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现代备忘录
2011-01-01萧勤霍刚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1期
中国第一个抽象艺术团体的诞生
现代艺术在中国发展的历史不能算长,但碍于诸多主客观因素的影响,造成了各色各样的传说充斥其间,却无涉于史实呈现的吊诡现象。尤其在台湾,缘于种种形势条件,除了前辈耆宿以及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少壮派艺术家被大书特书之外,现代艺术运动风起云涌的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似乎有被架空低调处理的嫌疑。这段“历史断层”中,几乎所有在艺坛占有一席之地的个人、团体、运动,都在缺乏人证、物证的窘境下,被有意无意地神话化、传奇化,进而显得疏离异化,益发暧昧模糊。其结果是断代史盈溢着无知与误解,以致诸多代表人物被人提早请上供桌祭奉,有名而无实。李仲生、东方画会、八大响马、龙江街防空洞画室,莫不是采样的实例。
本文不愿导果为因地着墨探究偏颇局面形成的繁复背景,只希望本着田野调查的精神,实际采访当事人,以口述历史的方式,呈现一段围绕着“东方”发展递嬗的历史。本文主旨不在翻案,但求尽可能地传真再现当初的境况。
“东方画会”的创始会员,亦即何凡口中的“八大响马”,除了萧明贤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外,其余都是逃难来台的外省子弟,不是流亡学生,便是职业军人。经历了颠沛流离之后,来到人生地不熟而又物资匮乏的台湾,身体精神的疲惫苦闷抑郁,不足与外人道。于是,一如中国史上乱世中的知识分子,转向文艺创作以明志抒情,因之精锐尽出,成功地扭转了最坏的时代为最辉煌的时代。
因缘际会,由于钟情创作和求知若渴,这批青年才俊不约而同地应李仲生的感召而齐聚一堂,并奉其为终生的艺术导师。然而这群年轻气盛的学子,误会恩师力倡革新的前卫创作精神,乃是对其成立画会团体以付诸具体行动的默许,殊不知李仲生目睹挚交画友黄荣灿因莫须有“匪谍”罪名惨遭枪决,何其畏惧贸然行事将诛连无辜。
其实,东方画会的成立并不顺遂,曾经过了一波三折。一九五三年,第一个拜于李门的欧阳文苑首先发难,在课堂间提出此议,李仲生乍听仿佛充耳未闻,岂料等到例行评图时,却冷不防地当众杀鸡儆猴地对这位大弟子说:“你这画的确是画得不错啦,那下回就别来了吧!”一个表态就换来开除的欧阳文苑,到底是羞怒难堪,以至于当吴昊和夏阳尾随到空总宿舍去探望他时,只能噤声不语地陪他生闷气。良久之后,若非及时找到了防空洞画室,赌气相应不理的“老大哥”,不知是否还会回头归队。
第二回“起义”是一九五五年的夏天,这回轮到夏阳出面,代表同学向“李Sir”提出组织画会的企划,并呈上一篇盛气凌人的宣言。这篇据悉“口气很大”的文案,使得猝不及防的李仲生当场腿软蹲下,再承受不起。于是,他明白再拦不住学生们的率性而为,顾不得留下地址,说走就走。李仲生借口养病迁往员林,徒留下如期登门上课的学生,错愕而不敢置信地发现李门深锁,再不得其门而入。此议亦从而作罢。只可惜那篇洋洋洒洒的宣言原稿,因存于吴昊家中,不幸在日后遭无情祝融吞噬。
一九五五年除夕,为了庆祝萧勤考取西班牙留学,一群人齐聚于陈道明家中欢宴,酒酣耳热之际,从来未褪色的雄心大志又再度扬起。旋即嫁作人妇而始终未加入“东方”活动的女同学刘芙美当时也在场,她曾很女性地提议以“缘”命名团体,而她也确认,一九五六年元旦的仙公庙之游,便是东方画会成立的时空所在。有趣的是这段重要轶事,背后虽注明“一九五六年元旦摄于台湾台北仙公庙”却如一张失焦的老旧黑白团体照一般,其余人都因年代久远而不复记忆。
由于连续入选高级别展览,设立画会的行动延至一九五五年十一月下旬才进行。在陈道明家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决定采用霍刚建议,命名画会为“东方”来推动现代艺术,并据以申请当局核准。申请成立画会遭“内政部”驳回,原因是根据“戒严时期人民团体组织法”之规定,同类性质团体不得重复设立。既有“中国美术协会”立案在先,成立“东方画会”的计划只有作废,改弦易辙地以办“东方画展”取代原议。想来应是上天疼惜,保佑这群天生浪漫的初生之犊,没有因此被扣上“结党营私,意图颠覆”的大帽子而下政治狱,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东方诸子凭借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堂-吉诃德精神,在台北《新生报》新闻大楼XouvaddEetbxDPEc7AI+ihUAPPP8JUwO5d+c4wyc95A=举办了第一届“东方画展”。较之“五月画会”事后追认同年稍早于五月间举办的学生联展为“第一届五月画展”的略嫌生涩牵强,首届东方画展则开出了几项最大的先例:同时在巴塞罗纳展出及首次引进西班牙艺术家“真迹”共襄盛举。一九五五年除夕,曾经因留学在即而在签名加入东方画会时略有迟疑的萧勤,此时在异国以最具体的行动昭示协助东方画会达成一切目标的决心。展出内容的震撼,激起了艺文界的热烈回响。何凡戏称这群人——欧阳文苑(智,亦作志)、李元佳(水乔)、夏阳(祖湘)、吴昊(世禄)、霍(学)刚、萧勤、陈道明、萧明贤(龙)——为“八大响马”,而打响了宣传的第一炮,报刊杂志继而争相报道,《自由青年》杂志甚至以其合照为封面,为当时的展览留下了最珍贵的文献参考。
与今天艺文界中“井水不犯河水”、自行其是的冷漠相比,当时文人们自动前来共赴盛会的事实,反倒近似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首展开幕当天,诗人纪弦当场朗诵诗为贺,开启日后商禽、张默、辛郁、洛夫等现代诗人与“东方”成员一度过从甚密的契机。而这个诗与画的结合,之后因娶女诗人古月为妻的后期“东方”会员李锡奇的穿针引线而益发巩固。
前几届促成了文艺大融合的东方画展,其中还涉及了一位鲜为人知的早天才子,此即台湾政坛人物施明德的兄长画家施明正。施明正矢志支持一切非主流活动,尤其是艺术。回回开幕,他都不请自来,穿着笔挺的燕尾服,戴着刷白的领结、手套,风度翩翩地担任招待。当他不再出现在会场之时,也是他锒铛入政治狱服刑多年之始。
如此而往十五年间,“东方”在海内外举行了数十次展览,但令人遗憾的是,众人最盼望能有所回应的恩师李仲生,却始终未曾踏进会场~步,未尝发表一篇文字评论或有任何声援。随着萧勤的脚步,李元佳、霍刚、萧明贤、夏阳相继离开台湾,而欧阳文苑、陈道明因故创作中辍,致使“东方”的第三任会长吴昊独刀支撑得吃力,终于在一九七一年第十五届展览结束后,基于已完成时代使命之由,正式宣布画会解散。
思考型的创作者,少不得据点切磋砥砺,追忆起成就“东方”诸子的三大地点,除了李仲生安东街的画室较为人知外,还有龙江街的防空洞和景美小学的大礼堂,一样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
一九五二年,夏阳、吴昊、欧阳文苑的在台空军“总部”同袍尚永茂,体谅三人皆无适当作画处所,将职务托管的防空洞库房交予他们使用。约三十坪大的防空洞,接来路灯照明也是宽敞的画室,不仅成为许多文艺人士变艺术梦想为现实的地方,也是“东方”诸子经历多项人生大事的现场。几人的罗曼史都在这里上演,尤以吴昊的最完整。八年的防空洞岁月里,吴昊因提水结识发妻,在此接受朋友祝福文定,开派对庆祝结婚生子,与死党淌泪哭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辛酸
收回防空洞的通知叫人措手不及。一声令下,一九六。年的一天,几个人实在找不到地方储放成捆“东方”诸子画作,只有狠心地放把火烧掉了整批历史的证物,再找不回。成堆的易燃物在密闭的洞里闷烧,始米斗未及的他们匍匐贴地爬出,真是身心俱焚。而昔日为“论战之所”的景美小学大礼堂,与防空洞一样,最后也惨遭拆除。
然而景物虽全非,人事却依旧。东方画会老前辈之情同手足最教人动容,四十多年的变迁几何,至少这点不仅未尝改变,甚且历久弥坚。一次在日本米斗理店和夏阳、吴昊谈李仲生旧事,一时百感交集的吴昊,刹时语塞泪眼婆娑,夏阳不知何以为对,只有紧紧握住老友的手,一式地老泪纵横。诗经有云:“执子之手,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以为约定一起老去的坚贞浪漫,岂料如今具体呈在眼前!言之怃然,不禁也“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起来……
防空洞、景美学校、李仲生、东方画会可以不复存在,但是历史不能以此为借口而略过这段不提,任其化为神话;这不论是什么原因都不足以构成充分的理由。东方画会,这个有情、有义、有美、有感的团体,是不该也不能被淡化、淡忘的。笔者以为直到目前为止,历史恐怕还亏欠它一个适切而公允的评价吧。
萧勤(1935~)
在数十载探索与实验过程中,持续与宇宙中的“二元”现象对话——对形式之有与无、物质与精神、内涵与外表、阴与阳、虚与实、象征与写实、抽象与具象、大与小、动与静等宇宙二元进行探讨,艺术问题与人生问题一般,亦无绝对答案。萧勤的作品中无论是早期的“禅系列”,或是“度大限系列”乃至“永久花园系列”,画中生动的气韵、无限延展的空间,均充塞着圆熟与洗炼。
霍刚(1932~)
自1964年离开台湾,带着东方的精神,投入西方艺坛的瀚海中,三十余年来,不曾放弃或改变。他用四十年来对生命不断思索后的感悟与了解来画生命。而生命之于他,是一个单一而独特的存在,是连绵不尽的宇宙中一个个人声音的乍现,较之于无限,虽小但骄傲地以一种自我肯定且明确又顽固、不屈不挠的方式存在。此外,艺术作品中表现出单一及全体、部分与完整之间不可解的关联。他善于利用坚韧而又理性的几何图像符号为绘画语言,这些几何图形充满创造力,而又不断地更新,使得他的作品呈现一种谜样的感觉,表达出独特的“东方意境”。
夏阳(1935~)
纵观夏阳四十多年艺术创作的脉络,大致主角是“人”,而“人的存在现象”,就是夏阳一贯思想的呈现和讨论的课题。不论是在巴黎时期淘炼出来的“毛毛人”——暗示自己与所处的巴黎社会之间的疏离,或是移居纽约后的“飘飘人”——表现人对环境的无奈感与被动性,以至于近年来将幻影人生的触击和历练伸展到宗教民俗的范围去,发展出“新中国毛毛神像”。
吴昊(1932~)
从台北安东街画室、东方画会阶段的油画创作、现代版画会以来的版画,到1975年以后重拾油画创作,吴昊的作品横贯现代绘画运动与乡土运动,发展其独特风格。早期油画线条流畅,运用“自动性技法”,惟其作品多已毁于火灾。其版画作品多以木刻着手,奠下其黑色线条结构的风格。1980年后已少见版画作品,而重在钻研油画新意,以毛笔画轮廓,背景缤纷晕染,画面欢愉、富足、吉祥。题材从早期的童年回忆,以“装饰的老虎”等入画,至违章建筑系列,到近期的“花”、“小丑”取材生活,个人风格鲜明。
李锡奇(1938~)
1973年以前画风多变,早期作品深受超现实主义的影响,这期间作品尝试以中国赌具为素材的“本位系列”,主要为木刻版画、织物拓印。而上世纪70至80年代其创作意念是从中国草书入画——纯粹线条的构成,再以喷漆、压克力等媒材融入其独特的现代艺术语录,是为“大书法系列”。到上世纪90年代开始以中国传统材质——黑漆,表现深沉厚重、古老悠久的历史情怀,名之“郁黑系列”。近期进入民间图象符号,以拆解、并置、融合等手法,善用各种媒材,使传统媒材述说现代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