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黄春明小说近作二篇

2011-01-01黄春明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1期

  有一只怀表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第二个月,被拉去当了日本军夫的小明的父亲,从南洋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了。他像乞丐,除了臭虫虱子和藏了一只银壳子的旧怀表当做礼物给爷爷,其他什么都没带。爷爷很高兴,不但喜欢这只怀表,也觉得它特别宝贵;因为它好像是儿子冒着生命的危险,去远方可怕的战场带回来的宝物。事实也是如此。那是日军当时登陆新加坡时,日本的伍长,从一位阵亡的英国年轻士兵身上搜到的;而小明的父亲在扫街战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一家说同样的闽南话的华侨带走了他们的细软,人家为了报答他,给了他十英磅的纸币,他就用这钱买了这一只怀表。这一只怀表是小镇里惟一的外国怀表哪。
  这一只怀表有一个盖子,它盖起来的时候,整只表有一个小月饼那么大,不过没那么厚。它的整个表壳上下都刻了葛藤交错的细花纹,看起来就觉得它是一只很贵重的古董怀表。打开圆碟型的表盖,背后的凹面,还刻了三排英文字母;较大而显著的是simpson(辛普生)这样的人名。这是后来他们去问小镇的一位英文老师才知道的。
  小明对这一只怀表最感兴趣的是那一根特别细长的秒针。它走动起来,一秒一顿、一秒一顿,很像军人踢正步,煞有精神得很。将它移近耳朵去听更妙,好像踢正步的军人,是穿着擦得亮亮的马靴。如果把盖子阖起来听的话,那更有趣;这时所听到的声音是远了一点,但是听起来却像是一队穿马靴的军人,“刷!刷!刷!”地踢着正步。小明常常一边把阖上盖子的怀表贴在耳朵,一边甩另一只手,随着一队军人踢正步。
  刚开始,小明百听不厌怀表的声音,他想听,爷爷要和他交换条件:说要乖才让他听。要怎么乖?当然要听爷爷的话,更具体地说,那就是要替爷爷掏耳朵。爷爷有喜欢掏耳朵的坏习惯,奶奶死后就没人替他掏耳朵了。小明八岁了,有一天爷爷耳朵痒得不得了,他冒险地想到小明,要他试着轻轻替他掏耳朵。开始时小明觉得好玩,他小心地试了一下,爷爷竟惊艳地称赞他手巧,很满意地赏了钱,让他去租连环漫画看。从此之后,这一份替爷爷掏耳朵的工作就牢牢地跟在小明的身上了。
  替爷爷掏耳朵这一份工作,小明越做越有心得,做得有模有样。白天就在外头,夜晚就在灯下,爷爷坐在一张椅子上,小明垫着小板凳站在后头。爷爷的头,任小明摆弄;小明要他的头侧一点,歪一点,侧得太低也不行,太高更不行,歪嘛太偏也一样不行。小明把爷爷的头,挑剔地摆来摆去,甚至于像大人替小孩子剃头一样,叫在家里人人敬畏的爷爷不许乱动。这一份工作可以叫爷爷从头到尾听他的话,这是小明最大的成就感。看他右手拿放大镜,左手拉紧爷爷的耳朵,找光探底,再来就是换掏耳棒——爷爷叫它“耳屎把”的——掏耳屎,最后再换小棉花棒清理耳道。这个过程,爷爷总是对小明轻声细语,恳求重一点,或是快一点,嗯嗯呀呀轻咀。那要看小明高兴。小镇有一位业余的摄影家,曾拍了一张小明凝神专注地替老人家掏耳朵的神情,老人家一被掏得舒服,紧紧皱起眉头,半张着嘴,口水就从歪斜一边的口角直流下来。作品的标题叫做“专注与陶醉”,得到县城摄影赛的第一名。
  老人家两边耳朵的耳垢,早就被小明掏得干干净净了,而爷爷还是三不五时就要小明帮他掏耳朵。说他已经没有耳屎了,爷爷竟有一篇防患的大道理。他说没有耳屎的时候,更需要常常掏,只有这样才不容易长耳屎。老人家还拿后院的石槽做比喻,说奶奶以前常常洗刷石槽,所以不见石槽长青苔。奶奶死了,没人刷洗石槽,石槽长了厚厚一层青苔,现在想洗刷干净也不容易了。小明听了觉得有点道理,又好像没什么道理;他怀疑石槽怎么可以拿来和耳朵相比?能或不能他也没有把握。老人家举了这样的例子,得意地一直问小明说,这样的道理你懂了吗?小明被逼得只能笑笑,小声地说懂了。“耶耶耶!懂了就不要跑。”爷爷的话追着跑走了的小明。原来外头有几个小孩的人影,正压低声音叫小明。
  这些来找小明的同学,要小明证明他家确实有这么样的一只外国怀表,同时也想听听秒针踢正步的声音。小明因为事先没跟爷爷讲好,同学突然来了,不知要怎么开口,要爷爷让同学们看他的怀表。怕人家笑他说谎的小明,只好硬着头皮进去找爷爷。
  “爷爷,你要我掏耳朵是不是?”小明设了一个陷阱问。
  “爷爷耳朵痒死了,快快,快来帮我掏一掏。”
  “那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小明露出有点沮丧的可怜相说。
  “除了杀人放火,什么事情爷爷没答应过?”
  “那你的怀表要借给我们同学看。”
  “哎呀!你这孩子,爷爷不是叫你出去不要乱讲吗?你怎么可以去告诉你们同学,说我们有一只外国怀表?”爷爷有点焦急。
  “是他们自己知道的,又不是人家告诉他们。”
  “这怎么可能?你这孩子。”
  “爷爷你说嘛,已经有多少亲戚朋友来看过你的怀表了,他们回去也会讲啊。我们同学就是这样知道的啊。”小明突然转成愉快的笑脸说:“爷爷,你让他们几个赶快看完,我就马上替你掏耳朵。”
  “你这个小孩,真会做生意。”
  原来爷爷已经忘了耳朵痒,经小明这一提,耳朵就真痒起来了。爷爷耐不住地说:“他们呢?”
  “我去叫。”小明说着就往外冲。
  “几个?”爷爷追着问。
  “七个。”小明高兴地一边跑一边回答。
  “叫他们进来。”
  小明把同学带进来了。小孩子们面对老人家围个半圈,盼着想尽快看到小明说得那么传奇的外国人的怀表。爷爷很优势地对小孩子们说:
  “你们要乖乖地看,要快快地看。看完就赶快回去,到外头就不要乱讲说你们看到什么,知道吗?”
  “知道——”小孩子像上课回答老师一样齐声。
  “要真的知道喔!……”
  小明替同学急,也为自己因爷爷的啰嗦难堪,他耐不住插嘴打断爷爷的话说:“爷爷,快一点嘛!”
  爷爷好像有一套剧本似的要演给小朋友看,经小明一插嘴,打断了爷爷的台词,老人家有点不愉快。
  “你的同学不急,你急什么?”
  有一个较敏锐的小孩,怕坏了事,他开口说:
  “小明,没关系啦。”
  “就是说嘛,有什么好急?”爷爷又想再和小朋友玩玩。
  可是小明认为这是作弄人,心里有所不平。本来想一气之下走掉,但另一方面,他也想到他一赌气走开的话,很可能这场看表的好事就坏了,而让同学失望。
  爷爷把两只打开的手掌无力地垂悬在胸前,前后转了几下,表示手是空的。就这几下,小孩子像着了魔,凝神地任由爷爷摆布,这连小明也觉得有趣。老人家先把悬空的右手移开胸前,让左手慢慢插入右手边的内口袋,摸了摸,张口,脸露紧张神色,摇摇头。想了一下,脸绽笑容,点了点头,把空手抽出来悬在左边胸前,右手不慌不忙,插入真正为怀表准备的暗袋。他笑了。小孩子们也笑了。小明心想,爷爷什么时候有这一招我怎么不知道?爷爷抽出右手是顺着一条三十厘米长的银质表链,原来就和怀表连在一起的,顺着它慢慢滑上来,并没有把怀表抽出来,但这已经把少见的表链展现出来了。小孩子以为这就要看到外国的怀表了。老人家慢条斯理地伸出右食指,挺在表链的背后,轻推着上下滑了几下,然后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好表链的一端;这一端是勾住胸前钮扣的扣孔,另一端才是连着怀表。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链子一点一点,一前一后,一前一后,慢慢把链子往上拉,拉到链子有点紧绷时,也就是怀表要从暗袋里露脸的时候。小孩子们被老人家掌控到只要蚂蚁放个屁都会吓到他们的境地。突然,外头有人大声喊叫。
  “亲同叔!我带几位朋友来了。”四个大人逆着外头的光走进来,走到前面了,是谁老人家都还没搞清楚。“亲同叔,是我啦。”叫得那么亲,老人家还是愣着。“是我,我老爸就是茂全,是你的亲同啊。你忘了?他说你有一个英国怀表,我带三位朋友想来见识见识。”
  所谓的亲同就是同姓的意思。茂全是亲同的话,他的姓名应该叫黄茂全。老人家想了半天,在小镇里好像没这个亲同。不过人家已经亲同长亲同短的,叫得那么亲呼呼,说不认识,不叫人家看也不好意思。
  四个大人接过怀表看,小孩子们仰着头挤来挤去,不但看不到,还挨那叫亲同的儿子大声骂着说:“大人在看,你们小孩子乱挤什么?再挤就当心你们的头。”
  最后,小孩子虽然都看到怀表了,却抹不掉那四个大人的阴影所带来的不愉快。连小明的爷爷也抱不平地说:
  “我长眼睛都没见过这么没礼貌的人。说什么亲同的,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还直闯到家里来,说要看人家的东西。”他看到小孩子悻悻然在那儿。“他说他们是大人,大人又怎么样?像他们这样的大人,只有教坏小孩。我们长大就不要和他们一样,没教没示的。”小孩子听了老人家这么说,多多少少也得到安慰了。
  可是小明的同学岂止这几个,其他的同学一样好奇,很想来看看这一只外国的怀表。这对小明而言,实在很难摆平,他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爷爷让同学分批来看。开始爷爷还有求必应,后来次数多了,老人家就觉得不胜其烦,拒绝了。小明也有他的绝招,爷爷不叫同学看,他就罢掏耳朵。其实老人家掏耳朵,也因为小明没有注意到卫生,从手、耳把子到棉花棒都没注意,让耳朵里面养了霉菌。有了霉菌,叫耳朵不痒也难。这么一来,爷爷需要小明掏耳朵,小明要爷爷大方地让同学看表;就这样变成一种互相供需的关系,小明不但帮了他班上六十七个同学,还帮其他班和邻居的朋友,都来看过这一只全镇惟一的外国怀表。这只表给小明的颜面增光不少,爷爷也因为它闻名小镇。
  有一次老人家到镇公所户籍课,去办一点户口证明的事。他一到那里,就引起所里一阵小小骚动;所里的人都知道老人家身怀一只传奇的外国怀表,不少人争相要求观看。后来镇长也出来了,他迎请老人家到镇长室喝茶,展示怀表,谈谈有关表的故事。原来手续不怎么方便的事,户籍课的人替他要了印章,自动替他办好了事。为了享到这一桩特权的事,老人家高兴了好一阵子。
  为了这一只怀表,老人家早就在古衣店找到一件不怎么合身,但可以装带怀表的西装背心,不分寒暑,很少离开他的身躯。另外在起居生活上,每天早上八点,傍晚六点,他都会到火车站,面对小尖塔上的时钟对时,这样的行为,也使他连带着怀表而出了名。本来在小镇的火车站,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大胡子,他每当火车要出站时就站在栅栏这一边,高举双手,用日本话高喊万岁,目送火车出站走远。现在加上老人家早晚来对时的情形,给这小镇的火车站,增添了地方上令人遐想的故事风景。
  一转眼小明已经十六岁了,是一个中学生了。替爷爷掏耳朵的事,长大之后经不起别人的讥笑,早就不干了。也就在那时候,爷爷的耳朵发炎得很严重,化脓疼痛到非找西医不可。经过医生一段时间的治疗,加上医生一再地警告,耳朵的病好了,掏耳朵的坏习惯也改了。那个必须每天上发条的怀表,开始有毛病了;里面的齿轮松脱咬不紧,非得靠老人和小明他们两个人的经验,找到一个微细的死角,用又轻又慢的动作捻动小转轴,才能上五六分满的发条,如果稍有偏差,就失掉那个死角,并且要再花时间,耐心地找才能找得到;这方面小明比爷爷老练,爷爷只有越来越钝,非找小明不可。为了修理这只表,祖孙两人找遍了小镇几家钟表店,还有邻镇的,所有的修表师傅都说,像这样的零件再也找不到了。这只怀表已经不能用了,这么漂亮又精致的外国怀表,当做古董玩更有价值。这个时候不用上发条的,所谓的自动表,在市面上出现了一段时日,它淘汰了旧式的表。曾经引起小镇好奇的那一份兴趣,随着这只表的寿命消失了。在火车站目送火车,用日语高喊万岁的那个蓬头垢面的大胡子,有一天被人带走后,就不再见到他了。小明的爷爷也不再去火车站对时了。他们的影子一消失,便给这小镇的火车站,留下了淡淡的,说不上来的惆怅。
  老人家的腰开始挺不起来,背驼了。少出门的他,留在家里还是习惯地常常拿出怀表,看看被擦得银亮的表壳,或是打开表盖,看看停伫已久的表面,摇一摇、听一听,而不具一点意义。可是,这个习惯,有一天却有了另一种感觉的变化,它让老人家感到沉重;之后,每次拿出表的时候,都叫他想到,和这一只表连在一起的悲惨命运。这幽然而起的伤感,造成老人家内心里愈来愈沉重的负荷。然而,他并不为它改变他的习惯,还是照旧常常拿它出来,一再重温着想象中的哀伤。甚至于连白天打盹,都梦见一个外国士兵,瞪着他手上拿的这一只怀表。惊醒后有些惊慌的爷爷,抓住小明说这场梦的情形时,手还微微颤抖着。小明安慰他,说这只表是父亲向日本的伍长买来的,意思是说,那个英国士兵要找拿他的表的人,应该是找那位日本人。小明也请父亲向爷爷详细地说明了当时的情节。老人家认为再怎么转手,这只表还是那一位年轻英国士兵的,现在在他的手上。从此,过去拿到怀表的那一份愉快的表情不再了,一丝爬上老人家心头的罪责,始终无法抹掉。小明的父亲,为了不让老人家常常抚表失神坏了身体,于是把表偷藏起来。但是找不到表,老人反而显得不安与烦躁。小明和父亲商量,是否把表拿出来还给爷爷?父亲的结论是:过一段时间之后就习惯了。说是这么说,老人家在家里扶墙扶壁移动身体时,常常停下来埋怨地说:“我怎么还不死!我怎么还不死……”
  有一天,小明的爷爷在家里的后院跌倒了,头撞到长满青苔的石槽,血流过多,等家人发现,为时已晚。要出殡那一天,所有的功德法会都已经到尾声,最后时辰一到,只剩下盖棺封钉,当道士叮咛家属生肖属虎和狗的人犯冲得要避开时,小明突然泣不成声地横趴在爷爷身上,不叫人盖棺。道士倒是常遇到,家属舍不得死者,常常有阻扰封棺的情形,家人也知道小明和爷爷的感情最深,所以细声相劝,但是时辰不能误,小明不为所动,道士急了,叫家人无论如何都得把小明拉开。所有的家人都急了,小明的父亲生气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番!”过去要抱开他的时候,小明更生气地大声地嚷着:“把阿公的怀表拿来!”说也奇怪,这时大家都听小明的,不敢多发一语,静静地在一旁看。父亲很快地到里头把表拿出来交给小明。小明拿了表,小心翼翼地寻找咬紧齿轮的死角时,老道士想提醒大人要注意时辰,才开了口就被小明喝道“不要吵!”父亲安慰道士,说就让他,他知他的爷爷要什么。大家屏住气,看小明好像在拆一颗未爆的炸弹。大概有五六分钟,那是一段很长很长,需要某种忍耐的时间,此刻,空气都凝结了似的,满脸泪痕的小明,突然绽开了笑脸,表走动了,那秒针一秒一顿,一秒一顿,仍然走得很有精神。小明将它贴着耳朵一听,穿马靴的军人正踢着正步。他很小心地阖上盖子再听了一下,一队军人踢正步的步伐刷刷有声,他想象到爷爷的脸笑了。小明看着爷爷的脸,把活起来的怀表轻轻地放在爷爷的耳边,这才让道士把最后封钉的仪式办完。
  时辰一到,从乡下找来的八个抬棺,把披着红毯子的大寿棺一抬上肩,棺木前后搁架的两条板凳一移开,他们的脚步也同时开伐,害得前头两支开路的大唢呐,撒路钱买路的人,他们不能不半跑着上路,虽然老道士一直叫抬棺的慢着慢着,可是那披上红毯子的大寿棺,仍像一匹上了马鞍而没等骑马的人上马就起跑的巨马,随着整齐的步伐,一步一弹,一步一弹,刷刷有声地往前迈进。抱炉、披麻带孝的家属,还有送出殡的亲朋好友,远远地被抛在后头。当棺木朝着小镇惟一的一条大街行进时,前头撒冥纸的人,大声叫嚷:“闪开——!闪开!……”吹大唢呐的人,必须用更大的力气吹出一条路来。路上的行人、脚踏车、三轮车都暂时闪到路边,还有街上店家的人,全部跑出来看这不怎么寻常的出殡行列。大家都知道上路的人就是拥有一只外国怀表的那位老人。那一只怀表和老人家就是小镇的记忆,记忆一醒,纷纷涌到街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年纪大的人说:“很少看到人死了,能走得这么开脚的,真是罕有啊!”整个出殡的行列,像断了头的蜈蚣,头已经出了街尾了,身体才上了街头。老道士安慰大家说:“老先生这一路还很远,他放得开最好,我们不必赶。老人家一辈子都不欠人吧,才能走得这么潇洒,我们不要赶。”原来要走在棺材前面的出殡行列的阵头,有子弟戏、十音、弄车鼓和西乐队,他们都留在后头,和家属以及送出殡的亲朋好友,成为一个队伍,缓缓地走进市街。小明的父亲抱着神祗香炉,小明抱着爷爷的遗像。街上两旁的人的目光都集注到小明和爷爷的遗像上,指指点点,一种善意的言谈合声,产生一种祥和的共鸣送着他们。老人家怀表和小明的话题,早就消失了,但是在今天的小镇,这些好像死后又复活了。
  穿过一层一层的云雾,老人家终于被接往西天。说也奇怪,那里好像也就是基督徒的天堂。何以证明呢?老人家手拿着怀表,一路心里念着它的主人时,来到了西天,前面笑脸迎来的是一位慈祥的英国老人,他来到老人家的面前,自我介绍说:
  “老先生,您好,我叫辛普生。”
  老人家也不觉陌生,他们同时伸手热烈地握起手来。“我叫黄允成,我有您的一只怀表。”
  他们各自说自己的语言,但是一点都没有沟通的阻碍。在这个地方,不管什么地区,各种不同民族的语言,来到这里都变成一种心语,也是宇宙的语言,它不但可以和神沟通,与万物,甚至于和星球也都可以沟通。
  黄老先生掏出怀表还给辛普生老先生。
  辛普生接过怀表说:“这表很老了,这里也用不着,它是当时,我的孙子在利物浦军港要出发到新加坡时,我去送行临时送他做纪念的。”
  “我真为您的孙子难过。”
  “战争嘛,他只有服从国家的命令,我还是以他为傲。”辛普生话才说完,一个头戴巴雷帽的英国士兵,脸带笑容地站在辛普生身旁。“这位是黄先生,把我送你的怀表送回来了。经过这么一趟的转折又回来,这更有纪念性。”说着就把表交给年轻人。这位年轻的军人,接过怀表之后,很快地立正,向老先生行一个军礼。老先生的腰不痛了,他也挺起腰,回了一个不曾做过的军礼。大家都笑起来了。他感慨地说:“不要说这里,说我们凡问,所有敌对的人,只要换个时间和地点,都有可能变成好朋友。”
  “是啊是啊,黄老先生说的一点也没错。”
  浓浓的雾又从四周包围过来了,他们各自散开,去找他想找的人。老人家心想找找老伴,在渐渐飘散的雾里面,他看到有一个人影走过来了。老人家一注意看,心里暗叫着:“那岂不是我的牵手老伴?!”
  
  众神,听着!
  
  那一天早上,春木去参加同年添福的丧礼,看到添福的六个女儿,个个哭得像泪人,心里羡慕得难受,他拈完香就离开现场回家了。以春木和添福平时的交情,照理都该待到出殡,送棺材走一程,等家属回头辞谢亲友会众才散的。原来他也这么想。
  回家的路上,春木一方面自责不该中途离席,一方面还想到添福的女儿哭得那么难舍父亲,同时又看到死者一副得意的遗像,不由得就记起前不久,在庙前圳沟的桥上,添福递给他槟榔时说:“我那六个女儿真害啊。管我呷酒呷烟,管我呷槟榔。讲什么呷槟榔会死。我讲走路也会被车撞死,路也不要走好了。”添福说这话,哪是埋怨?那得意的样子,春木觉得是冲着他来的。虽然他知道同年的话没恶意,但是听在心里却不是滋味。
  二三十年前的事了。连生四个女儿的添福,十分羡慕当时连生三个男孩的春木。有一个晚上,添福在庙口找到春木,特别向春木讨教如何生男孩的事。春木只知道生男生女由不得自己,不是靠某种知识,和技术性的功夫就可办到的。当时看添福呆头呆脑,一副好欺负的憨相,春木要他先请客,然后再教他几招招数,好让他回去跟添福嫂造爱生男。添福都依他。他也教了添福。不过添福听了之后,表示这样搞有困难。春木还记得他回答添福说:“哟!你以为要生查埔那么简单啊?”(编者注:查埔,闽南话“男孩”)隔天一大早,添福到牛栏找到他,偷偷告诉春木,说照他教下来的招数去做,结果害他大腿抽筋,太太差些窒息断气。要不是春木失声大笑,笑痛肚子捧腹,添福还以为自己不行,自叹不如。当事情被春木自己笑破了之后,添福很生气。他骂春木什么玩笑不能开,开这种断子绝孙的玩笑,还捏紧拳头想揍春木。春木知道理亏,一边道歉,一边威胁添福,说如果事情吵开了,让别人知道了,人家笑的是你添福和添福嫂,绝对不会是我春木。添福听了这话,才松了拳头,嘴巴却不饶,说春木不得好死。经过不多久,村里村外的人都知道了;连似懂非懂的小孩,远远看到添福走过来时,都会偷偷笑着说纠筋福仔来了。
  春木早就生了三个儿子,有本钱不至于断子绝孙。可是时代不知怎么转的,儿子都长大了,好歹也都算是成家立业了,他却变得有儿子等于没有儿子,有孙子也跟没有后嗣一样。他还是孤零零地留在头份村竹林里,靠春夏两季的麻竹、绿竹的竹笋为生。两年前老伴先走了一步,里里外外的工作,一下子岂止加倍。春木这时才知道,过去老伴担待了多少事啊。之后也才明白老伴和他拌嘴时,常说他以为他照顾那二三十尊神明菩萨,就觉得了不起,什么事都不做不打紧,一张嘴巴像母鸡屁股,撮撮抿抿叨念不停。本来就不怎么回家的三个儿子,老伴走后,他们更少回来头份了。其实春木也不是那么不明理的人。他也曾经想过,儿子他们是乡下长大的孩子,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一个出去学水电工,现在说好听一点,说是当老板;没本钱,大的生意标不到,小的生意像乞丐乞讨,有时还倒贴。老二整槟榔摊子,生活勉强过得去。说他不怎么赚钱也不公平,至少他赚了一个年轻的槟榔西施做太太。那一年夏天回乡下来,老人家说她穿得像盘丝洞里的蜘蛛精,从此就不再回来了。最小的在工厂工作,一年换二十四个头家,水里找不到一处温暖。春木看他们在外头,生活过得不怎么如意,他建议三个儿子,说李登辉叫我们搞什么精子农业,你们年轻人比较懂,我们还有八分多地,回来大家一起来搞。他们弄懂了老爸说的之后,竟然都笑起来。原来春木不懂国语,把精致农业说成精子农业。就算他说对了,春木还是弄不懂什么精致农业。他只知道好像做农的还很有希望。至于他不会说国语,遭三个儿子笑,这他还可以忍受,只要让他怨几句,说那个那个,他想了一下,那个精子农业,若不是,你要叫我用闽南话怎么讲?你们讲给我听啊!讲啊!三个儿子只顾笑,事实上要他们用闽南话念精致二字的读音都有问题。但是最令春木不能接受的是,三个儿子都认为回来种地会被人笑。被人笑?种地会被人笑?你说他们年轻人讲这款的话,我不叨念,我的嘴巴也不饶啊。每次有人跟他问及三个儿子的情形,他都忘了是在说他的儿子似的说给人家听。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春木发现自己的嘴巴早就自立门户,不受他管用了。在家里天一亮,眼睛一睁开,嘴巴也跟着醒过来,啰哩啰嗦叨念不停。看到什么就念什么。有时看到小鸡掉进檐下的水沟吱叫,那也只要弯个腰,用手捞上来还给母鸡就好了,他就非得叨念一阵81e5663e3b08d7c3ce8abe8d2cd3eeb0子。老伴耳朵里早就长茧了,还是无法挡住杂音留住清静。她在屋里笑着说:“老的,你到底是在骂母鸡,还是在讲我?”“讲你就讲你,敢要向神求答啊!”春木话一出,心就在叫屈,好像这些话不是他讲的。你说是嘴巴自己讲的,不是他要说的。谁相信?说出来不被送到松山疯人院才怪。说也奇怪,在外头春木的嘴巴却乖得很,像他笑脸上的一朵花。春木在家里遇到诸如此类的情形,他会赶快把嘴巴带到外头去。不然,这一天把嘴巴留在家里,那鸡犬就不宁了。
  春木从同年家回来的路上,遇到同村去街上卖竹笋回来的人。“回来了。今天笋子的价钱怎样?”春木问。
  “歹啊。透早贩子来收才二十八块。刚刚我要回来时,就跌到十五块了。今天圳头、内城仔还三城那边的笋子都拼到街仔来了。想到家里工作一大堆,十五块就十五块,拼给他了。”
  “早上去添福那里,笋子就寄水鸡拖去卖。”
  “水鸡还在市场。我招他一道回来,他说在家闲着也一样,晚上回来。添福那里的功德热闹吧?”
  “是啊,和尚尼姑、道士,诵经读素,来了不少人……”
  “人家女儿乖,女婿有才情,要怎么热闹就怎么热闹。”
  一听说人家的女儿乖有办法,春木就没话说了。他走到前面的岔路口,径自走过去把竖在路旁歪斜的、指向众神宫的路标扶好,嘴巴就叨念起来。责怪路标连站都站不好。接着也骂哪个手贱的路人,没事去扳它干什么,不怕缺手?!
  从去年的新正过年,听村干事的建议,自己钉了三十多枝指往众神宫的路牌,想在年节农闲期间,招揽台湾各地乡下人,乘坐游览巴士,到各地寺庙朝拜烧香时,希望他们也来到众神宫烧香。答应替春木写字的人,请他的饭也吃了,字呢?从过年的农闲拖到夏天的农忙才写好。春木将这些路牌,从诗结九号公路的路口,一直竖到头份竹林的众神宫。经过一年多的时间,只带过三批的香客进来。
  头一批从屏东满州来的香客,是路标竖好的第三天,由一部大巴士驶进众神宫。春木直钦佩村干事,他高兴得几乎要把村干事供上神桌,变成第二十八个菩萨。另方面也怪迟迟未能及时在过年农闲的时候就把路标竖好。要不然……春木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了。香客们下了车,站在众神宫的左侧,却在问众神宫在哪里。经春木指明,身边如一般房子大小的铁皮屋,就是众神宫时,所有四十多位香客,都愣了一下,再看看不起眼的铁皮屋,他们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地,像中了笑气,没有一个不笑出声来。春木大不以为然。
  “你们只顾在外头笑,你们应该进去看,看看内底有二十七尊神明啊!”
  是有三四个人,一下车就进到铁皮屋里面去看过了。但是待不住:外头热,里面更热。里面长胡须的神明菩萨,他们的胡须都被烘焙得根根往上翘。外头有些人跟春木走进去,他把一台悬在天花板上的大电扇开动:开到第一档。大电扇像是努力表现给主人看的仆人,它转得整个机身使劲颤动,喘气声还卜啦卜啦作响。他们仰头一看,像一架直升机正倒栽下来似的吓人。
  “哟哟!你的电风扇会掉下来。”有人警告。
  “不会啦!我知道。它本来就这样。”春木嘴巴是这么说,手还是伸过去把电扇调到最弱的一档,然后跟着里面的香客走到外面。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掌握香客,好好把二十七尊神明菩萨,一一介绍给他们。大部分人都在找厕所和茶水。
  “到隔壁,到隔壁。我厝内有便所。”春木毫不敢怠慢。
  香客照春木所指,绕过一道九芎仔舅的生篱,涌到春木的住家了。他们有排一列纵队的,有坐在厅头休息的,还有两三个人走进厨房找茶水。来了就是客,春木兴奋地告诉自己,忙着进进出出招呼客人。
  “你们查埔放尿的,随便到外头竹子底下也可以啊。”
  他看到堆在屋檐下的七八只没卖出去的笋子,即时向女香客推销。“爱无?爱,便宜给你们好了。放在车上不会重。我们头份的竹笋,甜又嫩,像水梨,全省有名……”
  “是啊,顶港有名声,下港尚出名。”有一位活泼的女香客,拦截春木的话,接下来说顺口溜,“爱无?你爱,你来我们屏东满州,我送你免钱啦!好无?”
  一群满州来的人,听了之后都笑起来。春木觉得说的也是。他们也是乡下人,乡下哪里没有竹子?有竹子就有竹笋。“你们这么说也对。”说着跟人笑在一块。
  轰隆轰隆,外头传来游览巴士频频催油的引擎声。有人走进来说:
  “哇啊,游览巴士要掉头掉不过去了。”
  “小心一点,不要撞到我的庙啊!”春木慌张地跑出去,屋子里的满州人又笑了。
  满州人走了。这次值得告慰的是,这一趟香客里的五个信女,都向春木买了金炮烛和香,只可惜善男没拜。不过总共也收到三百块的添油香,作为成绩并不算好,但是有了开张就是好事。
  春木回到众神宫,点了三炷香拿在手里,站在案桌前,对着众神嘴巴喃喃念起来:这样就对了。单单靠我春木仔一个人拜你们有什么路用,要靠众人来拜啊!春木意识到刚刚念到众人一词,他自觉得有点巧,于是他接着说:是啊,众神宫、众神宫,就是要给众人来拜才会兴旺啊。我们不用跟北港妈祖和台北恩主公比,跟我们二结王公、或是清水沟的佛祖庙仔比就好,对无?我不贪心,你们想想看,我每天单单烧香点烛,泡清茶的钱,我春木仔就快撑不住了。几年了?在我的手头就服侍你们二三十年了。你们也知道,我那三个儿子,他们不来找我要钱,我就偷笑了,我哪敢想靠他们。是啊,像今天一样,多带些香客来,保庇我春木仔健康,也保庇我三个无路用的儿子,平安大赚钱,孙子会读书。
  庙口的草地被糟蹋得稀烂,春木早就看到了,只是忙,还没轮到它,让他的嘴巴叨念。等到里头的事办完后,春木出来再看到,青翠的草皮被游览巴士掉头,前后轮进进退退,扭扭转转,给辗压得像牛只来缠斗过,将草皮连根都翻了上来。现在的人可真没脚没手。春木叨念着。一小段路几步脚也不会走进来?这地方窄挤挤的,大车子也不会停在路口,一定得开进来?但是他又记起一件事来,觉得这样怪别人也不对。春木发现自己把最后的一枝路标,竖在路口往里指,人家当然顺着把车开进来啊。自责糊涂,一想到糊涂,就低头摸摸裤子看拉链拉了没有。他用穿塑胶拖鞋的脚,左右来回地想把凹凸不平的地扫平,结果没几下,鞋耳断了。不是告诉你这样做没效吗?看!鞋子坏了。回去拿锄头来整才是头路。春木进到屋子里,要做什么?忘了。看到屋子里的桌椅有些乱,走进厕所,他大叫起来,“这些查埔人的鸟仔都开岔了?怎么放尿放到两边了?嘿!真夭寿哩啊,又不是一两个人。人讲生鸡卵无,放鸡屎一大堆,就是这款。”他走出大厅,无意识抬头看看天。天就在那里。只会出大日热死人,也不会落些雨。春木的嘴巴就是这样,撮撮抿抿地叨念,他的话和子弹一样,不长眼睛,连天也挨了几句。
  头一批香客来过之后,隔了一个多月,才来了第二批的香客。春木本来已经不再准备茶水等客人了,六部嘉义番路那里来的游览巴士,前两部拐进小路,却被两旁探出枝头到路上的莲雾树挡住了。司机一边怕刮伤车子,一边怕果农抗议,只好倒车出去。但是路小车大,两旁树荫挡视线,连老练的司机都倒得很辛苦。春木为这叫屈。一个多月前就说要把最后的路牌拔掉,又给忘了。在倒车的同时,春木陪带队的干事,向众神宫走。
  “你们把车停在大路旁,走进来七八分钟就到了。”春木说。
  “你说众神宫是拜什么神明?”
  “噢,什么神明都有。你们来我的众神宫拜一遍,就可以省得再去跑二三十个庙寺。”春木话还没说完,那干事劈头表示不解。“我里面服侍二十七尊神明,要问明牌六合彩,也有济癫可问。”
  绕过一棵老樟树,就看到众神宫了。
  “就是这里?”干事叫起来,“这里?”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问了一下。
  本来想回答的春木,看人家惊讶到这种地步,也就不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你们插的路牌,也要比庙大嘛!”干事连走到众神宫的门口都不走,他转回头,还一边甩手,一边摇头。
  春木愣在那里,一时没听懂人家的话,心里觉得很受委屈。他望着人家走远的背影,“连进去看看都不看,就说……”他想说了等于没说,后头的话就给吞了。但是嘴巴却不饶。懂什么?除了街上刻神明店的神明,比我的众神宫的神明多,全省大小间庙寺,有几家比众神宫的神明多?刻神明店比我众神宫的神明多是多;那里的神明还没装金身开眼坐桌,那都是柴旭木偶,怎么可以算是神明。不懂。不懂还乱讲,说什么路牌比庙大。这种生子没屁眼的话也敢讲。他回头看看被羞辱的众神宫。众神宫一脸无辜地待在那里,那门就像一张张开着的无言大口。春木踌躇了一下,也跟着朝大路走去。六部大巴士起动引擎的声音,一波一波传过来,等他走到路口,最后一辆车,正好转个弯就不见了。路口的店头外面,也站了几个村人,目送车子走开。
  “怎么?走了。”明知道的事,村人跟春木这样地打招呼。
  “是啊,走了。”春木淡淡地回话。
  “没烧香?”
  “没烧香。”春木尴尬地露出笑容。
  “可惜。都来到门口了。”
  “脚长在人家身上,他不下来,你有什么办法?”
  春木不想多逗留在那里,那些人倒是很有兴趣聊聊。他回头往小路走,走了一小段还可以听到那些人在背后谈他的事。他们的话在这时候让春木听起来,是矛盾多义的;有同情他,为他惋惜,另方面也可以听出几分讥笑,认为他自不量力。原来两旁的莲雾树,生动地伸到路面上的枝头,迎着春木,但因他一身落寞地走过,使得两排枝桠,像是不知该不该缩回的手,都僵在那里。
  春木努力抚平内心的起伏。没下来烧香也好,这么多人。他在心里大概算了一下。一两百人都有吧。那不把庙挤爆才怪。这么多人上家里的便所,众神宫这边都会被尿淹到吧。那怎么成?再说我也没有准备那么多的金炮烛和香来卖。春木想了很多应接不了的情况,心里舒坦多了;好像庆幸他避开一场灾难。然而才平静下来的心,又给另一股思绪激荡起来。那么多人,只要一个人添一百块的油香。一百块怎么会多?我也上过庙,要给起码也给两百。我说一百块是低估了,有的人给的是上千哪。如果一个人一百块钱,哇!那又是多少啊?摸一摸胸口,心纠成一团为惋惜所困。脑筋不知怎么翻,小时候到大坑罟大舅家的一组记忆,浮到脑海里来了。他在海滩看大舅他们,在海里牵罟网鱼的事。指挥二三十人拉牵鱼网的大舅,对着大家大声叫嚷:“放手!放手!网尾乌流,快放手!”听到大舅慌张的叫声,大家把已经拉到一两股浪外的鱼网,松手放下,眼看就要拉上滩岸的鱼,大大小小又一一跳回潮头里去。因为鱼网卡满了鱼,如果强拉上滩,鱼网承受不住重量,会崩裂开,结果一条鱼也捞不到,讨活的鱼网也毁了,这岂不事大?当时连来靠绳分钱的牵夫,也一脸怅然,嘴巴说这样做才对。该得的就是你的,得不到的,原来就不是你的。道理这么明。说是这么说,事情过了好些天了,春木还是在想,如果再来六部游览巴士,要怎么留下他们生鸡蛋。这当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最后只好对自己说:“牛鳖呷巴豆,没有那个屁股,就不要呷那个泻药。”
  至于第三批来到众神宫的游客,他们是一家四口,开一部小轿车来的。他们并不是跑庙寺的善男信女,他们是台北市上班族,利用周休二日,到宜兰地区来玩的。他们在九号公路上,看到指往众神宫的路牌,感到好奇才随路牌的指引进来。当春木从竹林替笋子陷肥回来,发现庙里有人走出来准备离开时,他堆满笑容打招呼。
  “你们是来烧香的?”
  “我们是来看看。”替太太抱年幼孩子的先生说。
  “来,来拜拜一下,神明会保庇你们平安大赚钱。来。”春木积极留客。
  “我们拜过了。我们在这里看很久了。”那位男士说:“这里拜的都是什么神明?”
  “你是呷什么头路?求明牌这里有济公活佛……”他话还没说完,被那位年轻太太的笑声给折了。在春木听起来,这时候并没发生什么事有那么好笑的。他说的话好笑?他愣了一下。这位在台大教文化人类学的先生,马上接话笑着说:
  “我是教书的。”他笑着。
  说教书也要笑,春木更疑惑。反正他的生活中,并没有追究到底的习惯,他接教授的话说:
  “有!这里面的神明有文昌帝君。教册、谈册仔,拜文昌帝君最合。”
  “你为什么准备这么多的神明?”
  “什么?”春木不解,“你讲什么准备?”他一时没有办法将准备和神明连在一起。
  “我是说你拜这么多神明是什么意思?”
  春木大概抓到意思,他抢着说:“你是讲我安怎服侍这么多神明是吗?噢!这要讲起来就话头长……”
  他们选在老榕树下的树荫,坐在几颗大石头上谈起话来。教授毕竟是学院派的,他从庙的沿革直到发展,都抱着很大的兴趣;他不但做笔记,还拍了照片。春木以为可以上报,这样对众神宫也是一大宣传,也就很有兴趣无所不谈;这一点他和他的嘴巴,都相当一致,有问必答,还多说一些赠送。
  春木说,从他的曾祖父谢成、祖父谢应传、父亲谢旺泉到他谢春木,他们谢家都是单传香火。特别是到了春木,从年幼到婚前,一直体弱多病,像风烛飘摇,害得除了谢家家人,连到别家端人家饭碗,冠了夫姓的婆娘姑姨她们,也都随时随地为谢家香火提心吊胆。当时只要春木身体一有动静,不是问神卜卦,就是找医生,听走江湖郎中的话。有时那些婆娘姑姨,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偏方,有的像牛药的药围;一帖药有七八十味的药材。说到服药,春木将过去吃药吃得死去活来、痛苦不堪的经过,现在说起来,倒是有几分骄傲:“呷药仔?都是用灌的。有的抓头,有的抓手抓脚,有的捏鼻子。我仙挣都挣不开。每次未灌我就先哀叫着等。在灌的时候叫得更难听。邻居一听到我哀叫,他们都说我们家里又在宰猪了。”说着春木自己也觉得好笑。
  教授心里有点急,春木说了老半天,还没谈到众神宫的事。看样子离众神宫还远。读小学一年级的小男孩,耐不住了,开始在妈妈身边扭捏。教授侧过脸看小孩笑笑。
  “Go!”太太轻声地说。
  “No!Sorry,I'm getting a wonderful case.”
  “安怎?”春木问。他很怕他们要走。
  “没事,小孩子在吵。”
  “来,阿公仔带你去看一件东西。”
  “去,跟爷爷去看好玩的东西。”爸爸说。
  春木带小孩走后,这里叽哩咕噜轻声争论起来。
  “啰哩叭嗦,要听他啰嗦多久啊?”
  “以前我的课你是怎么上的?乡野调查的访问,乡下人通常没有时间观念,讲话没头没绪。我们要的东西,和他啰哩叭嗦的东西是整体的,访问者没有办法,也不能在访谈中,就剪辑整理好报告。你要他一问一答,结果什么都得不到……”
  “我不想再上课了,读得再多也是你的菲佣。”
  “不要乱讲。”
  “你不会下次再来?”
  “It's good timing!You know”
  春木回来了。小孩子显得很高兴。他骑一部也可以说是世界上惟一的一部用木头钉的三轮车。教授他们看了,觉得那车子傻可爱的,令人见了就愉快。
  “这是我钉给孙子骑的。他们不住在这里,车子就扔在壁角闲闲。”
  看了孩子骑在那么可爱的三轮车上,笑着叫嚷过来的情形,教授他们之间的嫌隙,给愉快的气氛充塞了。他们赞美春木的手巧。春木得意地又说,他会钉这个,钉那个的,又另辟一条潺潺流水。教授在适当的时机,插话问:
  “这众神宫是怎么来的?是谁创办、谁出钱?怎么发展过来的?”
  “噢,这讲起来话头就长啰。”
  教授和太太一听,他们同时暗地里在心里叫惨;但惨得好笑。他们的笑脸反而鼓励春木来劲。
  春木眼神一翻,又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他说每尊神明菩萨,都是他一次一次害重病的时候,请来坐镇安家,求药签的。甚至于让他给这些神明做客子。
  “这些神明都愿意收你做干儿子?”
  “这还不简单。”春木笑着说,“神明不会说话,也不会点头摇头。我们跟神明讲话,用掷神筊问它;它不答应,掷久了,最后总是会有一次掷出来的是答应的神筊。”
  “可以这样吗?”教授不解。
  “怎么不可以?比如说家人问神明,是不是要收我做客子?如果掷出来的是一翻一覆,表示神明答应了。要是掷下去的神筊,两片都是翻过来的,这叫笑筊,神明觉得好笑,可以再掷一次。要是神筊两片都覆盖的话,这叫覆筊,表示不答应。但是,我们可以换个问法,或者说,是不是我刚才没说清楚?然后再说一遍。说完了再掷,这样下去,自然就会有一翻一覆的神笺出现。如果掷了多次得不到神筊答应,换个人来掷……”
  教授笑起来了:“这不就是赖定神明吗?”
  “说赖就不好听。就是这样掷神筊求神问佛就对了。”
  “你们看我众神宫里面,有几尊神明,就知道我害了几次大病;小病还不算哪。”
  “后来就不再生病了?”
  “说也奇怪,结婚后就好像没生过什么大病了。”春木笑着说,“谢家到我这一代,才连生三个查埔。要不是我的查某人(编者注:查某人,闽南话‘女人’)怀第四胎,挑水摔倒流胎不再生,不知道还要生多少啊。”
  “Hormone。”教授怕太太不耐烦,特别转头过去对她笑着说。
  “是啊,贺路梦(Hormone)。也有人这么说。”春木用日语的外来语说荷尔蒙一词。
  “欧吉桑,你不简单,我讲英文说Hormone,你也听得懂。”
  “英语。英语我只会ABC,狗咬猪……”春木念起以前的一句童谣。“电视广告也常常讲。还有我们查埔人也常常把贺路梦当笑讲。”
  话又讲开了。春木谈到他改了几次名字。最后才决定用谢春木。这是听一位来化缘的老和尚建议。他说“枯木逢春犹再发”,还有什么“向阳花木早逢春”啦,才改为春木。等到春木生了三个男孩,他的身体也健康起来,这些到底要归功什么原因,也不容易弄清楚。当然二十七尊神明菩萨是不能置疑之外,经老和尚的改名,三姑六婆纷纷提供的偏方,还有太太的贺路梦等等都奏了效才对。
  谢家增添了几个丁,叫他们三四代人松了一口气,这是很重大的一件事。但是,春木现在一谈到三个儿子,在言谈之间,却显得很泄气。这和当时大儿子出生,婴儿替春木在缺丁的谢家亲族里面争了多大的面子,感觉相去很远。当时家里再怎么穷,都得好好向神明菩萨还愿。一头猪是买不起的。想押秧借高利贷,又逢兰阳地区三年来的水患。他们尽了最大的力量,打算买一个猪头和一根猪尾巴,算是有头有尾代表一头猪来还愿。可是大姑不答应,说跟神明说好要杀猪敬拜,绝不可马虎抵赖。没钱大家凑。买不起大神猪的猪公,小的也没关系;神明可以谅解穷人。“神明就是这样,不然怎么当神明。但是不能跟它耍赖。”大姑登高一呼,婆娘姑姨们,出钱的,捐金戒指的,总算够他们买一头人家一窝猪里养不大、养不到一百斤的猪,杀来还愿敬神。虽然村子里有些刻薄的话飘进他们的耳朵里,说谢旺泉杀一头猪,像一只瘦羊。可是这总比被说成:什么?一个猪头,一根猪尾也要算一头猪啊来得好。接下来,生第二和第三个儿子时,他们家境还是杀不起猪。好在这两次许愿,都没说要杀猪。替代的是,整个村子三十多户人家,一家不漏地都送了油饭加一颗红蛋。哪知道几代盼下来的三个男丁,春木一提到他们,吐了一口长气说:“不说也罢!”
  教授安慰他:“有三个儿子,好命啊。”
  “虎命,虎命被虎咬了,虎命!”春木将闽南话的“好命”,以谐音说成“虎命”。教授没听懂,经春木解释之后,觉得很有意思。他表示以后还要来找春木。他们回去之后就没再来过。不过留下一张名片,春木把它夹在钱包和身份证在一起,他常常拿出来告诉别人,说他有一位博士教授朋友时当证物。至于其他人,也好像再也没见来过。春木记不大清楚了。
  春木从同年添福的丧礼会场回来,先到众神宫。他站在大门口,双手合十朝里头众神拜拜,然后想顺便走进去,像平时那样,向神明报告一点什么,诸如这一天,他想说些有关添福的告别式、同年的女儿和自己的三个儿子的事。脚还没移动,家里那一边的电话声传过来了;其实已经响了好一阵了,只是他心事重重,没注意到。他三步并一步地赶过去,最后的铃声,是他拿起话机的同时就停了。他平时电话就不多,偶尔有个电话落接,心里就觉得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的嘴巴就开始叨念,频频撮撮抿抿数落自己。前些日子,也有一两次是这样;等他绕过那一道九芎仔舅的生篱转进屋子,电话铃早不停,晚不停,就在他伸手拿话机的时候停。他为自己缓颊,不叫嘴巴一味怪自己,他会说是打电话的人没耐心。他每次落接电话之后,就计划把生篱开个口,好让他从众神宫这边,径直即可走进家里。想是想了,说也说了不只一两次,就是欠随时拿起锄头,挖掉几棵九芎仔舅。拖、拖、拖到现在,矮矮的九芎仔舅,都快变成乌桕了。老了,没路用,只剩下一张嘴还没死。春木在电话旁踱方步,一边这样地说自己。电话又响了,只响一声,话机已经在他的手上。
  “谁人?”春木紧张地问。
  “我,谢生龙啦。”对方的声音很冲。
  “谁人?”更大声地问。春木被一个熟悉又生疏的名字弄糊涂了。
  “阿爸,我阿龙啦。旺仔说你把土地所有权状,让他拿去银行抵押贷款……”整槟榔摊的阿龙,话说得很急,话还没说完,被春木抢过去臭骂他一顿。
  春木无法听完对方的话,他只听到对方是老二阿龙,竟然以报名报姓使性子的那种语气和言词,叫他困惑和生气。“你说你是呷什么?”春木故意把“谢”字念做“呷”字;这两个字同音,“你呷屎啦!你跟你老爸讲这款无大无小的言语,你讲你呷什么?呷了米,呷屎啦!……”令春木更生气的是,他在电话中,还听到那一位盘丝洞蜘蛛精的媳妇,在旁叽叽呱呱咬耳朵,教阿龙说这说那的声音。
  春木和阿龙在电话中,虽有斗气,双方的话大概也都听清楚了。原来阿龙一大早,老大谢生旺打电话告诉他,说父亲答应他,拿土地去银行贷两百万,准备和朋友合伙到大陆投资水电生意。所以阿龙才急着打电话找春木。他找了一个早上,电话一直没人接,事情让他越想越不对劲,认为父亲决定这么重大的事,都没跟他们商量。他还说下午要回来。
  “你不要回来!我不在。”
  春木才放下电话,电话铃马上又跳起来。本来不想接,但是话机已经贴在耳朵。
  “阿爸,你真难找啊,找你一个早上电话都没人接。刚刚接上了,又遇到你在讲电话。你是跟谁讲话讲那么久?”老三的语气也焦急得好不到哪里去。
  “无啊!你们兄弟今天都吃错药了,造反!刚才是阿龙跟我大小声,现在换你来。是安怎?我欠你是吗?”春木也没有好口气。
  “阿爸,我是阿发,不是旺仔。”
  老三阿发也是为了同一个问题,打电话回来问,还想阻止。春木要不是生气发火一身烧,听到三个儿子在他未死之前,就为家里这一块地,各自主张的事,早就被骨子里冒出来的一股寒劲,给冻僵了。老三也说要和阿龙一道回来。
  这次春木气得决定不再接他们的电话了。电话才放下,电话铃又把春木吓了一跳。他告诉自己说:“不要接。”电话响到第三声,他还气呼呼地对电话说:“不接啦!”铃声响到第五声,话机已经贴牢在耳朵。“喂?”
  “阿爸,是我,旺仔啦。”大儿子的声音缓和多了。
  本来想劈头就骂过去,但是人家的语气没有理由让他这样反应。前面的电话惹他生气,气也没有那么容易消,再说,前面的电话也是旺仔惹的,春木虽压制自己一下,语气还是有些不耐:“安怎?”
  “你下午不要出去,我想回去看你。”
  “七月芥菜假有心,我知道,你要回来谈那一块地的事。免讲,你不要回来。”
  “呃,阿龙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不是他们讲,敢会是鬼讲的!”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无是怎样?”
  “这不是一两句半话就能讲清楚。下午,下午我们见面再慢慢讲。我会带小孩回去,大的去上学,我带小的回去看你。”旺仔晚了好几年才结婚,小孩还小。
  “你最好不要回来。”
  他想,从台北回来头份,不要两三个钟头就到家,他走进农具间,把那一辆木头钉的三轮车,还有一只摇马,搬出来清理一下蜘蛛网和尘粉。想象小孙子喜欢骑在上面的样子,心里也不无欢喜起来。可是愉快的心情,突感到一份尴尬上心头。那就是旺仔说的小的,他到底是谢英才阿才呢,还是谢得钦阿钦仔?春木一边怪自己老了,记性不好,同时也怪旺仔,说孙子都老了才要带回来看他。他跑进屋里翻抽屉,找出相命仙以前替两位小孙子相命造流年的命册。他翻开一看,才知道小的叫做谢英才。顺眼翻看,“壬午年犯水。”这孩子今年犯水,不可靠近水边。春木觉得十分庆幸,让他翻到!孙忌近水的警告,等小孩子的父亲回来,要记得提醒他。才抱着期盼儿子带小孙子回来,心情又给土地的事搅慌了。除了生气,怕的成分也不少。对这一笔祖产,三个儿子各有主张,他自己是不曾想过这个问题的。现在很快就要变成棘手的大问题,摊在他的面前。春木一点把握都没有。他从家里的大庭,走到厨房,再走到后院早不养猪的猪圈,绕到另一边的农具问,又回到大庭地,就这样无意识地走动,绕了几圈。最后才拿定了主意似的,绕过九芎仔舅的生篱,走进众神宫,一脸无助地望着众神。看到神明菩萨神像的庄严神情,春木浮动不安的心情,稍稍稳定下来。他随手拿了三炷香点着,恭恭敬敬站在主炉前,虔诚面对众神礼拜。把香拿到胸前,袅袅烟雾把春木的眼睛薰得眯成一条线。春木微仰着头喃喃地说:
  众神啊!
  客子谢春木诚心诚意恳求你们
  恳求你们保庇谢家三个囝仔;
  旺仔、阿龙、阿发平安顺利赚钱
  不要让他们一日到晚
  对谢家祖公仔田动脑筋
  谢家代代留下来的田地
  就好比亲像你们天顶的天星
  一粒都不能随便打损敢不是?
  众神,你的客子谢春木恳求你们
  你们保庇谢家事事平安无事
  众神,你们听到了吗?
  众神啊,我……
  春木无助感和诚恳的心意,面对至高无上的神明,道出内心的恳求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极其渺小,而又变得脆弱易碎。三炷香把他薰得泪水盈眶。他止不住地一口一口深深呼吸,还浑身颤抖抽缩了一下,那种感觉像神明的圣灵,穿过他的身躯,时间短暂,一下子就过去。可是原先怯怕儿子们回来,为田产争吵的心理不见了。春木就等着他们回来。
  他把手上的三炷香,端端正正插在香炉,退后一步空手拜拜之后,那一张自立门户的嘴巴醒过来了。春木站在案桌旁的边角,和过去常发牢骚一样,斜对众神,像是面对老朋友,开始怪起他们来了。怪他们不够意思。他说,不要说我父亲上去的他们啦,就拿我谢春木当家做主人开始,无日间断服侍你们也有二三十年了吧。无功劳也有苦劳啊。你们保庇我们谢家添丁,让我生了三个儿子,这当然感恩不尽。但是,你们没有帮我教孩子啊。春木看着关公关帝君。你不是最讲义气?在旺仔、阿龙和阿发他们身上,根本就闻不到忠、孝、仁、义。不说那么多,孝字一点点仔都无。让你讲,安尼敢讲得通?春木愈说愈来劲,总觉得老朋友理亏。一只红头苍蝇从外头飞进来,飞到土地公的鼻头,春木靠土地公很近,他挥手赶了一下苍蝇。小虫子飞开了又飞回原来的鼻头。土地公伯啊。春木说,我们的竹笋园在哪里,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竹笋,特别是长得肥大的,常常被笋龟仔从笋腰吃一个大洞。这种笋子拿到菜市场,送人人家也不会要。你要我谢春木怎么拜,你才肯帮我赶笋龟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缺时不缺日,哪一天不泡茶烧香?年节三牲酒礼,哪一次有欠周到?不是我春木讨人情,你们众神大家想一想,就算我谢春木不是你们的客子,这么长久服侍敬拜你们,你们也会保庇他才对啊,无讲我是你们的客子敢不是?考试到了,电视新闻播出人家的文昌庙,母亲带孩子人来人往,门槛踏得都要塌了,我们的众神宫文昌帝君,你也应该去分一些学生过来拜啊。不要说是为我谢春木,你们众神也要为你们自己想想看。住在铁皮屋里,冬天冷得要死,夏天热得肉都熟了,难道你们神明都不怕冷不怕热?你们都不曾想过,要有一问像样的庙宇?有一间像样的庙宇多派头。我谢春木一直替你们想。要钱啊。没钱什么都免讲。但是没有进香团来进香,没人来踏庙门,钱要从哪里来?人讲神通神通,你们二十七位神明——春木脑子里灵光一闪,他得意地继续叨念——你们二十七位神明,各显神通,去全省各地找带头的人托梦,指点他们来进香,显灵给他们看看,咱们众神宫庙不在大,有你们则灵。如果你们肯这样做,不要说我们众神宫是在头份,说在大雪山,都会有人攀上去进香哪。有很多庙宇香火为什么旺?因为神明常去给人家托梦显灵。
  春木的心情舒坦多了,二十七尊神明让他这般恣意叨念,换是他的儿子才不可能。那种态势冲昏了他的头,眼看主炉上的三炷香,快只剩下香脚,他叨念的兴致不见递减。今天我春木三个儿子,他们都在为谢家八分多地田产争执。你们知道吗?众神宫的占地,也在这笔土地上面。如果地被他们处分了,我看我们都变成游民罗汉脚。春木大大喘了一口气说,变成游民我是没关系,你们恐怕就不习惯哕。那一只红头苍蝇,仍然停在土地公的鼻头搔头弄翅,再度引起春木的注意;其实是分了他的心。他这一注意,使他看到原来就被雕刻成一副哭不得的笑脸的土地公,他话题一转,笑,我谢春木讲的是实话。春木和平时一样,一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时,不是把神明的地位摆在天上,仰首恳求敬拜,即是把神明平放下来,将他们当成老朋友,可诉苦、可埋怨,甚至于责怪。今天倒是增添了新内容:那就是祖先留下来的田产,在三个儿子的争议开端,令他感到田地难保。以前老跟人说什么时代变了,可是这一次才真正叫春木确切地体会到,时代真变了。
  家里那一头的电话响了。他打住跟众神的谈话,快步地绕过生篱跑进屋里接电话。他像棒球的外野手,接到快着地的高飞球。他没等对方说话,上气接不上下气抢先说:
  “稍、稍等,让我,让我喘个气……”
  “喂!圣荷西汽车旅馆吗?”
  咔嚓!春木气得一下子就把电话挂断,随口骂了一句:“干你祖妈咧!青红灯,派出所给我看成查某问。害、害我老命差一些就休了。”
  也是近一两个月的事,找这一家汽车旅馆的电话,老打到家里来。有一次接烦了,回人家说是棺材店,结果对方不饶,连续打了几天电话来骚扰;有时还在深夜里打来。那一阵子,家里的电话铃一响,令春木困扰不已:要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平时不怎么联络的儿子,说今天回来,怕是他们的电话,所以今天的电话声,变得特别令人敏感。
  一通跳号或是误打的电话,把春木从众神宫吸回来,一时也不知做什么好,他这里走走,那里摸摸,在厨房看到菜刀,心里强力一怔。唷!这不收起来藏还得了。那个刺龙刺虎的死囝仔阿龙回来,三个兄弟为土地谈不拢,拿刀子相砍就惨了。老二阿龙确有过两三次这样的纪录。春木不只将菜刀,还有柴刀、火钳之类的铁器,都把它藏在八脚眠床的底下。有了这个顾虑,它就像顽皮的苍蝇,癞痢头走到哪里,它就跟着飞到哪里。春木神魂有点不定,他晃到众神宫,又点了三炷香,仰着头对众神祈求:
  众神!您的客子谢春木恳求您,恳求您
  保庇三个儿子回来,和和气气
  不要让他们冤家
  您的客子谢春木恳求您,恳求您
  春木把手上的三炷香插好,正想跨出众神宫,突然回头,他站在案桌的边角,担心地面对众神说:
  众神!我方才拜托你们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吧。我那个第二的,设槟榔摊的那个阿龙,兄弟里面,这个最番,你们就替我看好,不要让他乱使来。关帝君,您是武身,阿龙就交代您了。
  众神!有人没人来进香,后回再讲,你们千万千万就不要让他们兄弟冤家相打才好。有听无!
  春木晃啊晃,从小路晃到马路口。离儿子们回来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好像没让春木看到他们回来,这段时间就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如果问春木来路口等儿子?他不清楚,也不会承认。离路口不远的桥头,有一部游览巴士,停在那里换轮胎。听说是南部的一家养老院,载一群老人环岛旅行的。车上的老人都下车,有的在就近走动,另外有十多个人,排一排地坐在水泥桥栏上,不怎么讲话,也不怎么动。春木被里面一张熟悉的面孔吓了一跳。那不就是开漳圣王吗?把众神宫里面开漳圣王的胡须剃掉,就是这个模样。然后再看看其他的老人,奇怪的是,有几个人和众神宫里面的神明,都有些神似;那不就是土地公?还有济公、吕祖,哟,牛埔仔王公……原来想靠近他们搭讪的春木,愣在一段距离,往桥栏那边看。坐在桥栏上的老人,本来并没有一致的焦点,可是,在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那么惊讶地望着他们,他们也无法不好奇地回望春木。他们这一回望,春木又看到清水祖师,和试百草的五谷王。春木心里那一股莫名的着慌,越来越高涨,他回转头想离开,低头一看路,看到娃娃脸满头大汗蹲在那里的司机。他抬头看看春木。呀!这不就是三太子哪吒?
  春木朝着小路,心急急地跑,脚步却装得平常,不过走起来就不自然。他想,这太巧合了。巧合?一两个人长得像还算巧合,坐在桥栏上的老人都像,这怎么是巧合?春木害怕地一边走一边喃喃念着:
  众神啊!你们误会了。我谢春木一支嘴乱乱讲,但是无歹意。真正的,我绝对无歹意,我可以咒誓。我谢春木如果心存恶意,五雷击顶,绝子绝孙……
  在大樟树那里转个弯,众神宫就在眼前。春木大踏步走到庙前,先双手合十拜了拜,再跨进庙里点了三炷香,恭恭敬敬,仰首面对众神。正想开口说话时,他退后一大步,跪下来:
  众神啊!
  你们的客子谢春木恳求你们
  恳求你们……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没有时刻的月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