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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白小说二题(短篇小说)

2011-01-01墨白

红豆 2011年2期

  墨白(1956-),河南淮阳县新站镇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文坛新生代的重要作家。出版、发表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映在镜子里时光》、《欲望与恐惧》、《裸奔的年代》、《来访的陌生人》等多部,中篇小说《告密者》、《幽玄之门》、《讨债者》、《航行与梦想》、《风车》、《局部麻醉》、《白色病室》、《错误之境》、《光荣院》、《隔壁的声音》等四十余部,短篇小说《失踪》、《街道》九十余篇,出版有小说集《孤独者》、《爱情的面孔》、《重访锦城》、《事实真相》、《霍乱》、《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选》、《神秘电话》等多种。有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或收入多种选本。
  
  红雨伞
  
  她终于看到了那把红雨伞。
  那把红雨伞在湿漉漉的墨绿色的田野里如同一摊凝聚的血液,她的眼睛不由得潮湿了。她朝左右看看,刚刚压好的路基上只有几个稀稀的行人。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朝那把红雨伞走去。通向红雨伞的路程她走得很吃力,尽管田埂长满了野草,但她的鞋子上还是沾满了黄色的泥泞,她想停下来喊一声,可声音刚到嘴边又停住了。四周非常静,整个田野里只有雨水里的脚步声。
  那把红雨伞立在一座新坟前。
  坟前的花圈已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在她走近那座新坟的过程中,那把红雨伞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喘息着,终于来到了那座新坟前。她伸出手,抚摸着站在伞下的孩子,她说,君,来这儿为啥不说一声?让我好找。
  伞下的孩子没有说话,却有两行泪水流下来。他说,爸爸。
  她看了一眼新坟,然后对孩子说,走吧,他不会答应你,走,跟妈回去。
  孩子跟在母亲的身后往回走,他们的鞋子上沾满了黄色的泥巴,他们走得很吃力。来到公路上,孩子停住了,他回身朝田野里观望。可他没有看到那座坟,那座坟已被越来越浓的雨水遮住了。
  母亲说,走呀。
  孩子转回身,他看到从北边的公路上驶过来一辆自行车,骑车人没有带雨具,雨水里像一个落汤鸡。他拼命地蹬车,车轮子在刚刚压好的路基上飞快地滚动着,一晃,就从他们身边闪过去,朝镇子的方向而去。孩子没有看清骑车人的脸,可是骑车人在离他们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被一根横在路基上空的铁丝给拦住了。他身下的车子飞快地滑出去,在不远的地方倒下了,而骑车人则像一只装满粮食的口袋,“咚”的一声摔倒在路基上。
  这时从路边的庵子里钻出—个人来,他朝躺在地上的骑车人呵斥着,眼呢?你的眼呢?装到裤裆里去了?前面路上写着牌子,下雨天路上不让走人,你是瞎子……骑车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在护路人的喝斥声里扶起自行车,溜到路边逃走了。
  孩子看着那个骑车人消失雨水里,眼前老是晃动着骑车人被横在路基上空的铁丝拦下来的,晴景。他在雨水里走到那根系在两棵杨树之间的铁丝前,伸手晃了晃。铁丝系得很紧,孩子的手放开那铁丝的时候,铁丝还在雨水里发出了“嘤嘤”的声响。铁丝在雨中的“嘤嘤”声,给孩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走回颍河镇的路途中,他的耳边老响着那根铁丝在雨中发出的“嘤嘤”声。孩子跟着母亲回到了颍河镇。在他们拐向通往回家的胡同口时,孩子突然回到现实之中,他从一种幻想里走出来,像颗钉子立在那里不动了。
  母亲没有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看着孩子说,走呀。
  孩子说,我不回去!
  母亲说,你要气死我呀,你都十二了,妈的话你一点也不听!
  孩子说,你让他滚,他滚我就回去!
  母亲很气愤,她说,中,不回家也中,上你姥家去吧。
  孩子说,去就去!
  母亲说,死你吧!
  母亲说完不再理孩子,她转身走进胡同。孩子很固执地立在雨水里,看着母亲的身影一直走到胡同的尽头,拐进了家门。胡同两边的杨树在雨水里哗哗作响,杨树的枝叶把胡同罩得很灰暗。孩子在通往他家的那条胡同前一直站立了很久,才朝姥姥家走去。在走进姥姥家的大门时,孩子听到过道里有斧头和锯吃进木头里的声音,孩子知道那是一老一小两个木匠正在给病重的姥爷打棺材。孩子站在过道里,他合上了手中的红雨伞。由于天下着雨,两个木匠把劳动的场所从院子里搬到了过道下,因而,过道里显得十分拥挤,孩子的脚只能踏过墙边的一堆刨花,才能到院子里去。孩子在那堆刨花里刚走了两步,他就尖声地喊叫起来,一下子坐在了刨花堆上。那一老一少两个木匠忙丢下手中的工具拢过来,说,咋了咋了?
  孩子把他的右脚搬起来,他们看到有一根吃透一块木板的铁钉,穿透了君的凉鞋刺伤了孩子的脚。
  小木匠刚从孩子的鞋上拔掉那块钉齿板,姥姥就闻声从屋里跑出来。姥姥心痛地叫着,我的乖,我的乖……实际上那根钉只刺破了孩子的一点皮肉,流了一点点血,姥姥只用了一小片火柴皮就贴住了孩子脚上的伤口。姥姥又用一块布给孩子包住,安顿他在一只小凳上坐下来。
  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孩子一直坐在过道里,手里拿那块刺伤他的钉齿板,看着那两个木匠打棺材。他看到那个老木匠把一根又一根明亮的长钉吃进棺木里去,他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那只放钉的工具箱前。他回头朝院子里看一眼,那个时候姥姥正在厨房里给木匠师傅忙晚饭,他就从工具箱里抓出一把长钉来,然后又寻了一块一尺来长的木板,他学着老木匠的样子让铁钉一根根吃透了木板。那些铁钉吃透木板之后长长地长在木板上,一共三排,很整齐,好似一片钉的丛林。在接近黄昏的那段时光里,孩子一直望着那个他新做的钉齿板发呆,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着那个骑车人被铁丝拦下来摔倒的情景。
  天黑下来的时候,孩子打着他的红雨伞悄悄地离开了姥姥家。他走在颍河镇的街道上,突然感到这条雨中的街道是那样的漫长,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一两盏昏黄的路灯在雨水里挣扎。在拐进通往他家的胡同的时候,由于天黑,他有些害怕。孩子在他家的门前徘徊了一会儿,他有些犹豫不决,但最后他还是敲响了家门。母亲和那个男人看到突然出现的孩子时,都感到有些意外。母亲说,君。
  那个男人朝他友好地笑着,他说,我正要和你妈去接你呢。
  可是孩子却沉着脸,他看着那个男人仇恨地说,你滚!
  母亲生气了,朝他喊道,小君!
  孩子仍然看着那个男人,他说,你滚!
  母亲上前就给孩子—个耳光,她说,你再说!
  孩子没有哭,他仍用仇恨的目光盯着那个男人,他说,你滚!
  母亲又要打他,但被那个男人拦住了。男人说,好,我走。
  说完,他就打开门。君的母亲拿起君刚放下的雨伞说,走,我送你。可是孩子突然上前拦住了母亲,他搂住母亲的腿说,你不去,我有话给你说。
  女人有些无可奈何,她只好把雨伞递给那个男人。男人在门口打开雨伞,回头望了她一眼,很快就消失在黑夜里。孩子听到了雨水击打在那个男人头顶上的红雨伞的声音。在孩子的感觉里,那雨水击打红雨伞的声音仿佛离他十分遥远。
  母亲说,啥事,你说吧。
  孩子松开母亲的腿,他反过身关上门,然后上了锁。但孩子什么也没说,他的脸色在灯光里有些灰青,他站在那里,看上去有些冷,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孩子和母亲躺在床上,夜显得很漫长。整个黑夜里雨水都没有停下来,一直在敲打着他家院子里的那些梧桐树。孩子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父亲在院子里栽树的情景,孩子想,一晃,父亲栽下的树都长大了。天亮的时候,雨停了,外面的世界变得很静,明亮的阳光从窗子外射过来,打在了孩子的脸上,母亲静静地望着他睡熟的脸。就这个时候,她听到从胡同里传来一声惊叫,接着就有纷乱的脚步声。她急忙开门跑出去,看到—个男人躺在雨水里,被雨水融淡的血流遍了整个胡同。她看到那个男人被一根系在路两边杨树上的铁丝所绊倒,他的胸膛上嵌着一个布满了钉子的钉齿板,她家的那把红雨伞就像一个弃儿扔在了一边。
  
  红月亮
  
  日头偏西的时候,他俩来到了要去的村子。
  就是这吗?秀儿问。
  就这。
  突然,他看到了他大姨。大姨驼着背立在颍河大堤上,风从河道里吹过来,抚着她的衣襟和花白的头发,发出呼哒呼哒的响声。
  走呀。秀儿拉了他一把,他怔了怔,擦擦眼,大姨的身影不见了。他说,我刚才看见大姨了。
  在哪儿?
  又不见了。
  秀儿屏着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大堤下的村子悄悄地淹没在傍晚的霞光里,叶子在霞光里改变了颜色,树木和房屋投下暗影来,整个村子就像一片弥漫着红光的海底,仿佛隐藏着许多的秘密。颍河大堤平展展的,堤边的柳丛齐崭崭地伸向远方去。近处的河道里没有船,一切仿佛都是静止的,没有声音,有些让人发怵。秀儿把目光收回来,说,你讲的都是真的?
  我啥时候骗过你?
  要不咱去了吧?我害怕。
  怕啥?那是我的幻觉。我每次来都看到大姨在那路口站着,可这次没有。
  我真有点怕了,四平。
  秀儿抓住了四平的胳膊,她汗津津的手渗出许多热气来。
  别怕。再说,不是你自己坚持要来的吗?
  秀儿颤颤的手摸着四平胸上的衣兜,但她的眼睛仍盯着村子的路口。她说,她相信吗?
  相信。每次我都这样写好,再给她读。
  这次可是我写的。
  你写的她更信,因为你是女人,女人更懂得女人的心。
  汪汪汪……
  村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狗叫,四平心里颤了一下说,走吧。
  四平没等秀儿说话,就挽着秀儿的手,一同朝前走。
  表姐当年就是从这儿走的吗?
  对,就是从这儿坐船过的河,那时大姨的眼还看得见。
  他俩来到人村的路口前,站在高高的国防大堤上,就能把村子里的土道看出去很远。他们沿着堤坡走下去,就像两尾鱼,悄无声息地游进了深深的海水里。
  表姐真的死了?
  这事能开玩笑?十年了。
  大姨真不知道表姐已经死了?
  真不知道。要不她还会摸索着到大堤上去,坐在那儿守着?
  她不是看不见吗?
  她看得见的,用心。
  听四平这样说,秀儿抓四平胳膊的手攥得更紧了。村道上已经没有霞光,路两边全是一些蒙了灰尘的砖房子,红墙灰瓦,门前大都带着一个小小的出厦。出厦的木柱都被染成了枣红色,样子很土气。有的院子前还生着一片茂密而旺盛的青竹,有的竹身探下来,把枝叶伸到路上来。有的院子里横倒着几棵粗大的老柳树,久远而寂静的样子。他们走不到百米,来到了—个比较宽敞的十字路口。在那里,秀儿看到了几个老人和一群孩子。几个老人一排蹲在一张桌子的后面,那张桌子摆在路的中心,桌上放着几盒花花绿绿的纸烟和几包方便面,还有一塑料袋水果糖。她想,这或许就是村子里的贸易中心了。秀儿看到靠近桌子的是一位赤臂老汉,他手里摇着一把包了蓝边的旧蒲扇。那些孩子则都是一丝不挂,他们光着屁股在桌子不远的地方跑来跑去。那些泥塑一样的人,在发现了他们之后,都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秀儿和四平。孩子们的眼睛黑而大,圆圆的瞳孔像按上去的扣子,他们的目光在秀儿那紫色的连衣裙和细细的白腿肚子上扫来扫去。
  那个手拿蒲扇的老汉突然站起来,他说,来了来了,这不是她家的外甥吗?
  另一个老汉附和着,就是他,小名叫四平。
  手拿蒲扇的老汉挥了挥手里的蒲扇对那群孩子说,快喊快喊,月儿回来了。
  那群光屁股孩子一下子跳起来,嘴里都喊叫起来,回来了,回来了,月儿回来了……
  接着,他们争先恐后地喊着朝南跑。在他们的身后,荡起了一股黄尘。那黄尘朝他们荡过来,秀儿忙掏出手帕捂在鼻子上,另一只手在脸前不停地扇着。
  是月儿?手拿蒲扇的老汉摇着扇子问道。
  四平说,不是的,我表姐的事你们知道。
  就是就是。群老汉应和道。他们似乎有些发愁,他们一同看着手拿蒲扇的老汉。
  老汉说,就算月儿回来了。
  众老汉明白了他的意思,都说,对对对,就算月儿回来了。
  手拿蒲扇的老汉看着秀儿说,委屈你一回了,不然,四平他大姨就没救了。
  秀儿的脸色陡地变得蜡黄,她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呆呆地望着四平。孩子们荡起的尘土渐渐地落下去。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孩子们的喊叫声又回来了,月儿回来了——月儿回来了——
  他们俩转过身来,只见那几个光屁股小孩后面跟着一群女人和男人,她们身上的衣衫全被汗水浸透了。那些女人围过来,看着站在四平身边的秀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拿蒲扇的老人看着她们说,就算月儿回来了。
  老人说完又对秀儿说,闺女,就委屈你一回。
  那群女人明白过来,她们齐声朝秀儿说,就委屈你一回。
  看着那群汗浸浸的女人,秀儿十分紧张,她一手捉住四平的胳膊说,不,不……
  拿蒲扇的老人说,四平,你劝劝她,不然你大姨就没救了。
  —个妇女跟着说,对,劝劝她。
  可是还没等四平说话,就有几个妇女走过来,拉着秀儿的手说,委屈你一回。
  说完,她们就拥着秀儿朝南走。男人们愣了愣,有人接过四平的挂包,也拥着跟过去。脚步荡起的黄尘四处飞扬。他们一群人穿过—条胡同,又走过一片小树林,来到一个院子里,杂乱的脚步就止了。秀儿定眼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树荫里,放着一张小木床,木床上躺着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妇。一个妇女走过去,弯腰在老人的耳边悄悄地说,二奶,二奶,月儿回来了,月儿回来了。
  ……月儿……月儿……
  秀儿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个字:月儿。
  那个妇女说,二奶,月儿真的回来了,真的,你看。
  秀儿看到躺在床上的老妇动了动,接着,她竟慢慢地挣扎着坐了起来。她光着背,松了皮的奶子贴在满是横纹的胸口上,她胸前的肋骨一根一根地暴着,肩上的锁骨坑深深地陷下去,她睁着两只浑黄的眼睛,干柴似的右手里握着一个镰刀大小的木月牙儿,她嘴里不停地叫着,月儿……
  大姨。四平走过去,他伸手扶住老妇说,大姨,我表姐回来了。
  月儿……
  老妇艰难地抬起双手,把那个摸得光滑的月牙抬起来,放在自己的跟前望着。四平的心一阵刺疼,那月牙儿是大姨的眼睛瞎了之后,用剪刀一点点地剜出来的。
  月儿……她……在哪儿……
  她来了。
  四平回头招呼着秀儿,过来。
  秀儿被两个女人搀扶着走过来。大姨那树皮一样的枯手抓住了秀儿,她一声一声地喊叫着,月儿……月儿……
  秀儿的腿一软,朝老人跪下来,她说,娘,我……我回来了。
  你……你……
  老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那声音却在干燥的空气中飘荡,四周的人全都受了感染。老人的声音渐渐地浓起来,掺和着浑黄的夜色,把人们的脸都罩得恍惚起来,汗水又从毛孔里流出来,把人们的皮肤都染成了花纹。
  突然,老人手里的木月牙掉下了来,她的身子也朝后倒去。人们急忙喊她叫她,却没有声音。一个女人用手去挡她的鼻孔,惊叫起来,她……她死了……
  霞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四周开始灰暗下来。村子里没有一点风,只有由轻到重的哭泣声和哭后由重到轻的献欷声。
  四平拉起跪在地上的秀儿,又从她的脚下把那只被泪水和汗水浸得殷红的木月牙儿拾起来,仔仔细细地瞧。接着他抱来一些柴禾,来到大姨的床前,蹲下去,先把柴禾燃着,然后把那个血红的木月牙儿丢到火里去。那个木月牙儿燃烧起来。秀儿走到四平的身边,从他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然后小心翼翼地展开,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才把那信纸放到火里去。那堆火立刻把那张信纸烤焦了,强烈的气流把纸的灰烬卷到空中去了。
  夜幕一层一层地盖下来,树的阴影更浓了。无数的蚊子在人们的头顶上嗡叫着,可人们却一动不动,立在老人的床前,看着那火光淡下去。秀儿紧紧地握住四平的胳膊,她抬起头,突然惊叫起来,她伸手指着天空说,你们看,红月亮。
  人们顺着她的手臂望过去,在杂乱的树枝的缝隙里,在那遥远的天空里,人们看到了一轮橘红色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