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新凤霞
2011-01-01吴霜
档案天地 2011年4期
这的确是个非常奇妙的例子。由于大多数中国人迷恋艺术,喜欢明星,所以,更多观众就乐于在音乐、美术、戏剧和舞蹈当中驻足。在中国的文艺殿堂和民间阶层里,新凤霞是一个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名字。过去,人们谈起这个名字时,喜笑颜开;如今,人们谈起这个名字,却悄然叹息;过去,这个名字曾经代表过美丽和青春;如今,这个名字代表的是坚忍和忠贞。这是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名字,名字的后面,隐藏了一个个使人无法忘怀的动人故事。这个名字,曾是我降生到人间之后所听到的第一个词汇,那是因为,我母亲就是著名的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
小时候的我,骄横、任性,不怕任何人,只怕妈妈。后来我明白了,我的母亲是一个天才的演员。在人们的眼睛里,她是天空中无数闪光的群星中的一颗,她的美丽、婉转的歌喉,她所创造的一个个迷人的舞台形象,使她成了观众心目中完美的化身。
我母亲的出身,至今是一个难解的谜。我的外祖父母,并不是母亲的亲生父母,两位老人对此讳莫如深,直到去世时,仍然守口如瓶。因此,连母亲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父母究竟是谁?她的来历到底是怎么回事?被卖的?走失的?被人拐带的?这些问题都无从得知,只有一点是清楚的:她是随着一群孩子从苏州过来的,当时好像还不到三岁,这是母亲从养母家的堂姐处听来的。人常说:苏杭出美女。母亲是一位人所共知的美人:单从这一点看,这个出处似乎不会错。
当我刚开始结结巴巴地读书认字时,便会长时间地把头埋在像小山般的一扎扎观众来信当中,那都是写给母亲的信,可几乎全没启封,母亲没有时间读那些信,拆读这些信成了我的乐趣。我记得非常清楚,里面有相当一部分信件是来和母亲认亲的,有说是她的母亲的,有说是她的哥哥的,有说是她的二姨的,还有说是她的侄子的……更有一些年轻的观众,要认她做干妈、干姐姐的。许多认亲的信里,能够列举出母亲身上一些无人知晓的特征:眉毛里有颗痣啦,左脚腕上有块痣啦,神乎其神,令人瞠目。这些信件真是五花八门,无法一一列举,有时看得我头晕脑涨,直到被奶妈揪出去吃饭的时候,还懵懵懂懂,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于是,我会拉着母亲的衣襟问:“妈妈,这些人是你们家的人吗?”
“乖,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们抛弃了我,如今,我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他们又来认我,你说他们是不是我家的人?”
“不是,他们不是!”我肯定地回答。
我的母亲,那个曾经被亲生父母抛弃了的小姑娘,在天津市最穷困低下的地带,以一个非亲非故的养女身份,从十二三岁起,开始担负起一家八口人的生活重担。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外忧内患,民不聊生,母亲像一朵深谷幽兰,在一阵阵凄风苦雨中,顽强生息,又像是安徒生笔下的“丑小鸭”,在世人的白眼当中,坚忍不拔,终于长成一只傲视群芳的美丽天鹅。
我的母亲新凤霞和父亲吴祖光的婚姻结合,被人们传为美谈。他们的恋爱故事在人们流传的过程中,甚至染上了神秘色彩。我也曾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把时间向前推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发现当我的母亲,终日苦练于红毡之上,而又随时为温饱而忧虑的时候,出身于书香之家、从不为衣食发愁的二十几岁的父亲,已经是名震全国的“戏剧神童”了。母亲第一次听到吴祖光这个名字,是在她演唱父亲编导的电影插曲《小小洞房》、《莫负青春》的时候。当时的母亲以为,这个久负盛名的大作家,必定是一个道貌岸然的白头发胖老头,而父亲还不知人间有一个稀世美女、艺术天才——新凤霞。看来,冥冥中确有一个手牵红绳的月下老人,也许有心,或者无意,便在一个机缘之下,将身世异样,一南一北,一天一地的两个人拴在了一起,从此,揭开了那使人荡气回肠的一幕。
当父亲1949年从香港回到北京时,正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之时,遇到了年轻貌美、在评剧舞台上正当走红的母亲,两人几乎不用任何媒人拉线,互相倾慕,一拍即成。婚后几年中,母亲不但艺术技艺日臻成熟,渐达顶峰,更逐步显示出她贤妻良母的温柔本色,为父亲接连生下三个生龙活虎的小儿女。母亲曾拿出一张年轻时的剧照给我看,那是以韩国传统故事为题材的《春香传》的剧照。剧照中的母亲,穿着韩国妇女的大裙子。母亲告诉我说:“你知道吗?那时候你就藏在这个大裙子里面,你已经在妈妈肚子里八个月了。”据说,我的二哥也是在母亲演出后等不及卸装,便被立即送到医院而出生的。一个终年忙碌在舞台上的演员,能够不断提高艺术水准,光芒四射,而不忘为其夫家尽传宗接代之责,如此无私无畏,在演艺明星中,实属难能可贵。因此,父母亲的珠联璧合,个个夸奖,人人称道。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最喜欢花,这最初的印象似乎正是来自于父亲赴东北的三年之中,算来那是我刚记事的年龄。我们的四合院里鲜花很多,五彩缤纷,我自然叫不出那些花的名字,但我清楚地记下了,那绚丽多姿的色彩与芳香。母亲并不是每天都回家,后来她告诉我,那时仍很年轻的她,在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宁可去剧院住集体宿舍,以免有人说闲话。只要她一回家,就会把长长的黑发用花手帕一扎,忙碌于那满院的鲜花之中。或者是把我们兄妹三人打扮得干净齐整,到北京的各大公园去看花。
母亲不像有些大明星那样,喜欢戴上黑眼镜或大口罩,以免别人认出来,她喜欢到熟悉她的观众当中去。当我们玩闹于花丛之中的时候,她常是和认出她的游人们闲话交谈,或许,在那种强烈的政治气氛的压力下,当她一面在台上为剧团演出赚钱,一面在台后,由于是“大右派”的妻子而遭批斗的时候,母亲觉得广大观众的认可,对她是一种温暖与安慰,而那盛开的鲜花,则能给人以无比圣洁与超脱之感吧。
生活就是这样,狂风暴雨虽使屋毁人亡,却又能大浪淘沙炼出真金。父亲赴北大荒的三年之中,母亲心灵上所承受的压力是很难用语言形容的,她是一个著名的演员,却有一个顶着“右派”帽子的“反革命”丈夫,不怀好意的恶言恶语不时袭来,更有一些高级当权人士找她谈话,半劝说、半命令式地为她指出“离婚”之路。母亲一概不为所动。由于她不能和“右派”“划清界线”,终于被扣上了一顶“内部右派”的帽子。母亲要时时接受“革命同志”的批斗,要劳动“改造思想”——打扫厕所,倒垃圾,同时,还要深藏起满腹的辛酸登台演出,然而,即便是这样也无法使母亲“改邪归正”。自幼生长在天津南市贫民窟的她,见惯了流氓恶霸,低级下流,也因此炼出了一副“出污泥而不染”的倔强反骨,就像雨后的春笋,顶着石板的重压,也要挣扎生存。
三年过去之后,父亲终于“刑满归来”,迎接他的是妻子温柔如初的笑容,和三个令他几乎认不出来了的、长高一截的可爱儿女。家庭的温暖使父亲很快恢复了元气,回到了生活之中,著名的文人老舍先生,在父亲从北大荒回来后曾对他说:“你要善待凤霞,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金子般的心灵,用这话来形容母亲,是绝对恰如其分的。
再后来,中国大陆的政治风云一直起伏不定,变幻无穷。母亲在1964年时,完成了她的最后一个艺术精品——脍炙人口的戏剧电影《花为媒》,想不到,舞台生命就此停止。从那些不计其数的广大观众,到我母亲本人都不曾料到,新凤霞就从此从评剧舞台上消失了,那颗无比明亮、万人瞩目的艺术明星,从此再没有重登舞台。那时的母亲年仅38岁。
在艺术上,母亲是一位大胆的创造者,生活中的她却十分胆小怕事,尤其是在“文革”的日子里,遇到一点小事她就吓得提心吊胆,家里有人说话稍微高声一点,她就赶紧把窗户关上,连说莫要再讲,与舞台上的她判若两人。谈起这些,母亲会埋怨父亲:“都是你爸爸,他一年到头闯祸,你说我能不害怕?”而事实却是,父亲每闯一次祸,母亲就会出人意料地勇敢起来,去迎接又一次政治上的挑战!没有母亲的陪伴,父亲根本不会走过那漫长的荆棘之路。
后来,病魔袭击了母亲的身心,我们每一个人都被惊呆了,母亲以后怎么办?
钟天地之灵秀的母亲,在病后的一天,兴致勃勃地拿起了笔,用她仍然灵活的右手开始写作和绘画,她占据了父亲经常写作的书桌,父亲不得不为她订做了一个更大的书桌。于是,满屋子都是母亲画的菠萝、荔枝、扶桑花、大寿桃……书案上是她完成的稿件,一摞一摞。全都是对往事的记忆,无边无际的泉水般源源不断的记忆。那朴实无华、感人至深的笔触,将人们带到了母亲内心深处的另一片天地。
母亲本来就是国画大师齐白石的干女儿,曾受真人指点,她当然会画;身为著名剧作家、散文家的妻子,长期耳濡目染,自然能写。一种让入难以置信的神奇功力,支持着母亲写出了一本又一本的《新凤霞回忆录》。当她的第四本书问世的时候,中国作家协会吸收她为会员,开民间艺人写作之先例;著名画店“荣宝斋”的店堂里,高悬着她的四尺巨幅牡丹;她和父亲的联合书画展,跃过大海在我国台湾和美国展出。母亲收到了比过去更多的观众来信,新凤霞的名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叫得更响、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