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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的语言(诗八首)

2011-01-01杜十三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1期

  二十一世纪第一班列车来了
  
  二十世纪最后一班捷运列车驶出城市之后
  窗外升起一串串忙着爱抚天空的烟火以及
  千禧年第一瞬间响起的如雷掌声
  从不断爆裂抽搐光彩缤纷的夜色子宫中
  新的一切像初生婴儿一样地落地
  无声无息
  
  而跨越两个世纪从你眼底掉落的泪水啊
  此刻正对着二十世纪就已经站在你面前的我
  泪珠的下半球和上半球拥有不同的时代
  却都一样地湿一样地成
  在你那张已经完全过渡到二十一世纪的脸上
  抄袭着某种旧时代同样感动过你的方式
  
  如此我们面对面站在彼此的影子中
  用紧握的手掌轮送二十一世纪最新鲜的体温给你和我
  直到千禧年第一辆列车在第一道晨曦中
  崭崭新新地从城外开来
  我们连忙把旧时代的影子抛在月台上
  相拥挤在车窗前数着躺在轨道两边
  一路上无止无尽
  来不及逃离二十世纪的残肢和断骸
  
  钟声
  
  钟没有响,是人的心在响。
  不管什么时候,我总会听见远处有钟声传来。
  那钟声有点锈,庄严中带着悲凉;有点沉,像海水、像鼓击、像大火烧、像叹息……
  而每当我深夜打坐,那钟声就会更加地清晰,像金属般颤抖的婴儿哭泣,像汹涌的海浪拍击着岩岸,又像烈焰猛击着铜墙铁壁……因此,我必须用心持咒许久,才能把一切的一切,慢慢地听成一丝微弱的鼻息。
  如是我闻。待我入定,我终于沿着自己丹田的上方,在漫天星光中读见了自己雄雄胎鸣的心脏,正撞击着天边一轮皎圆的明月。
  
  雾
  
  雾非雾,树非树,
  只有在雾中
  及在树下的人。
  雾升起的时候,一棵树迅速旋转年轮,把树梢伸长到氤氲的迷蒙之外。
  迷蒙之外,是逐渐暗去的天色,和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数百株在缥缈的浓雾中忽隐忽现的树梢。而那一株急着把自己最绵密的顶端调整到整片树木的最高处,用来监视远方的动静和白雾上升的速度的那棵树,似乎是为了逃离雾中的诡异迷离,或者,是为了保护树梢上的几个鸟巢吧。
  迷惘之内,则是无形的神秘和不可测的未知,在一片不安的阒静中,间歇地从不同的方位传来几次鸟只拍动翅膀、坠落,复又挣扎着拍动翅膀的声响,以及,由远而近,铮铮锵锵,用斧斤击砍树干的回音,间杂着阵阵男人的咳嗽、女人的尖叫,和匆匆促促窸窸窣窣的步履声……如此,整片浓雾就像暗藏危机,不断逡巡浮动的白色恐怖,正繁殖着由轻而重、由小而大的惊呆,从下往上地逐渐地占领了整座树林。
  雾在攻上树梢的最顶端后才逐渐地散去,然而,紧跟在后头的,却是一大片逐步逼现、脱去了白色烟雾面具的熊熊烈焰。
  
  昙花
  
  人身是花盆,
  心,
  是盆中的昙花。
  落地窗外的那株昙花,终于在月光的照射下悄悄地绽开了。
  七朵皎洁的花瓣就像幡然醒来的脸孔,各自朝着花盆外不同的方向默默地欣赏着眼前陌生的世界,只在偶尔风吹的时刻,才会微微地点头、摇头或者仍然静止,用来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不一样的观感——对她们而言,这个世界其实只是从五楼往下眺望的夜色笼罩的公园,简单得可以从上往下依序排列,比如:坦白爽朗的月空、侧躺成佛的远山、灯火如瞳的楼宇、树影暧昧的公园,以及五楼阳台、各式各样站在盆里彼此窥视的花草。当然,如果她们能够回头盼望,那么,此刻坐在落地窗后品酒沉思、从背后观赏她们的我,自然也可以成为她们世界的一部分了。
  然而,这株昙花却无可避免地是我世界的一个部分。从栽植到含苞、从含苞到绽放、从绽放到妩媚华丽……这株昙花自始便是我所遭遇过的无数风景中的一个风景里的重要局部,适合激发我几次难得的赞叹,或者,安置我几次愉悦的眼神。
  如此,我决定走向那株昙花面前的时候,乃是我决定让自己也成为昙花的世界一部分的时候。只是,我还来不及仔细端详她的七张脸孔,那株昙花便以最快的速度在我靠近的影子里凋谢了。
  
  魔法诗篇
  
  月光中我把头颅取下放在石桌上读经
  让身体自行走开躺在床上裹被取暖
  一辈子的情欲趁机鼓动体内基因
  在胸口复制女人的呻吟与泪水
  教唆身体使用双手猥亵自己
  要头以下的身躯魂销骨蚀
  压严的头喃喃读着经文
  在晨曦中突然间顿悟
  发现自己已成灰烬
  灰烬中有一颗心
  心中有名舍利
  舍利有法相
  法相日无
  无即无
  无无
  无
  无无
  无即无
  法相日无
  舍利有法相
  心中有名舍利
  灰烬中有一颗心
  发现自己已成灰烬
  在晨曦中突然问顿悟
  压严的头喃喃读着经文
  要头以下的身躯魂销骨蚀
  教唆身体使用双手猥亵自己
  在胸口复制女人的呻吟与泪水
  一辈子的情欲趁机鼓动体内基因
  让身体自行走开躺在床上裹被取暖
  月光中我把头颅取下放在石桌上读经
  
  天空已经关闭——写给虚拟世界
  
  Enter
  我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
  天空已经关闭
  那些在高处的云彩、闪电、飞鸟、星星以及太阳
  都像焚过的象形文字纷纷撒落大地
  用带着余温的歧义
  在风中颤抖被迫涂改整个世界的信仰
  
  Enter
  天空已经关闭了
  你的胸膛却因为热血翻腾而打开
  有千万只迷途的候鸟从血中惊醒
  每一只都兴奋地赶往记忆的深渊盘旋
  企图把深渊飞成另一片天空
  
  Enter
  而后我们低头鸟瞰——
  另一片天空不断地涌出泪与影子
  那一些低处的泥泞、岩石、蕨草、虫兽以及人群
  都像孵出的真相挣扎着寻找亮光
  用带着波动的辩证
  在历史的晶体中繁殖
  在终端机里拼凑着各种天空的碎片
  Esc
  
  坛中的母亲——悼亡母
  
  此一瓣香根蟠劫外 童年您指的那颗星
  枝播尘寰 仍在旋转
  不经天地以生成 辐射着您的体温
  岂属阴阳而造化 期待着我的仰望
  热向炉中 然而此刻
  专伸供养 如此冰冷
  常任三宝 如此沉默
  刹海万灵 我把母亲
  极乐导师 放在坛中
  阿弥陀佛 一齐旋转
  观音势至 从火转出
  清静众海 从雨转出
  悉仗真香 从血转出
  普天供养 从泪转出
  南无香云盖 我捧着母亲
  菩 从
  萨 灰
  摩 烬
  诃 转
  萨 出
  
  火的语言(第一卷/疤)
  
  ※
  凡我对你说的 必将留下疤痕
  凡你对我说的 必然化成灰烬
  
  ※
  我开始说之前 世界是黑暗的
  我说过之后 世界仍然是黑暗的——
  你所听到的一切 是你自己的焚烧
  
  ※
  不要忘记五千万年前普罗米修斯从天上把我骗来人间 是一种罪
  那时 我是比诗更高温的语言是比爱情更狡黠的
  语法
  我熟稔一切有关摩擦 诱引 闪烁 温暖 暴戾 摇曳 焦灼 神秘 明媚
  迷茫 飘摇 隐晦
  ……的声调和表情
  现在我为希望演说
  也为死亡雄辩
  我是生命
  也是虚无
  
  ※
  一万年前
  我在岛上的卑南借由木石的共鸣大声喊过
  他们用歌舞回答
  今天我的语言已经精炼无比
  我借由电波的演绎
  在岛上繁殖成华丽璀璨的经文
  他们用欲望和我交谈
  
  ※
  从星星般的叹息到燎原般的朗诵
  你们可曾听过隐藏在我语音下的心跳和你的心跳
  其实都具有洪荒的节奏?
  ——这乃是我们对话的基础
  不管是使用一根木桩让我挤出对一块肉的批判
  或是使用一座城的网路让我亮出对一个美丽岛之夜的赞美
  我的鲁莽和高贵之间 卑微和伟大之间 放纵和节制之间
  温柔和暴戾之间……
  其实和你的存在与消失之间的距离是一致的
  你们也是火
  随时可能熄灭
  
  ※
  泪 是液体的火——是我的语言的翻译
  人 是固体的火——你燃烧之后剩下的灰烬是我的回音
  我们其实是一体的
  
  ※
  这个岛和你们也是一体的
  这个岛上生长过的悲剧
  和你们也是一体的
  悲剧是我的讲坛
  有的时候是我用来繁殖自己的床
  因为你们的心比草木更易燃
  更适合我长久寄居
  
  ※
  如此
  四百年前渡海来到岛上的那一寸香火——是我的祈祷
  三百年前郑成功在鹿耳门点起的第一把烽火
  ——是我的造句
  五十年前美军和日军在岛上交织的炮火
  ——是我的修辞
  四十六年前盐埕缉烟点起的全岛烈火
  ——是我的寓言
  
  我运用这四大天机琢磨我在这个岛上的语法
  在你们善于储存火种的心窖里轻声呢喃或者纵怀高诵
  终致大场面让你们像两团烈火般暴戾地相遇
  只在
  小场面让你们像两盏灯一样温柔地相逢
  ——这不是我的本意而是你我的本质
  
  ※
  在父亲身上烧过的
  会在儿子身上留下疤痕
  如果我曾经对你的祖先咒咀
  你现在一定听得见我积痰的喉音
  可是
  我的语言是无辜的
  正如同你的肉体也是无辜的一样
  在我们燃烧的过程中
  我们散发的光芒都只是为了寻找自己或者寻找敌人
  却往往只能看到灰烬
  
  ※
  风和海洋于是嘲笑我们
  嘲笑我们的无常和如烟的善变
  为什么我们总是喜欢让尘土与历史看齐呢——
  地球第一次毁于大水
  第二次 将灭于大火
  
  ※
  仇恨的温度和爱情的温度可以用眼睛测量
  却必须依靠皮肤才能准确阅读
  事实上
  你们的皮 你们的仇 和你们的爱都写满了象形文字
  为什么一经风的煽动
  就要我胡乱念诵
  把造型优美的象形文字读成错综复杂的荆棘呢?
  
  适度的言语是光
  过度的语言则是疤痕
  对我而言或是对你们而说
  这都是燃烧的准则
  
  ※
  爱 是一种沉默的燃烧
  却是最坚强的语言
  一盏点在诗篇旁守候心灵归来的灯火
  热过漫山遍野煽动的赤焰
  一台站在教堂默默忏悔的烛光
  亮过大街小巷一片喧哗的霓虹
  爱也是一种遗忘的燃烧姿势
  因为燃烧了过去
  才有可能点亮未来
  如此
  你们可以选择把干燥的仇恨丢进炉底升火
  在未来的冬夜用温暖对话
  或在黑暗中点起头顶的星光
  用希望深谈
  当你们学会了把血泪的泥说成新长绿芽的文法时
  你将不会在乎有人把刀枪说成——
  你们耕种未来的犁耙
  
  ※
  是的
  爱也是一种谦卑的燃烧
  是一种有智慧的言语
  书桌上一盏低头的灯
  比山顶左右摇曳的野火看得更远
  大海上纹风不动的渔火
  比权力殿堂辉煌的光想得更深
  在这爱曾经被迫跳海的岛上
  你们必须赶紧
  赶紧扶起四十六年前被恨推倒结疤的智慧之灯
  赶紧拔开历史的烟雾继续往远处看往深处看
  往心内里看——
  赶紧使用我们共同的语言打捞即将溺毙的爱
  赶紧打捞你们自己
  打捞你们自己的
  光
  
  (《火的语言》系千行长诗,此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