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翊峰小说二篇
2011-01-01高翊峰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1期
人形笼
梅子披着一件丝织浴袍,胸前处绣印了蓝色的河流,下摆处则有黑发髻武士对河弄枪的图像。她推开日式木扇门,一爿、两爿、三爿,滚轮嘎嘎,将门收纳成一堵墙,接着,褪去凉鞋迈上和室房。
和室房有六坪大小,榻榻米的中央摆着一张长方型木桌,桌面的四个周边有小水沟般渠道的凹槽。
每回盯着木头被凿空的深处,梅子总觉得这木桌重得不可能被搬动。
这时,厨房的光良师傅在木格纸门外问声:“准备好了吗?”
话一问完,光良师傅便扶着高高的滑稽的白色厨师帽,摇晃着两瓣危危抖动的脸颊赘肉,以膝盖磕地滑进和室房。他细长带勾的眼睛如老鹰般,在木桌上空盘旋,眯眯眼锁住了什么,便缓缓降身,单爪捉去桌面上的细微木毛白砂。
师傅几番打量梅子身体之后,问说:“身体洗干净了?”
梅子点点头,松开绑在腰际的布带,掀开右半边遮布,再拉开压藏内里的半边布瓣,将浴袍撩落肩头。流水颜色的布料由上落下,升起一对饱满如肥月的臀肉。在吊灯的探照下,光滑如纸卡的股丘皮肤,映出亮丽,也衬出阴影。最后,浴袍像条溜溜的鳗鱼,自梅子的指尖滑开。这瞬间,她浮露出全身嫩白的肌肤,没有遮掩。一具干干净净的身体,赤裸裸的,一块私处的软骨隐隐托出方形的肉台,白皙皙的,没有一根耻毛。
梅子刷刷双臂,打了两个寒颤,呼呵热气,原地蹬了两回踮脚跟的热身动作,像一只毛被剃得精光的绵羊,没有疼痛,就是冷了些。
“会太冷吗?”光良师傅一边说,一边抹去额头的油汗。“温度好像跳来跳去的……”
梅子察看冷气机上的温度显示,十八度,说,“还好,没关系。”
“那就准备上菜了,客人已经到大厅了。”光良师傅跪在榻榻米上说,两手收折着浴袍。三两下,蓝色的河流被折了一半,武士们也无法隔着河流怒视对方了。
梅子拍拍没有分毫硬质死皮的脚底,上了木桌,坐身,慢慢平躺。
好冰啊!梅子忍着,只有哆嗦冷悸。
慢慢地,木头的温度在梅子背部的皮肤上,如同倒地的水般四向晕开,直到她眼睛适应了直直刺来的灯光之后,那温度才变为暖和。
“光良师傅,冰块来了。”
门口传来的声音,是厨房的新学徒白仔。
白仔杵在门外,拎着两木桶用手凿开的不规则碎冰。好几道汗水从他的短袖口钻到手肘,滑到握把的拳头顶端,像几颗清透的水的眼珠,瞧看桶里的碎冰。
和室房里没有回应。光良师傅从梅子脚边绕到头顶,抽出腰袋里的长柄梳,掂高她的后脑勺,勾出长发,梳直之后,将一头油亮海菜发摊成一面会骗来光亮的黑扇子。
“白仔,冰块拿过来。”
听到这声吆喝之后,白仔踩下两脚软鞋,走进和室房间,趋前供上两桶碎冰。走过梅子身边时,白仔两眼一直都落焦在光良师傅的直视视线里,没有移动一丝一分。
光良师傅接过木桶,沉沉厉声说,“去把菜端上来,问清楚,是流水这问的,不要又拿错了。”
嗯,知道!白仔躬着身,急急步出和室房。在白仔转身转脸的同时间,梅子都盯着这个新学徒,她猜他一定不敢正视她,果然,他连斜个眼都没有。
梅子才稍微收颏探眼一下,光良师傅又沉沉出声:
“梅子,不要动,头发刚梳好。”
梅子没回话,紧紧抿着唇,直视天花板。眼前,三组复古的吊灯,等距离地平躺在天花板上。咚隆隆咚隆隆,冰块撞击着木头。灯匣背后的黯淡处,有颜色深浅不一的桧木纹路。咚隆隆咚隆隆,冰块继续撞击着木头。
这时,梅子想起来那个国语有很多卡嗑哆尾音的日本籍老板曾经说过:“这间餐厅的装潢,是最贵的木头,桌子是很难找的大浮木,不怕进水的,用久了还会有大海跟鱼的香味……”
梅子眼角瞄到提着木桶的光良师傅已游走过大半边桌子,进行到她腹肚的位置。咚隆隆咚隆隆,冰块不停地撞击着木头。碎冰从木桶里滚入桌边凹槽,撞击实木。梅子知道这些冰块的大小。咚隆隆咚隆隆的力道,可以穿透腹腔的,是大冰块,那只能搔到臀部皮脂的,是小块冰,而半大不小的碎冰,会撞进她刚用刮刀剃除耻毛的股穴,扰起看不见的皮肤刨伤,刺麻刺麻,最难忍受不动。
痒痛刚平息,隐隐的寒气四起。梅子十指、脚丫子、头顶与围绕在躯体四周的空气,慢慢被冰块冷冻,害她颤起满满毛细孔的鸡皮疙瘩。
“光良师傅,沙西米好了。”白仔在门外通知。
“好了就端过来摆。”光良师傅说。
橐橐橐,白仔的踩脚力道不大,但确实搔动了梅子贴在桌面上的肤触。她不敢再多移动一分,眼睛眨巴眨巴躲着刺眼的灯光。
光良师傅一口老派经验的腔调又追问了:“这问的客人到齐了吗?”
“还在庭院喝茶,柜台说,还要再等两个外国老板。”白仔说着,把盛着整齐排列的各色生鱼片的漆红木盘,轻放在榻榻米上。
“要等一下再摆吗?”光良师傅对梅子说。
“我没关系。”梅子翕动双唇。
她转动眼球瞄看跪坐在一旁的白仔。当两人视线彼此碰触时,白仔如惹了猫眼的弱鼠,急急躲避。
“白仔,你怕什么?”光良师傅说,“怕看啊,怎么在这里学做事……”
梅子想笑,但硬生生把嘴唇上打上石膏,好不抖动身体。
“什么鱼摆哪里记住了没有?”光良师傅说。
这会,白仔又变成像被人逗玩的猫,看着光良师傅,上上下下捣头。
“……到现在还怕看!来,你来上鱼……”
梅子一听见光良师傅要白仔上鱼,马上僵直视线,盯住天花板上一块很像鱼的木头纹路。没一会儿,那纹路真的变成一尾怎么都游不走的平扁鱼身。
白仔塞塞率率移动到木桌子的侧边。梅子一斜眼,刚好看见他的两道浓毛中央的黝黑眉心。梅子瞄白仔一眼,白仔就忙着逃开,接着,她自己也害羞起来,不敢多看,只剩耳边他碎碎诵念的口诀。
“鲔鱼是生命,在心脏;鲷鱼有力,在腰;旗鱼帮助消化,摆在肚子……”
尾随音起段落,一排一排切成扇状、月形、柳叶样的鱼片,像干季的蜗蝓群般黏在梅子胸脯、腰骨和胃肚的皮肤上。
白仔将这些五颜六色、湿软冽凉的鲜鱼生肉,摆得像是要祭祀神祗魂魅似的漂亮有型。
听到白仔念出鳗鱼时,梅子耻骨处传来一丝舒服的热晕。
她听光良师傅说过,鳗鱼是生殖力的象征,一定要摆在女体最干净的私处上。但,这时,她却觉得那刚从烤炉上取下、切分、淋上咸热卤浆的鳗鱼肉片,是一条温湿的舌头,就像昨个儿深夜,伏在她腹体下的学长,也引起这种湿热棉泥的触感。
日光灯喑喑滋滋。白仔小心拿捏不碰触到梅子皮肤的距离,沿着她的肩膀手臂大腿外侧,摆放花枝、鱼卵、鲭花鱼、蒸蛋种种握寿司,慢慢地把白净肉质嫩软的身体圈围。梅子闭着眼,不断追逐着黑色眼睑里,不停浮游走动的三块发亮光影。她倾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白仔的呼吸声。两者一慢一快,在闭着眼睛的情况下,梅子有点分不清,到底谁的呼吸快了一步、谁的慢了一拍。
梅子胸脯起伏,一阵氤氲的温暖气晕,正拨开碎冰升腾的冷气墙,靠近过来,但却没有亲上她的皮肤。她知道,那是白仔的手温,跟光良师傅那种春夏秋冬都偏冷的粗皮老手,完全不一样。
白仔的手上,还没有那么多被菜刀切伤之后痊愈的疤痕……师傅会手脚冰冷,白仔手心还会冒汗……有很长一段时间,梅子在一躺上木桌之后,就闭上眼睛开始比较,想象光良师傅跟白仔双手上的刀疤。
橐橐橐,一阵脚步声停在门外。
“师傅,客人到齐了,可以带进来了吗?”
梅子听出来说话的是柜台小妹妮妮。
“三分钟……”光良师傅说。
虽然闭着眼睛,梅子知道光良师傅现在一定会倾个几角度的厨师帽,两个眼珠开始转在她胸脯与私处之间,神情严谨地数算每一种鲜鱼片的分量,然后,不会多看白仔一眼,厉声交代说:“白仔,沙西米上好了,把筷子碟子摆一摆,客人一共六份。什么摆哪里,不要又弄错了……”
师傅走到梅子头顶桌边,把一朵朵花瓣花蕾粉红粉白的樱花,撒在那一头扇形的黑发上。
这种热夏,不是樱花开的时候,只不过,梅子听日籍老板骄傲地提过,在附近的山区,有一家花农,有办法一整年都开出樱花,提供给这家店。梅子猜他是有点吹牛,但梅子做了一整年,每回以身体盛菜时,都有漂亮的樱花,一朵一朵从师傅手中飘落,开满她黝黑黑的细发丝。
橐橐橐,一阵脚步声远离了衰弱了,接着,梅子用耳朵认出了筷子筷架、浅碗圆盘和汤瓢清酒杯的声音。这些高密度窑烧的瓷器,彼此接触,把房间里的空气撞得更加冷冽。忽地,就这时,闭着眼的梅子知道躺在天花板上的三盏灯光,被控制而渐渐调暗了。她睁开眼睛,一片漆黑,原本藏在眼睑里的亮块,在睁开眼的同时,反倒被一层黑布盖污了。
多眨几次眼皮之后,梅子才慢慢发现藏在两侧墙内的幽幽壁灯。
橐橐橐,乱如兽类蹄走的脚步声,笨重地杂沓而来,最后聚集在流水房的门外头。
“欢迎,请进。”妮妮说。
一位声调老成的男子说了一些梅子不懂的外国语,好像在介绍什么。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黑影,她猜那是欧陆某国的语言,曾经在学校的哪一问画室里听过,但怎么也听不懂。
沉暗昏黄的壁灯继续亮着,一时间,三盏吊灯在人声中乍然亮白。
一个男人说:“这间气氛不错。”
一个男人说:“今天的菜不少。”
一个男人小声问:“这桌不便宜吧?”
一个男人说:“坐、坐,坐。”
男人的对话和灯影一同杂交,生出眼前空气中原虫形体的浮游物,慢慢在视网膜上动毛爬行。梅子直盯着天花板,感觉有一刻钟时间过去,男人的对话声没有那么闹耳了。天花板的平滑木纹越来越靠近她。某种动物的眼睛嘴巴牙齿从纹路里出现。突然问,视野的左边右边都插入男人的手臂,或整齐扣着袖扣,或卷起袖管的。这些手打散了天花板上才刚刚成形的眈眈眼珠和尖锐牙齿。
一个男人说:“来,大家先干一杯。”
瓷器碰成堆的冽冽清脆钻进梅子耳洞里,些微几滴清酒水液,像是从路灯光圈里飞成线头的冷气水,黄黄白白的,弹落在她胸脯的中央,一滴一个冷。在炸开更细致的小水珠之后,清酒会在皮肤上变得温暖,然后,会传来一种米酿的香气。
一个男人说:“吃吃吃,不要客气,沙西米要新鲜吃。”
外国男人分别用不标准的口音说,谢谢!瓷筷咬合的声音此起彼落。
梅子再度凝聚眼力直视天花板,感觉也是一段时间过去之后,在耳洞里追撞的回音变微弱了。
天花板上那些深褐的粗细木纹里,又浮出一对眼睛、整齐的两排利牙和两颗不平均的虎牙。是老虎!那是胡须,两个三角形是耳朵,还有咖啡色的毛……老虎吗?不,比较像猫……好像要吃什么?……
梅子这么一冥想,天花板马上跳出一尾鱼,有鱼头、背鳍、扁扁的身体和很多外圈内圆的一对大歪眼珠,菱形的鳃盖动也不动地,固定在猫嘴的前头。
是比目鱼,师傅昨天也杀过一尾!
这话,硬生生鲠在梅子喉头上,差点露馅出声。这心头一惊,那张牙舞爪的猫隐了身,扁鱼也潜入波纹的深潭里,无影无踪。想再找鱼找猫的同时,梅子微微向外扩瘫软的胸脯下缘,有种被钝物戳刺到的压痛,伴随一道冰冷。她依旧没有动,只是睫毛带动眼皮,像飞奔的兽脚,快速眨巴眨巴交错三回四回。
“对不起,小姐……没有夹好,不痛吧?”一个男人小声靠近说。
梅子脖颈僵直,微微翘高嘴角,没有开口回答。这么一个使眼动嘴的回应,又让她闻到原来堆在鼻腔里的生鱼腻味,浓稠腥臊有如经期前几日排出的分泌物。
男人们都放声笑了。梅子听得出来,这像滚雪球般慢慢变大成形的笑声,跟她有关。
“不、能、动……”一个外国男人用听来呆呆的口吻说着中文。
“Yes,Yes,不能动,Best service!”一个男人说。
“Hoo No No……”
怪腔怪调的中英式语言,在梅子看不见的木桌边缘,和那些碎冰的寒气一同在桌面上滚动。咚咚啪啪,有好几大片的背部皮肤酥酥麻麻。梅子知道有人正在边笑边拍打桌角,或是膝盖不小心撞了桌底。
一个外国男人的身影突地横在梅子视线正前方。他凹凸有形的五官、白肤脸皮、浅色衬衫和松松悬挂在脖子上摆荡的花领带,都被灯光压得黯淡,嘴角那种无法控制的笑意,也都偏色灰黑。梅子视线马上滑过外国男人的耳蜗,飘到天花板上越来越清晰的木头纹路。
她让那些纹路变成树木的年龄!
一圈、两圈、三圈、半个弧……梅子细细在心底绕数,但木纹旁边一直有个挂着笑嘴的朦胧人脸轮廓,不停左点右晃。梅子脖子没偏一度,更加专注数着,五圈、六圈、七圈……
不知数过多少年轮之后,梅子突然发现,模糊的外国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在天花板的纹路里了。这一停神,耳朵便又滚进一长串清晰却不太懂的外国语,嘀咕呢哝的,有如师傅手里拉长不断的山药糌粑。
她听不懂他们说的,但牢牢抓住了一个熟悉的英语字眼:处女!
梅子拼凑着这个英文字母。冷气刮了耻骨一回,是一片酱汁鳗鱼片被掀开了。接着是一连好几声的No、No、No与穿插交响的Yes、Yes、Yes。一堆英语掺杂中文叽叽喳喳。梅子余光里有频频摇头和猛地捣头的男人身影。她想起跟学妹来应征时,日籍老板要她脱光衣服全身裸裎,第一件事就是问:“你是不是处女?知道吗,做这个一定要是处女才可以……”
梅子记得,当时脑袋里闪过她帮高中男朋友口交,还有大学学长伏在她胯间,那种平行视角下的鼻梁、眼睫毛,额角刘海……当时,她没多考虑,点头应声。接着,日籍老板要她脱去裤子坐在木桌上,张开双腿。他则用手指小心拨开她的阴蒂瓣蕾,满脸犹豫,皱着眉,用不标准的中文说:“你要多用冰块冰敷,再用热水冲,每天都要做,这样才会红红嫩嫩的,像沙西米的颜色……”
冷!又一片有点余温的鳗鱼肉被冷风刮去。两片,三片,四片……
梅子可以感觉到围桌的男人都小心翼翼地使用瓷筷夹鳗鱼片。她想象他们轻手轻脚模样,那模样又让她想起那只叼着幼猫走过庭院的野生母猫。有点冷!身子想发阵寒颤,但梅子忍住了。一滴一滩的甜酱汁攀附在她秃溜溜私处的青紫肉瓣上,迅速降温,变成浓稠的冷藏果胶冻。
忽地,梅子骨盘皮肉被触碰了。手指,是一根有点粗糙的手指。一秒钟的时间,温暖的体温舒服了那被触碰的地方,然后扩散成硬币大小的区域,但下一秒,又转冷,而且感觉更加寒冷。
她猜想,那根手指头在拿握寿司的时候,偷偷翘高了一些。
瓷器碰触的清脆音符,连连起奏。布料摩擦榻榻米茎管的苏苏声,从桌底绕上桌面。没一会儿,一具具灰黑身影大块大块遮住了天花板。一只接一只端着小清酒杯、灰蒙蒙的手臂,切割了从天花板平移而来的光亮色块,彼此轻触,发声铿锵。
“今天,我们要谢谢两位工程师,到台湾来帮公司做技术移转……”一位声带老颓的男人说着,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快速翻译成梅子完全不懂的外语。
梅子溜转眼珠,穿过长臂交织的光亮缝隙,躲进什么形体都没有的天花板。接着,偷偷斜睨六张带上灰皮面具、谨慎无笑的男人脸庞。打量几秒后,她又急急望着木头纹路,试着寻找哪一个像样的五官,或是像人,或动物的。
老年男人不停表达感谢,同步口译像慢了拍的双轨声道,断断续续。被声音引诱,梅子不禁又注意到那两片抿动的干老唇肉,没有一分鲜鱼血色。就在年轻声音做长长的翻译时,梅子与那老年男人四目相对。她无法把视线从老年男人眼中移开。他降低面首,给了她一个浅浅的微笑,然后,他摆正头,又说了最后几句话,并感谢大家今天的到场。
一个男人说:“走,下一摊。”
一群男人便同声:“好,下一摊,再喝。”
梅子倾听喧哗,两片削薄的红唇瓣偷偷笑开了。她放松僵缩的脊椎、瘫软肩胛的筋肉。支架面盘一偷懒,马上害两片挺挺站立的生鱼片滑脚倒身。皮肤这片凉那片冷的!梅子的视线焦点不停游走在东转西动找外套的男人肩膀上,还有一朵朵红彤彤的耳郭。稍微察觉有人在瞄看自己,她便直视天花板上的粗细线条,但不再试着描绘出什么虎猫鱼丑的图样。
脚步声慢慢远离,橐橐橐,像是一阵由乌云带来、走过屋顶的雨水。空荡荡的和室房间只剩下“到哪去?有没有更好康的?”这类话尾,而且越来越微弱。另一阵草鞋刷过榻榻米,带来柜台妮妮的声讯。
“梅子姐,客人走了,可以起来了。”
梅子撑起上半身,心脏部位的剩余鲔鱼片,纷纷掉落。她从妮妮手中接来绣印粼粼流水的浴袍,残余的旗鱼片也全数跃落桌面。最后,她拨去耻骨上仅存的一片鳗鱼,依旧惹来清清冷冽。
一旁的妮妮迅速从半套的和服口袋里抽出湿纸巾交给梅子。
梅子起身离桌,轻轻擦拭私处的酱汁、肚脐洞的绿色芥末和乳晕边的鱼腥鲜渍。混杂了消毒酒精与清洁液的气味,灌进她的鼻腔,潮潮湿湿的凉水在前胸的皮肤上,刷开一大片一大片的水寒。
梅子用力打了个寒颤,牙齿抖抖磕磕,嘴角挂笑说,好冷喔!
她披上浴袍,用呢软的布料包裹身子,绑起软腰带,尾随托着几盘狼藉残菜剩杯的妮妮,步离流水房。
转出回廊,庭院的草皮上有夜的颜色。经过庭园的景观水池边时,梅子被黄色石灯笼照耀现身的锦鲤鳞身吸引。她一手按着腰带结,出神望着映在黑水面上忽闪忽现的彩膜鱼影,想象那鲜红的鱼鳞像鲔鱼片,淡橙颗粒的像河鲑卵,透明带白线的是被刀划出方花的生鱿鱼片
“梅子姐,梅子姐!”妮妮的叫唤惊吓了锦鱼,激起水花。
“怎么了?”梅子回神说。
妮妮退回几步,瞅眼探看景观水池里的五彩活鱼,说:“梅子姐,你不去先冲一冲,洗个澡?”
“没关系,我今天就这一桌,你先去忙吧。”
在一只倒在漆盘的清酒瓶上头,黏着一块被撕咬咀嚼后、又吐出来的烂身鱼肉,夜色下,已经看不出是哪种鱼类,连颜色都偏差了。
妮妮望着它,想了想,对嘴说话:“梅子姐,你帮我跟经理说了吗?”
“嗯,我跟他说了。”
“那经理怎么说?”
“他说会再自己找你谈。”
“这样啊……”
妮妮落寞垂头,转身扶正漆盘要离开。
梅子喊声,妮妮!激起另一波艳丽水花。
“妮妮……做这个,不像你看到的……”
“这个我知道。”妮妮抢了话。
“你还很年轻……”
妮妮眨眨女娃儿般的汪汪大眼,说:“就因为我还年轻,才比较有机会。”
梅子被妮妮回答时轻浮顽皮的笑脸给逗得笑出一点气。
她抚平身上的流水布纹回话:“也对……经理找你谈的时候,你就这样告诉他,试试看。”
妮妮捣头如同师傅在没骨头的鸡胸肉上落刀,干净来回。那两颗圆亮的眼珠子像养在打氧塑胶桶里的大目鲷,瞪得十分笃定。
“去忙吧……”梅子说着,回头追寻水池里的鱼影。妮妮才走开几步,梅子又追问说:“妮妮,那个新来的,现在怎样了?”
“在小房间里,师傅还在训练她。”
梅子把自身倒影从水池里放生,倏忽转过回廊。
经过竹林房后边时,她听见客人以鄙俗的语言,划酒拳谩骂。踩过二十来块草皮上的石板,亮着一盏白灯的小房间就在前头。厨房在左,右边则是女子浴室。就在梅子又踏上回廊走道的同时,一只猫从一道冒蒸气的厨房门缝里,贼贼地蹑足走出。
是那只小猫!它身上的斑纹短毛还有点稀疏,但步伐已经稳健。
梅子怕惊吓它,停身盯瞧。带卷的猫尾巴点了两下,旋即勾出另一只形体大多了的花斑猫。
是母猫!它的嘴里还叼着一尾不小的青花鱼。
母猫刚全身遁出厨房,一发现人影,便僵住四肢,像一尊活灵灵的动物标本般瞪着梅子。母猫停步,小猫也愣住,变成另一只与梅子对峙的标本。从门缝里透出来的光,将大小两只猫的身体,映照出半边光亮与半边阴影的立体感。
那猫毛像是路灯下的雨丝般直立起来,但,一动也不动。
梅子望着两对炯炯的萤绿鬼瞳,和那尾不再鳃动的青花鱼,咧嘴笑了。这一露牙,母猫便没有表情地转头离开,无声无息,领着小猫遁入黑色的庭园草丛里。
拉着腰束带的打结头,梅子想着小猫母猫青花鱼和天花板上的猫脸扁鱼,顶着满嘴笑意,一步一步走到了小房间的门口。
伫足在门外一会后,梅子拿捏轻巧的力道,推开木格扇门。榻榻米露了缝,徐徐冷气凉意拂上她的脸颊。
小房间里一样有一张长方形的木桌子,上头躺着一具胸窝、腰谷和腿肉都有撩人的肉感曲线的裸裎女体,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尾刚丢上砧板、刨光鳞片的白肉鱼身。
白皙身形周边紧邻半公分的桌面上,整齐排列着没有捏上生鱼蟹肉的握寿司饭团。一个个长方形的、小小的白色饭团,把女子的身体围出一个人形的白框。白净净的女子身上也没有扇形、梯块、任何形状任何彩色的生鱼鲜肉,但,在两肩、胸脯中央、肚脐、骨盘两端和光亮的耻骨上,都摆着椭圆形的鸡蛋。
梅子想起自己第一天训练时,也是这样赤裸裸地躺平,还因为冷,打喷嚏弄破了鸡蛋。
两颗?三颗吧!
小房间里,一盏白灯衬着答答答的计时器声响。厨房里师傅的呼噪,随同有蒸蛋香味的热气,隐隐飘来。梅子用耳朵分离声频,从门缝凝视女子身上的白鸡蛋,猜想,不知道还有多久时间?
猜着猜着,外头庭园传来火烈烈的夜猫叫春,好像婴灵号哭,更像高潮时努力遮掩的嗲唤。忽地,小房间里传来一声蛤蟆打嗝大小的哇啊。梅子转神回看,一颗鸡蛋已经砸碎在桌面上。
几片大块状的白色蛋壳、透明的蛋清和一轮没碰到夜云的满月黄。
“糟糕!”
光溜溜的女子小心夹起右肩和胸膛的鸡蛋。砸砸用力两声,一声啊。骨盘两端的鸡蛋也掉落了。两颗破壳、两滩浓液、两个破月亮。摆在无毛耻骨上的那颗白蛋,则由嫩嫩的大腿缝稳稳接住了。她缓缓撑肘起身,压坏几个白饭团,牵引起长长一头黑扇发。
女子嘴边不知呢哝了什么。突然,她发现门缝外有人。一和梅子对上了眼,女子便急急说:“你好!”
“……还好吗?”梅子说。
“嗯,”女子打量桌面上的三颗破蛋,装出可爱傻脸说:“都破了……”
“没关系,等一下闹钟响了,柜台的妮妮会过来帮你收拾。你赶快躺着,不要让师傅知道你有起来,才不会被骂……”
梅子说完,看着一具脸上带着微笑的躯体,慢慢躺卧在木桌上,然后,她不发出声音地阖上了门。
走近厨房,偷偷确定光良师傅还在忙着摆盘饰,梅子窃窃微笑,转身走进女子浴室。
浴室的防滑瓷砖拼凑出方正形的图样,像一张大大摊平的鱼网。墙上的时钟,显示刚过九点!这时候,是所有女侍最不能动弹的时候,梅子很庆幸今天的客人因为要续摊而早早离去。
褪下流水浴袍,梅子踮脚如无声猫,走近朵冒热水汽烟、空无一人的大浴池,抔水敷身。一道热水从乳晕滑溜到私处,接着又是一抔,从耻骨臀顶滴落答答,像快耗尽电力的计时钟,走了走又停停。
梅子取来一旁的木勺舀水,为身体淋上一层热烫的水膜。膜刚破口,马上又舀一勺水淋身,反复如此,直到有些许汗水从额角毛孔渗溢出来,她才以股坐在浴池边的木枕上,把两脚浸泡在浴池里。
满溢的热水拍拂着梅子丰圆的臀部,灼滚滚护着没有耻毛的私处。她转转僵硬的肩膀,让筋肉完全向后垮落松懈。
梅子拉来装盛粗盐的铁盆,像师傅料理盐烧香鱼那样,抓一把丽白的结晶碎粉,涂抹在胸脯腹肚耻骨大腿上,轻轻搓揉,引起粒粒咸刺。舀水冲净后,她再上一层粗盐腌渍,搓揉冲尽。几回去腥除味,梅子旋身,像尾没有一片彩色鳞片保护的白鱼,一片水花都没有激起地,悠悠潜入热水浴池。
蒸气朵朵。梅子舞动双手,做拉筋动作。热水水压稍稍阻碍了肢体伸展,但这种躲在热胶里的温度让她觉得舒服自然。梅子的手指慢慢滑近私处,挑衅水胶,暖和湿润。阴道口两块软肉紧紧依偎靠合,像刚划了一刀、还没撑开外皮拉出肠肺卵鳔的鱼肚,婉拒着纤细的指尖。
热热的舒坦在股胯问微弱散开。就这时,磕磕敲门声里夹杂妮妮的问话:“梅子姐,你在里头吗?”
“嗯……怎么了?”
妮妮一颗辫子头撩起浴门的落帘,她说:“梅子姐,师傅要我问你,可不可以帮久惠姐代十点的第二班?”
“为什么?久惠不是有来吗?”
“有,不过,久惠姐说,她的月经好像快来了……”
梅子皱了薄薄一层眉心肉,望望浴室另一头提供冷水淋浴的莲蓬头。一阵冷悸从身体里窜出。她望时钟,斜眉,拐起嘴角应了声:“妮妮,你跟师傅说,我九点四十五分可以上桌……”
“喔……梅子姐,那我等会送山房的浴袍过来给你。”
回应的气息还没吞吐,塞率的脚步声倏然远离。
梅子深深吐口气,吹走了脸前淡淡的蒸气。白色的蒸气才化点形体,窗外又传来一阵夜猫的叫声。舒爽的哀号还没停,橐橐橐,连串的脚步声从厨房方向滚流经过浴室门外。
跑得那么急,每一步又都是脚跟重重撞上木地板,梅子知道,那一定是学徒白仔。
他手里现在应该捧着一盘刚切好的鲜嫩生鱼片,说不定,等一下会由他来梳头,还有上鱼摆拼花……
闭起眼睛,蒙蒙黑红,梅子把整张脸趴进温热的水面。些微流水灌进耳洞,咕噜咕噜的。在那还残存几片光影的眼幕里,梅子一直看见,白仔在上菜时不敢正眼看她一下的脸红模样。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4年1月号)
博士的鱼
他坐在更衣室的长板凳上,抚平衬衫的苏格兰花格纹,试着让纹路平行。下摆整齐塞入卡其色的西装裤,格纹又纷乱了。他穿上有气垫设计、耐走耐磨的休闲皮鞋,推想着,一天天衰老的太阳,更懂得缠扰敏感皮肤,因此打开一格方型小置物铁柜,拿出一顶渔夫帽。他也担忧,闷热的秋末午后,一个不耐烦,就会吆喝几批结党的阵雨,于是又打开另一格长型的铁柜,勾出一把手工制造的高级雨阳伞,挂在左小臂。他顺势展开左手心,数算平摆的螺丝帽接合片。这几片中央空心的圆铁片,大小不一,不到十片,距离需求的数量,还有点遥远。他将它们放回裤袋,结上领带,从最大尺寸的置物铁柜里,卸下西装,再套上快要一百九十公分的衣架子。这个男人走出更衣室,经过临时办公室,但早就没有管理员向他收费,或是检查住户证。他再检视一遍书桌上的那尾鱼。那是一尾用保丽龙磨出来的鱼,躺在世界地图上,滑着热带海洋洄游鱼类特有的流线身型,杂交了公孔雀羽毛的颜色。泛着紫色、绿色、蓝色的快干喷漆,一朵一团勾勒出全身鱼鳞。这尾精雕细琢的保丽龙鱼,从社区资源回收集放处捡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失去尾鳍,原本一翻转就可以靠近死亡的鱼白肚,也不见了。连同那些容易被风吹走的白鱼心、白鱼胃、白鱼肠、白鱼膘,全都被狠狠咬走。鱼头也被咬了大半边,陷成一凹窟窿,里头尽是米饭颗粒大小的保丽龙。第一眼看到这尾鱼,他想着,究竟是社区里的哪一只虎纹猫,抢不到好心人给的猫食,才决定张嘴去品尝。
这次,他一走出更衣室,又遇上那位最资深的老清洁队员,正在用扫帚集中防滑阶梯的落叶。他退一步,想要回到更衣室,但老清洁队员摇起扫帚头,落叶全都向他招手。
“你在更衣室多久了?”这不是老清洁队员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
“有一段时间了……”
老清洁队员又提出一个问过很多次的问题,“你住在哪?”
他像老猫移开脸,露出少许厌烦,回答一个最近已经牢记的社区信箱住址。
“有没有向管委会提出申请?”
他看一眼游泳池,只是一转眼,池底就沉淀出一整个夏天的灰尘飞泥。他的微笑多了羞涩,又转开脸,假借另一边的竹林,摇晃着回答:“还没有……等确定要住进更衣室,就会去申请登记。”
社区游泳池兴建之初,在更衣室后边栽植了一排竹林。这些被烘干成黄色,又闪烁着透明漆光亮的竹林,到现在,已经长得过分茂密,风一来就磨牙,彼此嫌弃。这片造景竹林的另外一边,是社区的室内健身房,里头配备了专业健身中心的所有器材,不过他一次都没有进去使用。七级的强烈地震之后,健身房安好,但室外游泳池却留不住水了。社区管委会找了当初的建商施工单位,也找来社区里最懂渗水问题的防漏专家,都查不出这个二十五公尺长、八个水道的大水槽,究竟是哪里渗水,也不知道水究竟流到地底的哪里。一整座游泳池的水,放满之后,慢一些,三到五天就被空气里快要渴死的野马水牛喝干;快一点,睡一个晚上,几吨的水就被月光掏空,裸露着失去水折射的粉彩马赛克瓷砖。几个夏天的修补,游泳池始终闹着别扭,不愿意留住水。管委会也只好决议,暂停开放游泳池。
就是在这期间,他走下干涸的游泳池,这边踩一块砖,那边抠抠缝隙的填灌剂,开始长时间窝在更衣室。夏天几个连续无雨的热夜,他点一卷蚊香驱虫,把双门冰箱的包装箱,拆成一张纸床,直接就睡在游泳池底部。
先发现他的人,就是这位经常重复打扫同一个防滑阶梯的老清洁队员。老清洁队员不是社区巡逻队,没有追问他是谁,待在更衣室做什么,只是把有个中年男人使用游泳池更衣室的事,顺口告知一位在社区自学学院担任讲师的管委会委员。讲师委员也没有第一时间前往探视,在一次陪女儿散步捉昆虫时,碰巧遇上了他。当时,他正在社区侧门围墙边的资源回收集放处,停停飞飞,在不同的分类垃圾桶之间,转成一只想要产卵的果蝇,但不知想要寻找什么寄生物。
讲师委员觉得他有点面熟,也有点生疏,但看他穿着整洁,便依旧礼貌地询问:“请问,你是不是经常使用更衣室的那位先生?”
他点点头,下巴梳理整齐的一小撮山羊胡,也跟着向下叮了锁骨心。
“我是社区管委会的委员……你是社区的住户?”
他站得笔挺,背诵出另一个已经牢记的社区信箱住址。
这个高级社区的住户太多,也很重个人隐私,讲师委员只是迟疑一会,立即又开口询问,“先生在更衣室做什么呢?”
他低落面额,不敢看讲师委员和依偎着的小女儿,只是埋头啄食被整理干净的回收旧物,支支吾吾,“……做研究。”
“什么样的研究?”
“什么都做一些。”
“为什么?”
“因为……我是博士。”
这样表白身份,两个耳垂都浮浮发红。他马上又被集放处角落的一个水族箱吸走目光。微风这时抬起手,托着他的臀部缓缓坐落。他拨开已经远离海岸的白沙,挖出埋葬在里头的一片扇贝贝壳,拂拭上头已经死去很久的珊瑚礁细骨,静静触摸那些辐射开来的纹路。
讲师委员的小女儿,两眼好奇,“那是什么?”
“可以是……鱼的尾巴。我想可以吧。”
小女儿这时高高举起手中的昆虫箱,“这个是你做的吗?”
博士专注地看着那透明的塑料箱,里头装了一只蝴蝶。蝴蝶的黑头是一颗烘焙过的咖啡豆,身体用人造皮革捆绑出来,两根触须是剖半折断的竹牙签,翅膀是用牛仔布料剪出四叶幸福草的叶子形状,再黏出乘风的力气。蝴蝶没有脚,站不住,只好在昆虫箱里一直拍动翅膀,不时撞上透明塑料箱壁,发出回答。
“不是,如果是我……至少会帮它做一对脚。”
之后,博士住在更衣室做重要研究的消息,很快就在这个城市中心的大型别墅社区传递开来。遇上富裕的别墅社区居民,博士经常是羞涩而有礼貌的。他们也认为博士不是流浪汉,管委会也就默许他在更衣室进行研究,没有张贴任何公告,只是口耳相传,请大家尽量不要打扰博士的研究工作。为了回应社区居民不多打扰的善意,博士每一次经过游泳池的公共厕所,都会再一次用清水把一头卷发分出边线,梳理成完美的西装头,然后戴上那一天选中的帽子。
这个早晨,博士戴上遮阳的渔夫帽,把雨伞拄成第三条腿,点成蜻蜓的尾巴,慢慢走向社区的资源回收集放处。几个分类箱紧靠墙垣,外头就是市中心的主要干道,随着博士越来越靠近,别墅社区外的车流引擎、便利商店流出来的音乐,还有公车开启的阀门气动,都爬上高高的社区围墙。不同重量的声音翻过近四公尺高的围墙,偷渡穿过通了电的流刺铁网,瞬间就被两百二的电压抚摸酥软,也被磨去尖锐。最后滚进博士耳洞的,已经是有点柔润的玻璃珠。
“博士,你好。”声音是三角形的。
喊话的人是那位讲师委员的小女儿。她梳了高高的马尾,抹了厚厚的发胶,在后脑勺束成黑铁打的灯罩,一样拎着同一个昆虫养殖箱,啊的一声,露出惊讶:“他们说,如果博士打领带,穿上西装,就不可以打扰。博士穿这样,一定在找重要的东西。”
“没关系……”博士点点头,那小小撮、卷卷的山羊胡,出现羞涩的弧度,拉弯他的腰。“你有什么事?”
小女孩拎高透明箱子,一些些骄傲与窃喜:“我又抓到这只螽斯。”
螽斯圆滚滚的身体,是黄铜的灯泡感电底座;两根长长的后脚,有刺,是社区花园剪下来的塑胶玫瑰花的枝梗;四只前脚也是塑胶的刺梗。应该是同一个灯泡的破玻璃,贴出两片红色的翅膀。博士靠近观察,螽斯开始梳理那对黏在底座尖端的头须。
小女孩端着下巴,一脸推测:“它的触须,是小黑掉下来的毛。”
博士支支吾吾:“应该是的……做得很像……应该就是螽斯。”
小女孩双手叉腰,“可是,我已经养了很多天,都没有听见它唱歌。就是书里头写的,唧唧唧。”
博士赶紧解释:“这只螽斯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如果是博士做的,一定会唧唧叫。我把螽斯放在草皮上,它就是不想叫。”
“社区铺了很多真的草皮,也种了很多假的韩国草皮,还有很多塑胶做的玫瑰花、牡丹花、桂花……我知道,那些爬在别墅墙壁上的紫藤,是真的。不过,每一栋别墅门口两棵很粗的大王椰子树,一棵是真的,另一棵是用橡胶模造的……可是也都长得一样高……”
小女孩愣着听着,黑白清透的眼珠,不明白这一段想要解释的意思。博士赶紧改口说:“我想,这只螽斯……可能还不习惯。”
“我房间的塑胶圣诞红,是真的,我每天都浇水。”
“这样很好……那只蝴蝶,还好吗?”
“博士帮它做了四只脚,蝴蝶就可以站了。我养在房间,它就一直停在圣诞红的叶子上,不太想飞了。不过,它不用吃东西,也可以活。”
“可以活……这样很好。”博士的视线,也停在一片沉默的叶子上。
小女孩突然发问:“博士,你是不是神经病?”
博士先是发愣,然后难得开心地笑了,“可能是吧。”
“那你就不是了?”
“为什么?”
“小黑说,神经病不会说自己有病。”
“是吗,小黑说的……有病,这样也很好。”
“生病不好。”小女孩又主导了谈话,“博士,今天要找什么?”
博士有点羞怯,也开始急躁了。他从裤袋里握出那一小把中央空心的圆薄接合片,摊开给小女孩看,“想找这个。”
小女孩上前触摸了其中一个接合片。她柔软的指心皮肤,压过空心洞,在博士手心印了有温度的泥。
“博士,这些是什么?”
“……鱼的鳞片。”
“鳞片啊,找到了吗?”
博士转身探看资源回收集放处。墙角的铁器铝罐分类箱,完全是空的。塑胶分类箱里,有几根被锯断的塑胶榕树树干,估计是长得太茂盛,干扰了散步步道,才被修剪锯断。废纸分类箱里,有几个原装液晶电视、热水机、冷气、冰箱、微波炉、奶瓶杀菌器的纸箱,工整地捆绑出一个社区的新人住户。又有人搬到社区了。博士想象着这个新搬迁的家庭,一对夫妻和一个小婴儿吧。他走上前,查看贴在纸箱子上的快递送达住址,在心底反复背诵,牢牢记下了这个住址。
小女孩又出声打扰:“有找到吗?”
“没有……应该不容易再找到。”
“这种铁片,到社区外面,应该就可以买到了,对不对?”
一旁的围墙,等博士看一眼,就突然长高许多。至少三公尺高的墙面,像三色夹层蛋糕,颜色由下往上,深中浅,每一层之间的奶油,凝固成接缝水泥。那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敲下通电流刺铁网,再用空心砖堆砌加高的结果。防止外人小偷轻易进入的电压,把越来越衰弱的阳光,留在流刺网之间。看久了,那些也染上微量电流的空气,发出让眼睛酥麻的吱吱闪光。
“那……硬币可以吗?”小女孩从侧背的淑女小方包里抓出一个零钱袋,捡出古铜的一元硬币,“这是我的零用钱,可以先借给你,当作鱼的鳞片。”
博士收起接合片,接过一小把不到十枚的硬币,在手心飘移成星座。他红着脸,以微笑感谢小女孩的好意。
社区的空气这时候开始不耐烦,天空闪个神,倒出一鼻头灰,厚的乌云也扑上脸颊。往游泳池洄游的路上,博士左手右手不停掂量硬币与接合片的重量,几乎没有差距几公克。他走进更衣室,脱下渔夫帽,卸下西装,拉松领带结,准备要收纳时,打开的置物柜提醒了他要记得小女孩还回硬币的叮咛。不是其他面额的硬币,或是纸钞,就是要这几个五元硬币。博士把它们都撒在小办公桌上。两种鱼鳞片,一类是镍,一类是铁,都是圆形,都在桌面滚动,环游平面的世界,分别躺平在不同的国度,却又折射出相似的日光灯色泽。它们最大的差别是空心与否。一枚空心接合片,撞上那尾瘫在北美洲的保丽龙鱼。受伤的鱼一被惊吓,那片已经镶嵌在尾部的扇贝贝壳,啪磕,和南美洲整个大陆块击掌,但没能激起地图海洋里的任何一滴水。滚得最远的一枚五元硬币,不愿意待在这张旧办公书桌上,一路滚到世界的边陲,掉到更衣室的地面。博士捡起硬币,知道接合片与硬币都可以当作鱼鳞。就像当初,那片扇贝贝壳一碰到鱼尾,保丽龙的勾嘴就不停开合,抢气呼吸。他拉开抽屉,拿出准备好的一截小家电避免漏电的接地线、一个空的胶水罐、一个打火机、一个从电脑主机上剥下来的晶片板,推想鱼内脏的结构,依这个想象把它们植入空洞洞的鱼肚。这条原本只有保丽龙的鱼,因此有了鱼肠鱼胃,和用来控制浮升潜水的鱼膘,还多了心与肺。接下来,博士决定用接合片与硬币交错穿插,以保持重心平衡,再用热熔胶沾黏出鳞身,把鱼腹从两旁包裹起来,没有贴出腹鳍。最后,再剪下一片乳白的滑鼠垫,为这尾鱼留下一条净身的白肚。
如果鱼不愿意活,或是不愿意活太久,翻个身,露出白肚,至少还能像一尾真正的鱼那样死去。
博士的初衷设想,这尾鱼懂得。当他用滑鼠垫抚摸鱼肚的巨大缺洞,鱼呼吸的鳃盖就裂开撑开了。他感觉欣慰,这尾鱼不像蝴蝶自恋,被抓到了,才知道就算一只不懂累的蝴蝶,也不可能永远飞在风头;这尾鱼也不会学螽斯,只是没有替它在前脚胫黏上听觉器,它怎么也不磨翅膀,还闹别扭跳出更衣室。可是,鱼头的窟窿,一直没有找到吸引这尾鱼的回收废材。
之后一整个星期,博士天天都从置物柜里拎西装,打上领带,用清水分流出学者绅士的头发侧分线。不管这天有没有恶风,是不是遇上爱哭雨,全都依在一张捡来的海滩椅上,读着一本被撕去书封面的《野性的思维》,等在垃圾分类箱的墙角。从DvD光盘、音箱喇叭的磁铁、碱性电池、熊玩偶的填充棉絮,到各式各样被社区居民整理到资源集放处的回收垃圾,博士都愿意尝试。负责登记居民进出次数与外出停留时间长短的大门管理员,把别在制服领口一辈子的塑料与烙铁勋章,丢人一般回收箱。他说,那是孙子送的玩具,褒扬他当他的玩伴,但孙子已经去世太久,是应该要丢了的东西。在大门管理员频频回头探看的善意微笑下,博士只能害羞地翻出这枚综合材质的勋章。讲师委员的妻子,也特意走到垃圾集放处,落下一个白铁发髻,在博士面前,丢人铁器分类箱。那原本是小女儿的十八岁礼物,是社区一位再生设计师用废铁打制的。她与小女儿讨论之后,小女儿说自己不一定会长大到十八岁,可以先丢弃,没关系。
博士听完,不得不捡起这个没有丝毫损坏的铁器回收物。
讲师委员妻子的鞋跟声,慢慢消失在散步步道,拉出步道两旁的水泥花圃。新移植的人工草皮在花圃里长成不健康的皮肤,一洼洼的破洞是水浇淋过的凹槽。在那黄土坑里,也种了松树与塑胶松树。有些松树有塑胶的重绿,有些塑胶松树则被长年的雨水洗出鲜嫩的碧绿。一道强劲的地风吹入花园的水泥空心砖,摇动轻的重的松树,摇出树枝、树叶、塑胶树枝、塑胶树叶,四种不同质地的窸窣。不管是松树还是塑胶松树,太阳移动照耀的时候,树影也都缓慢爬着。每一天,几乎都是一样的。那些色泽有层次的针叶,每一天都会被几阵风摇断,裂落少许。接下来,这一地落叶,就会引来那位最资深的老清洁队员。
博士专注地磨擦那个轻薄的白铁发髻,想着鱼头的窟窿大小。老清洁队员真的提来了一畚箕的松树落叶——有些会一直脆绿下去,有些会永远留住干黄。博士看着他,想着,如果只是落叶,应该就能毫不考虑从分类垃圾桶里捡起来,但不能确定这些落叶,保丽龙鱼是否愿意接受,最后又能否塞入鱼头,填补那个伤口凹洞。
“我听大家说了……我只是一个清洁队员,没有什么值得回收的垃圾,可以丢掉的东西,也都是我捡来的,帮不上博士,真的不好意思。”
博士猛地摇头,羞赧烧红整张脸。迟到的一阵风尾巴,勾起不少畚箕里的落叶,吹入漩涡,在空气里飞转盘升,也把老清洁队员的目光吹上围墙的流刺铁网,紧紧被电流黏住。羞愧则黏在博士脸颊,任风怎么吹,也无法冰镇冷却。不知多久后,另一阵从社区外头来的爬墙风,才吹向朝着电网突然快速老去一些的老清洁队员。
老清洁队员一醒神过来,看见博士,又回到那个许久以前第一次相遇的情景,提出一样的老问题,“你待在更衣室有多久了?”
“有一段时间了……”有话可以说出口,让博士的羞赧少了一些。
“有没有提出申请?”
“还没有……还没有真的住进更衣室。真的住进去之前,一定会去提出申请的……”
老清洁队员看看畚箕里已经减少的落叶,好像想起什么,又顺口问说,“……你住在哪?”
博士的手被发髻刺了一下。这一疼痛,他忘了上一个已经牢记的社区住址。废纸分类箱里头,现在只有真正的废纸。他也想不起来上回捆绑在小家电外装纸箱上的新迁入户的住址。博士转身就走,像玩具兵踢正步,跨上水泥散步弯道。轻薄的微风吹动他的影子,陆续碰撞地面上的一些影子。先是松树落成几只开始生气的刺猬,再来是塑胶榕树烫炸了的无数山本头。等风也疲倦了,博士已经拐弯进入紫藤盖起来的甬道,撞倒那些勉强穿过藤蔓枝叶的光线,踩烂满地破碎的光花。博士喘着,调整气息,再多跨走一步,就是社区的进出中厅。大门管理员与几位社区巡守队员,都点头微笑注视着他,但没有人多说一句。博士放弃深呼吸,从脸上汗汁中拈起几根掉落的黑丝,梳理出头发分线,埋下半张脸,一直走到管理室对面的信件收发室。
除了门口,收发室的其他墙面,都是空心砖大小的不锈钢镜面邮件信箱。从门口往里头看,向内的尖锥形状墙面,不停向前延伸过去。每一回经过,博士始终觉得这个收发室,更像银行保险柜室,越往里头走,墙面就越向前延伸,仿佛可以没有尽头地安装新迁入社区的住户的信箱。这些尺规量出来的方型不锈钢信箱,长宽一致,比鱼鳞更加整齐,砌满银亮的墙面。少数信箱空着,在等人,其余的,都贴上一张打印住户姓名和地址的压克力板。收发室地址没有写出区、邻、里、路、段、号,只需要分辨是社区里的哪一区、哪一栋或者哪一层。然而,如同博士没有忘记的,没有哪一块砖、哪一片鱼鳞、哪一格信箱上,有可以插入钥匙的孔洞。他再次抚摸这尾方格纹鱼的巨大鳞身,敲敲信箱,每一格都是实心的闷,没有空心的回音。寄到别墅社区的信件,最后都有被送达收件人手中。这点从每一天的纸类分类垃圾桶中,就可以知道,所有的社区住户都拆开了自己的邮件,但收发室的信箱就是打不开,博士用指尖插入只能蚂蚁进出的问格缝隙,也无法扳开任何一片收发邮件包裹的鳞。博士复诵着一格格的住址,试着记住一些跳跃的区栋楼层,但却无法确定,过去在废纸分类箱翻出来的快递单、限时信、双挂号、牛皮纸包裹上的住址,是不是都在这面银色的鱼鳞墙面上。
“博士先生,”身后传来收发室管理员陌生但温和的询问,“你住在哪?”
小撮的山羊胡在发抖,勒得过紧的领带,也歪歪滑斜。博士看见倒映在信箱表面的人影,反射出不锈钢硬度的羞愧,光滑的鱼鳞,让嘴说溜了一直想要藏好的话:“我忘记住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关系,那个老清洁队员,也常常忘记要回宿舍睡觉,就算记得起来,也常忘记他自己的床位……”
博士觉得尴尬,又试着补充:“很多事,一不小心就忘了。”
“是啊,不过也不用担心,我知道博士经常待在游泳池的更衣室,如果有你的信件包裹,我都会先送到更衣室的。我也听大家说了,等博士申请住进更衣室,我再帮博士选一个信箱……”
博士离开收发室时,没有记住哪一个信箱上的住址。
一身颓丧的西装,被风推着走,回到更衣室。他坐在平面世界的这头,那尾保丽龙鱼躺在世界版图的天外头。鱼已经插了贝壳尾巴,又用接合片、五元硬币和滑鼠垫黏缝肚身,包裹安装的内脏。可是它通身干燥,没有一丝需要水的渴望。博士拿出内里口袋的玩具勋章,别在鱼头,一粒保丽龙都不愿意掉落,接着又拿出那把白铁发髻,爬梳鱼头。鱼依然死硬朗朗。他一泄气,白鱼肚染灰,硬币就发雾,接合片也生出锈色,几只饿瘦的米虫,误将保丽龙粒子当成白米,硬是把鱼头窟窿咬得更大。
博士开始觉得这尾鱼,怎么会如此丑陋。
突然,更衣室外头传来一声尖锐的孩童高喊:“博士,你在吗?”
是那位讲师委员的小女儿。博士还没有想到出声回应,小女孩的右脚已经跨入更衣室。一看见她握着的蓝色胶带,博士忍不住一团莫名的怒火。
“你们能不能不要帮我?”
小女孩的左脚被博士颤栗的咬牙吓阻,晾在门槛外,眼白红出血丝。她转身逃开,那卷被大量使用过的蓝色胶带,掉落地板,滚到抬起全世界的桌底。博士的怒气被羞愧压抑下来。他捡起蓝色胶带,食指插入内环的中央空洞,第一次开口询问这尾鱼的意见。
“不用安装头脑吗?”
保丽龙鱼突然翻起身,立高背鳍,摆动贝壳尾巴,刮出桌面的粉彩木粉,一口气泅过桌面中央的太平洋,来到博士面前,频频张嘴,猛烈撑开鳃盖。只要可以游,有嘴喝水,有鳃可以虹吸水氧,吞咽入肚的浮游生物小虫子或是垃圾,最后能被消化和排泄出来,这尾鱼,就有机会活……博士如此说服自己。他反手撕下三段蓝色胶带,直接黏贴鱼头的窟窿。保丽龙的空心被封闭的瞬间,鱼就鲜活蹦跳,弹出桌面的海洋,摔在地面也没有更多伤。
博士赶紧抱起鱼,跑到更衣室的淋浴间,打开水龙头,用泡洗衣裤的大铁盆装满水,让这尾刚变活的鱼栖身。鱼一碰水,裂开更大的嘴线,喝入可以轻微饱食的水。一开始先是漂浮,水慢慢从接合片中央的空洞,渗入鱼肚,吃足了水重量,鱼立即又下沉到盆底,无法前进地摇头摆尾。再多泡一会,贝壳尾巴与铁镍肚鳞接合更顺畅,保丽龙身躯也更柔软。鱼便在大铁盆里游动起来,泅在这盆只有自来水的海中,游出圈着圆的涟漪。博士用水龙头点滴落水,运用涟漪,制造出微量的水氧,也让铁盆慢慢换水。鱼游向滴水的涟漪中央,用鳃接走滚入水里的空气。因为没有腹鳍,鱼游得不稳,硬币与接合片撞上铁盆边缘,拉出困在水底的重机拖曳声。博士有点懊恼当初没有捡回扇贝贝壳等死的那缸水族箱,可是捡回来了,一样容不下这尾属于热带海洋的保丽龙鱼。博士留下鱼,大步到更衣室外头,打量二十五公尺长、八条水道宽的无水游泳池。
“如果能活在这座游泳池里,会更像一尾鱼吧。”博士的嘴在空气里开合。
又是一个午后。整个社区湿在雷阵雨之前的沉闷中。博士抱起第十八块空心砖,一用力,把空气里的水都吸入肺,腋窝衬衫立即晕开一大片汗团,但他还是不时拉整上衣,尽力拍去裤面上的泥粒。厨余收集桶的顶盖上,聚集着果蝇,都还活着,散漫整理翅膀,再刷下黏在脚肢齿缝里的腐肉,进食。博士只是眨个眼,它们开始飞高,有头没头的都接着上一只尾巴,飞向围墙的顶端。果蝇穿越流刺铁网,一只只被导了电的潮湿空气击毙,坠落。
厨余桶边上的地面,就这样死了一整批秋末的果蝇。
博士没有闻到围墙外的什么神秘甜蜜,吸引这些果蝇,但水泥天空飘浮着烧焦尸骸的糖味。他专注地嗅闻这股新鲜的焦味。大门管理员穿过活的死的花圃松树,也搬起了一块空心砖。
博士抱着空心砖,阻止道:“谢谢,我自己可以。”
大门管理员也抱着空心砖说:“没关系,我没事。”
“你不用帮我。”
“我刚好可以运动。”
大门管理员的微笑,让博士又一次安静下来,他想不到什么说词,只好追问:“……大门不用看守吗?”
“大门的栅栏,从来都没有关起来过,大门管理员就没有其他事可做……这个社区的笑话,很久了,博士听过吧?”
博士的犹豫一拉长,马上感觉到双手的沉重。他停顿在眼前脸颊上的一块老人斑,总觉得有东西已经死在那焦黑的皮肤里头,但又不确定是什么。
大门管理员翻动手中的空心砖,也迟疑了一会,“我有点忘了……不知道博士什么时候搬到社区?应该很久以前了吧……”
“有一段时间了……”
“还记得是什么原因、什么说法搬进来的?”
“……我忘了。”博士对这句话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曾对谁说,又说过多少次了。
“最近刚搬进社区的一家新住户,是一对新婚夫妻,刚生下一个婴儿,很可爱的女孩……我听说,他们通过社区管委会的同意,让他们搬进来的说法,是因为这一整个别墅社区,只有一个门牌号,却有好几百个住户躲在这里头。那位先生说,就像鱼跟鳞片,一尾鱼有很多鳞片,鳞片全都躲在一尾鱼身上,可是没有一块鳞片长得一样……”
“是吗……”
“是啊,每一个搬进来的住户,都会有一个说法。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留到最后……博士应该是决定要留到最后的住户吧……”
“能留到最后……这样很好。”
“我想也是……博士已经很久没到社区外头了吧?博士上一次外出和回来的纪录,我已经找不到了……博士别介意,登记住户的进出时间,只是我的工作……是什么时候,博士记得吗?”
“……也忘了。”博士又说了一次类似这种的回答。
“其实,这些不重要了……现在,博士准备搬走这些空心砖,做什么用呢?”
博士抱着空心砖,走上散步步道,刻意不回应了。大门管理员跟在后头,用手肘抹去额头的汗水,自顾自地解释,这些空心砖应该还有用吧。前几次砌高围墙时,应该还有更多剩余的空心砖,不知摆放到哪里……最后一次围墙施工,博士有注意工程进度,只花了一周七个白天。管委会切断通电总开关,施工单位就拆下一段流刺铁网,用空心砖把社区围墙再砌高一公尺。几小时之后,快干水泥永远凝固了,工程人员就装回那一段的流刺铁网,立即通电,再进行测试——他们抓几只毛毛虫,丢向这一截流刺铁网,确定毛毛虫会停留在那张网的空白处,两到三秒,卷曲成一个螺形,吐出最后一道细丝,然后吊挂在往下一公尺的地方,这样就算完成了。博士那时候就像现在一样,走向视野里的游泳池,看见一些飘在水泥高墙上的毛毛虫尸,结不成蛹,也无法变成蝴蝶,像一只蝴蝶那样干脆地往死飞去。游泳池侧边连绵的围墙上,现在已经没有虫挂尸,不上不下稳定钟摆,将他催眠,让他靠近。
博士想,没有真的走到围墙跟前,似乎就不会觉得它是难以攀爬翻越的。
身后的大门管理员突然笑出声,“搬走这些空心砖也好,免得管委会看见,开个会,又把围墙做得更高。”
“为什么……加高围墙?”
“博士不知道吗?”
“我一直……没有参加社区的住户大会。”
“很笨的原因,博士听了一定会想笑,第一次加高,是怕社区外面的人,偷偷爬墙进来,使用游泳池。”
“就这个原因?”
“加高之后,就没有再发现有社区外的人,进来使用游泳池了。后来就不知道为什么再加高。最后一次加高围墙,游泳池已经不能蓄水了。”
“是啊,真的很奇怪……”
回应这对话的人,不是博士,而是后头赶上来的老清洁队员。他气喘吁吁,也抱着一块不知哪来的空心砖,腋窝还夹着不愿放下的扫帚畚箕。博士没有放缓步伐,走得更快,稍稍摆脱他们。一路疾走,回到游泳池,他才把空心砖搁在第八水道的石阶跳水台,张大嘴呼吸氧,让腋下的汗一路走到皮带边,湿成一只社区里还没有出现过的竹节虫。
保丽龙鱼待在大铁盆的这些日子,游泳池中央已经长出一座小山。博士顺着拐杖锁形状的铁梯,搬下空心砖,把这座小山再堆高一些海拔。他不多说话,接过大门管理员与老清洁队员的空心砖,让水泥山顶有机会凸出于放满之后的水面。博士盘算着,如果能捡到一个铁盒,修理成乌龟,说不定会需要一块地,让它晒晒太阳,用铁盒外壳储存热能,获得潜入水底的力气。太阳露出一块小脸,三个人的汗水都被逼到游泳池底面,在马赛克地砖上种出几朵原来的彩艳斑斓,但眨个眼,又被蒸发吸干。
博士知道,游泳池还没有死,依旧固执,不愿意留下任何水。
老清洁队员推测:“游泳池会变成一个大水族箱吧。”
大门管理员也附和:“那要种一些水藻才行。”
博士看看造景竹林,也看看那些长得茂盛的塑胶榕树,没有一个外型像是水藻。他指着老清洁队员手中的扫帚:“那个……还用吗?”
“扫帚?能是水藻吗?”大门管理员说。
“这扫帚好好的,没坏呢……”老清洁队员说。
的确需要水藻。有水藻,才有机会出现一个循环生态。还会需要清道夫这类的鱼,或是可以捡食水底垃圾的小虾蟆。空心砖假山也要养出青苔才行……博士一钻研,发现少掉的拼图还那么多,一时沮丧,便坐在假山的山脚。
“博士……社区外头一定有水族馆,一定能找到水藻。”老清洁队员说。
“那就得出去外头一趟……”大门管理员说。
两人的对话一碰触到博士,他立即萎缩成了一株无法分辨真伪的含羞草。他悄悄抬起头,再看看围墙。直立四公尺之上的墙头,和天空的额头一样高。因为闷热,流刺铁网也在发烧。天空和刺网都无法触摸,无从得知真正的温度。就算有梯子登上围墙,流刺铁网勾挂上皮肉,不见得烤焦或是让心脏放弃收缩,但昏厥坠落之后,两百二的电压总能带走一些什么吧。
“管他了!”老清洁队员把扫帚倒横,一脚踩上,加重力道,一声清脆把竹柄和鬃毛头分家断裂,“博士……这个扫帚,现在坏了,如果用得上,就拿去吧。”
大门管理员又抹去额头的汗说:“大厅的厕所里,我也有一支扫帚……也坏了,可以送过来给博士。”
老清洁队员皱了眉头:“你那把给我吧。”
大门管理员笑了:“我以为你失忆忘记了,先看博士需不需要吧。”
博士不再拒绝,羞涩蒸发汗水,但没有蒸发脸红。他支支吾吾请大门管理员和老清洁队员,收集更多扫帚,如果不累,就继续搬运更多空心砖,堆入游泳池,隆起另一座空心的假山。博士先收下老清洁队员踩断的鬃毛扫帚头,挖走一块山脚,走人更衣室。第一间淋浴间的水龙头持续滴落细水,为大铁盆里的保丽龙鱼制造更多水氧。一阵风吹入室内,博士把扫帚头倒插在空心砖,用第二间的淋浴莲蓬头,浇灌鬃毛。干燥的鬃毛一吸水,扫帚头慢慢肿胀成一株褐色水藻。另一阵风,吹走博士。他多次来回进出,塑胶刷毛制的、仿猪鬃毛的,或是细散竹枝绑成的,还有椰子壳纤维高压密合的各式扫帚头,不管是已经老旧,还是刚折断的,都倒插种植在空心砖洞。淋水浇灌,吸饱自来水,每一根细毛都开始向四方的空气探索。
博士的研究出现新进展,引来别墅社区部分居民与管理委员会的注意。讲师委员一家人也前往游泳池,了解状况之后,丢出了下一个阶段的困难问题:“接下来,要看游泳池能不能蓄水了……”
讲师委员的太太提出看法:“荒废了那么久,游泳池也休息了很久,说不定已经不会漏水。”
小女儿的眼白爬满了红色的血丝。她说:“……游泳池一定已经自己好了。”
博士想起保丽龙鱼头上的那块蓝色防水胶布,不敢正视小女孩。“……眼睛怎么了?”
小女孩躲在讲师委员身后,连影子都躲藏起来了。讲师委员太太代为回应:“几天前,一直哭了三天,眼睛就红了,也不说为什么哭……”
小女孩搓揉眼珠,被讲师委员制止。
“社区的眼科医生说,眼球神经有受伤,可能会慢慢变成弱视……”
“我不怕,看不见了,博士也会帮我换新的眼睛。”
小女孩露出影子,站得直挺挺的。突然问,所有围绕在游泳池边的社区居民都安静下来。博士潜入沉默的底部,只能听见水灌流耳洞引起的撞击,像是有蚂蚁在搔痒鼓膜,引起三半规管的晃动。
博士努力思索的神情,让所有在场的住户居民,都微微笑了。
“真这样……尽力就好。”讲师委员说。
“她都还没有离开过社区,至少要让她看一看外面的城市。”讲师委员的太太说。
“不要增加博士的困扰,”讲师委员转开话题,“……接下来,还需要什么?”
“……虾子,不用活的,剥下来的虾头和外壳也可以……或是已经坏掉的虾子玩具……”
老清洁队员想到了什么,开口插话:“博士,提出申请了吗?”
面对十几位社区居民,博士又垂落头说:“使用更衣室的事……我会赶紧提出申请。”
“不是更衣室,是开放游泳池,重新蓄水。”
游泳池要重新启动水闸口蓄水,需要获得社区管委会半数以上的投票同意。博士前往社区管委会办公室,第一次提出正式的书面申请。“如果游泳池可以重新使用,社区的夏天,才会更像夏天。”讲师委员的这一段话,让到场的委员全数通过。
开启水闸口那天,不少别墅居民都围在游泳池边观看。大量的自来水从底部与四边墙壁的出水口流入。一个早晨,蓄水就淹没了大腿。博士在这个水位高度,搬出淋浴间里的各式扫帚头。他剪开捆绑线,所有尾茎都生出根须,牢牢抓住空心砖的水泥缝隙,一沉入水底,所有软的硬的扫帚头,都漂着摇着水藻才做得到的柔软身段。游泳池丰沛的水气,安定了闷躁的秋日午后,让一片片的太阳待在水面,慢慢浮升,直到成人不容易溺毙的标准水位线,粼粼的水面已经是饱熟的、撑着水分的橘皮。
博士在社区居民的赞叹和尴尬的击掌间隙,走回更衣室,打开一个方型置物铁柜,放出里头一对木雕的鸳鸯。他用收纳延长线的软铁,圈住它们的短脖子,绑在一起。这对鸳鸯两对四脚,啪嗒走到游泳池,一跃入池水,就滑蹼游水,怎么样也无法分开。他接着打开一个长型铁柜,里头一片软木,钉了一整个中队的蜻蜓标本。每拔起一根大头针,就飞走一只早已干死的蜻蜓。这一整中队的蜻蜓标本,全都飞到游泳池,凭借水气盘旋。一些居民小孩,将一些裂的飞盘、水果盘、燃烧过的小蜡烛铝合金盆,滑入游泳池,伪装成临时的睡莲浮萍。干扁裂裂的蜻蜓标本中队,开始以尾梢亲吻水面,谎报少量雨线仓促种下的涟漪。没有雨,游泳池水面泛起圈圈小圆,引来社区一些失去房子的猫和几只遗忘主人的家狗。它们吐出舌信,快速舔水。没有清洗的长短毛发里,纠结了草皮与沙地的蛹卵,愿意水生或是能够两栖的昆虫,纷纷率先跳入游泳池,那些不清楚状况就跟着跳落的虱子跳蚤,挣扎几次脚就溺毙了,在水中漂成鱼食。几尾鱼从假山的空心砖缝隙钻出,吞下这些吸饱了猫狗血液的虫虱。它们游移的速度吓醒了一直在观察水位高度的博士。
有鱼?他惊讶,一抬头,围在游泳池周边的居民,全都露出善意诡异的笑。
老清洁队员带点歉疚解释:“这样的游泳池,没有鱼,就太奇怪了……我把社区鱼池的锦鲤,全捞过来了。反正平常,也没有人停下来,看看这些锦鲤……”
博士看着这群彩鳞斑斓的锦鲤,想起社区公园的那个喷泉鱼池,可他很少坐在池边,跟这些一直都活着的锦鲤说话。前些日子,在资源回收集放处捡到半包白米,用那台回收后依旧完好的电子锅,煮出半锅站着躺着都挤出蒸气的米饭,喂了那尾保丽龙鱼。但博士没想到、也不想喂食那些活着的锦鲤。接合片和硬币的重量,可能会让吃水笨重的保丽龙鱼,永远都吃不到飘落水底的米饭……博士如此担忧,仍旧一个人使足了力,将大铁盆移出更衣室。讲师委员跨步上前,一起协助将保丽龙鱼倒入游泳池,留下盆底少许旧水粪丝,和久泡浮肿的米饭。一粒粒的白尸,不知是冷是热,全都在盆底一起发抖。
一个晚上过去,明天离去,后天也走了,游泳池不知不觉少了一块空心山头的水量。博士又打开水闸口,注水,大后天还没有入夜,游泳池的水就满出。环绕池边的沟槽可以盛水再循环注入,但游泳池不愿意蓄水的固执,让博士沮丧。在遇上保丽龙鱼之前,他仔细检查过每一块马赛克地砖,游过数千条纵横接缝,也找不到任何让游泳池执意要荒废的裂痕。扫帚头在空心砖之间长出新的水藻根芽,有些还开始爬向光滑池壁。几朵飞盘底部增生出幼弱的莲藕。几只蜻蜓标本,在长出青苔的假山上尝试交尾时,被跃出水面的锦鲤尾巴打落,再一次死去。没被吞噬的蜻蜓翅膀,被池底已经熟透一回的红头草虾,拉回到洞穴,分解溶化,吞入用乳白防水胶布包裹的肠肚。博士计算着立冬来临前剩余的秋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最后一天。他脱了鞋,泡脚在游泳池里,感受着水位的不稳定上升与消失。他丢人米饭,引来多半沉在池底、努力泅游的保丽龙鱼。但十数只锦鲤迅速靠过来,博士就用脚滑水驱赶。即便踩了那些滑溜溜的鱼头,米饭还是被抢走不少。担心保丽龙鱼吃得不够,他就撒落更多米饭,再踢走更多不怕脚的锦鲤。保丽龙鱼终究只能捡食剩余的米饭鱼食,为了避免饿死,就要趴在池底,多吸几口那些锦鲤留落的排遗物。
就在保丽龙鱼放弃争食、只吃底泥鱼粪的那天,讲师委员的小女儿来到游泳池,拎着装了蝴蝶与螽斯的昆虫养殖箱。她打开箱盖,蝴蝶先爬到矮矮的箱口,停脚,翩翩飞出,绕了游泳池几圈。螽斯在箱底无声栖息,等蝴蝶一停在假山山顶,螽斯一磨脚,跳出透明箱,直接飞落水池,被最大尾的锦鲤一口咬住,拖入池底。
博士不确定小女孩是否看见这一幕,但她没有哭,一对眼珠已经红成兔子眼,呆然面向博士。
“……还看得见吗?”
“快要看不见了。”
“看得见我吗?”
“博士看起来,好像是一团烟……”小女孩笑出浅浅的余音,接着询问:“游泳池已经好了吗?”
“还没……不知道哪里漏水了。”
“博士一定可以让游泳池不会漏水。”
“用什么呢?”
小女孩低下头,视线掉落到透明昆虫箱,静静思索,直到游泳池的水气都在她脸颊扑出两行眼泪了,她才说出:“……我的蓝色胶带。”
博士真拿出小女孩顺口说出的工具,剪成一段段的蓝色胶带,标记似的贴在每一个水道的跳水小台阶,也没有哪一阵风吹落任何一条胶带。下一段深夜,社区的路灯,在游泳池抽搐的水脸上,长出一对模糊的眼影。
博士看着它们,对游泳池说:“能让鱼……安心待在这里吗?”
几天下来,持续重新注水的游泳池并没有同意。水位线仍然像老旧唱盘针,一对风,或是几圈鱼尾涟漪,就跳针滑开常轨,时高时低。
又是一个秋末的周日早晨,只是不确定是不是最后一个。博士依旧穿着苏格兰纹衬衫,干皱巴巴,领带结也被绑歪了。一头鬈发,用清水梳理,却没有整齐的发际分线。为了打捞落叶方便,休闲裤一直翻卷在膝盖上方。当讲师委员一家人步行到游泳池,博士撒下一大把冷却的米饭,喂食,但不再用脚驱散浮游抢食的锦鲤。
“博士……不要喂太多,鱼不懂饱,会一直吃到撑死。”讲师委员说。
“有几尾鱼的肚子,好像已经胀起来了。”讲师委员的太太说。
博士低下头,才注意到保丽龙鱼的滑鼠垫白肚,也饱似肿胀着。不知道吃了多少沉淀的泥土,才会让肚子沦落得跟这些锦鲤一样肥胖。博士在心底也附议了这样的说法。他看着一直由讲师委员牵着手的小女儿,怯懦询问:“眼睛……”
讲师委员与太太都没有回话,小女儿自己开口:“我都看不见了……不过,鱼是因为有小鱼了,肚子才变大的。”
博士不知如何回应小女孩,只能摇头,觉得不可能。他拍动水面,叫唤保丽龙鱼。没有米饭的白影和香味,其他一起共同生活的锦鲤,没有一尾愿意游过来,只有保丽龙鱼泅泳靠近。接合片与硬币不时拖起游泳池的底泥,贝壳鱼尾扫出一朵朵尘雾,也扰动大量被掩埋的细虫鱼粪,引来防水胶布草虾群争食的骚动。拍水声加快,保丽龙鱼吃力地浮游到水面。接合片与硬币的接缝处,已经长出苔藓一样的铁锈。博士两手捞抱起鱼,就在游泳池边,用力把滑鼠板白肚皮的接黏处,撕裂开来。鱼奋力翻身脱逃,掉落在池边的地砖。老清洁队员与大门管理员,还有一些散步的居民,都被吸引到游泳池边。博士压制剧烈跳跃的鱼,再一次撕开肿胀的鱼肚。
大量的颗粒,乳白色,一粒粒,站着躺着挤在鱼肚里,数百数千胶黏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卵,也像是米饭,更像保丽龙原粒材质。它们完全包覆那些由接地线、胶水罐、打火机和晶片板组装的鱼内脏。博士的思绪也散涣开来,恍惚问,一阵微弱的拐脚风,诱骗这些保丽龙卵,飞向游泳池上空,跟着气旋盘转一圈,飘落水面。锦鲤一听见那些细微的水纹,立即群体浮升,抢食这些没有躲藏能力的保丽龙卵。无数的鱼嘴冒出,在水面漾出一片鸡皮疙瘩。不知道是这些鱼的哪一张嘴,开口说了,这样很好。
保丽龙鱼挣脱了博士的抓抱,几次弹跳,潜回游泳池。撕裂开来的鱼肚,摇摆出更多的保丽龙卵,让锦鲤都疯狂,就连那对活着也无法分离的木雕鸳鸯,也卡着脖颈拉扯彼此,游近分食。保丽龙鱼,就像还活着,一样沉在池底缓缓刮起底泥,最后躲入假山的空心砖洞穴。
“博士,”讲师委员带着沮丧开口了,“今天过来,是想告诉你,社区管理委员会前天开了一个会,为了保持游泳池的水量,社区的公共用水,已经增加太多费用……超过一半的委员决议,应该要关闭水闸,停止蓄水……”
这样很好。一尾鱼开口了。
“还有……做假山的空心砖,也要搬回去,过一阵子,可能还会用上。”
这样很好。另一尾鱼也开口了。
“另外,我们也讨论了,博士可以继续待在游泳池的更衣室,不用提出申请,没关系的……”
“这样很好……”
博士听见了想着的声音。等游泳池的水干了,保丽龙鱼死了,那些五元硬币,就可以还给小女孩。那些接合片,说不定……可以是眼珠。这样很好。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1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