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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风拳

2011-01-01安昌河

鸭绿江 2011年2期

  安昌河,男,1974出生于四川安县。鲁迅文学院13期高研班毕业。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鸟人》《鼠人》《我将不朽》等。现在安县文化馆从事文学辅导和创作工作。
  
  他是上午来的,如果要一个准确的时间,大概是十点半的光景。我一般是十点起床,洗漱,沏茶,吃点东西,这差不多需要半个小时吧。刚走进书房,就传来了敲门声,对,是敲门声,不是门铃。门铃没坏,是我喜欢的调子——好一朵茉莉花。
  谁啊,为什么不摁门铃呢?
  我一般不会直接开门,我得先看是谁。如果是不当紧的人,我是不会让他们知道屋子里有人的,我可不愿意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到拉家常和清谈高论上,尤其是那些天,我正夜以继日地编写一本名叫《进攻与防御》的关于足球的书籍。从猫眼儿我没看见外头有人。谁在恶作剧?还是试探?那段时间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入室抢劫案,还把一个壮实的男人脖子给抹了。
  刚转身,又传来敲门声,很重,砰砰砰,就像擂在脑袋上一样让人忍不住要发火。我挂上安全链条,开了一道门缝,气冲冲地问:“谁啊?”
  是他,拎着个布袋子,碎花布,脏兮兮的,里头装的会是什么呢?轻飘飘的,不像有钳子砍刀之类的器物。关键是此人,模样很古怪,尤其那头发,稀少疏落,细软,微黄,活像婴儿的毛发,熨帖在头皮上。
  “我找,呃……我找安师傅。”
  我的怒气冲冲吓住了他,他很紧张,站得笔直的身子在哆嗦,脚上穿着一双已经很难在市面上瞧见的那种军用黄胶鞋,裤子是两侧带白色条杠的蓝运动裤,这样的裤子我读中学时常穿,有两种,一种叫春秋裤,一种叫绒裤。瞧那肥大的裤腿,应该是绒裤。——要知道此时的节气已经过了夏至。他抬手揩了一下额头亮亮的汗珠。上衣的每一颗纽扣都扣着,从下到上密密实实。对,是衬衫,衣袖宽大,两侧开叉,前后襟都是半圆的,这种衬衫好像流行过,应该有个时髦的名字,嗯,蝙蝠衫,对。
  “你找谁?哪个安师傅?”我继续打量他,脑子里快速地过“电影”,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亲戚?母亲家的谁谁?妻子娘家的谁谁?老家村庄的?或者是某个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的被文学搞废了头脑的谁谁……
  “我找……呃,安昌河……”鼻梁很塌,鼻头是歪的,牙齿黄黑,说话有些漏风,是缺牙吗?嗯,门齿缺了两颗,一张脸上有很多黑黄的斑块和麻点,像一团好久没洗的抹布,在眼角和嘴巴边有很多褶皱,不过,他的额头倒是光洁,微微闪亮。
  “你是谁?你找他干什么?”我继续追问,我必须要知道他究竟是谁,这打扮,这神情,鬼知道是不是从精神病院翻墙出来的,或者通过扭曲的时空隧道从八十年代慢吞吞过来的。
  “呃,我是他的读者,呃……其实,是学生,徒弟。” 他在我射灯一样的目光里很窘迫,大概还没经历过这样的盘问,他变得更加结巴,嘴巴也更加漏风,那些话语不像是说出来的,倒像是吹出来的。
  我的读者?读者上门来了?说来悲哀,在我近三十年来的创作生涯里,这还是第一遭。我无法再犹豫了,拉开安全链将他让进屋里。他迫不及待地就等着这一刻了,我都没来得及叫他换一下拖鞋,他就轻飘飘地走过我,走到屋子中间,抻长脑袋东张西望,像一只迷了路的鸭子,接着从客厅到书房,每间房子他都要推开门,把脑袋伸进去探望一下。
  “你在干什么?找东西吗?”
  可惜他听不懂我奚落的语气,嘴巴里不时发出啧啧声。最后他毫无声息地快速地飘向我,——没错,他走路不带一点声音,的确像是在飘,而且飞快,像片树叶一样落在我跟前,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我,说,“哇,师傅,你就住在这里啊?”这话让我无法回答。他拎起那只脏兮兮的花布袋子,递给我,“师傅,我送给你的。”我拈过来,顺手放在墙角边的小茶几上,这漫不经心的动作让他很失望。
  “呃,茶叶,我送给你的茶叶,茶叶……”
  “过来坐吧。”我丢下他,进了书房,他也只得跟进来。我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书案的对面,示意他在那里坐下,而我则回到我的那把结实舒适的大椅子上,坐下,微微仰躺,目光滑过鼻梁,散落在那人身上,“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他扭头看了一眼外面,我知道,他在惦念那只口袋呢,不甘心没引起我足够的重视。他还是坐上了那只小椅子,局促地扯扯衣襟,抬头见我的目光还散落在他身上,他咧嘴憨憨一笑,“我,我……来看看你,师傅。”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我妻子打来的。每天的这个时候她都会从办公室打电话过来说几句关心的话,嘱咐我多喝水,站起来看看远方等。我打断她的■嗦,我说家里来人了,我的读者……妻子马上问之前见过吗?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惊呼一声,问我怎么敢把陌生人让进屋里呢?说要是抢劫犯该咋办?要是骗子该咋办?我说我对付得了,要她放心。
  放下电话我才意识到屋子里很安静,刚才我们的对话应该都被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果真,他越发局促起来,身上爬进了虫子似的不安地扭动,额头上亮亮的一片汗水,细软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前额。
  “有什么事情么?”我直起身子,微笑着指指水杯,“渴了吧,喝点水吧。”
  他回了个微笑,捧过水杯,说,“师傅,我,我……来看看你。”说着他把杯子递到嘴巴边吞了一口,开水太烫,洒了一手,这让他猝不及防,险些把杯子掉在地上。让我惊愕的是他竟然瞬间稳住了,把杯子搁回桌子,而且还把嘴巴里那口不知道多烫的开水咽下了肚子。他的手被烫红了,嘴唇也直哆嗦,眼中噙着泪水。我的心头一阵颤悠,不忍目睹,装着翻找什么东西,埋头于书案上的一堆纸片。
  过了好一阵,等抬起头来,见他已经端坐,额头上的汗水抹去了,双手贴身放在桌下,正面带微笑看着我。
  “你都看过我什么东西?”我问。
  “神风拳。”他微笑着回答,声音嘶嘶的,他在竭力制止漏风。
  “神风拳?”这是个陌生的名字,我好像没写过这样的东西吧。
  “神风拳。”说着他抬手做了动作,像招手,一下一下,“呃,神风拳二十八式。”
  我看着他,一时没有言语,那是什么东西?他要不是找错人了,就一定是脑子有问题。我看他比划的样子,坚定了他脑子有问题的想法,我得想办法尽快让他离开这里……
  “神风拳二十八式。”他停住比划,惊奇地看着我,“你忘了?一九八五年第三期《武林秘籍》。”
  武林……秘籍?我拍拍脑袋,想起来了,“哈哈,对,神风拳二十八式……”
  他笑了,一脸的皱纹更加不堪。
  “我就学你的拳。师傅。”他说,他竟然不结巴了,漏风也好多了,瞧他的样子已经放松了,不再那么紧张,“我一直想来找你,师傅,想受到你的亲自指点,师傅,让我给你磕个头吧。”他飞快地站起来,推开身后的椅子,扑通一声跪下,砰砰地磕起头来。我一时还没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响亮的声音叫我头皮一阵发麻。他真在磕!还在继续磕!砰砰砰!我站起来快步走到他身边,见他撅着屁股,脑袋在地板上砰砰地敲,那场景让我想到清明的墓园祭奠。
  “你干什么啊?”我踹了他屁股一脚,吼道。
  他停住了,歪头看着我,我脸色一定不好,他被吓住了,惶恐地站起来,摸摸屁股,搓搓手,又结巴了,漏风更厉害,艰难地把话从嘴里嘶嘶地吹出来:“师傅,我,呃……我来,来向你谢师……”
  “你谢我什么啊……真是怪胎!”
  “呃,神风拳,呃……二十八式。”他说。
  这究竟算他妈的怎么回事?我不得不回过头去仔细思考这个问题。二十五年前,我是个刚学写作的毛头小伙子,一身荷尔蒙,一脑文学梦,每个深夜都花在了写伟大的小说和诗歌上头,然后上午去邮局投稿,下午期盼有来自于编辑部的好消息突然而至。几乎每一篇东西我都会同时投好几家刊物,甚至连音乐杂志和体育杂志都不放过,我深知广种薄收的道理,终于有一天,我在收到无数的退稿信之后得到了一封约稿信。
  
  约稿来自《武林秘籍》。这是一家专门登载武林秘闻和武术套路的刊物,偶尔也会在刊物末页连载一点武侠小说。记得我投给他们的就是一篇武侠小说。那时候真是什么都写,诗歌,散文,小说,言情的,武侠的,历史的……天马行空,胆大极了。编辑在约稿中首先肯定了我的文字功夫,其次是想象力,说很丰富。他说现在文学作品不太好用出来,建议我用丰富的想象力给他们编“拳法”。我接受了这个建议。我仔细翻阅了几期《武林秘籍》,晓得了怎么制造招数,如何开式,如何收尾,以及这套拳法的由来,目前“我”是第几代传人,如何想要为“中华武术大家庭”增光添彩,包括各种在演练中需要注意的事项。我还画了草图,一招一式,为了想出“神风拳二十八式”这个神奇的名字我花了整整一夜,然后厚厚一大摞寄走了。
  没过多久,我收到了一笔丰厚的稿酬,还有几本样刊。我被我编造的拳法给吓了一跳,老天,他们根据我画的草图进行了重新加工,就像广播体操图那样有模有样。要是有人跟着练会咋办?会不会被人看穿是瞎编乱造的?在短暂的惶恐之后,我又开始了编拳,还编了一套棍法和一套剑法投寄给他们,他们说留用,结果没用出来。我就转投给了《武林风》和《武术》,结果石沉大海。随即我就对那些东西失去了兴趣,像理想一样,把它们和青春一起遗失在了遥远的身后。
  现在,突然来了个陌生人,称呼我为师傅……他重新回到了椅子上,我也回到了椅子上,我们相对而坐,中间隔着宽阔的书案。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因为我露出了和蔼的笑容。我不该那么对待人家,他应该从很远的地方来,而且老实得近乎呆傻BJZ+WF2fEBWfacb4qA+REtOUa1bRUVx5GBy9F6b6x3I=,对我处处小心翼翼,我随便一点小小的不高兴的举动都让他感到紧张和不安,他看我的眼神里始终闪耀着崇敬的光环,只要我肯把目光移到他身上,他立刻就会奉献出一张献媚的满是褶皱的笑脸。
  “你怎么会学那拳?”我想就几个我感兴趣的话题跟他交谈完毕之后,就客客气气地把他送走了。
  “呃,师傅——”这话题看样子也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的眼睛在发亮,微微偏着脑袋,悠远的目光抵达了那久远的岁月:春天,阳光,少年……
  “那年我十六岁,我生病了,去县城医院治疗,医生说我活不了多久,我妈很伤心,要在我死之前多给我些好东西,她给我买了冰激凌,新衣裳,可是我很伤心,我很快就要死了……”瞧他那皱巴巴的令人生厌的肮脏的脸,潮湿的忧伤的神情,我以为这一段叙述会很长,我必须耐心一点,我调整了一下坐姿,手指间把玩一支圆珠笔,它灵巧地在我指间飞舞。“我们路过电影院,我说妈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吧,我妈说好吧我苦命的儿子。我就跟我妈进了电影院……”接下来应该是怎么看那场电影了,坐第几排?身边是男还是女?电影内容?放映途中就不要出岔子了吧,然后赶紧从电影院出来吧,如果出电影院后还没扯上正题,我就没办法不打断他的讲述了,我可不想把整个上午耗在听一个傻子的絮叨上。
  “电影放的是《少林寺》,我看觉远都要死了,结果还活了下来,而且还杀掉了敌人,报了仇……”我从这段话中看到了希望。果然,他瞟了一眼我手指间飞舞的圆珠笔,马上抬起眼睛,咬了咬嘴唇,目光也变得坚毅起来,“出了电影院我就跟我妈说,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要练武!我妈问我怎么练,去哪里找那么有本事的和尚师傅?我说我去少林寺,我妈不准,说那多远啊,你只怕还没走到就死半路上了……”是啊,这倒是个问题。马上那本登着我的“神风拳”的《武林秘籍》就该出现了。结果等了很久,其间他和他妈妈发生了激烈争吵,他负气要逃跑,他妈妈死死拽住他,向路人哭诉他们的遭遇,然后大家都劝他,让他放弃去少林寺练武的想法,一个路过的邮递员从自行车筐子里拿出一本书递给他,说用不着去少林寺,里头有好多现成的拳法剑术。
  “我拿着那本书,呃,拿着那本《武林秘籍》跟我妈妈回了家,一个通宵我就读完了,第二天早上我选了‘神风拳’开始练,我觉得那是最厉害的拳法……”
  我看着他,不敢问话,他在专注于他的回忆,他回到了旧时:一个拿着《武功秘籍》的孱弱少年,在一个露水滴答的清晨,金色的阳光从远方的庄稼地里涌起来,他苍白的脸像一尾浮在波光里的鱼……他翻到“神风拳”,用石子压在身旁的地上,开始了演练,一招一式,甩腿,出拳,挺胸,正视前方……他的眼中有激情,有坚毅……我不愿再往下想了,我突然想到了“残忍”这个词。
  “我练的时候他们都来看,都觉得好笑。后来他们都不笑了,他们习惯了。” 他继续说,我惊异地发现他的脸上没有懊悔,没有愤怒,甚至都没有失望,反而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光泽,幸福的,激动的,“后来他们都惊奇了,都觉得我应该感谢你,师傅!我妈妈,我爸爸,还有我奶奶,他们觉得我应该找到你,师傅,给你磕头道谢。”
  “这个……啊,怎么啦?”我不自在得很,浑身痒痒,冒虚汗,我觉得他在说假话,不,是反话。
  “你看,师傅,看我——”他张开双臂,摇摆着身子,左右瞧着自己,然后抬眼看着我,“看见了吗?师傅?”
  我不明白。
  “医生说我顶多活三个月,半年我都没死啊。不但没死,反而我还壮了。”他嘿嘿地乐,笑容爬遍皱褶,黑黄的斑块和麻点开始消散,“好多人来看我,他们还跟我学打神风拳,结果都没耐心,没练几天就不干了。我坚持打,一早一晚,还有中午,比三顿饭还重要,结果……嘿嘿,我现在还活着呢。”
  在他看来,神风拳不仅没有害他,反而成了他长寿不死的保证。不管怎么说,这终究是件好事。我松了口气。
  “我一直叫我爸妈跟着我练,他们始终不,结果我到现在还活着,他们早死了。”他忧伤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为他们的不听忠告惋惜。
  “那个拳法……嗯,那个神风拳究竟咋样?”我突然发问,我知道他活到现在有很多原因,诊断他夭寿短命的那个医生要是庸医呢?或者某一剂药物发挥了特别功效?那么——那个“神风拳”还给他带来了哪些变化呢?比方说碎石断砖?
  “凶得很!”他生怕我听不懂,忙换了词,“厉害得很!”他眉飞色舞起来,“师傅,我没给你丢脸啊,真的,很厉害……”
  “很厉害?”
  “嗯。”
  “会很厉害么?”
  “真的。”他对我的怀疑很吃惊,“师傅不知道?”
  “呃,这个……”我迟疑了一下,继续把玩手指间的那支圆珠笔,说,“你给我打一遍看看。”
  “我就是来这里打给师傅看的!”他很高兴,站起身子,挪开椅子,装模作样地下蹲,手掌下压——
  “场地够嘛?”我问,“会不会太窄了?”
  “够了,师傅,我在床上都可以打一套。”他在努力克制兴奋,避免影响自己的专注,他动了起来,甩手,前一下后一下,然后踢腿,站定身子,出拳,收拳,竖掌,出掌,收回来,再出掌,转动身子,收回手掌,握拳,出拳,拳变掌……哦,老天,这就是我创造的拳法?演示出来怎么这么不忍目睹,简直让人无地自容。
  好在他很快就打完了,收拳,耸立身子站在书案前,等待我的评判。
  “嗯,很好。”我说,圆珠笔继续在我指间飞转。
  得到夸奖,他很高兴,揉揉那枚歪鼻头,咧嘴嘶嘶地笑,露出褐色的牙齿。
  “你挨过打吗?”我突然想到个有趣的话题,“你被人打败过么?”
  “嗯。”他点点头,“我练拳的第三年,我去找镇上一个高手过招,被他打断了鼻梁,还打掉了牙齿。”哦,他的歪鼻子和说话跑风是这么得来的。这似乎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他的脸红了,垂下脑袋,像个害怕挨训的孩子一样翻眼观察了一下我的表情,见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放心了,微微抬起脑袋,说,“不过,我去年去找他,他都不敢跟我打了,他说他认输了。”
  
  我感到奇怪,怎么可能呢?猛然间我明白过来,嗯,有可能,我漫不经心地问,“你被他打败的时候他多大年纪?”
  “五十多吧,比我爸爸大一点,呃,他外号叫张大锤子。”
  我笑了,那个叫张大锤子当年五十多,去年应该多大岁数了?别说过招,走路怕都成问题,他早就被岁月打得溃不成军了。我向他翘了一下大拇指,戏谑地称赞道,“徒儿真不错,没给为师的丢脸!”
  没想到他高兴得差点要蹦起来,一转身他不见了,去了外面,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拿着那个布袋,他从里头拿出一个纸包。
  “我自己亲手做的,师傅。”他嘶嘶地说,丰收了似的脸上的褶皱里都填满了笑容,谄媚地看着我,“师傅,我家有个茶园,我每天除了练神风拳就伺候茶园,好多年前我就想给你送茶来了,那年差点来成。师傅你看——”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衣裳,“这就是那年我买的新衣裳,一直没舍得穿,现在穿上了,来给师傅送我亲手做的茶叶,那年……”
  哦,老天爷,他又要开始喋喋不休了,我探起身子,招着手:“好好,放这里吧,为师一定好好品尝,谢谢你啊!”
  我的客气激起了他对我的亲近感,他好像已经不畏惧我了,他突然提出,“师傅,你再教我两招吧!”
  “教你两招?”我想起了曾经编造的那几套拳法棍法和剑法,早被丢进岁月的垃圾桶化成了尘埃,我都懒得去回忆最后一次见过它们的残页碎片是在什么时候。这么些年,我一直在纸堆里混日子,小说、剧本、中小学教辅材料、建筑、营养、美容、钓鱼、野外生存……什么来钱编什么,整天忙碌得连锻炼都是在跑步机上进行的。我摇摇头,不无遗憾地告诉他,“我没什么教你的。”
  “就没绝招?”他不相信,眼珠子提溜一转,小痴大黠似的嘿嘿一笑,“师傅没留一手防徒弟?”
  “防徒弟?”我大笑起来。
  妻子又来电话了,我拿起话筒忍俊不住,真想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她。
  “你笑什么?他还在咱们家?你怎么不把他送走?看样子你们谈得很开心啊?快让他走吧,我的眼皮直跳,心头惶惶的,老是担心要出事。”妻子很焦虑。
  “没事。”我终于止住笑,告诉妻子,我很快就会把他送走,因为我还有事,“而且——”我看了他一眼,“估计他也很忙的,谁?我徒弟嘛。”放下电话,我又忍不住笑起来。
  他陪着笑,边笑边说,“我爸妈给我讲了个老故事,说老虎是猫的徒弟,猫师傅防止老虎徒弟害自己,就留了一个绝招没教它。后来老虎以为自己学到了所有本事,一天肚皮饿了要吃猫,猫一下子爬上树,老虎就没办法了,干瞪眼,因为它没学到那个绝招。我爸妈教育我要虚心学习,说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更有强中手。”
  我揩掉笑出来的眼泪,捡起掉在地上的圆珠笔,告诉他,我没留什么绝招。说到这里我忍不住又笑起来,“真的,我所有的本事都在那些招数里,你不都学会了吗?我看你打得挺好的。”我止住笑,看着他,“现在好啦,你也见到师傅了,谢师茶也送来了,谢师头也磕了,我该送客了,要知道为师的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我强忍住笑,站起来准备送客。
  他顿时显得忧伤起来,脸上露出了离愁,眼中闪动着依依不舍的泪光。
  “就这样吧。”我虽然感到惭愧,觉得自己可能太过分了,不过我必须这样。那所谓的“神风拳”不过是年轻时候编造的骗人把戏,尽管眼前这人很认真地练习,尽管还对他的生活和生命产生了巨大影响,但是我没法子把他和自己真切地联系在一起,再下去会更加无意义,会更加使我感到惭愧。惭愧?有必要吗?他压根都没认为我欺骗过他呀……我的心情很复杂,烦乱起来,我得尽快把他送走,让这荒诞的故事结束,我得赶紧恢复平静的生活,像往常一样喝茶,写字……
  “师傅……”他颤抖着声音叫我,眼泪滴落下来。
  “好啦,好啦,别这样,你就当从来没见过我嘛。”我本来想好好安慰他两句,觉得不行,那样大概会让他感觉到我对他很好,反而滋生感情,于是我沉着面孔,“有必要这样吗?”
  “师傅……”他拿起那只布袋,刚折身准备离开却又突然回身,泪汪汪地看着我,“我还有个事情,师傅。”
  我只得停住送他的脚步,看着他。
  “我收了些徒弟……”他嘶嘶地说。
  我忙摆手,“那是你的事,我没功夫管这些。”说着我伸伸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我想跟师傅过两招。”他扯起衣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揩揩多泪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后退两步,回到我的椅子跟前,小心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突然让我感到害怕,我问话都结巴了,“你、你什么……什么意思?你来找我打架的?”
  “不是打架,我哪敢跟师傅打架呢?我想跟师傅……呃……跟师傅、呃、呃……”他抬手捋捋额头上的头发,眼珠子不停转动,他在为找到合适的词语绞尽脑汁。“切磋。”他终于想到了那个词语,为之很高兴,脑袋仰了起来,热切地看着我,渴望我的应允。
  “不行。”我的态度很坚决,除了好多年前因为醉酒了跟人斗殴过一次,我还从来没跟人打过架,那次斗殴我被揍得很惨,被打得酒都醒了,呕吐了,下巴颌上还缝了几针。
  “就一招,师傅,来,师傅,就一招。”他摆了个姿势,抻在前面的手向我招着,有点成龙的味道,脑袋不停地点,也有点成龙的味道,像勾引,更像激将。
  这个家伙!我差点就愤怒地跳出去了,我真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撩翻在地,这可是我的家,而他这个样子,傲头傲脑地完全像个八十年代在街头上惹是生非的小蠢货。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能, 也不敢。我对眼前这个家伙一无所知,他可是练了差不多三十年的“神风拳”,一句谎话连说三十年也早成真理了,鬼知道那个瞎编乱造的拳法又潜藏了多大的威力呢……
  “呃,师傅,你就把绝招传授给我吧。”他涎皮赖脸地跟我磨蹭,原来他压根都不相信我一早的话,始终认为我留了一手。“好吧。”我故作沉思状,随即咬咬牙关,像做出一个大决定似的点点头,“嗯,既然你这样好学,为师的就把最后的绝招传授给你吧!”
  我懒得顾及他此刻什么表情,我得赶紧想出那个绝招是个什么招数,好快点把他打发掉。终于想好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倒还真不是件难事。“看清楚了!”我说,“我只演示一遍!”
  他忙着点头,紧张地看着我,眼睛都不带眨巴一下。
  我展开双手,像小鸟翅膀一样上下扑飞,然后卷回到腋下,推掌出去。完了,就这样。他看会了,只是有点疑惑,不相信这么简单。那么为了增添复杂程度,让这个招数真实可信,还得来点儿“注意事项”,也就是我们常在武侠小说里看到的“心诀”。
  “要深呼吸,深呼吸,感到把宇宙之间的所有能量都吸进了身体,然后要像电流一样把这些能量运送到手臂上,运送到手掌上,如果你感到手心发热,就可以发功了。”我一边说,一边站在他的对面做着示范。而他,则无比虔诚地低垂眼帘,做静心安神状,站直腰身,双手展开,鸟翅一样上下拍动,同时呼呼地使劲吸气,吸那宇宙之间的能量,在收回双手的时候,他闭紧了嘴巴,脸涨得通红,看那聚精会神的样子他正在把呼吸到的能量运送至手臂……
  “嗯,对,发功出掌!”我说着推出了双掌。
  他的样子让我很担心,他还在憋气,还在运转那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能量,因为憋气太久,他浑身颤抖,面色苍白,额头上那细软的毛发全被汗水濡湿了。
  “你得发功!”我在他的面前不停地往前推掌,示范,吆喝,我生怕他憋晕过去了,那才叫倒霉呢。
  他微闭的眼睛猛地一瞪,发功了,推掌了。“嗨!”他嚎叫一声,呲牙咧嘴,像墙角边突然蹿出的恶狠狠的野狗。
  一股凉风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喘息着,身子摇摇晃晃,“这招太厉害了,谢谢师傅。”他的声音直哆嗦,他看起来很虚弱,他抓起那只碎花布袋子,摇摇摆摆,像个醉汉一样出了门。就在我准备关上房门的时候,他再次向我表示感谢,“师傅,等我练好了这招,再回来找你。”
  “嗯,好吧。”我关上门,回到房间,坐回到椅子里,想着发生的这一切,真是好笑。可是我笑不出来,我突然感到不对劲,我的胸口憋闷,出不来气。电话响了,铃声急促,一定是妻子打来的。我想伸手去拿电话,发现手根本动不了,剧烈的疼痛由手传遍全身,我低头一看,顿时毛骨悚然,我的双手死尸一样正在肿胀……
  对,如你所知,我遭受了重创,两只手臂折断,肋骨也断了几根,内脏血管破裂,差点丢掉性命。虽然我活下来了,医生说可以恢复如初,但是一想到以后——他说他还要回头找我,我就不寒而栗。
  
  责任编辑 盖艳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