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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记忆

2011-01-01王安林

鸭绿江 2011年2期

  王安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台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全国各种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作品多次为《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短篇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等转载,入编各种选集,出版有《王安林短篇小说选》《理想之圈》《城市里的麦粒》等。现在浙江省台州市椒江区文联工作。
  
  “外婆去世了。”我手拿着话筒,看窗外秋色萧条,一种伤感漫上心头。
  “是吗?”妻子林娜头也没抬。她整个下午都埋头于那本楼盘宣传册中。这是一个马上就要开盘的高档楼盘,她反复比较着那些平面图实景图,她手上的铅笔在几个有意向的房屋间犹豫。
  我手握着话筒依然没有放下。她似乎觉察到了,铅笔在无奈中停下。
  “谁来的电话?”妻子的声音显得有点遥远。
  “舅舅。”我的脸色大概很难看。我这边电话已经说了老半天了。我叹了口气说:“他们说工作忙,脱不出身……”
  “见鬼,我们都得去?”
  “丧事已有人给料理了,只是有关遗产的事……”
  “遗产!”林娜睁圆双眼,“有房子?”
  “两间,还有……”
  “傻瓜,还不赶紧去买车票。”林娜手上的那支铅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她一双手握成拳头状挥舞着,显得又兴奋又着急:“得赶紧去,要不,那些沾亲带故的人们会将一切都弄走的。”
  “可是,你听我说——”
  “别说了。”妻子是个急性子的人,“你收拾行装,我去买车票,有话咱车上说。”
  直至上了车,林娜才问:“你不是要说点什么吗?”
  “说点什么?”车子动了,我望着车外。
   “对了!我怎么从没听说你还有个外婆——没死的外婆?”林娜想了想,又问:“你真的有外婆,外婆真的有房子? ”
  我点点头,说:“有,什么都有。好吧,我就先讲讲外婆!”
  
  要是母亲还在,我也许一辈子都认识不了外婆。我小学毕业那年,母亲去世了,爸爸娶了个后妈。最近我看到一篇小说,把后妈写得比亲妈还好。不过,我想,妈,还是亲的好。
  不提后妈了,反正你也不认识她。还是说说外婆。
  外婆是在那年暑假来的。我记得很清楚,她来的时候家中没有人。爸爸是师范学院的院长,后妈是医院的护士长,他们各忙各的。而我呢,没人管的野孩子,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反正怎好玩怎玩。外婆是中午来的,一直就坐在家门口的石条上等我。
  我是天擦黑回的家。爸爸妈妈都没回来,铁将军把门,这一切对我来说已习以为常。我和外婆没见过面。她搂个蓝布包袱等我。而我,也就抱个空肚子,坐她边上等爸爸。
  外婆借着暮色端详我老半天,后来问:“孩子,你认识华华吗?”
  华华就是我。我睁大一双眼看她没作声。
  “我是华华他外婆!”她又说了,很急的样子。
  “外婆!”一时间,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我不由得想起这样的画面:我躺在摇篮里,妈妈一边摇着摇篮,一边轻轻地哼:“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妈妈走了,但那种声音一直还是那么亲切地隐藏在我的耳边。同时,我又想起在幼儿园,阿姨给我们讲的狼外婆的故事:“在一个黑夜……”
  当时天色已经有些黑,不过,我的眼睛好使。我仔细地打量外婆。那时外婆还不是很老,长着一张和妈妈一样的脸孔,不是很漂亮,但很端庄,看上去就叫人感到和蔼可亲。我相信了。我说:“我就是华华。”
  “华华!”她一下子就搂紧了我,用她的脸孔紧紧地贴上我的脸孔,轻轻地在我耳边喃喃:“阿华,我是你外婆!”顷刻,我就感到脸孔潮湿湿的。
  天已经全黑了。爸爸没有回来,后妈也没回来。外婆很生气,她说:“哪有这样待孩子的,华华,跟外婆走吧!”她拉起我的小手。我感到那手很厚实。在这双手里,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溺爱和温暖。
  跟现在一样,我们先是坐车,然后换乘小汽轮。你没坐过小汽轮吧?见都没见过。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的。那船装的是柴油机,声音很响。除了机器还有各种嘈杂的声音。外婆的耳朵有点背。她问我:“华华,你晕船不?”我说:“外婆,我什么也不晕。”外婆乐了,把蓝布包袱塞给我,说:“里面有吃的,馋了自个儿拿。从这里到家过六个埠,记着:新街、二塘、雨伞庙,横河、石渡、自然桥。自然桥是座大拱桥,是你太公捐款造的,桥上还刻有你太公的名儿呢!过了自然桥就是火叉港,也就到家了。你耳朵灵,听着老大的吆喝。”
  船在狭狭的河道上跑。河道很古老,岸上有农舍,农舍和河道隔了一道篱竹,竹丛里夹杂了许多不知名的野树,一些树弯向水面,使河道显得更狭小。农舍的后门往往有一条石板小径穿过篱竹,直铺到水里,有妇女半双脚没在水里在捶打衣服,或有孩子拿一根很不像样的钓竿。见得船来,妇女早早就上了岸,孩子则故意不动,吓得母亲担惊受怕地叫:“船来了,浪来了,淹死你……”船过去时,激起的浪果然很大,但孩子很机灵,在浪上来前,早跳到母亲怀里,抱着母亲笑。我看了,也很开心。
  火叉港因有三条内河在这里汇集,像一把烧火的火叉而得名。当时是公社所在地,每条河到这里都架了一座桥,于是三角形的河道上同时有了三座桥。船在最大的一座桥边傍了埠。
  到家约有二里路,我们先是顺了河沿往回走。路面很窄,铺了石板,偶尔有牧童牵了水牛过来,人就被挤下石板。这时,外婆就忙搂紧我贴了里手边站。里手边是稻田,稻头很沉,弯下来,擦在脚脖子上痒痒的。这样走了几十米路,见到河对岸有一学校。外婆对我说:“你妈小时候就在这读的书。”外婆说到我妈,眼圈有些红。她望着我说,“外婆也就一个人,你舅舅他们全在外地工作,每月给外婆汇钱,往后,你就跟外婆过吧!”
  你没见过外婆住的村子,那可真正是一个典型的水乡之村:一条河围着村子转了一圈,里面又栽了一圈篱竹,就像坐船上时见到的那些农舍,只是外婆村里的房子更堂皇一些。屋是全部连在一起的,形成一个古老的建筑群。奇特的是村子的四周都筑有一个坚固的炮台。看到这些炮台,总使人联想起三八大盖和膏药旗。
  外婆家是朝西的两间厢房。前面是全村公用的一个大道,用石板铺得平平的。后门有丝瓜架,丝瓜架下还种了黄瓜和香瓜。
  进得家门,外婆就忙开了。只一会儿功夫,就给我泡好一碗鸡子茶。在我吃的时候,就有很多人进来,有大人有小孩。
  “这是我大囡儿孙。”外婆把我介绍给邻居。“他妈去世了,他爸又娶了一个,那女人根本不管孩子,我放心不下。”
  有上了年纪的妇人就跟着抹开了眼泪,叹息我可怜,说得我鼻子酸酸的。后来,人们又夸我长得俊,聪明,我才又渐渐地高兴起来。这以后,大人们就渐渐散去,剩下些孩子。外婆就去慢慢地打开放在一边的蓝布包袱。孩子们的眼睛就开始放光,全盯着外婆的手。外婆从蓝布包袱中拿出些糖和饼干之类的分给他们。
  一个大些的孩子在接糖时告诉外婆:“昨晚自留地的水浇过了。鸡生了五只蛋,丝瓜摘了三条……”看来,他常帮外婆干活。他又告诉外婆:“小标昨晚偷摘了一个香瓜。”
  “谁偷香瓜了?”叫小标的孩子急忙分辩:“那香瓜叫鸡给啄了……”
  外婆连忙说:“没事,没事,瓜熟了每人一个,只要大家跟我华华好,别欺侮他就行。”
  孩子们就把我围住了。
  “华华,明天我领你去看石板仓,那里面可大了,还造了很多屋,屋里有各种菩萨。”.
  外婆连忙插嘴:“石板仓路太远,太阳这么毒,要中暑的。”
  “阿婆,你不知道,那屋造在洞里,冬暖夏凉,还有水池子,里面养许多红鲤鱼,这么长!”
  
  “华华,咱们还是去赶海,那才好玩呢!”
  外婆又插进来说:“那海边全是海涂,直陷到大腿上,下去了没地方歇,潮水一来,你跑都来不及。”
  “阿婆,初三、十八晚平潮,明天的潮水要到晚饭后才涨。”
  “华华,等下过雨,我领你去抓鱼。你只要站到田塘边的水缺旁,那些鲤鱼总是要来斗水的。”
  还有心急的就跑家里拿来了钓竿:“华华,咱这就去后门塘钓鱼。”
  外婆连忙说:“你们别急,华华还没吃饭呢,以后他就在这里读书了,天天和你们做伴。”
  这样,孩子们也就散去。外婆开始做饭。乡下没有煤气也没有蜂窝煤,连柴也没有。外婆烧的是麦秆和稻秆,边上装个风箱。我坐到外婆边上帮了拉风箱,外婆就问我爱吃什么。
  我说:“外婆你爱吃什么,我也喜欢吃什么。”外婆笑了,大概是笑我的机灵。她说:“看你身子很虚弱,要用鸡子煲酒,放上红糖,天天吃,才会壮起来。”外婆又说:“你妈小时候什么也不爱吃,就喜欢吃茄子,放饭锅上蒸起来,然后用竹筷搅成丝儿,拌上猪油、细盐……”
  “ 还有味精!”我说。
  “你也爱吃!”于是,外婆跟我说自留地上栽了20多棵茄子,今年的茄子特别旺,她一个人吃都吃不过来,尽送了人。
  吃过饭,外婆领我上楼。楼上也是两间,西北面一间是不住人的,放各种东西,西南面一间铺了两张床。床很大,床架上尽雕了些人和动物,像《三国演义》里的桃园三结义、三战吕布之类的,还上了金漆,亮亮的。外婆告诉我,这床是特为客人预备的,舅舅他们路远工作忙,自然是不回家的,但附近的表亲还是走动的。家里有七分自留地,碰上重活时要人帮忙。当时我已十三岁,乡下十三岁的孩子抵半个劳动力。我对外婆说:“以后的重活我来做,用不到请人帮忙。”外婆摇摇头笑着说:“到这里,你就尽着量儿吃,尽着兴儿玩,养得白白胖胖的。还有就是好好读书。”我想,当时我怕是像只又黑又瘦的小猴儿。
  屋子里已经显黑。外婆走过去将窗子全都打开。那些窗跟我们城里的也不一样,窗上没有玻璃,只是用一条条木板钉成,上面一头装了合页摇皮,要开的时候,拿根木棍或竹竿从下往上撑起支住。西边窗下就是丝瓜架,外边是篱竹,透过篱竹可看到护村河的水,一闪一闪的,而那篱竹尖上又挑了几片彩色的云,那云不时地变幻着形状,使人想起读过的课文《火烧云》。南边窗外也是很好看的,除了篱竹和护村河,还有结满橙子的橙树,树边上是稻秆亭,稻秆亭边上是一个炮楼。
  慢慢地,外面也就黑了。外婆点亮了油灯。那时村里还没有通电。外婆问我:“华华,困了吗?我给扇帐子!”于是,外婆拿一把马尾巴般长长的掸子,在帐子里来回地舞动。那帐子是麻编成的,又粗又黑,不比我们城里的尼龙帐,有只蚊子在里面一眼就能看到。外婆放下帐子后还不放心,又拿了油灯到帐子里细细地看,直至确信没有了,才叫我上床。
  待我躺下,外婆就拿了一把檀木椅子放在我床前,将油灯放椅上,又拿来一口碗,碗里盛半碗清水。她对我说:“蚊子一定是不会有了,也许会有跳蚤。”她告诉我:“用手指在这碗里沾上水,对准跳蚤摁去,那跳蚤就沾上了,然后,把跳蚤扔清水里。”
  我看你皱眉头了。你一定很怕跳蚤,家里有只小蟑螂你都怕。我不怕跳蚤,我连虱子都长过,身上头上全是,那还是在城里呢。后妈骂了我一顿,把我带理发店剃了光头,唉!
  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后妈,幸好你不认识她。咱还是接着说外婆吧!
  那天晚上,外婆就一直坐在我床前,拿了把大蒲扇,在帐子外为我扇风。她一边轻轻地扇,一边轻轻地念:
  “火萤台,哈哈来,哈到嫂嫂房门前;房门前,做什么?是讨米?是讨麦?不讨米,不讨麦,嫂嫂双手巧,向她来借宝——借把刀,划方糕:借把剪,剪荷包。”
  外婆坐在灯前,油灯一直亮着。其实,外婆根本不需要灯,她是怕我在陌生地方睡觉怕黑。
  在家里睡觉时我还真怕黑,不敢闭灯。可现在,外婆就坐在边上。她一打扇那油灯的火苗就动起来忽明忽暗。于是,外婆的影子也乱了——我似乎觉得边上坐的是妈妈,只不过是在家门口的石条上……那是多么亲切,多么温柔,只是太短暂了。我不由得又想起了爸爸,有时爸爸也要坐到家门口的石条上,他用标准的普通话念:“萤火虫,打灯笼……”
  躺床上的我,竟没有入睡。我不明白,妈妈在世时,为什么从未提过外婆?妈妈去世后,爸爸也根本没想到我还有个妈妈的妈妈。
  外婆许是看我翻来覆去的,就问我:“华华,怎么还不睡!”
  我说:“外婆,明天给爸爸写封信吧!”我在心里想,爸爸还是爱我的,只是他太忙了。
  外婆有点担心地问:“你想爸爸了?”
  我说:“爸爸回来不见了我,会着急的。”
  外婆想了想,说:“也是的,那你在信中怎么跟他说呢?”
  我说:“我告诉他就说我在外婆家,这里的一切都好。外婆很疼我,我也爱外婆。”我又想了想:“叫他给寄钱和粮票。”
  外婆说:“这倒不用,要是可能,叫他把你的户口迁过来吧!”
  我说:“这才好。我再告诉他,如果真想我,就上外婆家来看我。”
  “是的,是的。”外婆很高兴。可又自个儿轻轻地说:“他不会来的,绝对不会来的。”
  当时,我闹不清外婆怎么就料定爸爸不会来,我想外婆只是猜测。虽是盛夏,但一点也没有炎热的感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在外婆还没有打扇之前,就习习地流进来,带着水乡特有的一种气味,从我身上舔过。窗口很近,因不是东窗,看不到月亮,但能感觉到月光。那月光洒在窗外的丝瓜架上,丝瓜架上有纺织娘的叫声。有风吹来,丝瓜架的影子就乱了,纺织娘的叫声也变得断断续续。外婆还在摇扇,只是换了歌儿:
  “月亮光光,买把笤帚扫西方。西方扫得光光亮,三个姐妹同商量——大姐选嫁高官婿,二姐选嫁马上郎,三姐讨顶花花轿,花花轿外观音俏,花花轿里声声笑;自敲锣,自打鼓;自吹箫,自放炮;自抹胭脂自带花,自找姐夫嫁山岙。”
  看起来,你也很喜欢这些歌谣!外婆的歌谣可多了。在那些日子里,我过得很快乐。妈妈去世给我带来的悲伤和苦难,全由外婆弥补了。村里的孩子们都跟我相处得好。他们知道外婆很疼我,而外婆经常会有一些好吃的。孩子么,就嘴馋!我可不,有吃有穿有人疼,除了上课读书,就想着玩儿。
  那阵子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上山看石板窟,那里面果真造了房子,还有很大的佛像;我去赶小海,累是累点,但有趣好玩。下雨天,我戴顶斗笠,赤着双脚,提上鱼篓,跟小伙伴去抓斗水鱼。最有趣的还是采菱角,就在后门塘,那里的菱角可多了,有红菱、白菱,还有三角菱。你看菱叶子翘出水面,就知道下面的菱角熟了。每人找个大脚盆放下水,人坐在盆里,用手轻轻地划,晃晃悠悠的,这时,外婆总是站在岸边急得直跺小脚喊小心。
  其实,那时我的水性极好,根本不怕。要说怕,还是那次与小伙伴们进那炮楼里玩。那炮楼四面是用方石砌起,里面又潮又黑。四面有枪眼,只是从那枪眼透进一点亮光。我想象自己提了把歪把子机枪……正在这时,有人惊叫一声,我一看,墙角盘了一条花练蛇,吓得大家一蜂窝往外挤。你知道,我这人什么都不怕,就怕蛇。打这以后,我再也不敢去那炮楼玩。
  你又皱眉头了。想来,我不应该提这个炮楼。好吧,反正车也快到了。等上了船,咱再说点别的吧!
  你看,这船还是老样子。咱们坐这里吧,这里干净。
  咱们再接着前面的说?不用。好,就照你的意思,说说我怎么又离开了外婆——.
  
  转眼又要放暑假了。听老师说,上面来了新规定,今年的考试一律取消。我并不怕考试,但不考试岂不更好?我想到外婆自留地里的水稻正上浆,天又老是不下雨;接下去就是农忙,割稻、插秧,还有打米、分谷……外婆这几年老得很快,身体也越是脆弱。但她什么活计也不肯让我沾手,自己顶着干,实在干不了,宁肯叫人帮忙。我想,这个假期开始,我可以帮外婆干些活儿了。但爸爸却来信了。
  爸爸的第一封信写得很简单,只是叫我回去,没说明为什么。当时,外婆用一双浑浊的老眼怔怔地望定我。我怕外婆伤心,便说:“外婆,我不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当然。”外婆点点头。但她那双眼仍那般怔怔地望定我。她说:“到底是你爸爸,叫你回去,恐怕有什么道理?”
  这些日子,村子里好像也很忙乱。小伙伴们上石板坑去了,说是去砸庙里的菩萨。他们没叫我,许是忘了。而我,终日心神不定,也没心思去。
  最不安的还数外婆。她好像知道我就要走似的,尽给我弄好吃的,还给我做了几套新衣服。她还特别怕见送信的邮差,听到自行车铃响就发愣。但爸爸的信还是又来了。
  看了信,我和外婆都急了。信中说爸爸病了,病得厉害,要我立即回去。人命关天,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一天,外婆就像丢了魂似的,进进出出,上上下下,她把家中翻了个底朝天,好吃的东西全给我捆成一包。舅舅刚寄来的钱,她也给我缝在衣袋里。
  我对外婆说:“别忙乎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要是爸爸的病不要紧,我就回来。”
  外婆拉住我的手说:“你可得回来,我还给你留着东西呢!”
  外婆说完这话神色一下子变得神秘起来,她领我上楼,在屋角的一个坛子里取出一个十分精致的红木盒子。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层红缎,掀开红缎,你猜猜下面是什么?戒指,纯金的。那才叫戒指,眼下市场上的跟它没法比。还有项链,也是纯金的,还有手镯……外婆对我说:“这些东西全是你母亲的,你舅舅姨姨他们全有一份,只是你母亲没拿,当初你爸爸一定不准她要,我就给留下了。你现在还小,再过几年,等你娶媳妇时,就用得上了。”
  你先别这样激动,当初我可完全是无动于衷。要不,我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外婆。
  往回走的船很早,大概是早上四点钟左右。那晚外婆怕是压根儿就没睡。到差不多时间时,她叫醒我,塞给我一包热乎乎的鸡蛋说:“带船上吃吧!”
  路上,外婆对我说:“外婆老了,也活不了几年了,我昨儿才知道你那是城市户口,咱这是乡下,是迁不得的。你以后有了工作,能挣钱,就好了,娶媳妇时,记着外婆那小木盒。”
  上早船的人很少。我上船后,埠头上就剩孤零零的外婆。天还暗,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她不时地举起一只手擦脸。
  回到家,我才知道爸爸根本没病,但处境确实不妙。有人揭发他前妻的家庭是地主成份,还有人说他故意把儿子交给地主婆带……当时,我的心情很矛盾,和外婆生活了这么久,很难将一个地主婆的形象与外婆连在一起。鉴于爸爸当时的处境,我当然不能回外婆家去。爸爸对我说:“把外婆忘掉吧!”他说说容易,我却实难做到。加上当时后妈和爸爸又离了婚,爸爸每天挨批斗,我孤苦零丁,每到晚上,总要梦见外婆。
  前面船又要靠埠了,你坐稳当。
  我知道你还惦记着外婆那小木盒里的首饰。可当时,谁稀罕这些玩艺儿?我倒是惦念着外婆,我想外婆一定也惦念着我。当时破四旧很厉害,除了庙里的菩萨,金银首饰也在其列,凡家里藏了此类东西的人家,惶惶不可终日。不时有消息说从某某家搜出成罐的光洋,从某某家抄出了金砖。有几个学生在东湖游泳,摸到一串戒指,于是,住东湖岸的黑五类家庭均受到怀疑。我为外婆担心,于是,悄悄写了封信。信中告诉外婆,爸爸没什么病,但一时处境不好,眼下正文化大革命,我暂时不能回去。我在信中还提到小木盒里的首饰,我说我不要了,叫外婆立即处理掉。
  外婆很快就回了信,信封得严严密密。信中说:外婆那儿也闹文化革命,高成份的地主富农天天挨批斗,幸亏你外公走得早,外婆倒没吃什么苦。她叫我眼下千万别去了,外婆成份高,别连累了,你爸是共产党的干部,让我多靠着爸爸。最后,她说小木盒替我藏得严严实实,叫我放心。有什么事外婆给担着,这点首饰说什么也要留到我结婚。要不,对不起你死去的妈妈。
  你心里一定在为外婆叫好,可当时,我都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就像搞地下工作,我把外婆的来信烧了,并马上回了一封信。我在信中一是要外婆立即将小木盒上交,二是要外婆以后别再给我来信。
  这以后,外婆果然再没来信。不久,我就支边去了内蒙古。从此,就再也没得到外婆的消息。
  你看,前面那座大拱桥就叫自然桥,你说太公的名字?据说文化大革命时被人铲掉了。你发什么呆?哦,还想问小木盒的下落?
  快到家了,咱紧着点说吧。在内蒙古时,我顺路去了一趟包头姨姨家。姨姨对我说:“你外婆上了年纪,不中用了。你想想,人家没找到她,她倒好,把家中仅有的一点金银首饰交大队上去了。那些眼红的看她以前有吃有喝的,说她准还藏在了更贵重的,要她坦白交待。她说再没了,那些人哪肯信,料定她是把金银财宝藏了屋里,就找个名目,将她赶到村子边上的破炮台里住。”当时,我听了心里难受得要死。你知道,那炮台里哪是住得人的?里面又黑又潮,还有蛇……
  我从内蒙古往回调时,顺路又去了一趟宁夏舅舅家。这还是早几年的事。舅舅跟我说到外婆:“她现在好了,住回到原来的房子里去了,还是两间。她心里唯一牵挂的就是那小木盒里的首饰,觉得对不起你死去的妈。那些东西早被哪个眼红的入了腰包,现在也没法子查回来。她每次来信,总要提到,说自己悔不当初,现在也是没法子。她再三说,等她过世后,那两间房子给卖了,钱一定给华华。”
  你看前面到火叉港了,咱准备准备上岸吧!
  
  “我都认不准该往哪条路走了!”我站在埠头向四周打量了好一会,才认准方向,领着林娜,踏上和河并行的那条路。
  “你从内蒙回来这么些年,从来就没回来过?”林娜显得有些激动。
  “回来干什么?小木盒没了,外婆见了我,反而会因此而不安!”
  “你这人真狠得下心,要是当初你对我说,我准要赶来见外婆一面。外婆真好,也真可怜。”林娜说得情真意切。
  “应该谴责我!”我说:“外婆对我这么好,而我,在她临终前却没守在她床前,没能服侍她一下;在她死时,也没能聆听她临终遗言,没能在她瞌目时嚎啕一番,甚至没能随棺披麻戴孝,没能在新坟前烧上一把纸钱……我想,外婆的坟上大概已长满青草了!”
  “不过,你总算回来了!”林娜很快恢复了常态。她平静地说:“咱还是合计一下,那两间房子……”
  我点点头。脚下的路比当年的宽多了,也平多了。
  
  责任编辑 盖艳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