失踪是不是和你有关?你把朗朗怎么样了?你不会把朗朗怎么样吧?我们瞎想了是吧?如果我们瞎想了,你就赶快回来——
  天亮时朗朗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几乎十魂去了七魄的苏启夫妇顿时惊愕住了,惊愕后就发现朗朗头发乱蓬蓬地,头上粘有草屑,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还怎么得了?苏启大怒要朗朗跪下,朗朗却说我饿了。你还知道饿?苏启语气逼人。丹凤横了苏启一眼,连忙护住冰凉的朗朗,说饭菜有,昨晚我和你父亲都没吃饭,就等着你回来。
  朗朗开始静静吃饭。吃到一半以后,丹凤说话了,说你昨晚去哪了?你把我们都急死了,你知道吗?朗朗点了点头。丹风说,你也不小了哇,怎能这样让父母操心?
  苏启暗暗观察朗朗表情的变化。苏启发现朗朗很害怕,就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告诉我们,谁不让你回家了?
  杨东东。到了此时,朗朗不得不说了。
  一切都明白了,苏启眉毛一竖,陡然站起,他要去找杨家算账。
  这时杨东东也回到家里,一夜未睡的族长见到玄孙归来,立即招手让他来到身边。族长很喜欢这个玄孙,他早就给他定下目标,让他努力读书,哪知什么都好的东东就是读书不长进,这让族长感到失望,有时不免对天长叹,说究竟怎么回事,我杨家怎么就出不起个读书人。杨东东也,觉愧对太爷爷,书虽然读得不好,可进城的愿望却与日俱增。他早知道朗朗的事了,却始终不对任何人说,他知道这件事情的利害关系。当看到苏家卖西红柿攒了大把钱时,就知时刻到了,于是就干下那件要命的事情。
  族长把东东拉到身边,说东东,你告诉我,你昨晚去哪了,和谁在一起。
  我我我,东东结结巴巴。他最怕太祖爷,只要他胡子一翘,他就全身发抖。东东的父母说,东东,你做了什么,快告诉太祖爷。
  东东知道再隐瞒不下去了,心一横把什么都说了,心想你们要打就打死我吧。正当东东把事情原原本本向家人叙述时,气冲冲的苏启已冲出自家门口,丹凤随后也冲了出来,把苏启给挡住了。丹凤不能让苏启去杨家,即使去,也得商量好了对策再去。苏启哪里听得进去?这时屋里的朗朗大哭起来,说父亲你不能去找东东。为什么?苏启眼冒金星,他都把你弄成这样了,还不让我去找他?朗朗说,你要去找东东的麻烦我就死给你们看。朗朗说着转身冲进伙房,拿了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丹凤哭了,说,朗朗你究竟要干什么呀?
  朗朗说,反正我不让你们去找东东的麻烦。朗朗这样做,是怕父母去找东东,东东会把那个人给说了出来。父母当然不知道这些,他们认定,朗朗肚子里的孩子是东东的。
  朗朗为了逼迫父母作出保证,刀锋往脖子上一抹,一丝鲜血涌了出来。苏启和丹凤大声喊叫说我们保证!绝对保证不去找东东家里的人,朗朗这才把刀放下。
  洪老师来了。丹凤问洪老师怎么办。洪老师非常惊讶说,怎么是东东干的?这太令人不可置信了。丹凤说就是他干的。洪老师说去告他!绝不能便宜了他。丹风说他杨家财大气粗告得了吗?洪老师说,他还粗得过法去?丹凤说,这件事还得朗朗说话才行啊。苏启说,到时候我相信她一定会说的。丹凤说,我们可不可以把朗朗送进他杨家去?苏启反对说,我苏家的人就这么不值钱?丹凤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吃哑巴亏算了?
  丹凤这话指的是朗朗的怀孕。孕期差不多三个月了,已经火烧眉毛,迫在眉睫地需要立刻解决。
  洪老师说,如果这样,你们得赶快带她进县城去。
  苏启夫妇准备行装,几乎一夜未睡。夫妻俩十分苦闷,原打算把凶手查出来,自身不受族规村规处罚,说不定还能获取一笔赔偿,可忙到现在,一切皆空。赔偿拿不到手,还要白白地搭上一笔钱;眼下又正是收获季节,却不得不放下手头的活,贼似的往县城跑。
  朗朗也睡不着,她是兴奋得睡不着,要上县城了,像她这般年龄的界头村孩子,包括族长的孙子们,有谁上过县城?只有她苏朗朗可以上县城了,到那时,她可以买回好多东西在同学面前炫耀。还有,父母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一天到晚在她面前逼问那人是谁了。她可以永远地把这个秘密保守下去了,她答应过他的,因此,她必须做到,而且她也一定要做到。
  半夜过后,背上背包悄悄地出门,苏启走在前面,朗朗走在中间,丹凤在后。
  界头村目前还没有通车,那条在两个下乡干部极力推动下筹资修建的机耕路,从乡政府延伸到山下的大望村就止住了,苏启一家想搭车还得赶几乎一天的路到大望村去。苏家一家过了梳子河,走到亮亮凉亭时,眼前突然出现一队黑压压的村民,领头的竟然是族长和罗大炮。
  丹凤、苏朗朗吓得脸色大变,说,为何阻拦我们?
  族长嘿嘿笑,罗大炮也嘿嘿笑。他俩一笑,身后的村人全都笑了。罗大炮说,苏启,恭喜你啦。
  恭喜我?苏启感到莫名其妙。
  罗大炮说,恭喜你们要当外公外婆了。还算镇静的苏启下意识地一只手抓住丹凤,另一只手抓住苏朗朗,伺机往外冲。
  族长说,不用害怕,我们这次绝不会动族规,我们只是恭贺你们,因为朗朗怀了干部崽。
  干部崽?什么干部崽?苏启、丹凤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朗朗全身颤抖了起来。丹凤连忙把朗朗抱住,说别怕,母亲在呢。
  族长说,我们界头村感谢你们。你们想想,我们界头村千百年来,出过一个当干部的么?又有谁怀过干部崽么?没有嘛。
  可现在有了。罗大炮大声说。
  丹凤怒气填胸,说,你,你们这样的话,能拿得出真凭实据吗?
  族长抹了抹白花花的胡子,把杨东东从身后抓了出来,说,想不想让他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们?说着,族长手朝苏启和丹凤一家挥挥手说,你们回家去吧。
  到了这时,苏启和丹凤也无可奈何了。
  族长和罗大炮等已经商量好,要为朗朗怀干部崽的事,在村里办一席酒宴,所有的张罗费用全由村子里出,如同娶亲办喜酒一般,杀猪宰羊磨豆腐,全村老少齐上阵。罗大炮担任总管,族长亲自坐镇。不明真相的洪老师跑到苏启家问怎么回事,苏启把缘由说了。洪老师说这不是胡闹吗?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苏启说,这不是我们的问题,是族长和罗大炮他们决定的。洪老师说,我指的不是这个。苏启不耐烦了,说,那你指什么?难道我家遇上这样的大好事,你要阻挡?
  洪老师气得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洪老师本来是想去找罗大炮和族长说明问题的严重性,跑到现场看那阵势,就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成多余的了。
  朗朗怀干部崽的宴席已经铺开,苏启高坐,丹凤高坐,朗朗也高坐,族长则坐在他们中间,罗大炮受族长之命,当场宣布奖给苏家一千块钱。说以后再有怀上干部崽的,村里还会发奖。村人为此欢呼,为此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行酒令,热闹场面一直延续到第二天,被酒醉翻的就有十多个人。这是界头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日子。村人载歌载舞。第三天下午,钟可树和吴多挑着行李又回到村子里来了。村民们大感惊奇,像欢迎财神爷一样欢迎他们。钟可树见村里热闹气氛仍然未散,忍不住问,说村里谁家办喜事了?一向不多言的吴多也说话了,说,你们谁家办喜事了?村人们只是嘻嘻发笑,并不回答,他们要藏下一段谜语。
  钟可树依旧那般嘴里嚼着糖果,而吴多则整个的处在烟雾当中。吴多不满意村民的含糊态度,大吸了几口烟后,把头从烟雾里伸出,不无调侃地说,你们的喜宴该不是为我们操办的吧?
  还真是为你们办的。村民哈哈大笑。
  钟可树说,既是为我们办的,我们怎不知道?
  哈哈,杨佳人从房里出来了,钟可树脸上挂满了笑容。杨佳人笑得更甜。这时苏朗朗也偷偷地笑了,她已听出是他来了。他来了她怎么不笑?苏朗朗还小,起码见识还少,她知道自己怀有身孕了,而且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前父母老师一追问这事她就哭,一方面她还确定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另一方面她得信守承诺,他要她不说出去,她绝不说出去。他说一个不信守承诺的人,就是叛徒,叛徒注定没好日子过的。她可不要做这样的人。再说她觉得他和蔼可亲,他关心她,老逗她笑,他说她比仙女还漂亮。还有他总是在没人的地方给她糖吃,问她家里生活好不好,她父母好不好,他那双柔和细腻的手把她的小手握在手中,让她感觉温暖。他给她讲外面的世界,比如北京、上海,她便小白兔般竖起耳朵倾听。她问他,北京、上海真这么好玩?当然啦,他说。她激动得胸脯一起一伏,小脸儿红彤彤的。她开始觉得他的眼睛闪烁不定,这让她感觉有些不安。他送给她很多的糖,又对她说起火车、飞机、轮船,她的眼睛一直闪闪发光。他开始描述坐火车、坐轮船的感觉,她听得入迷。他问她,你想坐飞机吗?坐飞机?她说,就像在天空中飞翔的鸟?是的。他说。她兴奋得脸都红了,仿佛已经坐上了飞机,而且身子悄悄往后仰,就这样,她靠住他的身子。他把她的身子拉近,他把她的身子放倒,然后扶起,然后又放倒。他说坐飞机就是这样,一会儿倒,一会儿正,我的身子就是飞机坐凳,你这样就是靠在飞机坐凳上。说着他又给了她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糖果。
  他说这事可不能对任何人讲的。
  她说我知道。
  来。他向她伸出小指,她也向他伸出了小指。两人的手指勾紧了。
  他说如果以后有人问起这糖果是谁给的,你怎么回答?
  我就说是娃娃脸钟叔叔给的。
  不,这样不好。
  那我就什么也不说。
  这才是好孩子。
  你能带我出去玩吗?
  能!
  不骗我?
  当然不骗。我们来做游戏好不好?他抬眼望望四周,四野无人,他指着田坎后头的一座飞鹰崖说,你上到崖上去,然后往下跳。她不敢,说我怕,他说坐飞机都要这样练习的,他说我用稻草在下边垫着,你跳下来就不痛了。她说那我跳了。他说你跳吧,你会觉得很好玩的。她眼睛一闭,从崖上飞身下来,身子腾空后,重重地往下沉时,她暗叫一声完了,没想到她竟坠入他的怀里,他抱住她了。她觉得太好玩了,他说让我吻吻你好吗?她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她将眼睛闭上了。她有些害怕,但她不想拒绝他,他吻她了。他说我们的事你死也不能说出去。
  她说我保证,死也不说!
  现在,朗朗又听到他的声音了,她开始流泪。
  夜深人静的时候,村里响起了狗吠声,狗吠声从梳子河岸一直追逐到村口,然后又追逐到下乡干部的住房楼下。狗吠声越来越凶,被狗叫醒的隔壁人家推开窗子往外探了一眼,说,警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