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旗猎猎拂青史
2011-01-01女真
鸭绿江 2011年2期
女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写作小说、散文等多种文体,曾获中国图书奖、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等多种奖项。就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
身为沈阳人,经常有机会游览故宫。外地亲戚朋友来沈阳,游故宫、拜福昭二陵、听二人转,是保留节目。我这个主人,陪客人到故宫走走,显摆显摆居住城市的宝贝家底,很正常,很自豪。
跟北京紫禁城相比,沈阳故宫建筑没那么巍峨壮观,房子没多到数不清,经历的帝王不必掰手指头数,可向客人讲述的典故也没那么丰富。但不知是不是族缘的关系,我对这里却情有独钟,每每身处其中,心头浮想联翩。紫禁城虽大,毕竟是明朝皇帝修建,顺治帝到北京,坐的是别人坐过的殿,老百姓话讲,■现成的。论建筑,沈阳故宫才最能体现满洲风格。虽然经过后代的重新修缮扩建,我在这里仍旧能够感觉出大清王朝起家时的真实。拥有口袋房、万字炕、烟囱建在地面上、索伦杆子、十王亭的沈阳故宫,给我“家”的感觉——满洲皇帝家。国力所限,这里的建筑质朴,即便后来国力雄厚了,重新修建的部分也尊重了原有的风格,有皇家的气势,但不堂皇、不张扬,糅进了汉、满、蒙、藏多种文化艺术成分,比紫禁城风格更丰富,也更近民间烟火。
行走在沈阳故宫,最让我感慨万千的地方,是东路建筑群,大政殿和十王亭所在。阔大的方型广场上,正八角形的大政殿坐北朝南,高高在上,十王亭分立两侧,燕翅排列,错落有致,如众星捧月。这里是沈阳故宫的早期建筑。1625年,努尔哈赤将后金都城从辽阳迁至沈阳,掀开沈阳城历史发展新的一页,标志着后金向清朝大踏步迈进。宫院初建,努尔哈赤雄踞大政殿,左翼王、右翼王分立两侧,八旗首领各有其所,议政事、听军情,在汗王的指挥调度下,八旗兵从这里出发,铁骑踏破明朝旧地,奠基大清一统江山。
后金崛起,大清确立,八旗制度功不可没。1616年,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立大金,定年号为天命。在三十多年统一女真的战争中,八旗制度建立。根据战争需要,努尔哈赤将牛录这一临时性的生产和军事组织,改编成长期的军政组织。三百人为一牛录,每牛录设一牛录额真,五牛录设一甲喇额真,五甲喇构成一个固山,即旗,首领为固山额真。1601年,建立黄、白、红、蓝四旗,1615年又增设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四旗,合称八旗。努尔哈赤指定其子侄分统八旗,称为固山贝勒。皇太极执政后,增设蒙古八旗、汉军八旗,合为二十四旗,但仍习惯称为八旗。
八旗制度是一种军民合一、军政合一的制度。这种制度在后金确立、向大清挺进的历史进程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1618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为名,发出讨明檄文,正式向明朝宣战。八旗劲旅所向披靡,攻抚顺、陷清河,开始与明朝争夺辽东。十王亭的建筑形式,是清初八旗制度以八位和硕贝勒共治国政在建筑上的具体反映。在中国宫殿建筑史上,以建筑反映统治政体,十王亭空前绝后,让人过目不忘。
站在方型广场南侧回望,广场空旷,十王亭、大政殿缈远。尽管游人如织,也可以听到故宫墙外现代都市的喧嚣,我却常常恍如置身努尔哈赤、皇太极时代,置身历史的长河。明王朝摇摇欲坠,农民起义军李自成、张献忠,山海关外的八旗兵,都在虎视眈眈坐着明朝天下的北京城。是八旗兵而不是李自成、张献忠们取代朱氏王朝坐天下,历史的选择中有多少偶然、多少必然?当年的八旗铁骑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以马背民族的生猛,摧枯拉朽,终结明王朝的统治,入主中原,开始了大清时代。八旗兵从龙入关,不但镇守京城,还远戍东、南、西部边陲。马上民族打下了天下,只需卫戍,不必耕种稼穑。分到旗人名下的土地自有奴才们去耕种打理,旗兵们的军饷可以维持家人的生计。天下既稳,生活优渥,从皇亲国戚到普通旗人,骑射技能迅速丢失,汉文化的濡染日渐深入。从当年打天下的骁勇沦为吸鸦片斗蛐蛐玩物丧志靠出卖祖宗遗产过活的八旗子弟,从浩浩荡荡大军占据紫禁城到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凄凄惨惨最后被迫出宫,人间不过三百年。
有清一代,八旗内部势力消长,八旗制度却一直不可动摇。所谓成也八旗、败也八旗,清朝末年,当僵化的制度、空虚的国力已经不足以支撑旗人以往的优厚待遇,当旗人的身份不但标志着统治者的贵族血统,也是腐败、腐朽、无能的代名词时,王朝气数将尽,已是天下公论。
王朝更替,没有永远的天下。头几年电视剧《康熙王朝》热播,其中一首插曲叫《向天再借五百年》。词作者以现代人的思维揣度一代帝王,以“向天再借五百年”向开启康乾盛世的康熙大帝表达后来人的敬意。但历史只给这个王朝不到三百年的时间。向天再借五百年?美丽天真的想象而已。王朝的兴起、衰落有其自然规律在其中,民主、共和取代封建专制是历史潮流,不是某个皇帝能够阻挡的。
1911年,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皇帝溥仪被请出了紫禁城,清朝覆灭,八旗制度也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近百年过去,当我领着儿子走在十王亭前,和他一起辨认与家族传说有关的旗帜时,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茫然。
我的故乡,山海关外的这片土地,从古至今,一个又一个民族,一个又一个地方政权,你方唱罢我登场,民族之间的融合已经成为常态。清初,统治者为了政治需要,大量与蒙古贵族通婚,皇太极一后四妃皆为蒙古血统并不是极端事例。满、汉之间的通婚,清朝初年出于政治和经济的考量有所限制,统治者不希望满族人被汉化。到清朝后期,纲涣纪散,不但民间,贵族阶层与汉族通婚也已经不鲜见。所以,在东北这个地方,如果你细究一个人的族属,有多少人敢说自己是纯粹的汉人或者满族?当你的民族成份只是停留在户口簿上,你既不会说这个民族的语言,也不再会写这个民族的文字,那些当年的民俗习惯已经成为老辈人的传说,所谓族属,也只是档案袋里一个抽象的符号罢了。
所以,我能理解儿子脸上的茫然。我们说的是汉语和英语,吃的是肯德基、麦当劳,看的是世界杯、NBA,那些镶着边或者不镶边的猎猎旗帜,跟我们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关系?所谓血脉、族缘,在地球村时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对今天年轻人的影响,必将越来越淡薄。
八旗制度从我们的生活中消亡了。旗人的身份,变成了历史,一个抽象的符号。沧海桑田,从努尔哈赤起兵、宣布后金建立,到今天,此刻,我站在故宫的蓝天之下,看白云轻轻飘过,回想祖先的骁勇、英名,不到四百年。
所以,面对大政殿、十王亭,我感慨万千,却词汇贫乏。幸好,建筑凝固着历史。当独特的八旗制度连同建立在这个制度之上的大清王朝已经成为历史的烟云,大政殿还在,十王亭还在。它们是用砖石垒起的马上民族的大帐。它们以自己的屹立不倒解说着王朝崛起、更替,民族的蓬勃与式微,解说着什么是久远,什么是转瞬即逝。
责任编辑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