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2011-01-01陈雪
台港文学选刊 2011年1期
那是一种咻咻的声音,像从某个没有关紧的窗户渗透进来的风,也像是口哨。我在睡梦中被那声响惊醒,但转头四望,房内并无异样,所有的窗户都是紧闭的,声音听来像是有谁在气喘。难道是我妈气喘发作了吗?转念又想到她已经去世五年了怎么会气喘发作。咻咻的声音还是继续着,摇摇头想驱散那声响,却静止不了,赶紧到浴室用冷水冲脸,咕噜噜喝了几口自来水,感觉舒服点了又钻进棉被里想睡觉,但再也无法入睡。走出房间,通往客厅的走道灯光昏暗,弥漫着几种声音,从左边传来的是我爸爸的鼾声,右边传来的是我哥房内收音机里的佛经。隔着房门传来的那些声音并不响亮只是闷哼着,单调重复的佛经乐声伴随忽高忽低的鼾声融合成一种奇怪的节奏,每天我们家都是这样的,但这个早晨我特别无法忍受。
冲到厨房拿了菜刀再走回去,站在走道前思考着该先破哪一扇门,是用刀砍呢,还是用脚踹?是砍左边,踹右边,还是相反?我思考了一会,决定闭着眼睛随便砍,砍到哪问是哪问,哪扇门先破都行。双手将刀柄握紧眼睛闭上,用力挥出去。我挥得如此用力,却有种挥棒落空之感,既没有打破什么的声音,更没听见破门后屋里人的大叫,都没有,但手臂却痛得很,睁眼一看,怪了,菜刀不见了,上上下下到处找,甚至连门板上都没插着,刚才握得死紧的菜刀到底去哪了?这时我才弄清楚,刚才我根本没去厨房,也没拿菜刀,一直都还站在这个走道,没踢门踹门破门,只是傻傻地站那儿直到自己出现了幻觉,空手乱舞。
随意换了衣服就往楼下跑,一路跑到两条巷子外才停。冬天的早上六点钟,天色将明未明,似亮非亮,周遭景物都像被水融化的黑白照片那样浮泛着朦胧光影。沿着住处附近的小巷子快走,直达附近的小学操场。真不敢想象这个小学一直都在这里,据说有五十年历史了。我爸老是得意地吹嘘我爷爷当年还是这学校的家长会会长,说他当年小学六年都是模范生跟班长,每次他这么讲我就会气得抓狂,除了吹牛他还会什么!
胡思乱想之际我已经不自觉地绕着操场打转了三圈。再过一会学生们就要进来了,看着手上的塑胶玩具手表,才六点半,只睡了三小时。心神混乱躁动不安,想做点什么让自己静下来却只能不住地快走。从校园里离开后,一路跑步到最近的早餐店买了早点,早餐店的工读生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只因为我连续买了两次冰咖啡跟蛋饼。一走进店里他就问我:“冰咖啡跟蛋饼对吗?”我摇摇头。你以为你跟我很熟吗?即使想买冰咖啡被你这么一说也不想要了。“冰奶茶跟包子。”我说。心里想着下次再也不要来这里了。离开早餐店之后手里提着那个小塑胶袋突然觉得很烦,回家的路上就把早点给了骑楼下的流浪汉。在清晨的街道上到处乱窜,穿街走巷。我想打电话给阿国,却发现自己忘了带手机出门,就算接通电话又能对他说什么呢?
回到家里先去房间看了我爸。他没死,还在睡,持续的鼾声一如往常。又去看了我哥。自从同居的女人把他赶出来之后他就一直赖在家里,开始吃斋念佛昼伏夜出,几个月来不见他踏出大门一步,满脸胡子满头乱发,镇日喃喃自语但问他什么却不回答,跟疯子没两样。对于这个屋里住着这两个无赖似的年长男子我虽然反感却也不能赶他们走,这房子是我爸买的,房子登记在我哥名下,或许该走的人是我吧!但可是我一个人辛辛苦苦边缴房贷边还助学贷款,他们俩吃的用的全都是花我的钱,再怎么说走的人也不该是我。可我又能怎样。
换了衣服照常去上班。在公司一直恍恍惚惚的,谁跟我讲话我都听不清楚。这是个烂工作,钱少事多同事碎嘴老板机车,但五年来无论遇到什么鸟事我都没有离职,不仅是为了赚钱,而是骨子里不想步人家人那种频繁更换职业的命运,我害怕一旦离职自己也会变成每天窝在家里的废物。恍惚之际又开始在网路上浏览各种租屋资讯,其实看了也没用,已经不知找过多少次房子了,还付了好几次订金,最后还是没搬出去。
或许我应该搬去跟阿国住,但又怕每天看到他很快就会厌烦;当然我也可以自己出去租房子,可是又不甘愿自己是那个从这场比烂大赛里出局的人。每天晚上只要一听见我爸的拖鞋摩擦着地板发出的声音都很想发狂大叫;最可厌的是我哥每次都把厕所弄得又脏又臭,厨房里总弥漫着他煮食素菜的怪异气味。有时我觉得自己之所以不搬走只是为了争一口气,总有一天我会提着行李离开这个房子,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怕我老爸跟老哥把这个老房子给偷卖了。又或许我不离开的原因都不是这些,现在还不清楚原因。
认识阿国的时候他在我常去的意大利餐厅工作。那家店很小,总是他和老板两个轮流进去做菜。那家店距离我上班的公司很近,东西便宜好吃,客人又少,真是最佳的选择,下班后我经常会去那儿吃晚饭喝杯酒混到很晚才回家。有天他跑来跟我借打火机,径自拉开我面前的椅子就坐下来,自顾自地说了很多话,问我要不要跟他交往,他说他急需要一个女朋友。我问他要女朋友干嘛,他说他准备跟他老爸要一大笔钱来投资开店。我笑说,这算是“把妹”的好办法吗?他说:“我觉得这会比我说喜欢你或者你很漂亮还能够说服你,而且我真的急需一个女朋友。”这人可真逗!我问他想不想跟我上床,他说当然想啊!我就说那我们去汽车旅馆。
“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阿国露出很惊讶的表情。“我这样说太直接了吗?”我问他。“不是啦!我可以带你回我家,我们又没有开汽车,干嘛去汽车旅馆?”阿国惊讶的时候总会把眼睛瞪得很大,那使他原本清秀的长相显得有些滑稽。
“首先,我不喜欢去别人家,再来,我也不让人去我家。而且我喜欢汽车旅馆,这样解释可以吗?”我回答。明知道这种说法会让人当作轻浮而随便的女孩子,但我无所谓。
我们叫了计程车到了最近的一家汽车旅馆。
那天整个过程都不顺利,后来才发现只要跟阿国在一起什么倒霉的事都会碰上。第一个房间冷气坏了,服务人员给了我们另一间房的钥匙。打开第二间,冷气顺利地运转,我松了一口气搂住阿国的身体,他却说要上厕所,等到他从厕所出来就哭丧着脸说:“马桶坏了,我一按冲水设备就一直冒出脏水,好可怕。”我冲进去看,果然马桶像正在炖煮着什么一样嘶嘶冒出灰灰的脏水。想再换一个房间,阿国却说我们走吧!这种地方我不喜欢。“没有做爱也没关系,这里让我浑身不舒服。”阿国抓住我的手,眼神看起来很惊慌。
本以为那是他推托的借口,“你钱都付了,真的不要做吗?”我问他,他拿起床边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突然发出轰然巨响,整个荧幕黑掉,开始冒出阵阵黑烟。
我一直笑个不停,直到服务人员把钱退还给阿国还送我们两次休息的招待券帮我们叫了计程车,都无法止住那狂笑,阿国却莫名其妙抽抽搭搭地哭着。在计程车上我突然觉得好累,阿国也说他很累。我们不发一语靠在彼此身上,觉得这一整天真是够了。车子开往我住的地方,在老旧的公寓巷子口停住,不知哪根筋不对,又叫车子往前走。“去你家吧!跟司机讲地址。”我说。
楼梯似乎没有尽头,“你到底住几楼啊?”我问他,阿国一直嚷着:“小心不要碰到旁边的东西!”楼梯间电灯坏了,转角处都堆满了杂物,好几次几乎要跌倒。狭窄的楼梯终于到顶,阿国打开漆成绿色的铁门,刺眼的日光灯立在露台上;他住在位于公寓六楼的加盖屋,顶楼风好大,露台上摆放好多旧家具。大门敞开,客厅里挤满了人,他一一跟屋里的男女点头打招呼然后带我进了他的房间,那是用木板做隔间隔出来的狭窄空间。说是房间也太勉强了些,整理得倒是挺整齐,除了一张单人床跟铁架上几件衣服,只见隔间木板旁堆放两个大的旅行箱,塑胶啤酒箱上一台笔记型电脑,就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才知道这里只有三个房间却住了六个人,大多是跟他一样没有固定工作跟收入的人。这里住的人口众多,来来去去也不一定几个人。但乱归乱却有一种奇妙的和谐,客厅的书架上歪歪倒倒各式各样的书籍唱片杂物,地板东拼西凑的好几块不同花色的地毯,露台的晒衣绳上挂着内衣内裤袜子和牛仔裤,门口至少有二十双鞋子。
单薄的木板隔间可以听到隔壁的房客正在听JIMI HENDRIX,大麻的气味从门缝里渗透进来。我一直觉得很昏乱,阿国动作笨拙地试图要爱抚我,却一下子碰倒台灯,一下又踢到床脚,我还是很想笑却忍住了。挤在小小的单人床上,床边的墙壁贴着几张明信片跟照片,照片里的阿国跟几个人在海边玩乐,他晒得很黑咧嘴大笑露出白白牙齿,真是个奇怪的人。忍不住拉过他的手放在我的两腿问,他忽然变得很激动,一会动手解我的扣子,一下又想拉开自己牛仔裤的拉链,手忙脚乱间差点从床上跌落。这一切真像个闹剧,就在隔壁狂乱的吉他声拔尖地结束之际,他遗精在裤子里,而后软塌在我身上,一脸抱歉地亲吻我的嘴。“对不起我太紧张了……”他嗫嚅着。我揉揉他的头发说:“我们睡吧!”发现他的眼睛就像我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狗,老是湿润润地闪亮,那时我想,跟这个傻瓜在一起也不错。这就是我们交往的开始,没有罗曼史,只有不断冒出脏水的马桶跟快爆炸的电视机,弥漫着臭袜子味道的房间里喧嚣不停的吉他声。一个笑得像疯子另一个哭得像傻瓜,这正好适合我们。
一下班就发现阿国在公司楼下等待,这不是我们见面的习惯。“干嘛?”我问他。“今天是你生日耶!想给你一个惊喜啊!”他喜滋滋地说,牵着一台不知哪弄来的脚踏车,说要带我去吃饭。
难怪我一早起床就浑身不对劲,但我还是跟他走了,二十八岁生日,这样的日子应该做点什么不让人那么闷的事,但那是什么事我也想不出来。
“这星期六陪我回老家吃晚饭好不好?”饭吃到一半他突然这么问37XIKwU4ZDzW2FDQRSQ32w==我,我就知道今天不是个好日子。我们交往两个月,一星期有两天会一起吃饭然后回到他的住处过夜;星期天早上他会骑着摩托车来载我,穿越大半个台北,找个定点开始沿着小巷子走路,走累了就回去他那个小房间。其他时间很少见面,根本就没有到达应该见父母的阶段,正确地说,他只是要藉由把我带回家这个举动赢得他父亲的信赖,砸下大把银子投资让他开一家咖啡店,阿国也确实把他的目的告诉我了。对于开咖啡店的事我不置可否,我们说是情侣不如说是一种共谋的伙伴,阿国是做任何事都不会成功的那种类型,基本上是个烂好人,我则是几乎对任何人都很反感,我们凑在一起是因为我跟其他人都合不来,而阿国跟谁都可以相处得好。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那个可以让阿国父母信赖的幌子,但我长得不错,只要我烟瘾不发作的话打扮起来要假装成什么名门闺秀或许也做得到,我早答应他要陪他回家,只是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可不可以只到你家去但不跟他们一起吃饭?我最讨厌一群人围着饭桌的情况,真的很讨厌。只要一想起跟家人一起吃饭的画面就想吐。”我说。阿国点了一根烟递给我,还轻拍我的手背,他可能以为我要哭了吧,真是白痴!
谈起这星期六晚上要去他家见他父母这计划时,我跟阿国正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吃饭,老旧狭小的店面食物价格却十分昂贵,一次就要吃掉阿国两三天的收入,和他的流浪汉似的举止完全不相符。阿国吃饭时总不自觉流露出吃惯美食与大家族的生活习性,从小过着优渥生活的他,或许是教养使然,还是保持着吃饭就应该好好地吃那种习惯,即使现在的生活朝不保夕,他对吃还是十分讲究。他说自小吃饭时间全家人都像参加婚礼那样打扮整齐地围着一张长桌,他爸爸有两个老婆,共生了六个小孩,连同爷爷奶奶跟离了婚的姑姑,十几个人总是行礼如仪地吃着佣人端上来的一道一道菜,在爷爷没有把筷子放下来之前,谁都不许离席。
“你们家吃饭是什么样子?”阿国问我,这还是他第一次问起关于我家的事。
“我妈死后这几年我们家人就不一起吃饭了。但我记得以前一起吃饭的场景,就是让人不舒服。”我说。
在那些欲言又止的画面里静止着几个人,每次都是那样的,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米饭,爸爸胡乱地拄着筷子帮我夹菜,我嫌太多又把那些鸡胸肉放回盘子里,我哥总是快快吃完饭就躲进房间跟他女友讲电话,妈妈有时在家有时不在,整个晚餐时间大多只有我跟我父亲两个人像比赛耐力一样面对面做着类似的动作,一来一往之间除了筷子跟汤匙敲碰着碗盘的声响,就是电视节目的噪音。客厅里的电视机总是开着一整天,音量很低以至于既无法忽视那些声音也无法听懂其内容,家人不在的时候他成天都守着那台电视,好像被什么抓住了一样,直到他要睡觉才肯关上。一顿晚饭我们吃得很久,感觉上像只是反复把饭菜从盘子或碗里慢慢夹出来然后却又放回原位,一点也没减少分量,几乎是越吃越多了。有时会听见我爸喘着粗气,似乎吞咽困难,好像被什么哽住了喉咙立刻就要窒息,但我把视线从碗盘里抬起,只见他的大头低垂,已经在瞌睡,一张肥滋滋的脸几乎要掉进汤盆里。我拿起自己的碗筷站了起来,拉开椅子发出吱嘎声音。“怎么了?什么事?”我爸睁开眼睛说了这么两句。我才想问你怎么了?你白天睡得还不够多吗?但我没开口,我妈说不要去刺激一个因为失业而待在家里的人。
我爸塑胶玩具工厂的生意失败之后,卖掉了他名下的两栋房子,全家开始到处租房子住,他失业赋闲在家了好久,我高三到大二那几年,我爸几乎不出门,体重从七十公斤攀升到一百零二公斤。后来我爸终于走出门去赚钱,他不知去哪弄来了一辆计程车,每天早上他都开着计程车载我妈去上班,晚上又开着车去把我妈接回来,中间的时间他大多把车停在天桥下的排班站跟人玩十三支。我妈说没关系,总比他闲在家里好。我不知道哪个方案比较好,只想赶快毕业找到工作有能力搬离这个家,但我大学刚毕业工作都还没找到我妈就死了。
最后的日子我妈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去一个小吃店当服务生,后来我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小吃店而是有陪酒服务的卡拉OK,每天都弄到三更半夜才回来,晚饭时间总是不见她,为此我经常熬夜,总是要等她回到家我才能安心回房入睡。夜里见到的她很累身上很臭,有时她一回家就吐了,呕吐的声音如此响亮连我在房间里都听得见,有天早上我发现我妈昏倒在浴室里,整夜竟无人知觉。
我一直担心她若不是醉死就会是累死的,结果她是在一次气喘发作延误送医之际毙命。我爸把她生前投保的高额寿险理赔拿一部分付头款买下这个公寓,剩下的钱都拿去投资。他养了一阵子兰花,做过直销,卖过灵骨塔也卖过免治马桶,在那个年头可算是相当有先见之明的尝试,但都失败了。之后有个朋友找他到大陆投资开工厂,他妄想着可以一举恢复当年有三十几个员工的盛况,就把老本全投了进去,结果那个朋友卷款潜逃,又落得一场空。我爸这两年惟一做过的工作是大楼管理员,虽然赚不了多少钱,但好歹是个固定工作,谁晓得他做两个月就不干了,之后又开始窝在家里,跑去买了一台二手笔记型电脑,叫我哥教他电脑,说要研究公益彩券的中奖模式。他夸口说自己开发的程式中奖率高达百分之七十,光是卖这个程式就可以发财。等我哥跑回家里赖着之后,电脑就被我哥占着,我爸好像找到什么理由似的终于放弃了他的研究计划,又恢复啥也不做的生活。做你的大头梦啦!我很想这么对他说。他不管做什么看起来就是寒酸而不会成功,他似乎很有远见,但预见的都是错觉;他好像很有计划,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最后变成只是空想,等到他想要奋力一搏,结果就是倒霉透顶。
真奇怪,我像个局外人看着他们两个人的种种行径感到不可思议。明知故犯、重蹈覆辙、自我欺瞒,却乐此不疲的个性到底从何而来?我不愿相信这世上真有这种笨蛋而这种人还是我的家人,即使看到他们满身伤痕、痛苦不堪我也很难心生同情。
高中时班上有个叫吉本的男同学,长相俊秀举止优雅,大家一直都以为他是什么教授或医生的孩子,有次他突然邀请我跟几个同学去他家玩,那天我才知道他家开自助餐店。一楼是店铺二三楼是住家,整个房子到处弥漫积年累月造成的油垢气味。三四个小孩子与两只杂种狗好像嫌屋子太小似的到处乱跑。失明的阿嬷一直大声叫骂着他的嫂嫂。他大哥给我们带路,从左边的楼房上到二楼,打开连接右侧楼房中间小小的木门,那与墙壁相同的水泥漆漆成米白色的木门不仔细看还找不到,开门后是一个小通道,低矮得要稍微低下头蹲着走才不会碰到天花板,通道尽头有个木楼梯,只有六级高度,往上走,是有一个门的宽度但没有门板的开口,走到此处眼前一亮,出现一个美轮美奂的小房间。这个位在双拼两栋三层楼的透天厝之间用奇怪的方式盖出的楼中楼就是吉本的私人城堡。
五坪大的套房里一应俱全,木头地板,一整面墙的书架整齐叠放着几百本书,米色小沙发靠墙边摆放,小型音响电视机、矮柜上的空间布置成小吧台,那个房间做了特殊隔音,屋里流泻出古典音乐,单人小床被铺折叠整齐,床上方的墙壁上还挂着一把小提琴。我们几个人都吃惊地说不出话来,只见吉本悠哉地拿出很多稀罕的宝贝收藏给我们看。过一会有人在门口轻声地说:“打扰一下可以吗?”来的人是他妈妈。“进来吧!”吉本轻声回应,他妈妈端着一盘水果态度恭敬地欠身对我们说:“没什么好东西可以招待真不好意思。”放下水果又欠身道了歉才放心地走出去。那下午短短的两小时里感觉真的怪透了,他们家全家人都带着像是看待神那样的表情来对待吉本,好像他是寄居在民间的流亡王子或贵族后裔,仿佛让他生在这种家庭对不起他似的。那天之后吉本对待我的方式就变了,似乎我与他之间已经有了某种秘密的连结,在学校里碰见他我只好躲开,因为我一看见他的脸就会想起那个秘密的房间,那种景象让我忍受不了。
他的房间仿佛讽刺着我,原来我也是这样的人呐!这样的人大家都会暗自嘲笑;我从小就占着家里最大的房间,我们家破旧而阴暗,灯泡不是坏了就是没装够瓦数,好像恨不得大家都在原地不要移动一般,到处都好暗,惟独我房间有落地大窗,有各种日光灯、美术灯、壁灯、台灯,亮得像个展览室;从小我只要身上有零用钱就拿去买各种东西布置房间,工作赚钱后我更是将房内装修得优雅舒适,原来我也在打造一个空中阁楼,隐藏自己,以为可以独立于那个丑恶的家庭之外,自立为王。我跟吉本的不同仅是他们家人配合演出,我却只是在默默演着单人剧。
“我话太多了。”一口气讲了这么多,阿国既没有打断我也不曾问问题,只是用那像狗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我并没有真切地看见他,眼中看见的都是过去的画面,像检视某种病理切片。不知道自己为何一开口就不能停,这不是我的作风,我一向是能少说一句是一句,从早上开始就有种想呕吐的感觉,结果吐出来的竟都是话语。“尽量讲没关系,我好喜欢看你讲话的样子。”阿国眼神迷茫地说,我拿起皮包打了他的头。
“我也一直都觉得我不是那个家族的人。”阿国边揉着头发边对我说,“你可以陪我回家吧!亲眼看到你就知道,很怪。我家人都很怪你知道吧!”
交往至今我听他许多次说起他家里的事,那些事对我来说没有一句值得对别人诉说,可是他说起来好自然,一点不离奇不羞愧。他说自己也不像他家族的人或许是想安慰我,但这话他说出来就是没那么矫情。他们家的产业是医院,性格古怪的父亲并没有把钱做其他投资,只是不断把医院附近的地都买下来,家里的孩子都是从小栽培要当医生或医生娘的,从祖父辈开始他们家族出了七个医生,只有他跟别人不同,他没那个本事,高中读了四家才毕业,大学还是到美国去读了六年才拿到文凭。回来后他用家里资助的钱跟朋友合伙开了一家酒吧,倒了,开唱片行,倒了,开撞球间,倒了,就连到朋友的啤酒屋帮忙那家啤酒屋也倒了,除了他家的医院凡是被他碰过的产业都倒闭了,人生里仅有一次的嫖妓经验是朋友带他去一家三温暖,结果那家三温暖竟在他光顾之后一星期便宣告倒闭。
他父亲不再愿意赞助他金钱,要他回老家在医院找个事情做他不愿意,执意留在台北的结果就是被家里断绝金援,只好四处打工,没工作就混着,就这么一路混下来。他可说是另一种废物的类型,却一点也不讨人厌。他很自得其乐,身上没有那种孤芳自赏或怀才不遇的味道,好像对自己不管做什么都失败的事感到有点抱歉,却不以为意,不管做什么他都很起劲,好事坏事、好人坏人在他看来都一样有趣。
手机突然发出收到简讯的声响,按下接收键,“明天可以见面吗?”我知道传讯来的是谁,是彼得。
没有跟阿国见面的日子,有时我会跟彼得到汽车旅馆。他是我们公司的客户,一年前因为工作缘故认识,我们很快开始幽会,大概一个月有两三次,彼得传简讯给我说要见我问我方不方便,如果我也想见他,那天傍晚他就会开车到公司附近的路口等我下班,直奔汽车旅馆。整个过程里我们几乎不交谈,而是把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都用来做爱。从我一上车彼得就开始隔着裙子爱抚我,往往在到达汽车旅馆之前他已经把我弄得很湿,在入口处付钱拿钥匙的时候,盖在大腿上的薄外套底下我的裙子已经撩得很高,而他的手指正拨开我的内裤深入体内慢慢地滑动。我喜欢看他一脸正经若无其事地付钱,而我在一旁忍耐着呻吟。在这方面我们从开始就有良好的默契,车子滑过一问一问铁皮搭建外观华丽的建筑物到达我们该去的房间,他从不问我废话。
刚开始每次见面彼得都会送我礼物,香水手表皮包或者洋装之类的,一次到旅馆途中我对他说:“你直接给我钱可以吗?因为你买的礼物我都不喜欢。”彼得停了几秒钟没有说话,之后便苦笑着说:“你想要多少钱?”我认真想了一会还是想不出个价码,我突然觉得付钱这件事非常有趣,好像那代表的是我的身价,彼得问我想要多少钱,是表示我对自己的时间还是对身体的估价呢?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开价,只是觉得不拿钱很奇怪而已。那天之后每次见面他都给我六千元,隔天我便一分不差地存进我爸的邮局账户,让不事生产的爸爸领用彼得给我的钱,似乎是这笔钱最好的用途。
他有钱而且舍得花,懂得享受如下午茶时刻的半晌偷欢。我们去过好多汽车旅馆,最后挑上的是一家位于郊区而生意兴隆的店,最常去的房型有个小隔间,四周都是镜子而中央放置一台八爪椅,我仰躺在犹如妇科诊所的皮制椅子两腿挂在椅边的架子上,彼得蹲坐在附设的小凳子上趴在我腿问。四周都是镜子而镜子里都是我们的影像,狭窄却无尽地反射出深不见底的镜相,一层又一层地不断深入,看得人眼花缭乱。他可以不间断地连续舔我半个小时以上,然后再用手指让我高潮,大多时候他甚至根本没有进入,只是卖力地舞动着手指跟舌头,连西装外套都没有脱下,像是专注地在做什么手工艺,而他的手艺真专业。我常纳闷,花钱花时间只想帮女人前戏,甚至只是想看着女人高潮的他心里在想什么呢?但我不曾问过他,我们之间并没有问这类问题的气氛。
“到此为止吧!”我按下这几个字,按了传送键。“我懂了。”彼得立刻回传,真不知道他懂得了什么我自己都不懂得的道理,这本来就是随时会停止的关系,至于为什么停在这一天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我真的跟阿国回家了,比原定时间还晚了一星期,因为要跟他家人吃顿饭可真不容易,还得先挑黄道吉日,最初是我不愿意,后来是他爸爸在龟毛,好不容易乔到时间却换成他祖父住院了。终于约定好时间我想阿国早已忘了他的咖啡店计划,他正在朋友的宠物店里帮忙洗狗洗猫忙得不亦乐乎。这天阿国借来一辆破车,歪歪斜斜开上高速公路带我回去他中部的老家,到达那个宅院的时间已经超过约定的六点半。
正如他所描述的画面,但比想象中还要怪异,一楼是挑高至少五米的空间分隔成客厅餐厅跟厨房,半开放的空间每一个单位都好巨大,可以容纳十二个人的长形餐桌占据了餐厅的中央,我们到的时候,每个人都已经就定位坐好,这天只来了六个人,他祖父、父亲、他妈妈、大伯、大姑姑跟他妹妹。“阿公那个,那个因为塞车……”阿国一走进餐厅就开始结巴。
结果阿国不但没对他老爸提起开咖啡店的事,我们也没把饭吃完,上第三道菜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意外:菲佣罗莎不小心在厨房打破杯子,大姑姑突然冲进去打了罗莎一巴掌。我很生气,但阿国比我还早发火,他立刻跟大姑姑吵了起来。后来他爸跟阿公也加入战局。他爸跟大姑不知怎地开始翻旧账,吵着几年前分家产的问题,谁吃亏谁受骗谁到现在还愤恨不平,最后一言不合还互丢碗盘大打出手,美轮美奂的客厅突然变得杯盘狼藉。
趁乱我就拉着阿国从屋里跑掉了。
我们跳进阿国的车子里,车子却怎么都发不动。他爸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车窗外,用力敲打着车窗玻璃,喊叫着什么,感觉像是过一会就会把车子整个拆毁。“怎么办?”阿国不断地说。他爸忽然把整个脸贴在车窗上,那张脸孑L看起来跟阿国其实有几分相像。我忍不住用手指轻敲玻璃窗,弯起的指节正对着他老爸的鼻尖。他爸还在吼叫着,车子突然顺利发动了,阿国猛力倒车,而后猛踩油门,我们便飞也似的逃出了那个豪宅。
仿佛又回到我们第一次到汽车旅馆那天,只是这次笑的人是他,哭的却是我。一个像笨蛋另一个像疯子,我们身后都拖拉着许多疯狂的家人,以阿国倒霉的个性说不定等一下车子就会突然爆胎或熄火。但这些都不是我哭的原因。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行驶,路好像没有尽头,我想就这么开下去也好,我想继续跟他在这个狭小的车厢里,到哪里去都可以。
这晚,我带阿国回家了。
他一走进我家客厅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似的那么自在,深夜里我爸还在客厅看电视,阿国竟跟他聊起天来。或许因为这是我第一个带回家的男人,或许因为阿国有种让人放松的本领,更或许他们两个人在本质上有某些相像,我在浴室洗澡的时候都还能听到阿国在客厅跟我爸谈笑的声音,他似乎比我更适合住在这里。
阿国开始频繁出入我家,我给了他钥匙,我爸还搬出一床陈年的古董老棉被说要给阿国。一切都那么怪异又如此自然,他没问任何人就动手修理我家里各种东西,换门把、漆油漆、装窗帘、把瓦斯炉上的多年脏污清除、修理坏掉的马桶,还把我家的所有电灯都换过了,连着十几天他白天来做工,晚上都还做饭给我爸吃。我发现这些工程有一半是我爸帮忙做的,他们简直是最佳拍档。晚上休工,他们两个在客厅喝啤酒聊天时,我就走进房间里上网。基于某种奇怪的理由我没有阻止他的任何作为,放任他继续在我家里自由来去。
我下班回到家,看见我哥的房门大开,我忍不住走上前查看,看见阿国正在里面跟他说话,站定在哥哥房门口好一会。哥哥房内不再弥漫着素食跟垃圾的味道,老是播放着的佛经音乐也关掉了,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并肩坐在书桌前盯着电脑荧幕讨论着什么。他跟阿国忽然一起回头看我。我不知多久没有跟哥哥说过话,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他。长时间幽居家中使得他的脸色苍白,面容浮肿,剃去胡渣的脸显得光滑,他甚至还剪了头发。
太怪了,我喃喃自语,阿国到底做了什么啊?之前他在我家敲敲打打这么久也不见我哥出来探问一声,他大概有八个月没跟人说话了吧!我匆忙转身走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发呆了好久,刚才那景象是怎么回事?不免怀疑是我自己眼睛花了。听见阿国在外头叫我,他喊了一声又一声,我只好走出房门。熟悉的走道已经加装了电灯显得明亮。为什么到处都那么亮呢?粉刷过后的墙壁白得近乎反光,屋里的人影也好像都在闪动。回到客厅看见阿国跟我哥都坐在沙发上,我爸从厨房里端了一个火锅。“我来帮忙。”阿国说。“我已经拿好碗筷了。”我哥说。屋子里弥漫着某种我不熟悉的气氛,仿佛意外闯入了某个陌生人的家中,我本想转身就走,却被我爸喊住了:“我今天找到工作了,你们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那句话像个咒语,定住了我。
光影里那三个男人看起来好相像,却好不真实,亮晃晃的客厅,浓重的火锅香气,蒸熏出白蒙蒙的水气,我想把一切都敲下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想打开我哥的头脑看看他是否还是前阵子那个长发怪物。阿国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我觉得很害怕,他该不会想叫我加入我爸废人那一国吧!我一直这么努力就是不要成为他你懂吗?我哥突然也走向我,我对他那张新的脸还不熟悉,还怕怕的,他到底要走过来做什么?我爸猛地站起来,手里捏着汤勺转身过来看我。
你们三个,你们是共谋的了,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结果,我并没有叫出声音,如同往常那样,那些喊叫与惊恐都只发生在我自己的想象里。真实的情况是,我们四个坐下来吃饭,吃那个用料特别丰富的火锅。他们三个都很兴奋地说话。我还在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国到底把我家变成什么奇怪的地方,即使我还不确定,可是我有个很确定的感觉,这个倒霉鬼,终于在这屋子做出了某种不倒霉的事,造成了某种我暂时还无法评价的改变。长久以来,我第一次在吃晚饭时没有想要把谁踹死,发现我爸吃饭并没有发出可怕如猪的咀嚼声,他小心翼翼地动作着,脸上尽是卑微与讨好,好几次想帮我夹菜却又不敢,便夹了一只草虾给我哥。我哥把那虾放进阿国碗里,阿国又把虾子放到我的盘子,看着那被传来传去的虾子,我原想凶他,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他们都笑了。奇怪的笑声回荡在狭小的客厅,好似多年前某个熟悉的时刻,但那是什么时候呢?会不会那是我自己的想象,只是我爸找了工作,我哥剪了头发,有什么值得大肆庆祝?或许我一直期待这件简单的事情发生,多年来紧绷在我心里的一条线突然断裂,以往我总担心那根线断裂的那天我若不是疯了就是会杀了某个人,可是,什么可怕的事都没发生,我的身体变得好松软,好累好想睡,想大声哭一场,想大笑几声,但我只是继续一口一口扒着饭,心中暗自期望眼前一切不是幻觉,如果是,也让我把这顿晚餐吃完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