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轩散文四题
2011-01-01亮轩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1期
饥饱浮生一便当
连续上完了四堂的课,盼望的,就是回到研究室,关上门,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顿中饭——只是一个便当,每天早上出门之际,她放在门口小桌上的那一个。
她一再地要我别懒,把便当就用她专为我买的小电锅蒸一蒸,吃个热的。但是经常匆匆忙忙教室去来,便忘了这件事,今天依然吃凉的吧。我懒,并且不怕吃凉便当。
打开塑胶的、两边扣得很密实的便当盒子,见到两块鸡肉,另半边是水煮的青江菜;掀开青江菜,下面就是饭了,但是也不能算是真正的饭。近来身体不如从前,便当也就愈发地简单,只能吃“五谷杂粮”了。颗粒很大,牙口成了石磨,口口都要细嚼,否则,还真是难以下咽。这就是我的便当跟我。眼前还放着刚刚上课的讲义,一口口慢慢地磨着,咀嚼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格外分明,每一下都像是岁月,分不清是慢还是快。
关于便当的最早记忆却很热闹鲜活,年代已经远得不用提了。正上着小学,一路蹦蹦跳跳背着的书包里有一个用白色细绳绑得牢牢的便当,上面还穿着一方小木牌儿,毛笔写着班级跟姓名。一到教室,就从书包里掏出便当,放在门口的大竹篮子里,篮子编着两个耳朵,到时候,就由两个值日生把几十个人的便当抬到学校的大厨房去蒸热。中午,值日生又把大家的便当抬回来,小朋友们便迫不急待地抢着拿走自己的便当。拈出自己的便当也要有点技术,手指头轻轻一勾,把自己的便当从几十个人的便当中挑出,因为那些便当个个都蒸得烫烫的,握不得。整个教室此刻就是大家吃便当的餐厅了。有的同学大大方方地打开便当享用,也有人用便当盖子遮住饭菜,一小口一小口掏着吃,他们怕便当菜太寒碜让人见着了不好意思。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撞见过整个中餐只以一颗话梅当菜的便当。
那个年头还不算顶坏,因为还有个热便当可吃;更早的时候,全吃凉的,便当又小又薄,一本书似的,哪像后来那么大的一个盒子满满地塞上菜,饭都快不见了。有人把那个小小的便当用一方白布裹着,绑在腰上,神完气足。在那个年头小孩子没有几个吃得上零嘴,他们就提早吃便当,早上第二堂课才上完,便当已经吃得精光,中午吃饭时间就去踢球或是玩骑马打仗,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失落。便是到了便当可以蒸的时代,也有缴不起“蒸饭费”的,他们一直吃凉的。如果佐餐的就只是一颗话梅,就必然是个凉便当。现在的人无法想象,当年带的便当菜还有只是半个蛋的,并且不是穷人家。
阔便当自然也有,到了中午第四堂课,就有家人给送来的那种。送便当的常常不是父母而是佣人或车夫。这种人一班里一两个顶多了。这种同学的便当我们倒从没有认为是真正的便当,因为都是三层四层一摞,圆圆的不锈钢小盒子叠得高高地箍着,非常体面。前几年在杂货店看到了这样的便当,便买了一组回来,居然从没有用过。现在想想,也许是源于补偿心理吧。小小的桌面,哪里承担得起那么大的排场?只要三个菜盒子加上一个饭盒,就快要摆不下了。他们吃的中餐,饭是饭菜是菜,盒盒分明。那个时候,要是有人说日本人爱吃直接把菜放在饭上的“盖饭”,我们一定会说日本真穷。饭后水果若是一颗苹果,小朋友们都不太敢看他了,那时一颗苹果的价钱,足以抵得上一家人一星期的米钱,而那却是个只能多吃米才有营养的时代。也许这样的便当之所值,足以让那位只有一颗话梅做便当菜的同学吃上一个月吧?然而我看着厨房吊柜里那一摞跟当年阔同学用的一模一样的阔便当盒,却是再也提不起胃口了。
那也是个准备时时就要“反攻大陆”的时代,所以岛上的军队常常要练习行军,军队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埋锅造饭。他们一无例外地都是从大陆到台湾,后来称之为“老兵”的部队。他们的落脚处常常就是学校,而先头必然是伙夫兵,抬着好大的锅子炊具跟餐具,说是这么说,其实哪有什么讲究,无非一个个大得不得了的桶子袋子篮子等等而已。他们一到,我们便放学,小孩子的家都在附近,又没有补习,在学校盘桓到天黑也无所谓,我们常常跟那些军人玩在一起,听听他们说故事。不过最能吸引我的,还是伙夫兵做饭。比我们学校伙房里还要大的锅子,架在操场上烧柴烹煮饭菜。炒菜的铲子大到可以用来锄草种菜。做好了饭,就由专人把饭菜装进一盒盒圆圆的好大的便当盒里,此时后面的大部队逐渐到达,便当就摆在操场上,前后对正左右看齐,森森严严由近而远,十分地壮观,跟部队受检阅的阵仗没差。饭菜的香味儿弥漫在整个校园里,像是一种节日才会有的气息,甚至于让人觉得,他们吃完这一顿盛餐,就可以“反攻大陆”了。
我却无意中发现角落里有一位军官对着一位伙夫训话,没敢听得太多,情节倒是记得清楚。原来是满操场的便当少了七个,长官一再地说要罚他饿一顿。到如今我还记得那个高高个子皮肤黑黑光着头的伙夫,一叠声地是是是。我好恨那个长官,在当时。多年之后才觉得长官其实也非常为难,而那失踪了的七个便当呢?也许就只是让小朋友们恶作剧偷去了,那是一个连便当都有人偷的年代。
可不是嘛,便当远不如今天的有滋有味儿,许多的家庭一年到头吃的就那么几样菜。但是穷则变,变则通,我的办法是跟同学换便当吃。自然不可能打那位阔同学的主意,这种交换一定很平等,总是差不多窘困人家的子弟彼此交换。我们到校园大树底下亭子里换着吃。我经常带着连是不是便当都讲不清楚的中餐:两个烤饼里面有一点肉松,包在自己洗干净的手帕里,却也能忍着没有在中午之前塞进肚子。他呢,一连几天的蛋炒饭,再无其余。但是我觉得用那两个饼交换他的蛋炒饭,简直太完美了。我们就在石桌上吃着彼此交换的便当,欣赏着彼此满足的神态,又有了说不完的言语,居然成了知交。后来听说那一位总是笑眯眯的男孩儿在刚上中学的时候就投淡水河自沉了。几十年过去,一看到蛋炒饭,他那总是笑眯眯的面容怎么样也会在眼前闪现晃动一下。我不常吃蛋炒饭,会不会其来有自?
后来自己有了孩子,他们也要带便当,这才发觉当年老人家要为我们准备每天上学的便当是如何地不容易。我们已经不再那么样地穷了,但是便当要怎么搭配,依然费神。自己目前可以吃凉的饭菜,可是孩子若是也这样吃,硬是不肯接受。然而不是每种菜都适合作为便当菜的,有好一阵子每天早上为孩子现炒现做,但是他们却不一定领情,也许是蒸过之后真的变味了吧。也想到过可否为他们送便当去,孩子马上一口拒绝,他们怕让人笑话。这样也好。
真要讲排场,我还真的有点见识,那是在日本的经验。
那一年带着许多大中学生访问日本自民党总部,执政的自民党招待大家吃便当。讲究的红面黑底漆盒子里又隔作大小长短好几格,分门别类清清楚楚,不是上野车站卖的那些盖饭。我们到了会场,为我们倒茶水的居然就是辈分比较轻的议员!其便当又该如何之不同凡响,自然不在话下。看看吧!里面有明虾、天妇罗、当令野菜、炸里脊肉片、三色酱菜、炒牛蒡、柴鱼豆腐,少不得几片精选的沙西米,另外还有一片在日本可称天价的哈密瓜!聚会之后我打听这一盒便当市值若干,算了一算,合上台币两千五百元!中国人也许发展不出如此昂贵的便当,倒不见得因为没有消费能力,而是可能欠缺日本人对于便当的情感的寄托。我们的便当再怎么说,都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而他们不一定。比如他们欣赏歌舞伎演出,就只在东京银座的那一幢国宝级古建筑的剧场里。节目表演的时间,有的长达十个小时以上,于是买票的同时就有人订便当。显然的,有的便当只有最高级的座位才订得到,因为那种座位在包厢里,面前每人都有一方光可鉴人的黑漆小茶几,穿着和服的观众一个个挨着稳稳地坐在那儿,也成了剧场之一景。一场戏可能要连订两餐的便当,到了中午以及晚上的用餐时间,服务员为他们送上漂亮的丝绸包着的便当来,打开来是一方好大的红漆盒子,我们远远地是看不出菜色的。而不在包厢的散座观众,就是买到了这样的顶级便当也无法在那个小小的位子上享用吧。那么他们怎么打发午晚餐呢?很简单,剧场旁边就有卖拉面的小店,大家挤挤蹭蹭站着吃一碗就得了。碗里吃饭,算是穷了。
全世界便当发展得最可观的当然是日本,应该有专书讨论吧,至少太阳别册该出一集才对。我忘不了上野车站的便当,每一个转角都各色各样堆积如山,这里是日本铁路交会的总站,于是日本各地不同风格的便当都可以在此买到。我也试吃了几种,却不得其味。但是日本友人却跟我说,上野车站的便当要是有一天不卖了,问题可就大了,因为无数在东京工作的外地人,想家的时候,就可以去上野车站买一个家乡的便当来吃。从此之后,只要见到了有人在上野公园吃便当,特别是在秋天枫红铺天盖地之际,那幅画面,便显得格外地凄清浪漫了。写到这里,居然想到不知上野如今有没有台湾的烃肉饭铁路便当可买?
如今台湾的“便当世界”也很可观了,只是大多都从超商买来,虽然琳琅满目十分热闹,却少了特殊的地缘跟心意,就像现在大家都穿成衣一样,再也没有谁的手工针线活儿带来的深情。我今天的便当让谁吃了都不会赞美,但是想起她说一定要细嚼慢咽,免得血糖指数升高,而且只一两样水煮青菜,也避免了胆固醇的问题,渐渐地,眼前这个便当,也有了点滋味。
姑奶奶
叫她做姑奶奶,是那个年头的习惯,也有敬老跟套近乎的意思。她跟我们家的关系就是个同乡,然而,刚刚过了兵荒马乱的内战,到台湾的人少,听到乡音,就都认作了亲人。不知道她多大年纪,当时我还是孩子,只觉得她很老了就是,连我妈当年都管她叫姑奶奶呢!
姑奶奶有对半天足,到了民国才放开的。就是裹小脚的女人也有年轻的时代,我们小孩子却从来也没有见过裹着小脚的年轻女子。后来在电影里看到了装扮三寸金莲的女人,个个苗条玲珑,跟姑奶奶可不一样。姑奶奶胖胖的,脚那么小,就不可能像电影里的女人般摇曳生姿了。
姑奶奶一身灰布褂裤,宽宽大大,更显得体态龙钟,走起路来,一步一步慢慢地挨,挪动自己靠的是意志而不是意识。不过她却从没表示过吃不消,反倒是格外祥和。她小心翼翼地走着,以那样的姿态、那样的面容,让所有的人,无论是过路还是相熟,都感觉得到她好像是在说:不好意思,走得慢,不用管我,我总会到的,一定不耽误你们的事儿。
姑奶奶个子本不高,加上胖,就特别显得矮。前几年回大陆去转转,五台山上国清寺承托着高大古木柱子底下的石珠,看来也有半个人高吧。倏然想起了姑奶奶,无论是灰灰的颜色、稳稳的形态,还有她的少言少语,都与那石珠有几分相似。不过她比当地基的石珠可要讨人喜欢得多了,见到了人,不论长幼,马上就对着你眯眯笑,眼角两条细缝边上漾出两把鱼尾纹;也没言语,我们孩子就大声地喊着姑奶奶呀你上我们家吗?是啊是啊,她一连点好几下头,但脚底却快不了。天气好她就穿着一双黑布鞋,套着一双白布袜子,都是自己做的,弓起的脚背像是塞在鞋里头的两个粽子。姑奶奶我带你走,孩子说,她忙回着不用不用我能走我能走。孩子们很快地跑回家,妈妈听说她在路上,就先把茶水给泡上,从从容容的,姑奶奶进了我们家门,茶水的温度正好。只要有一个孩子见到了姑奶奶,就会大喊大叫,一下子一家四个孩子都围上了姑奶奶,争着坐在她的周围,跟不怎么主动开口的姑奶奶七嘴八舌。
也不知道姑奶奶不多话是不是因为少了几颗牙,开口的时候,老掩着嘴,于是越发地含糊不清了。姑奶奶,你们以前在老家过年都吃些什么呀?“小子呗!”我们明知道她说的是“饺子”,偏打趣地问你们把小子都给吃了呀?吃了多少小子呀?姑娘不好吃吗?姑奶奶知道这是消遣她少了牙,却一点也没不高兴,反倒凑趣地说“是小子,不是小子!”到底是还是不是小子呀?孩子们还在开她的玩笑。妈免不得说我们几句,姑奶奶牙掉了,不方便,你们还逗她!姑奶奶却接口说不要紧不要紧,小孩子逗我说笑话儿。姑奶奶不肯装假牙,她担心打仗逃难嘴里有金牙会惹人注意丢掉老命,据说真有强盗只为了撬掉金牙而杀人的。孩子们听她这么说,不觉地摸摸嘴巴,庆幸自己没有半颗金牙。
我们怂恿姑奶奶说些故乡事,我们听得多了,虽然兴趣也不大,但她言语少,只要说出来,就很有意思。比如形容老家的收成:“花新(花生)米都堆成了香(山),梦里花新香(花生山)上都长树了,又是满树的花新米,挂了一林子!”说起坏年头:“人都饿成了纸扎的,轻飘飘的,肚里全细(是)火,倒也点不着。”形容她的孙儿:“像细(是)机簧,一有动静就不安分。”少了牙,听着格外地逗趣。没人在跟前的时候,只见她兀自地坐在榻榻米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小院子,夏天便慢慢吞吞地摇着一把竹扇。细细的眼,紧紧的唇,有的时候轻轻地出点声,好像自己跟自己说话,然后自己又答应了自己,轻到快要听不到,唔,唔,嗯,嗯……后来我看日本小津安二郎的电影,里面笠智众也是这样子老在唔唔啊啊的,尤其是《东京物语》那一部,这个无意识的声音简直成了非有不可的台词,那时我就会想起姑奶奶,老人家都会这样的自言自语吗?要不然小津干嘛要笠智众这么演?姑奶奶对自己都说些什么呢?几十年后的如今,我还是猜不透。
姑奶奶当然年轻过,我们也爱问这些问题:姑奶奶你这对小脚怎么上花轿的呀?哪知道啊?一阵乱就上去了,这不就嫁了吗?姑奶奶把她当年出嫁说得像是吞口凉水那么容易。姑奶奶你可穿过裙子啊?姐姐这么问她,她就说怎么没穿过,年轻的时候,过年那几天,百褶裙,长到脚,人立着就像个酱油瓶子。什么样儿的百褶裙啊?唉,我哪说得上来?现在你们也不肯穿啦,她笑眯眯地回应。
本来姑奶奶不会到台湾的,那时,北方家乡已经乱了,大家准备各寻生路,就是这么个老太太,一时谁也不知如何打发,那么送到上海去吧!有人出了这么个好主意。到上海去干嘛?总是结发夫妻,一块儿过有什么不可以?但出主意的人这么说了,谁也没言语,十几天之后,就由叔叔跟婶子把姑奶奶给送到了上海。
姑老爷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过姑奶奶了,虽然说是结发夫妻。这样的婚姻在今天是见不到的,那个时候年少的姑老爷据说患了痨病,眼看不行了,有人说,娶个媳妇冲一冲就好了。谁家舍得女儿嫁给这么样儿的人家?然而媒人就是有办法。姑奶奶娘家就是姑老爷家的佃农,媒人见到她身体健壮,不多言语,性情温和,年纪比姑老爷还要大上六七岁,算命合了合,说是没问题,才一百个大洋就把姑奶奶给抬回家了,连日子都没怎么挑。姑奶奶家的嫁妆也是姑老爷家帮着出的,给他们娘家做一点面子,粮食、布匹各一台车,加上拉车的两匹骡子。那一年,姑奶奶也二十好几了,嫁出了门,算是晚的了。姑奶奶的母亲在她临上花轿前,把一百现大洋的聘礼分了十个,掖在她的箱子里,算是给女儿的体己。
想不到姑奶奶的命还真是硬,进了姑老爷的家门才几个月,姑老爷的病居然渐渐减轻终于痊愈。婆家着实地高兴了一阵,上上下下都把年轻的姑奶奶当个宝,厨房里天天都请示姑奶奶要吃什么,好照着买了给做。“我会吃什么?‘小子’就行了!”姑奶奶这么跟我们说。在那一阵,姑奶奶过着常有饺子吃的日子,非常满足。
可是姑老爷病一好,却没有怎么感谢他的元配姑奶奶。姑老爷原先是在城里上洋学堂的,现在一个劲地在家里闹着要出洋去日本留学,不让也不行。姑老爷说,冲喜是迷信,婚姻要有恋爱才算。姑奶奶说我哪懂这些。只是恍惚感觉姑老爷是个不一样的人,她多年之后提起来好像还依然为他得意。姑老爷果然去了日本,他刻意学了医,好像特别要表示治病不能靠冲喜,一家子对于姑奶奶救了他们家传人的感激,他自己倒是一丝也没有。姑老爷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家乡。姑奶奶一个儿女也没生,到如今,他们是否圆过房都很难说。姐姐曾经偷偷地问妈,妈的面孔一沉,只道绝不可再问。
家里早听说姑老爷在外边又娶了一房,起先他还时不时地寄点钱回家,不多,不过有人寄钱,姑奶奶的面子也好看些。但时局一变,银钱也寄不回来了,姑奶奶在家里就渐渐地受到冷落,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照姑奶奶的说法,给吃给穿就很好了,是他们家人好,要不然我都得要饭去了,他们不容易啊。姑奶奶依旧眯着眼,没有沦落到要饭,看来她就非常满意了。
老一辈的人相继谢世,平辈的各奔东西,姑奶奶的日子也没差多少,她本来身边就没什么人,天天做些针黹,帮着大小活计,也很耐得住,只是声音更少了些。姑老爷在外头娶了个媳妇,她却是最后知道的,而且在好几年以后。那次有人从日本回来,带了姑老爷的照片,里头有个年轻的女人,站着坐着总跟姑老爷一块,家里面想瞒,姑奶奶再不明白也看得出来,不声不响地回到屋里,偷偷地哭了一场。姑老爷有了姨奶奶了,那你怎么办啊?小辈不知天高地厚地问出来,她只说那还有不难过的?淡淡一抹笑,说的像是十万八千里外不相干的人。
家里人知道姑老爷回国到了上海,叔叔婶婶就带着姑奶奶到上海依地址寻人,但姑老爷不声不响先一步去台湾了,听说是去做官的。叔叔跟婶子就把姑奶奶在上海先安顿下来,让她先在熟人家里待几天,慢慢儿打听想办法。上海可好玩吗?孩子们问。她对上海的印象却不怎么好,“想吃顿‘小子’都不容易。”整天就团在那位远亲的朋友的家里,足不出户。吃饭的时候,人家也没有特别地让她,她就坐得远点儿,老半天才夹一小筷子菜。人家说奶奶你吃菜啊,她又赶紧说吃了吃了。又随时随地拼命地找活干。跟上海人说话不通,人缘就窄,日子也不好过,可是姑奶奶不会吭气的。有一回人家出远门,不方便带着她,只那么几天,她却病了,发着高烧,只能挣扎着喝几口水,电话在眼前也不会打,字都不认得,怎么知道找大夫呢。烧得昏天黑地的。说也奇怪,到人家回来之前,病就好了;发现给她预备的食物都没有动,连米都没少。姑奶奶只说怕举火,就去外面随便吃的。这话不太能让人相信,但是看着她没事,也就没有人再提起。说到这一段的时候,直说都已经烧糊涂了,心里只怕要是死在屋里可让人家为难了,幸好他们回来之前病好了,要不然多不好意思啊。
生病也有人会不好意思,我们还是第一回听到。
后来叔叔婶婶在上海为她买了船票,亲自送她上了去台湾的船,又给姑老爷拍了电报。海上很是颠簸,她只是牢牢守着她的一口小箱子,里面有特别为姑老爷做的几件冷热天的小褂子。姑奶奶手巧,在北方家里,好多人的身上穿的都出自她的手工。她从姨奶奶那儿听说先生跟姨奶奶早就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了,直懊恼着没早知道,不然就为孩子们做几双鞋。姑奶奶到老还为她会用碎布头裱糊鞋底自豪,好几千针才扎出一个鞋底呢!她说。箱子里倒是有叔子婶子托带给姨奶奶的礼物,另外,就是她缠在腰里的那十块陪嫁的现大洋了。大轮船整整开了一天一夜,满船她一个熟人都没有,孤孤单单的让大海摇晃得翻胃,一心只想着那位她跟着大家叫着“先生”的男人,连面目都不怎么记得清楚了。他有了另外的女人当家,用是用不着她了,帮着先生看孩子做饭也行,她想。
姑老爷亲自到基隆港口接她,身边没带那个后来她也叫“太太”的女人,只一位年轻的助手帮忙打理。一路上她只说了一句话:
“我给先生做了几件衣裳。”
“唔,好。”
这两个字儿就是姑老爷跟她见面的第一句话,然后直抵台北和平东路家门口。
姑老爷并没有做官,只在家开了一间小小的诊所。因为谙熟日语,加上帝大的学士证书挂在墙上,内儿皮肤耳鼻喉全包,平日看诊的人还不少。管收账的就是姨奶奶,原先也是先生的学生,年纪轻得多,一张瓜子脸上一对大眼睛,总是穿着合身的旗袍。姑奶奶知道自己在家里该有什么身段了。第一天先生就让管姨奶奶叫太太,她也老实地跟着叫了。姨奶奶只说你的屋子都收拾好了,你看看行不行吧。她连说行行行,其实看都还没看呢,连姨奶奶都抿嘴一笑。姨奶奶生下的一男一女,俊俏秀丽,都已经小学快毕业了,姑奶奶一见也欢喜,一人赏了一个现大洋,只说寒碜寒碜不好意思啊。姑奶奶每一回提起这件事,仿佛依然有着天大的遗憾。
后来先生有了别处专门的诊所,姨奶奶也不用自己管账了,常常在家打牌。有时候打通宵,牌友得有休息的地方,就跟姑奶奶商量让出床来,要她找别处去过夜。她多半爱到我们家,不好意思再叨扰太多,居然自己带着吃食,有时一把挂面一个鸡蛋,有时是两个馒头加上一小盒成菜。妈妈怎么说要她别费事她都不依。姑奶奶住在我们家的第二天早上,孩子们都起得早些,因为姑奶奶天没亮就会跟妈妈一块儿做早饭,那天我们一早就有面条吃,是姑奶奶早起亲手擀的,特别好吃。
后来姑奶奶就不常来我们家过夜了,因为诊所钱挣得多了,姨奶奶把家搬到了永和,而姑奶奶依然在我们对街的老式日本房子里住着,他们要姑奶奶帮着看房子。在那几年里,姑奶奶身体渐渐弱了下来,不像先前那么地胖了,眼力更是一日不如一日,虽说姑老爷是她先生又是看病的大夫。过年过节,姨奶奶就让小柱子跟燕子把姑奶奶接到永和,姑奶奶这才见到“先生”。去永和团圆的那一天,她反倒紧张,头天夜里睡都睡不好,见到姑老爷更是说不出话来,两个半大孩子把姑奶奶送回和平东路老家,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眼力差,出门就愈发地少。按月姨奶奶就会让小柱子跟燕子两人送钱来,大妈大妈地叫唤,那是她整个月里顶高兴的一天。忙着拿出早早准备的零嘴,有时就带着孩子上我们家来,他们是来陪眼睛不方便的姑奶奶的。似乎姨奶奶生的孩子更爱跟姑奶奶亲近,许多不会跟爸爸妈妈说的都跟姑奶奶说,柱子跟谁打了架啦,又怎么逃学啦,燕子交了什么男朋友啦,毫无保留地讲。姑奶奶总是笑眯眯地听着,实在不成话了,也只轻轻地一句“这样啊?”一文文省下的钱,常常还给了小柱子花。姑奶奶得人心,全靠没边儿地宠。
记不得是哪一年了,一个冬天的半夜里,有人把门敲得浑响,耳背的姑奶奶终于开了门,却让进门的小柱子给吓得说不出话来。小柱子半身的血,进门就瘫了下来,原来跟人打架动家伙了。姑奶奶慌得没了主张,还没来得及打电话给姨奶奶,警察就上了门,是邻居报的案。小柱子闯了大祸,他挨了刀子却还活着,挨了他的刀的年轻人死在医院里,还是个将门之后。虽然小柱子还没成年,也给判了好几年的管训。“先生”气得不想管,姨奶奶起初还探探监,后来也去得少了;只有姑奶奶每星期都去,让燕子牵着。管训所在桃园,当时的交通哪有今天方便。那个时候,姑奶奶其实已经接近全盲,只能依稀地摸索着慢慢儿地走。这一阵子,柱子心里真正认了她做了娘,依年龄说,更像是认做了奶奶。小柱子一天天熬着就是等着妹妹带着大妈来看他。隔着小窗,姑奶奶只见到小柱子一点影子,但是每星期三轮到可以去看柱子的日子,前一天就费了些劲做几道菜,装在一个个便当盒子里。第二天早早起身为自己穿戴,每一次燕子来的时候,她都准备得好好地等着了。姑奶奶话说得少,又含糊不清,不过就是几句饥饱温寒而已,小柱子却总想着出来了要好好地侍候她,要好好地送她上天,小柱子对于没有早早孝顺大妈,似乎比他杀了人还要懊恼。
那一段时间,“先生”跟人合资,把诊所发展成了很具规模的现代化医院,交游日渐广阔,姨奶奶的生活跟官太太也没什么不同。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有个儿子正在管训,更别说有谁知道他还有个年纪比他大了好几岁的大房,眼瞎腿慢,孤零零地守着老屋子。
姑奶奶最后一次去看小柱子那天,正好台风要来,风雨已经不小了,燕子说下个星期再去吧,姑奶奶就是不肯。那么叫个车吧?姑奶奶舍不得花钱。公路局的车倒还是照开,只是班次少了些,让她们一老一小风吹雨打地等了好一阵,到了管训所全身都湿透了。起先还能撑着,到了夜里发起高烧,自然也没法子弄饭吃,这一趟的病应该让她想起当年在上海的经历吧。她没有求助,大概总以为过两天就会好的吧。姑奶奶不声不响地躺在床上等着痊愈,却渐渐地不省人事。
姑奶奶过世是邻居发现的,台风过了两三天了,怎么屋里好久都没有动静?叫门没有人应,就请警察来看看,这才发现姑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咽了气。姑奶奶脸上平平和和的,就像她的一辈子,死也死得静悄悄。葬礼不用说是一切从简了。姨奶奶从姑奶奶的枕头里找出了八个现大洋,就分给了柱子跟燕子。几十年都过去了,柱子燕子也老了,他们是不是一直保存着姑奶奶终其一世都没有花去半文的陪嫁?有生之年,也许有一天会遇到他们,我倒想问问。
(原载台湾《印刻》杂志2008年3月号)
曹禺·雷雨·崔小萍——记一段师生缘
曹禺去世已十年了,他最有名的作品《雷雨》是在二十三岁那一年完成的,推算之下,应该在一九三三年,至今已有七十六年之久。仅仅这一部戏的遭遇,就可以写成另一部戏。至于这一位百年来最受人知的中国剧作家的经历,也足以印证这个时代的动荡与痛苦。往者已矣,却也殷鉴不远,中国大陆早已出版了许多有关曹禺的文献,包括研究、编年、忆旧,还有许多零星的资料。对于这一位大戏剧家,大陆的研究工作可谓不遗余力。虽然他已经过世十年,不仅至今依然有人演出他的作品,尤其是《雷雨》,甚至于他在世的一点一滴的资料,也都弥足珍贵。要是可为一代戏剧大师的面貌作些补强,任何一点即使是小小的发现,也都可以对他的为人及作品增加若干新的理解。
二〇〇六年五月,北京人艺全班人马来台演出他的作品《雷雨》,另外,也有李宝春、谢晋等人以国剧的形式演出他的另一名剧《原野》,在台北掀起一阵曹禺热。
台湾新象文教基金会于五月十八日起在台北的诚品书店举办了一连串的座谈会,讨论曹禺及其作品,其中有一场邀请了名导演崔小萍女士参与盛事。原本崔导演不能出席,经过若干周折,终于促成了她当天到场。以崔导演资深的戏剧工作者及教授师长的身份,及其对于台湾数十年来戏剧界、广播界的影响,足以丰富这一次的座谈。然而犹不仅于此限,崔小萍是早年曹禺的及门女弟子,曾经亲自受教。关于曹禺的许多回忆掌故,大陆所做,已经尽量地达到巨细靡遗,但是,身处台湾的崔小萍导演所提出来的若干来往经验,不仅是可以作为曹禺传记之补强,更可以对这一位剧作家的专业研究提供新的视野,这应该是新象文教基金会在促成《雷雨》演出之际,另一项意外的惊喜与收获。
崔小萍在曹禺门下当学生的时候,只有十七岁,是在一九四。年。当时正值对日抗战烽火连天之际,全中国的日子都过得非常艰难,然而任何一行的人都拼命地在学习奋斗,期望早日出头,为国家做点贡献。崔小萍自家乡山东,一路经过许多的辗转流离,到了大后方的重庆,便考入了当时的剧校,做了第一届的曹禺的学生。
曹禺本姓万,名家宝。万老师教他们的科目是戏剧选读,洪深则教授戏剧批评。师资都是一时之选,这也是当时大后方的普遍现象,因为全国精英有许多也都集中在大后方的四川。
曹禺出身于官宦世家,是湖北潜江县人,字小石。父亲、祖父都当过前朝大官,他对于大家庭生活的体会,自然格外地深刻。这一点,不只是反映在《雷雨》一剧上,在他的其他剧作中,如《日出》、《原野》、《北京人》等,也很明显。他的母亲早逝,童年的记忆里,继母常常带着他到剧院去看戏,可见他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在心中培养起了戏剧的根苗。
他是湖北人,当然有着湖北的口音,却也因为曾经在天津南开中学读过书,所以,也带着点天津的口音。
曹禺是一位感情丰富的人物,讲课的时候,大多连讲带演,非常生动,也常常为剧中人物情节所感而涕泗纵横。他也不修边幅,经常就是一身大褂,在进入教室的时候,学生看到的,也经常是只扣了一个领子上的扣子的老师,大褂就那么潇潇洒洒地挂在身上,飘然而至。由于他习惯于夜间写作,这样的风貌足见他经常工作得很晚,总是匆匆忙忙赶到教室。
有一段故事,崔导演记忆犹新,曾经记在她参加座谈会的笔记上。她是这么写的:
记得有一年冬天,他穿了棉袍来上课,正在分析剧本,怎么总看着他在讲台上扭扭捏捏的,好像很不舒服,忽然,他放下剧本,对我们说:
“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他急急跑出去,我们这些学生也跟着跑了出去,恐怕是万老师生病了?学生跟着他跑到教务处窗外,忽然听到他在屋内大叫大笑:
“耗子!耗子!小耗子!”
在四川省管老鼠叫“耗子”,原来有一只小耗子藏在他的棉袍里取暖,居然跟着他到学校来讲解“剧本选读”了。这一幕意外,让我深深地印在记忆里。而且,在他的第四部作品《北京人》中,有耗子咬破了文清表妹的“情诗”,使嫉妒心很重的大嫂颇为开心的情节。
曹禺对学生非常照顾,过年的时候,那些无家可归流亡在外的年轻学生们,也都到他家去吃年夜饭。年轻的崔小萍常常到他家去玩,她见到万老师很喜欢他的女儿“黛黛”,当年还拍了照片。这些照片可以说非常珍贵,崔导演走遍大江南北一直到了台湾还带在身边,可惜在白色恐怖时代她所受的十年冤狱事件中,被没收了,就再也没有见到。
曹禺上课非常认真,他在二十三岁时就能写出《雷雨》这样的剧本来,足见他早早就已经读过许多的剧本与戏剧理论,而且讲课才能那么样地左右逢源文情并茂。他讲过了某剧之后,就要学生自己找书来读。当时图书馆的藏书都是校长余上沅的,后来归于北京中央戏剧学院所有。多年之后,崔导演到北京拜访这一所学校,院长就是她的学弟徐晓钟,曹禺之前也曾经担任过院长。她去的那一年,曹禺已经卧病在医院里。学校还找出了当年的学生崔小萍的借书证。
崔导演有记日记的习惯,她翻出当年的日记,有这么一段记载:
星期六 二十八日 云
读书报告,万先生发下来,最后用红笔批得很多,他说:“读书见用心,但亦有忽略处,多读几遍,就能领会到莎士比亚深刻的地方。参考不知从何处来,颇有错误。应来详谈。万,九,廿七”我预备跟万先生约一个时间,请万先生多多告诉我一点,这是个好机会。
上面故事虽短,却真是一段师生之间的佳话。
当时在课堂上,他讲授的是莎士比亚与古希腊戏剧,无疑地,他自己的创作也深受影响,以《雷雨》一剧看来,充满了复仇、遭祸、报应与纠缠的亲情之冲突,与古希腊戏剧的关系可见一斑。他的剧作有许多大段大段的台词,如《雷雨》、《日出》,也是受到了古希腊与莎士比亚的影响,到了《原野》、《北京人》,台词就比较简洁。
在抗战期间,大家学习情绪非常高昂,有戏可看,怎么辛苦也要看。重庆只有一个剧场,不大,但是常常演出中外名剧,崔导演有一段文字是这样描述的:
“那时候看话剧热,真是很难形容的,像那时的川大、清华等高级学府的学生们,都是在上午乘船从江的那一边来重庆,争着买票,晚上才享受一番话剧的盛宴。但是,晚上没有船回江北,又没有钱住旅馆,只能睡在马路边,幸好交通没有现在这么乱,否则,死了人是不偿命的。”
曹禺能编能导能演,曾经有一次崔小萍去看曹禺排演的《莫扎特传》的《安魂曲》,她这么写着:
“我们学生都坐在排演室的地板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万老师。他站在钢琴旁,对着他的‘妻子’说话。那时‘莫扎特’已经贫病交加,他抱住剧中人的妻子,忽然哭起来——万老师真哭了!”他无力地坐在钢琴前的木凳上说:
“‘啊!我是这样地衰弱了!’他的身体扑在钢琴上,只听见几个琴键叮叮咚咚响了几下。”
全场鸦雀无声,只听见一些轻轻的啜泣……忽然,满场热烈的掌声响起,我们当时都被万老师的表演镇住了。
在文革期间,曹禺遭受到批斗,下放到牛棚,曾经有一位美国来的客人参观剧院,问到曹禺这一位大戏剧家如今如何。接待他的人回答说,刚刚他看到的剧院的“门房”,就是这一位大戏剧家。在那一段时间里,大陆上的知识分子很苦,他的女儿万芳记述了父亲在无法写作时,是如何地在小本子里记下了他自己的郁闷痛苦:
“孤单、寂寞,像一个罐头抽尽了空气。
我在压缩的黑暗中大喊,没有声音。
孤单寂寞,在五千丈的海底,
我浑身阴冷,有许多怪鱼在我身旁滑去。
孤单,寂寞,在干枯无边的沙地。
罩在白热的天空下,我张嘴望着太阳喘气。
孤单,寂寞,跌落在深血弥漫的地狱,
我沉没在冤魂的嘶喊中,恐惧。”
崔小萍又抄下了一小段他渴望得到自由的心情:
我是人,不死的人,阳光下有世界,
自由的风吹暖我和一切,
我站起来了,因为我是阳光照着的自由人!
崔小萍很早的时候就参演了曹禺的作品《日出》,她饰演的是剧中的“小东西”,一个在妓院中长大,连名字都没有的受人欺负的小女生。那个时候,崔导演才十五岁,当时她还不知道作者是谁。没有想到,后来居然成了跟作者相与来往十分密切的及门弟子。多年之后,她依然对这一位老师及其才华念念不忘。虽然在冤狱之后得到了平反,她却是再也没有可能回去当年就职的中广工作了,但是,当时的中广总经理李庆平先生,敦请重获自由身的崔导演再为中广制作了几出大型的广播剧,不仅表现对于崔导演的肯定与感激,也表示这个当年最大的国民党党营机构已经迈入了一个新时代的里程。
崔导演就制作了一系列的“经典剧场”,由她当年戏剧界的老朋友跟学生们参与盛举。崔导演制作的四出戏都是以曹先生的名剧为本,包括:《雷雨》,由姜龙昭先生改编;《日出》,由王中平先生改编;《北京人》,由高前先生改编;《原野》,由崔导演自己改编。一位学生对于授业之师的敬慕与报答,没有比这样的奉献更完美的了。
这么神奇的缘分并没有因为战乱的阻隔而终止,一九八九年,在两岸隔绝了四十多年后,崔小萍导演终于在开放探亲之后到了大陆,她的父母早在抗战时期就已经亡故,兄姐也在文革中去世,她已无亲可探,心中惦记的就是这一位当年的老师。
她依然用着当年那个时代对老师的称呼“万先生”。那一次,交通还很不方便,崔导演绕了好大的圈子才到了北京,她首先就去看望已经卧病在医院里的“万先生”。这一次的聚会,崔小萍的文字记录如下:
……最后,绕了一个大圈,去看万老师。他那时候住在医院,他已经不记得我了。我告诉他:
“万先生,我是那十七岁的姑娘崔小萍啊!”
“呵?十七岁的小姑娘?崔……”他的耳朵有点背,说话要靠近他的耳朵才能听清楚。
“现在是七十岁的老姑娘了!”
以后每一次去大陆,都去看万老师,有一次拿了我的书《表演艺术和方法》送给他,那上面有他的题字。再一次去看他,他已在家休养,离开时,他和师母送我出门,在阳台上不停地挥手,不停地说着:
“再见,谢谢你啊!再见……”
“再见!再见!……”
这是最后一次相见。
他走了,我收到北京寄来的讣闻:
“曹禺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五时五十五分在北京不幸逝世,终年八十六岁。”
后来收到师母李玉茹女士的来信说:
“……现在万先生已经长眠于北京离香山不远的万安公墓陵园里了……万先生家乡湖北潜江,为万先生修了一座墓穴,让他魂归故里吧……”
万老师过世十周年,没想到在如今的台湾会把他的旧作炒得这样热烈,李宝春把《原野》以京剧的方式演出,北京人艺全班人马来台演出《雷雨》。
万老师地下有知会笑了吧?他生命的火花,会烧毁终生的忧郁了吧?他已经看到了自由的蓝天,可是,我们居住的世界还是雷雨交加。
尽管从《雷雨》初演至今已经将近八十年,尽管曹禺去世已经十年,而当年他跟前的那个“小姑娘”崔小萍也已经八十多岁了,这段故事,我们如今听来,却恍然如昨。一点真心不灭,照彻万古苍茫,无数的离乱悲欢,便是从这一对师生由神交到相遇到分散又重逢再到天人之隔,余音袅袅绵延无限,所有的痛苦恩怨都不重要了。有了如此人情与诗情交织的故事,真诚而多情的人,就又有了无论怎么样都要好好地活下去的理由。这个有血有泪的故事,穿透了历史,飞越了海洋,以一片纯真,征服了既往的苦难,展现万丈光华,映照了整个时代的救赎。
后记:执笔者为崔小萍导演的学生。本文悉依崔老师在当天携带的笔记提要整理而出,挂一漏万,照应不周在所难免,更因时间压力,无法再请崔老师过目,倘有失误,全属笔者之过,敬请原谅。
(原载2006年6月台湾《中华日报》副刊)
京华一见牡丹开——北大看青春版《牡丹亭》演出
海峡两隔乡关远京华一见牡丹开“乙酉年春来北京,巧遇《牡丹亭》于北大演出,复见先勇兄风采,固盛事也,购得此书简体字本,亦乞签名志此胜缘。”
这两行字的后面,就有白先勇先生签名及所注日期,是二〇〇五年的四月八日。这个签名可是得来不易,虽然在台北依然有机会与白先勇私下见面,但是这一次可不一样,他站在北大的表演厅的台上,笑眯眯地接受满堂两千六百多位观众的欢呼,风采与刚表演《牡丹亭》的男女演员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散场了,他坐在场外一张小桌子边为观众在书上签名,面前排了长长的队伍,都等着他在那本书上签名,就是原来在台北出版的《牡丹还魂》的简体字本。别看书名恐怖兮兮,其实是一本非常漂亮的好书,内容是这一次青春版《牡丹亭》从筹划到在台北演出之后的回应,包括许多专家戏迷的分析跟评论,还有许多绚丽夺目的图片。当然,我在此地买到的是简体字版,虽然台北家里已有了一本,但是在北京看到了平生最爱的这一出戏,又有书可以纪念,怎能不买?
那个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外面冷雨潇潇,北大的演剧厅却暖烘烘的十分热闹。好像大家都不想回家,刚刚看完了这出戏,满心都有许多想告诉别人的感想,又不知从何说起,便拥到前厅,手里握着这一本书,等着轮到自己的时候让白先勇签个名,也可利用这一天最后的时间跟同伴说说看戏时的兴奋与感动。我捧着书,在队尾等着挨近了也得个签名,这才想起,台北版的那一本并没有谁的签名,然而今晚真的不比寻常,一定要他签签。队伍可真是长啊,看白先勇闷着头一直签啊签的,要是不跟他大声地说是我,他大概签过了也不知道眼前是个旧识吧。
反正也是等,就顺手在书的内页写下了上面的一副对联,另外两行附记。
只要是这一出戏,总是千方百计地要看,很幸运地看过张继青跟汪世瑜的演出,还有王奉梅、华文漪等,只是就戏论戏,平生所见,这些就是昆剧的极顶无上了。哪管是他们穿着平常便装小小一段即兴表演,那几个轻轻淡淡的唱腔动作,便把几百年的精华勾描得深深细细,要是在那个当口我的表情给人拍下照片,一定是个张了大口的傻瓜。他们那个流畅自然的神韵,岂仅是打入心房,传来的简直就是刻骨的酥麻,云之为令人神魂颠倒,如痴如狂,我,点点滴滴尝过。
老人家说当年看梅兰芳、马连良、金少山、余叔岩等如何如何,我们小辈的总是难免有点疑心,是不是事过境迁怀旧之情太膨胀了?如今方知当年老人家所言非虚。老演员的年纪也不小了,看一场,少一场,心中有此一念,就不肯错过任何一场,仿佛也同样想着自己以后对着后生说,当年看什么人唱的什么戏,如何如何了得等等,让他们也疑心真的假的。
到了白先勇全力地制作完成了青春版的《牡丹亭》之后,就把原先以为只能骄其儿孙的念头整个打翻了,原来这样的优美至极的戏曲是可以由年轻人承传下去的,并且还可以吸引大量的年轻观众。白先勇这样的成就,就一个戏迷来看,绝对不比他在文学创作上的成就小。其实,在书上说的,明清之际在苏州虎丘每年一度的昆剧大赛,观众居然有万人之多,我一直怀疑。这么个文文静静细细致致的表演艺术,难为它被联合国选为非物质人类文化遗产的第一名,却怎么想都不明白如何让万人都看得清听得到?虎丘那样的地方有多大,谁都可以去看看的,要容纳万人?
如今,由张继青、汪世瑜调教出来的沈丰英、俞玖林等演出的昆剧《牡丹亭》,却是别有滋味,青春、华美、现代科技的声光并举,兼之以大众传播无远弗届,声势非同小可。在台湾演出的时候,就已经场场客满,大剧院的座位也有一千多,几场戏总共九千多张票卖得光光。到了二〇〇五年在大陆的学校跟商业剧场轮番演出,人家那么大地方,什么都得大大的,剧场也不例外,有的一场就满满地挤进三千六百多观众,又不是“巨蛋”的热门歌舞,是昆剧啊,看昆剧可不能像在“巨蛋”看超级巨星那样激情地跟着又吼又叫又扭又跳。昆剧,一点也不夸张,这样的表演,就是有一根针掉到地上也一定要听得见,才能感受得到数百年来的无数艺术家心血凝成的神髓,办得到吗,在大陆?
这样的怀疑,在看过北大的演出之后,颠覆得一干二净。
北大演艺厅有两千一百多个座位,票,早早就卖光,又临时加上了好几百张活动椅子,挤得满满的一大厅的人,却只有台上的光晕里生旦的袅袅姿影,还有柔细的唱腔:“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偏,步香阖,怎便把全身现……”
游丝也似却清晰透明地依依缭绕盘旋不绝,在黑压压暖烘烘挤得满满的两三千人的剧场里。偌大的演艺厅,此时此际,已然成为一所圣殿,数百年前先祖留下来无比精雅的身影容颜,就是他们的崇拜。
那天大雨滂沱,清明时节寒气袭人,北京城面积极广,跟学生怡如约了一起去的会面时间是在开演前一个半小时,到达的时候却是已经过了开演的半小时。遇雨则塞的交通,非台北人所能想象,而怡如所说到了再买票一定会有的预想,也全部落空。我们抖索索地在雨中买了两张黄牛票,黄牛说,两百六十元的票,只要两百元就可以卖给我们,不免大喜过望,赶快买了票就要进场,那位黄牛又说,明天的要吗?当然要!多少?一百五十元就好了,当下就付了钱放在口袋里。看完戏回去偶尔瞟了票根一眼,发现原价居然只要二十元,而那两张第二天的票,原价只有十元。
商业性的演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比如在上海,三天的套票居然要价三千六百元人民币,一共是台币一万五千元之谱,虽然卖得光光,却不一定是昆剧长盛不衰的征象。常态性的演出才是剧种存活的条件,那么就贵不得。也只有大众化的票价,才能常常吸引大量观众,进而就会有许多人不免也要试试嗓音身段,组织一些业余票房。业余的参与者越多,才越能让剧种获得培养发展的生机。
这一回跟大陆的年轻学生一起看昆剧,其中必然也有许多平常听流行歌曲的,也可能是参加体育场大演唱活动的观众,他们同时是不是昆剧的观众,攸关昆剧未来的兴衰。
可以想见绝大部分的年轻观众都是生平第一次欣赏昆剧,他们见到小生出场,才一开嗓子便哄堂大笑。到了小生柳梦梅唤杜丽娘作“姐姐”的时候,更是笑得颠倒,这倒是台湾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至于说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时候,更是一阵子哄堂大笑,表现出来只有大陆观众才会产生的反应。演到“幽媾”那一折,其中有小生与花旦缠绵的戏,两个人在一张太师椅前缓缓舞出一对蛱蝶也似极美的身段,这样的水乳交融的表演,真可谓非数百年无数人之功力必难展现,但是,一直在那样环境中成长的青年,只要见到有点亲热的场景,也是会大惊小怪。我们如看戏有些不怎么明白之处,大概在剧场中不会轻易反应,除非明显的就是一个原本设计的笑点。出入剧场之习惯,两岸有别。然而同样值得重视的是,第二天的演出,笑场的问题就大有改善,可见,他们在剧场中自动调适学习的能力非常强,是剧场的功能,也是他们年轻人的智慧。
以后的昆剧演出,会不会也在大陆这么轰动?不得而知。台湾首演而轰动的经验引起了大陆的好奇,而且,他们对传统渴求血脉相连的欲望也在找寻出路,汤显祖的《牡丹亭》一剧,是传统戏曲中的绝品,可遇而不可求,就精致而言,当年“一出戏救了一个剧种”的《十五贯》就明显地给比了下去。《牡丹亭》在大陆的八所大学以及许多剧场上的演出,场场爆满,这就显示了他们的年轻人,已经学习到从欣赏《十五贯》到接受《牡丹亭》,这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对传统重新认知与体验的力量。然而可能发展到什么境界?台湾是不是也要多想想?
2005年4月10日于北京
摘自日记,此为首次发表
(本辑为本刊特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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