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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道工和他的金毛狗

2011-01-01杜光辉

鸭绿江 2011年4期

  杜光辉,琼州学院当代文学创作研究所所长,一级作家,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3年发表处女作,迄今有约500余万字文学作品发表,并有200万字的新闻、社会纪实、经济理论、时评类文章问世,共计700万字。出版《西部车帮》等4部长篇小说及散文集《浪迹巴山》、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散文随笔若干。曾获《中篇小说选刊》2000-2001年“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铁路文学奖”等23次文学创作奖,中短篇小说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长篇小说《可可西里狼》被评为中国作家协会2009年重点扶植作品。1991年出席全国青年作家会议。有28部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
  
  山里静极了,到了后半夜,连最喜欢叫的小虫虫都睡着了。只要不过火车,大巴山就像睡死了一样。邱顺顺走在道心,踏着水泥道枕,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脚步的声音。天阴,没有月亮,天地间一团黑暗。他不愿意打开巡道灯,完全凭着感觉走路。道枕的间距一样,道枕的形状也一样,凭着脚下的感觉绝对不会踏到道枕下边。他喜欢这个时候在道枕上行走,享受大巴山深夜的安静和祥和。猛然,他琢磨出一句诗来,就自言自语地念叨:我是个闪着亮光的精子,游走在大巴山的子宫里!
  这里是襄渝铁路中段,基本是由隧道和桥梁组成,过了桥梁就进隧道,出了隧道就过桥梁。走进隧道的感觉很不好,隧道里有旅客抛下的大便小便,食物残渣,甚至妇女生活用品,常年累月的积淀,发出很难闻的气味。他每次走进隧道时都要加快脚步,屏住呼吸,尽量少吸入空气。
  这个隧道很长,6102公尺。邱顺顺觉得有股很强的冷风迎面吹来,他知道是火车进洞了。火车太庞大了,速度也太快了,脑袋刚伸进隧道就把风逼过来。他加快脚步走进附近的一个安全洞,打开巡道灯,对着对面的洞壁上下晃动,这是向火车司机报平安的信号。
  冷风越来越大,一道强光射过来,越来越强,轰隆的声音传过来,也越来越强。山开始震动了,震动得越来越厉害。当冷风、强光、震动达到最大的时候,火车就从邱顺顺的眼前通过了。他继续上下晃动巡道灯,灯光就照在火车轮子上,火车轮子在钢轨上滚动,摩擦出璨亮的火花。火车的尾部,有辆叫做守车的车厢,车长站在守车上。他给车长晃灯光,车长也给他晃灯光,算是相互的问候。火车过去了,冷风越来越小,直至消失;震动也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只有灯光在火车通过他的时候就瞬间消失。一切又归于黑暗,归于寂静。
  邱顺顺关闭了巡道灯,又踏着道枕朝车站的方向走去,还是尽量放轻脚步。他太喜欢大巴山深夜的安祥和寂静了,以致不愿破坏它。突然,他听见一阵叽叽的叫声,叫声很小,但这里的寂静把声音放大了很多倍。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叫声,但知道是小动物叫,就打开巡道灯朝着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一只毛绒绒肥嘟嘟的小家伙趴在钢轨外边的道砟上,看见他过来,叫得更加急切,还挣扎着向他爬过来。他停下脚步,蹲在小家伙跟前,用巡道灯照着它,看清是只小狗狗。
  小狗狗挣扎到他跟前,又叽叽地叫了几声,伸出舌头在他手上亲舔。他觉得小家伙的舌头柔柔的,润润的,舔在手上痒痒的。又看到小家伙睁开眼睛,很专注地看他,眼光里蕴含着可怜兮兮的神气,像是向他求助。邱顺顺胸臆中兀然生出一股亲情,用手在小家伙身上摸了几下,小家伙的毛柔软极了,摸在上边有种极温暖的感觉。小家伙得到他的抚摸,又舔了下他的手,还把身子朝他手上靠了一下。他看到小家伙的行动不方便,又把它的身体检查了一遍,发现它的一条腿受了伤,还有血流出来。就把小家伙抱在怀里,心痛地说,你家在哪里?你的腿怎么受伤了,主人怎么把你扔到这里了?小家伙把脑袋朝他怀里钻,还是叽叽地叫,还用舌头亲舔他的手,算是给他的回答。
  邱顺顺略一琢磨就断定小家伙是被人从火车上扔下的,可能它的主人私自把它带上火车,怕被车上的工作人员发现,就把它从车上扔下来,把腿摔断了。也或许是它趁主人不注意,偷偷跑到一边调皮,从车上掉下来。他把小家伙受伤的腿看了一阵,不知道骨头摔断了没有,就对小家伙说,我把你抱回去,先吃点东西,再到麻柳镇上找接骨先生看看你的腿。你这么小就把腿摔坏了,以后怎么过日子?
  天色有了透亮,东边山头上有了淡淡的乳白,视线好多了,能看清一百多米以外的地方。他把巡道灯装进工具包里,腾出手抱着小家伙,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
  走到车站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夏天的天气就是怪,刚才还是朦朦胧胧的不太亮,放个屁的功夫就大亮了。车站旁边有间不大的房子,是麻柳镇邮电所的职工柳毓玉办公兼住宿的地方。她的工作是每天从麻柳镇邮电所把邮件送到火车站,再放上火车,把火车放下来的邮件送回麻柳镇。柳毓玉已经起床了,这阵儿正在站台上的水龙头跟前梳头,很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她优雅地抬起右臂,把梳子从头顶朝下梳,梳子顺溜溜地滑到头发梢。她只穿着一件宽大的文化衫,抬起手臂的时候,胸部的丰满腰部的曲线就展现出来。
  邱顺顺看见柳毓玉,眼睛一亮,脚步加快了许多,老远就喊:毓玉你起得这么早?柳毓玉停住梳头,朝他走过来的方向看着,说,你巡道回来了。邱顺顺说,回来了,我在路上拣了条小狗,它把腿摔伤了。就把小家伙抱到柳毓玉跟前让她看。
  天色大亮了,狗的颜色能看清楚了,灰突突的一点都不鲜亮。脑袋很大,感觉笨重憨厚,而且吃得很肥,圆嘟嘟浑身是肉。邱顺顺一只手抱着它,一只手抚摸它,问柳毓玉:你看它是什么狗?柳毓玉只瞥了它一眼,不在意地说,肯定是只不值钱的土狗,灰不溜秋难看死了!邱顺顺继续抚摸着小家伙,说你怎么知道它是土狗,土狗怎么能跑到铁路上?柳毓玉说,我们镇上的土狗小时候都是这样子,要是名贵狗谁舍得把它扔了,那不等于把钱扔了,谁不喜欢钱?
  邱顺顺不再说啥了,觉得柳毓玉说得有道理,再看小家伙,真的土头笨脑很难看。可又看它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伸出粉嫩的舌头舔自己的手,又对它有了亲近和同情,说,不管它是不是名贵狗,咱们总不能看着它受伤不管。它腿上有伤,没办法出去找吃的,会饿死的。
  柳毓玉说,你有什么办法,难道给它治伤养活它?邱顺顺说,我就是想给他治伤,再把它养大,以后出去巡道的时候带上它,也多了个伴儿。柳毓玉看了他很大功夫说,你脑袋里养鱼了!邱顺顺说,我脑袋里没有养鱼,我总不能看着它受伤不管!说完又问柳毓玉:你房里还有吃的没有,小家伙一定饿了。柳毓玉说,就是有也不给它吃,你一个月多少工资,喂了它怎么攒钱?邱顺顺说,攒不了多就攒少,不管怎么说它也是一条命。说完就抱着小家伙朝伙房走去。
  炊事员正在做饭,邱顺顺走进伙房对炊事员说,师傅有啥吃的没,我巡道的时候拣了个小家伙,腿还受了伤,估计也饿得不行了。炊事员就凑过来看,看了半晌也没看出名堂,说,还有一个剩馒头,看它吃不吃?
  邱顺顺拿过剩馒头,掰了一点放到小家伙嘴边,小家伙闻了一下就把头扭到一边,又对着他叽叽地叫。邱顺顺说,它不吃,不知道它想吃啥哩?炊事员又看了它一眼,说,它太小了,估计还没有满月,吃不动太硬的东西。邱顺顺掰下一块馒头,放进嘴里嚼成糊涂状,送到小家伙嘴边,小家伙闻了一阵,就伸出舌头吃起来。邱顺顺高兴地对炊事员说,它吃了,它吃我嚼过的馒头。
  炊事员也高兴地说,只要它吃馒头,就饿不死了。
  
  二
  
  吃过中午饭,柳毓玉接下客车送下来的邮包,交给邱顺顺背到她住宿兼办公的房子里,把车站的信件挑出来,然后让邱顺顺背着邮包朝麻柳镇送。邱顺顺怀里抱着小家伙,他要找镇上的老中医给它看腿伤,背着柳毓玉的邮件,充满激情地走着。
  
  柳毓玉走在他旁边,看了看他怀里的小家伙。小家伙中午吃了一个肉汤泡馒头,吃饱了就睡觉,这阵在邱顺顺的怀里睡得正香,还轻微地打着呼噜。柳毓玉问邱顺顺:你真的要把它养起来?邱顺顺说,是呀,我总不能把它扔了!柳毓玉说,养它有什么用处,要是只名贵狗养起来也值,下一窝狗娃也能卖些钱。邱顺顺说,我不是靠养狗挣钱的,我是不忍心它这么小就被人抛弃。
  这是一条山里的土公路,勉强可以过汽车,偶尔有汽车从他们身边驶过,车后就荡起一股尘土,扑到他们身上,几辆汽车过后,他们就灰头土脸的。每次汽车过后,柳毓玉都要拍打一阵身上的灰土,还呸呸地吐几口唾沫,好像灰土进到了她嘴里一样。又过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屁股后边同样荡起一阵灰土。轿车过后,柳毓玉没有拍打身上的灰土,也没有朝地上吐唾沫,只是痴痴地望着轿车驶去的方向。
  邱顺顺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迷惑地问:毓玉你怎么了?柳毓玉就收回目光,长长叹口气说,人家也是人,咱也是人,人家坐的是小轿车,咱用的是两条腿。人家过的啥日子,咱过得啥日子。人家坐在车里干干净净,咱们吃人家的屁股土。邱顺顺也看了一眼驶远的轿车说,车里坐的不是大官就是大款,咱一不官二不款,天经地义不坐轿车。柳毓玉瞥了他一眼说,你呀,咋就没有一点志气,就满足天天半夜出去巡道,巡道回来就睡觉,就没想过当大官大款出门坐轿车?邱顺顺说,想有什么用处,越想越难受不如不想。再说,我这不是天天都在复习功课嘛,要是考上大学了,到大城市找份工作,说不定还能混成大款。要是考上国家公务员,好好干工作,一级一级地提拔上去,到了一定的级别就能坐上轿车了。
  柳毓玉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邱顺顺说,啥事情都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谁也不能一口吃成胖子。大款的钱是一点一点挣下的,大官的级别是一级一级提拔的,没有谁生下来就是大官大款!柳毓玉看了他一眼,再没有说什么。他也看了柳毓玉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从火车站到麻柳镇有七八里路,邱顺顺一只胳膊拽着邮包,一只手抱着小家伙。远路没轻重,又不能换手,走过一半路程之后,就觉得邮包有了重量,想换着肩膀背。但抱着小家伙没办法换手,只好走几步就把邮包朝上送一下。柳毓玉看了他一眼说,要是没有这个小东西,你也不会这么费力气。邱顺顺说,其实并不重,就是一路不能换手就觉得重了。
  小家伙在邱顺顺怀里不安宁了,胡乱地扭身子,还叽叽地叫。邱顺顺对它说,我把你抱着,你还不舒服,叫什么呀?小家伙还是不停地叫,还是扭动着身子要下到地上。邱顺顺说,你是不是想自己走路?你的腿受伤了,走不成路的。小家伙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更是叽叽地叫,竟做出朝地上跳的动作。邱顺顺对柳毓玉说,它想下地哩?
  柳毓玉说,这里是公路,就把它放在这里,说不定哪个过路的人需要狗了,就把它抱回去了。邱顺顺一边把他朝地上放,一边对柳毓玉说,要是没有人看到它,它腿上有伤又不能找吃的,肯定会饿死的!
  小家伙到了地上,后腰就弯下去,叉开两腿,尿了很大一泡尿。尿完,又一瘸一瘸地走到邱顺顺跟前,叽叽地叫起来,像是要求他继续抱自己。
  邱顺顺高兴地说,毓玉你看它多聪明,像孩子似的缠着我抱它哩!柳毓玉冷冷地说,那你就给它当爹,让它给你生一群狗儿子!
  邱顺顺没有搭理她,又把小家伙抱在怀里,背起邮包,朝着麻柳镇的方向走去。走了一阵,邱顺顺就没话找话地给柳毓玉套亲近,说,毓玉咱们给它起个名字,以后好好训练训练,说不定可以替你送邮包哩!柳毓玉说,我有你送邮包,不指望它给我送邮包,也没有兴趣给它起名字!邱顺顺见柳毓玉不喜欢小家伙,就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我给它起个名字,它是我巡道时拾来的,就把它叫拾来。柳毓玉不热不冷地说,你愿把它叫啥就把它叫啥,它是你养的又不是我养的。
  麻柳镇是大巴山里常见的那种古镇,这些年在镇子的两端盖了很多小洋楼,全是钢筋水泥结构,向人们显示着现代建筑的气息。但镇子中间还是延续了几百年的木阁楼,木板的颜色已经发黑,像沧桑的老人一样显示着自己悠久的历史。镇子中间的道路是石板铺成的,每个石板中间都有被脚步踏下的坑洼。要走到邮电所,必须经过这段石板路。走在石板路上,石板就有了晃动,邱顺顺觉得像是在踏着历史的琴键,耳畔似乎听到了悠久旷古的音符,心里就有了感慨,对柳毓玉说,我们走在历史老人的肋骨上,脚下的石板给我们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柳毓玉看了他一眼说,你应该去当诗人,而不是当巡道工。邱顺顺说,诗人也是人当的,我就不信我一辈子只能当巡道工当不了诗人!柳毓玉说,诗人是人当的没错,但诗人不是你这种人当的,诗人是有才气的人当的。你要是能当诗人,你怀里抱的狗身上都长翅膀了!
  邱顺顺翻着眼皮看了她一眼,长长叹了口气,再没有说什么。过了好大功夫,又琢磨出几句诗来,自言自语地说,眼前,浮现着古老的画卷;脚下,踏着历史的脉络。从现实走进历史,远古的太阳照着今天的岁月……
  柳毓玉看了他一眼,不屑地说,神经!
  柳毓玉和镇上的人都熟,镇上的人都跟她打招呼,她也跟他们打招呼。有嫂子们高喉咙问柳毓玉,又带男朋友回来啦!柳毓玉就端着脸说,我没有男朋友,他是火车站的巡道工,要到镇上办事,顺便帮我把邮包背过来。
  这时候,邱顺顺就加快脚步,独自走在前头,心里就不美气。自己这是算啥哩,都给人家背了大半年邮包,走了上千里路,人家还不承认自己是男朋友!走到没人的地方,柳毓玉就追上来,问:顺顺你不高兴了?邱顺顺说,我有啥不高兴的,咱本来就不是人家的男朋友,凭啥叫人家说是男朋友!
  柳毓玉琢磨了一会儿说,顺顺你不要不高兴,我们女孩子是不能随便把自己嫁出去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当官的做娘子,嫁给杀猪的翻肠子,一辈子幸福不幸福全靠嫁得咋样!我承认你对我好,也觉得你是好人,但我现在不能当你的女朋友。你要是考上大学了,或者提了干部,一辈子有了前途,我才能跟你过日子。我就是逼着你奋斗哩,你不奋斗我就不嫁给你。我还想坐小轿车住公寓房吃海鲜哩!
  邱顺顺说,我天天都在奋斗,巡道的时候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出了事故影响前途。巡道回来就复习功课,争取考上大学,这不是奋斗是什么?
  柳毓玉觉得邱顺顺的奋斗不对劲,照他这么奋斗下去,啥时候能当上大官大款,啥时候能坐上小轿车,啥时候能到大城市过日子?但又说不出来啥地方不对,照邱顺顺目前的情况,不这么奋斗还能怎么奋斗?
  他们到了邮电所,柳毓玉和所里的同事打过招呼,就对邱顺顺说,你把邮包放下来。邱顺顺就把邮包放到脚下。邮电所的人给他泡了一杯茶,端到他跟前说,顺顺喝茶。邱顺顺赶忙把茶端到柳毓玉跟前,说,你喝茶,你一路都没有喝水!柳毓玉说,人家给你泡的你就喝,我自己给自己泡。她说着就拿起自己的茶杯,用开水涮了,给自己泡了杯茶。她看着邱顺顺把茶喝完,又问:还要不要?邱顺顺说,我又不是牛,能喝那么多?她笑了一下说,你和牛没有啥两样。又对他说,你先忙你的事情,我把手续交接一下,一个小时后我们在镇口见面!
  拾来又叽叽地叫起来,邮电所的人才注意到邱顺顺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狗,就问:你还养了一条狗?邱顺顺说,我昨晚巡道,在铁路上发现的,可能是从火车上掉下来的,把腿摔伤了,我带它来镇上找医生治伤的。邮电所的人就走过来看拾来,还摸了它一下,说,它还小着哩,不知道满月没有?邱顺顺说,它可能也渴了,给它弄点水喝。
  
  人家就给洗脸盆里倒了点凉水,邱顺顺把拾来抱到水盆跟前,用手把水盆揭起来,这样方便小家伙喝水。小家伙把脑袋伸到水盆里,很警惕地闻了一阵,才伸出舌头喝水,一小会儿功夫就把肚子喝得胀胀的。
  邮电所的人看着小家伙的伤腿,说,要给它治伤,得花不少钱哩,他们会狠宰你哩!邱顺顺说,咱不能看着它的腿断了不管,不管咋说它也是条命。
  柳毓玉生气地说,你们不要劝他,他是个死脑子。我从早上到现在都在劝他,找个人多的地方把它一扔算了,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它的造化了。他非要给它治伤,好像他的钱多得花不完似的!
  邱顺顺看了她一眼,又把拾来抱在怀里,说,我到镇上找接骨先生去了。柳毓玉看着他的背影,很不高兴地撇了下嘴。
  邮电所的人对柳毓玉说,小邱是老实人,心地善良。柳毓玉苦笑了一下说,老实是什么,老实是无用的代名词,现在当大官大款的有几个是老实人?人家又说,老实有老实的好处,像小邱这样的人,以后不用担心他养二奶包小蜜。柳毓玉哈哈地笑起来,把嘴里的茶水都喷出来,说,你看他有没有那本事,你要是漂亮女人,会不会给他当二奶小蜜,当今社会谁愿意当免费的午餐?你以为是学雷锋呀!
  一个小时后,邱顺顺抱着拾来坐在镇口的石板椅上,等柳毓玉一块儿回车站。十多分钟后,柳毓玉才走过来,手里拿了两个包子,说,我给你买了两个包子,趁热吃了。
  邱顺顺伸手要接包子。柳毓玉把包子朝后一缩,说,看你的狗爪子,洗洗再吃!邱顺顺把拾来放到石板椅上,嘻嘻地笑着跑到旁边的山泉跟前,把手洗了,又捧着水把脸洗了,一边洗一边对柳毓玉说,这里的泉水真好,清悠悠的,跟山里的妹子一样。柳毓玉说,你少给我胡说,我不想听那些恶心的话。邱顺顺洗过脸,用衣服把手擦了,又念叨起来:撩起一捧清波,像妹子的粉脸贴在我的心窝……
  他接过柳毓玉手里的包子,几口就吃掉一个,又把另一个包子掰了一半放在拾来嘴边,说,拾来快吃,这是你妈给你买的,你长大了要好好孝顺你妈!柳毓玉就骂:你王八蛋胡说啥哩,你愿意给它当爹,少拉扯旁人!
  拾来见有了好吃的,就不管狗爹狗妈的吵架,低着头享受着肉包子的幸福了。
  柳毓玉见拾来的腿上绑了一副夹板,就问:给它治伤花了多少钱?邱顺顺说,我给人家好说歹说只收了150块钱。柳毓玉说,150块钱还少,你一个月才挣多少钱。150块钱干啥不行,偏偏用在给狗治病上!邱顺顺说,老中医还给我说了,狗有给自己治病的本事,就不要我再花钱给狗买消炎药了,经常把狗抱到草地上,它会给自己找治病的草药吃。柳毓玉不高兴地说,他把狗说成神仙你也信。你到处打听一下,世上哪有能给自己治病的狗!邱顺顺说,我真的在一本书上看到狗会给自己看病,好多动物都会给自己看病。柳毓玉还是不相信地说,我就不信它们能给自己治病,谁教给它们的?邱顺顺说,天生的,不需要谁教给它们。柳毓玉说,人都得到医学院读书,当上医生了才能给人看病,我就不相信狗比人都聪明。邱顺顺说,你成天不看书不学习,我一时也给你说不清楚,书上真是这么说的,信不信由你!柳毓玉说,你成天看书学习,咋当不上大官大款哩,还天天巡道,铁路上还有没有比巡道再低等的工作了!
  邱顺顺不再说啥了,走到拾来跟前,轻轻地在它身上抚摸。等它把最后一点包子吃完了,又小心地把它抱在怀里,对柳毓玉说,咱回吧。两个人就一块儿朝着车站方向走去,柳毓玉心里还是不高兴,为一只土狗花150块钱,值得不值得?尽管她不承认邱顺顺是自己的男朋友,但不管咋说他和自己最亲近,他不抽烟不喝酒,公家发的钱除了伙食费,剩下的都给自己买了礼物。这150块钱要是不给拾来治伤,肯定会用来给自己买礼物。想到这里,柳毓玉就觉得拾来抢了自己150块钱,狠狠瞪了它一眼。拾来吃饱喝足了,躺在邱顺顺怀里睡着了,根本不知道柳毓玉的心思。
  
  三
  
  邱顺顺去巡道的时候,除了带上工具包巡道灯,还要抱上拾来。每次去巡道之前,他都要给柳毓玉说一声,她每次都要狠狠地瞪拾来一眼,说,你去巡道也抱上它,累不累呀?
  邱顺顺说,我不带它怎么办,把它关在房子里,它要拉屎拉尿。不把它关在房子里,它到处乱跑,跑丢了怎么办?要是跑到铁路上,会被火车压死的。柳毓玉说,你抱着它巡道,累的是哪个龟孙子!邱顺顺陪着笑脸说,我就愿意让它累我!柳毓玉说,它刚好是条母狗,等它长大了给你当老婆,你就不要娶老婆了!邱顺顺趁机说,我以后娶的老婆就是母狗,我现在正跟母狗说话哩!柳毓玉说,你骂我!顺手拿起扫把要打邱顺顺。邱顺顺抱着拾来就跑,跑出好远了才停下脚步,给拾来说,拾来呀拾来,人家不待见你,嫌你花钱啦!拾来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叽叽地叫了几声,又舔起他的手掌。他觉得手上麻酥酥地受活,心里泛起一阵阵舒服的涟漪。
  邱顺顺走出一公里后,发现一颗道钉有了松动,就把拾来放到路基上,从工具包里取出扳手,把道钉拧紧。拾来站在路基上,看主人拧道钉看得十分专注。他把道钉拧紧了,又抱起拾来,还对拾来说,道钉要是松动了,钢轨就会活动,火车开上去会掉道翻车,属于重大事故,弄不好要判刑坐牢!
  拾来睁着眼睛看他,又伸出舌头亲舔他的手掌,表示听懂了他的话。
  到了换牌的地方,不是邱顺顺早到,就是对方早到,误差不会超过几分钟。每次换牌以后,他们都不马上离开,都要坐在石头上,对方给他让烟,他不接。人家说,抽上一支烟,赛过活神仙,男人哪有不抽烟的,你不抽烟节省钱做什么?邱顺顺说,我不抽烟也没有节省下钱,钱这东西就像水一样,不从这个渠渠流走就从那个渠渠流走。人家说,你的钱从哪个渠渠流走了,该不是到城里找小姐了?邱顺顺说,我到铁路上两年多了,还没有离开过车站,到狗屁上找小姐!
  这个时候,邱顺顺就把拾来放在地上,让它自己在草地上遛达。拾来真像老中医说的那样,鼻子对着草地很认真地闻,闻到一些草的时候就吃。邱顺顺得意地给人家说,拾来在给自己治病哩。人家觉得奇怪,这么小的狗能给自己治病?就走过去要抱拾来。邱顺顺挡住人家,说,它正在找草药哩,它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它吃了草药就不会发炎。
  人家就蹲在拾来跟前,很认真地看了一阵说,这狗不是土狗,土狗不是这样子。邱顺顺问:不是土狗是什么狗?人家说,是什么狗我也不知道,反正它不是土狗。又说,把它送给我吧,我好好训练它,以后带它出来巡道,也有个伴儿。邱顺顺说,不行,为了收养它,我女朋友都差点跟我闹翻。
  对方兴奋地问:你有女朋友了?邱顺顺说,算是有女朋友了!人家又问:哪里的?他说,麻柳镇邮电所的,就住在我们车站上,天天接火车上送下来的邮包。人家又问:你把她弄了没有?他说,怎么能那样,还没到那层关系。
  人家哈哈一笑说,你连人家都没有弄过,还吹是你的女朋友。这年头,就是弄了那事情,人家说不同意就不同意了。女人就跟天上飞的雀儿一样,今天落到你的树枝上,就是你的雀,明天落到人家的树枝上,就是人家的雀。你今天回去就把她压在床上,先把车通了再说,等有了成果再搞通车典礼也不迟。你不先通车,别人就要先通车。结果,你花钱修路,人家不花钱通车!
  邱顺顺望着对面的山上,乳白色的山岚在天地间缭绕、升腾、飘逸,没有一定的规律,复杂错综,来去不定。山脚下的小河上,飘动着更为乳白的氲氤,一块块,一抹抹,一团团。他觉得这些山岚氲氤像自己的思绪一样,麻乱得难以理清。他说不清柳毓玉对自己是什么感情,如果说她对自己没有那层意思,为什么要自己每天替她朝镇上送邮包,每天晚上接受自己给她打洗脚水,接受自己送给她礼物,接受自己帮她干这干那?如果说她对自己有那意思,怎么不让自己拥抱一下?想着想着就禁不住说,
  
  飘浮不定的山岚,是山的大脑流出的思绪……
  人家就看着他手里的巡道牌说,把牌拿好,不要掉了,乱了牌要扣全年奖金!
  巡道工换牌是对巡道管理的一种方式,巡道工巡到指定地点后,肯定有相对方向的巡道工也巡到这个地点,相遇的两个巡道工就交换牌子。再拐回头巡到另一个地点,把牌子和另一个方向的巡道工交换。如果一个巡道工出了问题,牌子不能及时交换,全线就会乱牌,主管部门就会追查,查到谁头上谁倒霉。邱顺顺看着巡道牌,又琢磨了一下说,一块沉重的责任,
  从你手里传到我手里,再传到他手里,游走十万公里……
  人家说,你是屎爬牛趴到牛屁股上,充斯文哩!好好巡你的道,好好谈你的恋爱,早点把老婆搂到怀里,早点过上日子,甭异想天开当诗人!
  邱顺顺苦笑了一下,把巡道牌放进工具包里,对拾来喊了一声:拾来,咱回家啦!拾来就拖着那条伤腿跑到他跟前,欢快地摇尾巴扭脊梁。他看着拾来对那个巡道工说,狗的尾巴,是忠诚的旗帜!
  
  四
  
  邱顺顺回到车站,天色已经大亮。把工具包、铁镐、巡道灯、对讲机放回宿舍,又把毛巾牙刷牙膏放到洗脸盆里,端到水龙头跟前。刷牙洗脸的时候,他朝着柳毓玉的房子看了,柳毓玉还没有起床。邱顺顺洗过脸就搬个藤椅,坐在站台上复习高考功课,心里还想着柳毓玉,就看不进去,又琢磨了几句献给柳毓玉的诗:刚刚结束了,和你梦中的相会。洗脸时,水中又跃出你的倩影!
  夏季的早晨,空气清爽、清新,带着山林特有的气息。邱顺顺浸洇在这种气息中,精神和肉体都觉得振作。他今天的复习计划是朗读英语,就翻开高中英语课本,小声朗读起来。拾来卧在他大腿上,仰着脑袋看他的嘴,搞不清楚主人呜哩哇啦地说些什么,也跟着叽叽地叫几声。慢慢地,邱顺顺读进去了,忘记了小火车站,忘记了大巴山的早晨,忘记了腿上卧着的拾来,也忘记了还在睡觉的柳毓玉。他知道只有这样忘记一切地学习,效果最好,学习是不能有杂念的,有了杂念就搞不好学习。
  柳毓玉起床了,也端着洗脸盆到水龙头跟前洗脸。邱顺顺背对着水龙头,没有看见柳毓玉。柳毓玉见邱顺顺认真复习功课,心里就有了安慰。她喜欢他的诚实,喜欢他对自己的忠诚,喜欢他的节俭,喜欢他的憨厚,喜欢他的长相。作为一个男人,他除了没有级别没有文凭没有存款这些条件外,确实是很优秀的。但她追求的恰恰就是这些外部条件,没有这些条件,他就只能当巡道工,除了每月那点工资再不会有别的收入,只能看人家坐小车吃海鲜穿名牌。自己凭什么要嫁给这样没出息的男人,嫁给这样的男人只能让自己一辈子受穷。所以她就盼他鲤鱼跳龙门,盼他考上大学,以后当上单位的领导,或者经营自己的公司,自己跟着享福。柳毓玉洗过脸,就回到房子,泡了一杯茶,脚步很轻地走到他跟前,把茶杯送到他手边,说,念得时间长了,喝点茶润润嗓子。
  邱顺顺停下朗读,看着她笑。她得意地说,傻样,有啥可笑的,快喝,念了这半天书,嗓子都干了吧。邱顺顺就轻轻抿了几口,说,你也喝,书上说早上起床喝开水对身体有好处。柳毓玉接过茶杯,也喝了几口。趁这个功夫,邱顺顺又念了一句诗:女神的琼液,流入我的心扉。爱的山巅,绽放出艳丽的玫瑰……
  柳毓玉笑了笑没有说话,看着他把杯子里的茶水喝完,又看了拾来一眼,才端起洗脸盆回房子去了。邱顺顺感觉她看拾来的眼神不友好,就追着她的背影说,我把饭给你打过去。柳毓玉不是铁路员工,不能在铁路伙食团就餐,邱顺顺就打饭给她吃。
  邱顺顺分两次打饭,先打两份稀饭送到柳毓玉房间,再到伙房领几个馒头一碟咸菜两个熟鸡蛋。邱顺顺打饭的时候,拾来拖着伤腿跟在他后边跑来跑去。邱顺顺和柳毓玉吃饭的时候,它就蹲在门口不敢进去。邱顺顺刚把它带回来的时候,它好几次跑进柳毓玉的房子,都被她轰出来,还趁邱顺顺不在的时候踢了它几脚。邱顺顺拿过它的饭盆,给盆子里倒了点稀饭,又掰了半个馒头放在里面,把半个鸡蛋捏碎,端到房子外边。拾来看见饭食,高兴地猛摇尾巴,摇得脊梁杆子都动。邱顺顺把狗食盆放在地上,对拾来说狗日的快吃。拾来站在盆子跟前,头都不抬地吃起来。邱顺顺并不马上离开,而是颇有兴趣地看它吃食。拾来吃食的样子真好看,舌头在吃食上一卷,就把食物卷进嘴里,又叭哒叭哒地嚼起来,吃到得意的时候,还把头仰起来看着主人大嚼几下。
  柳毓玉对房子外边的邱顺顺喊:你不吃饭,站在那里看狗吃饭,狗能替你把饭吃了?邱顺顺说,通过狗吃饭能看出狗的身体情况,狗要是不好好吃饭,就证明身体有病了。柳毓玉说,不知道是狗有病还是你有病,狗是不会生病的。我们镇子有那么多狗,从来没听说过狗生什么病?邱顺顺说,世上就没有不生病的狗,咱把它从铁路上救回来,就要好好待它,不能让它有个三长两短。
  邱顺顺看着拾来把盆子里的饭吃完了,才回到房子吃自己的饭。拾来站在房子门口,一边用舌头舔嘴巴,一边看主人,好像还没吃饱的样子。邱顺顺喝了几口稀饭,吃了几筷子咸菜,又咬了一口馒头,看它眼馋的样子,说,你还没吃饱呀,你这么大一点比人吃得都多,又把手里的馒头掰了一点,扔到门口。拾来原地一跳在空中就把馒头吞进嘴里。他又掰了一块馒头,朝着拾来跟前一扔,拾来又朝着空中一跳,又把馒头吞进嘴里。
  柳毓玉叫起来:顺顺你这是弄啥哩,你把饭都给它吃了,你怎么办?邱顺顺说,我有三个馒头,它吃一个半我吃一个半。它还小,正是发育的时候,这个时候吃食跟不上,就长不好!我巡道的时候,隘滩的巡道员看了拾来,说拾来不是土狗。柳毓玉说,不是土狗是什么,难道是二郎神的哮天犬不成?邱顺顺说,这还真说不来,说不定拾来就是一条神狗!柳毓玉不高兴地说,你要是把养狗的精神用在复习功课上,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
  
  五
  
  半年以后,拾来就显示出不同于土狗的本色,尽管还没有长成成年狗,但已经初具成年狗的样子了。它早晨跟着主人巡道回来,站在站台上,迎着东边山头上初升的太阳,得意地吠叫几声。阳光照在它身上,每一根毛都焕发着金色的光,像一只金子雕塑的狗。只是脖子上有一圈淡颜色的白毛,像戴了一条白色项圈;脑袋不大不小,眼睛有点凹陷,看人的时候眼珠子滚过来滚过去,跟小孩子的眼神一样;四条腿粗壮有力,像四个柱子一样支撑着身体。它受伤的腿彻底好了,奔跑起来像空中的子弹,没有一点声息地在地皮上流射,野兔、野鸡、土獾、狐狸这些小生灵,只要被它发现肯定逃脱不了被咬死的命运,它隔三差五地给主人叼回来这些野生东西。柳毓玉的电炉上,经常炖着这些野味。她对拾来的态度尽管还不友好,但看在它经常叼来好东西的份上,就允许它走进自己的房子,把吃剩下的骨头奖赏给它。
  邱顺顺复习功课劳累的时候,就训练拾来,每个动作只要教上两遍,它就能熟练地做出来。像起立、立正、坐下、卧倒、匍匐前进、睡觉、打滚、握手、拥抱,只要主人发布口令,它就马上做出动作。它还会做一些复杂的动作,邱顺顺说,拾来装装老地主,它就立得端端正正,把脑袋耷拉下来,还闭上眼睛。邱顺顺说,拾来学学得意忘形,它就高高地仰起脑袋,四下巡视,还吠叫几声。邱顺顺说,拾来装死,它马上趴在地上,肚皮朝天■起四条腿,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真的跟死了一样。
  每天一对慢车到来的时候,是拾来最得意的时候。这个时候,有山民早早就呆在候车室里,拾来像驻站公安一样,警惕地在候车室和站台上巡视,闻闻这个背篓,闻闻那个筐子;又像车站的友好使者,给这个旅客摇摇尾巴,给那个旅客扭扭腰杆,表现得亲切恭敬。要是邱顺顺也在跟前,就会要求它给大家表演动作,它表演完一个动作,很多人就鼓掌,它就做出得意忘形的样子,主动跑到人家跟前,伸出前爪跟人家握手。
  
  一次,一个大城市来旅游的女孩子在这里候车,见拾来这么可爱,就要求和它合影。邱顺顺问女孩子:你怕狗不怕?女孩子说,这么可爱的狗一点都不怕。邱顺顺说,我让它跟你拥抱一下?女孩子就张开双臂等待拾来的拥抱,拾来跑到女孩子跟前,跃起身子和女孩子拥抱起来,邱顺顺趁机拍下了这张照片。女孩子当下就拿出200块钱,说是给拾来的小费。邱顺顺说,我们养狗是玩的,不是为了挣钱。女孩子说,你把钱拿上,买些肉给它吃。我在西安很难看到这么聪明温顺的狗,简直和人差不多。
  邱顺顺还是不接,旁边的柳毓玉一把接过来,说,你给狗治伤喂食花了那么多钱,这点钱算什么?女孩子问:这狗怎么受伤了?柳毓玉添油加醋地把邱顺顺怎样把被人从火车上抛弃的小狗救回来,又花钱给它治伤,每天节省自己的饭食喂它。女孩子感动得流出眼泪,走到邱顺顺跟前说,你是很善良的人。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钱夹,从里面取出一个银行卡,说,这卡里有2000块钱,密码是17903,我捐献给这条可爱的狗狗。
  邱顺顺急忙退了两步,连着摇手说,使不得,这不是一笔小数字!女孩子坚持要他拿上,说,你把它带好,我以后要经常来看它。
  柳毓玉见邱顺顺坚持不接,着急地给他使眼色。邱顺顺故意装作没看见,还是坚持不接。她见拾来还在给人家献殷勤,拼命地摇尾巴拧屁股,机灵一动说,你把银行卡交给拾来,它会交给主人的。女孩子在拾来的脑袋上拍了一下说,你把这个卡交给主人,让主人给你买好东西吃!拾来又给人家摇了一阵尾巴,还跪下前腿给人家磕了个头,才张嘴接过银行卡,跑到邱顺顺跟前,把卡交给主人。
  女孩上了火车,邱顺顺带着拾来站在窗户跟前。邱顺顺又要把银行卡还给人家,女孩一再说,我不在乎这点钱,我太喜欢拾来了,是对它的一点心意!柳毓玉见邱顺顺还要给人家还卡,就一把拿过银行卡,对女孩说,我把这些钱保管好,每天都给拾来买肉吃。过去顺顺没钱,只给拾来吃米饭吃馒头,营养差远了!
  火车启动了,墨绿色的钢皮巨蟒缓缓地朝着前边的隧洞移去。邱顺顺对拾来说,拾来快去送送人家,人家送给你那么多钱!
  拾来就顺着火车开去的方向追去,一边追一边叫。女孩从车窗伸出脑袋,给拾来摇手,大声喊:明年我还要来看你——
  火车远去了,消失在隧道里。拾来转回来,对着邱顺顺呜咽了一阵,很是伤心。邱顺顺眺望着火车远去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对柳毓玉说,世上还是好人多,人家跟拾来没有一点关系,竟送给它这么多钱。
  柳毓玉撇了下嘴说,那是人家有钱,听人说现在很多人钱多了没地方花,给先人上坟都用真人民币真美元真外币,给灾区一捐都是几百万。这女孩不是大官大款的女儿就是他们的二奶,这些人的钱都是赃款。人家图的是个高兴,你还过意不去,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邱顺顺说,不管怎么说钱是人家的,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咱也不是公安局检察院,凭什么说人家的钱是赃款?柳毓玉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先把这钱取出来,过几天请假到西安买身大衣,现在时尚一点的大衣都得一千多块!
  邱顺顺说,这是人家给拾来的,咱要把人家的心意用在拾来身上。柳毓玉说,咱天天给拾来喂白米饭大馒头,比山里的农民吃得都好,总不能花钱给它买鱿鱼海鲜吃吧?邱顺顺看了她一眼,就不再说啥了,琢磨了一阵,说,绚烂的彩虹,给我们带来瞬间的美丽。
  柳毓玉听不懂,就问:你说的啥。邱顺顺说,没说啥,是我琢磨的诗。柳毓玉说,你以后好好复习功课,不要琢磨什么狗屁诗,把诗琢磨得再多分数上不去也是白搭!
  
  六
  
  到了后半夜,闹钟铃一响,邱顺顺就从床上爬起来,把衣服穿好,拿起提前放好的铁镐、巡道灯、对讲机、工具包,对拾来说上一句:拾来咱们走,就打开房门走进大巴山夜的深处。
  巡道灯闪着一团光亮,顺着铁路向着远方飘去。拾来走在主人旁边,一边走一边摇尾巴。遇到道钉松动的地方,邱顺顺就停下脚步,把巡道灯放在道枕上,让光照在道钉上,对拾来说,这颗道钉松了,要不把它拧紧,就会引起别的道钉松动,道钉松动的多了,就会翻火车。拾来就对着那颗松动的道钉叫上几声。经过几次以后,拾来再出来巡道的时候,就跑在主人的前边,遇到松动的道钉就停下吠叫。邱顺顺走到那颗道钉跟前,在拾来的脑袋上拍几下,算是对它的奖赏,就把道钉砸紧。
  巡道工的工作不仅仅是检查道钉,凡是对行车有影响的隐患都要检查,可以处理的当时就要处理的,不能处理的记录下来,交给养路工区处理。遇到可能引起重大行车事故的故障,个人又不能处理的,就用对讲机报告车站,禁止列车继续通行。邱顺顺还指着钢轨对拾来说,钢轨不能有裂纹,有了裂纹就会翻车。拾来就记住了钢轨不能有裂纹,遇到两根钢轨结合的部位,就停下脚步对着主人吠叫。邱顺顺走过去对它说,这是钢轨接头,不是钢轨裂纹,你只负责检查钢轨裂纹!这样训练过几次以后,拾来遇到钢轨接头就不再吠叫了。
  很多时候,邱顺顺和拾来并排走在道枕上,一团亮光照在他们前边,忽忽闪闪。邱顺顺用巡道灯照着两边的路基和山体对拾来说,咱们还要检查路基有没有下陷,山体有没有可能塌方。要是路基下陷山体塌方了,肯定会发生大事故!拾来就歪着脑袋看他,不知道路基下陷山体塌方是什么意思?邱顺顺丝毫不觉得拾来愚笨,只要自己好好训练它,它一定能知道路基下陷山体塌方是什么意思。每天出来巡道,都要给它说上几遍。经过一段时间后,他再说到路基下陷山体塌方,它就对着路基和山体叫上几声,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有了拾来的帮助,邱顺顺轻松多了。狗的眼睛比人的眼睛管用,邱顺顺还没有走到道钉跟前,拾来就停下脚步对着他吠叫起来。他加快脚步走到那颗道钉跟前,用扳手把松动的道钉拧紧,在它脑袋上拍几下。拾来像立了天大的功劳,围着主人欢蹦乱跳,又跑到前边继续建立功劳了。但是,这样的机会不是每天都有,松动的道钉本来就不多,他们每天都认真地检查处理,常常连着好多天发现不了一颗松动的道钉,拾来就没有建立功勋的机会了,走到换牌的地方,就垂头丧气地卧在石头旁边,很是沮丧。邱顺顺就拍着它的脑袋说,道钉松动多了不是好事情,道钉没有松动才能保证行车安全。咱们不能为了立功,盼望道钉松动。拾来就像听懂了他的话,又爬起来给他们翻跟头、磕头、学老地主、做趾高气扬的样子——
  夜里睡觉的时候,邱顺顺睡在床上,拾来睡在床下,连房门都不用关。邱顺顺睡觉时打呼噜,拾来睡觉时也打呼噜,常常是邱顺顺打一声呼噜,拾来跟着打一声呼噜,主人和狗相互呼应。人们经过他们门口,总会停下脚步听他们的萨克斯和黑管的二重合奏。有人想进去捉弄他们,一只脚刚迈进门里,拾来一声咆哮就冲过来,吓得对方急忙缩回脚步。拾来很讲规矩,只要他们不迈进门里,它照样睡觉打呼噜,可只要迈进门里半步,他就毫不客气了。
  这是一个秋雨绵绵的中午,雨连着下了好几天,又不肯下大,一不在意就会淋湿衣服。邱顺顺半夜出去巡道时,没有穿雨衣,黎明回到车站的时候,人和狗都被淋得精湿。他也没有在意,吃过早饭就睡觉了。中午的时候突然发起高烧,连连咳嗽起来。卧在床边的拾来急忙站起来,用嘴拱邱顺顺的脑袋,喉咙里还发出着急的呜咽声。邱顺顺烧得迷迷糊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咳嗽的声音更大了。拾来拱了一阵,见邱顺顺还是咳嗽,又对着他叫了几声,见主人没有动静,就跑到门口,用嘴拔开房门的插销,站在房外边狂叫起来。恰好有个车站的人从这里经过,它跑过去挡住人家的路,咬着人家的袖子拉到主人的房子。
  
  驻站医生来了,给邱顺顺检查过后,打了针喂过药,又过了半个小时,烧才退了。邱顺顺就对拾来说,拾来你替我送送医生。医生背起红十字药箱,朝自己房子走去。拾来跟在他后边,欢欢地摇着尾巴,一直送到他进房间,才转身回到邱顺顺的房子。
  下雨天气,又没有开灯,房子里显得很昏暗。邱顺顺躺在床上,看着拾来。拾来上身趴在床上,一只前腿搭在邱顺顺的胸部,用舌头一下一下地亲舔邱顺顺的脸。邱顺顺感觉它的舌头涩涩的,柔软的毛刺在自己脸上移动,心里涌出一股亲情,搂住拾来的脑袋,亲亲地说,拾来,等我的病好了,多给你买些羊骨头吃。
  夏天的时候,邱顺顺隔几天就把拾来领到峡谷里的小河边,让它游泳,还用专门的洗发香波给它洗澡。拾来老老实实地站在河水里,邱顺顺把香波涂到它身上,用手在它皮毛上揉搓,泛起雪色的泡沫,还飘逸出香波的幽香,很好闻。
  柳毓玉也来河边洗衣服,很不在意地说,邱顺顺,狗就是狗,世上哪有给狗洗澡的?邱顺顺说,拾来天天都给旅客表演节目,还跟人家握手拥抱,把它收拾干净了,人家也喜欢它。柳毓玉说,你要收拾它也行,用洗衣粉就可以了,还给它用洗发香波,洗发香波二十多块钱一瓶哩!邱顺顺说,我在书上看了,用洗衣粉给狗洗澡,狗毛就没有光泽,最好用专门给狗洗澡的香波。咱这里买不来,只好用洗发香波。以后我到西安了,多给它买些狗用的香波。柳毓玉又说,山里的农民有几个用洗发香波洗头的,还不都是用洗衣粉肥皂?
  邱顺顺没话说了,过了好半晌才说,拾来又没有花别人的钱,是人家自己挣来的。那个女孩给了那么多钱,它才花了多少?柳毓玉很不高兴地说,你少给我说那些钱,那天要不是我在跟前,你早就把钱退给人家了。你少用拾来打这些钱的主意,我要买大衣用哩!
  到了冬天,邱顺顺就不带拾来到河边洗澡了。他把房门关得严严的,在伙房烧上一大桶开水,再提来一大桶凉水,用一个很大的塑料盆子,把开水凉水兑得不热不凉,让拾来站在盆子里,照样给它洗澡。洗完以后,用毛巾毯裹在它身上,把毛上的水擦干,又用电吹风对着皮毛吹。从烧开水开始,到把皮毛吹干,得用半天功夫,他就复习不成功课了。
  柳毓玉生气地说,指望你考试跳龙门哩,像你这种学习态度,别说考大学,怕是连中专都考不上。邱顺顺就陪着笑脸说,我给它弄完以后就复习,我今年很有把握考上大学,即使考不上本科,考上大专丝毫不成问题。柳毓玉就狠狠地看着拾来,怎么看它都不顺眼。她怎么也搞不明白,邱顺顺弄个狗有什么用处,要花钱给它吃给它喝,还要花钱给它买香波洗澡,把这些钱省下来自己享受多好!
  这个时候,邱顺顺又琢磨他的诗了,思考了好大功夫,就自言自语地念起来:安雀栖在山窝,发出自以为是的长鸣!
  柳毓玉看着他,还是不知道他嘟囔的是什么意思。
  
  七
  
  中午,邱顺顺和往常一样在慢车快要进站的时候,带着拾来到站台上散步。拾来和往常一样,担当着义务公安,在这个旅客的背篓上闻一下,在那个旅客的行李上闻一下。突然,它站在一个旅客的背篓跟前就是不走,一个劲地闻,还对着人家吠叫。那个旅客吓得脸色发白,紧紧地抱着背篓,躲避拾来的吠叫。
  邱顺顺急忙对拾来吼:你狗日的乱叫什么,我是咋给你交代的!
  拾来跑到邱顺顺跟前,对着他叫了几声,又咬着他的袖子朝背篓跟前拽。邱顺顺觉得奇怪,拾来平时对旅客都非常尊敬,从来不对旅客吠叫,今天肯定有什么原因。就跟着它走到背篓跟前,指着背篓问那个旅客:你的背篓里装的什么?
  那位旅客的脸色更加苍白,抱起背篓就要跑。拾来忽地一下窜到他前边,挡住他的去路,又对着他吠叫了几声。邱顺顺走过去,对拾来说,你把他看住,不要让他跑了,我去找驻站公安。
  驻站公安也在站台上巡逻,邱顺顺很容易就找到他。驻站公安把这个背篓和他的主人带到公安室,背篓里装的全是黄色炸药。
  上级的奖励下来了,给驻站公安和邱顺顺通报表扬,还发给500元奖金。驻站公安对邱顺顺说,要不是拾来,我根本发现不了背篓里有炸药。精神奖励我接受了,物质奖励全给拾来。你用这钱给拾来买些好吃的,以后每天让拾来到站台上,协助我检查旅客包裹!邱顺顺还想推辞,柳毓玉又是毫不客气地接过钱,说,我现在就去买只鸡,再买上一瓶酒。到时候咱们吃肉,给它吃骨头。
  冬天到了,大巴山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山巅、峡谷、峭壁、林樾、丛薮、崖石、铁路、桥梁上都蒙了一层白雪。黎明的时候,邱顺顺带着拾来踏着道枕上的薄雪,回到车站。这是拾来降临这个世界以来看到的第一场雪,它兴奋极了,在站台上疯狂地撒欢,跑过来跑过去,踏下了一溜一溜的蹄子印。邱顺顺看着拾来兴奋的样子,也跟着它跑过来跑过去。他们疯了好大功夫,邱顺顺才叫住拾来,一块回到房间。再出来的时候,他端着洗脸盆子,盆子里放着毛巾和刷牙工具,到水龙头跟前洗脸刷牙。
  洗过脸以后,他又拿着暖水瓶跑到伙房,炊事员刚刚把水烧开,他就给暖水瓶里盛上水,朝出走的时候,炊事员问他:顺顺你又给毓玉送开水了?他说,天气太冷了,她不能用凉水洗脸。炊事员又问他:你对她那么好,她就没有给你一点好处?邱顺顺说,她能给我什么好处,她又不是咱铁路上的人,连吃饭喝水都沾咱们的光。炊事员说,她要是肯给你好处,可比吃饭喝水受活多了。邱顺顺就迷惑地看着人家,不知道说的是啥意思。炊事员又说,顺顺你太老实,人家是占你的便宜哩。你天天给人家打洗脸水打洗脚水,给人家背邮包,还不是指望人家嫁给你。人家到时候找个男人一嫁,就把你闪到一边了,你白给人家忙活了几年。顺顺你听我的,一会儿给她送开水的时候,就把她压到床上,先把车通了。就是以后她不愿嫁给你,你也不吃亏!
  邱顺顺提着暖水瓶,踏着今年的第一场薄雪,朝着柳毓玉的房子走去。拾来走在他旁边,一边走一边欢欢地摇着忠诚的旗帜。积雪在他们脚下发出细微的呻吟,在通往柳毓玉房子的路上留下一串人和狗的脚印。
  邱顺顺把暖水瓶提到柳毓玉门口的时候,柳毓玉刚好打开房门,见邱顺顺过来,就问:你巡道回来了?邱顺顺回答说,回来了,我把开水给你打来了。
  柳毓玉接过暖水瓶,也不说让他进去坐坐。往常这个时候,邱顺顺都是把暖水瓶送到房门口,交给柳毓玉后就离开了。这阵想起炊事员的话,激起了身体里的激情,就有了冲动,跟着柳毓玉进了房间。柳毓玉刚把暖水瓶放到桌子上,他就扑上去抱住她,对着人家的脸啃起来。柳毓玉一边挣扎一边说,顺顺你不要脸,再不住手我就喊了!邱顺顺还是不住手,还是对着人家的脸啃。柳毓玉还是挣扎着说,你要是不住手我真的要喊啦!邱顺顺看柳毓玉真的恼了,意志就有了松懈,刚一松手,柳毓玉抡起巴掌扇了他一个耳光。拾来见她打了主人的耳光,咆哮一声腾空而起,咬住了她的袖子,用力一拽把她甩在地上——
  黎明时分,邱顺顺带着拾来巡道回来,拾来趁邱顺顺洗脸的时候,跑到柳毓玉房门口,挨着房门拉了一泡屎,还尿了很大一泡尿。而后就装成什么坏事都没做的样子,在站台上撒欢。柳毓玉和往常一样,起床后就开门出来洗脸,一脚就踏在狗屎上,恶心地惊叫一声,大声喊:谁■到我房门口了,还对着我的门尿了一大泡尿,不要脸的东西,我咋把你得罪了。
  邱顺顺跑过来,也看那泡屎和尿,他绝对想不到是拾来干的。拾来也跑过来,装成没事的样子,还在屎尿跟前转了一圈,用鼻子闻了几下。柳毓玉看着拾来对邱顺顺说,是不是这个王八蛋■的?邱顺顺说,它一直跟着我,我咋不知道?柳毓玉想了想,觉得拾来再聪明也是一条狗,狗还能干欺负人的事情?
  
  谁知,她第二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又在门口发现了一堆屎尿。
  到了第四天,拾来正在发泄替主人报复的快感时,被远远盯梢的主人发现了。他把拾来叫到远远的地方,让它跪在自己面前,在它脸上扇了一个耳光,说,拾来你怎么能干那事情?那不是正派人干的,偷鸡摸狗地陷害人算啥本事?你以后再在毓玉门口■屎尿尿,我非打死你不可!从那以后,拾来再没有给柳毓玉门口■屎尿尿了。
  连着好几天,邱顺顺都没敢在柳毓玉面前露面。中午慢车进站的时候,他还带着拾来检查旅客携带的违禁品,让拾来给旅客表演节目,但情绪低沉到了极点。他心里一直琢磨,柳毓玉是真的喜欢自己,还是利用自己为她服务。如果她真的喜欢自己,自己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把自己挣的钱全花她身上都值得。要是她利用自己,就不能再和她交往了,这种女人的品质太恶劣了,不能和品质不好的女人交往。
  邮政车厢上把邮包甩下来了,快到春节了,邮包比往常大好多倍。柳毓玉用力掂了一下,就朝着站台上张望。这个时候,邱顺顺也朝着邮政车张望,刚好和柳毓玉打了个对眼。柳毓玉就喊:你还不过来,耍什么架子呀!这个时候,他脑子的思考全没有了,像拾来对他的忠诚一样朝着她跑过去,啥话没说就背起邮包,还对跟在后边的拾来喊:拾来咱把邮包送到镇上去。
  于是,他背着邮包,柳毓玉跟在他后边,拾来又跟在他们后边,朝着麻柳镇走去。
  中午的时候,拾来正在候车室里给旅客表演节目,一个穿着很阔气的男人问邱顺顺:它是你养的狗?邱顺顺点了下头说,是我养的狗。那人说,卖给我行不行?邱顺顺说,不卖。那人说,我给你两万块钱,卖不卖?邱顺顺说,不管多少钱我都不卖。那人又说,我给你四万,够可以了?邱顺顺说,我刚才说了,不管多少钱我都不卖。那人又说,我给你六万,你当一辈子铁路工人能攒多少钱?邱顺顺还是坚持说,不卖,别说六万,就是六十万六百万我都不卖!
  柳毓玉走过来,她见人家缠着邱顺顺要买拾来,就对人家说,你再加一万就卖给你。
  那人说,七万就七万,我现在就给你们现金!邱顺顺坚决地说,七万也不卖!
  那人不高兴地说,你这人咋这么难缠,你媳妇都同意卖了,你还不同意,说话到底算不算数!我再加五千,一共七万五,这个价码够可以了!
  柳毓玉把邱顺顺拉到一边,小声说,顺顺把它卖了吧,七万五真不是个小数字,够你巡道一辈子攒的。你把它卖了,今晚你就到我房子——
  邱顺顺看了她一眼,嘿嘿冷笑了一下,走到拾来跟前,拍了下拾来的脑袋说,拾来咱走。
  拾来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走去了。
  柳毓玉愣了,她真没有想到邱顺顺会给她来这么一下。她给他暗示得那么清楚,只要他把拾来卖了,有了七万五千块钱,她今晚就同意把自己交给他。真没想到,对自己一往情深的邱顺顺,今天竟这么绝情,竟然选择了狗而不选择她。她走到那人跟前说,我是附近镇上邮电所的,不是车站的人,和那个人只是一般的同志关系,他不同意卖我也没办法。我不明白,一条狗咋能值那么多钱?
  那人说,这可不是一般的狗,是第一代纯种金毛犬,像这样纯种的金毛犬已经不多了。这是条母犬,要是找第一代纯种的金毛犬配了,下的崽子一只都在一万块钱以上。这种金毛犬一次的下崽量是八至十二只。我给他掏七万五,下一窝崽子就赚回来了。
  柳毓玉见有个山民背着背篓卖羊肉,琢磨了一会儿买了五斤羊肉,提着羊肉找到邱顺顺,说我买了五斤羊肉,今晚上炖了,咱们和拾来好好吃一顿。邱顺顺吃惊地望着她,怎么都想不到平时一贯讨厌拾来的她,怎么一下子变得大方起来,竟给拾来买了那么多的羊肉。他琢磨了半天也没有琢磨出道道,却琢磨出了几句诗:山巅倒立在河水里,鱼儿在树林里游戏,鸟儿在水中飞翔,月亮发出了太阳的光芒。
  
  八
  
  春季是巡道工的黄金季节。在这个季节里,没有寒冷,没有炎热,没有冰冻,没有暴雨,危害铁路的自然灾害很少发生。巡道工完全没有必要像夏季那样提心吊胆地检查线路有没有塌方下陷,只是把大的方面看过就行了。拾来被训练得比巡道工都专业,它除了不会使用对讲机,不会晃动巡道灯,需要巡道工用眼睛检查的内容,它基本都会,比人的眼睛都管用。
  邱顺顺出来巡道的时候,拾来就欢欢地跑在前边,鼻子在钢轨两边闻来闻去,寻找建立功勋的机会。自从有了拾来,道钉刚刚松动就被拾来发现,松动的道钉越来越少。有时候连着十多天没有一个道钉松动,拾来就连着十多天得不到表扬,巡道回来就垂头丧气。但是,只要主人带它出来,它就尽心尽力。突然,它兴奋地对着后边的主人吠叫起来,邱顺顺知道有道钉松动了,加快脚步走过去。却是一颗道钉消失了,道枕上还留着卸了螺母的螺丝。他蹲下身子,把痕迹认真查看了,明显是被人卸掉的。他琢磨了一会儿,从工具包里取出备用的道钉,安在道枕上。刚站起来,拾来又吠叫起来。他又赶忙走过去,又有一颗螺丝被卸掉了。他又从工具包里取出备用道钉安在道枕上。还是刚站起来,又听见拾来的吠叫——
  五六十个道钉被卸掉了。他从工具包里取出对讲机,给车站值班室汇报了情况,要求他们马上通知养路工区赶来补充道钉,同时通知过往列车限速通过——
  邱顺顺拍着拾来的脑袋说,有人偷咱们的道钉了。你顺着这条路走,把王八蛋给我抓住!
  拾来就低着脑袋,鼻子挨着钢轨,一路小跑着朝前奔去。邱顺顺跟在拾来的后边,一只手提着巡道灯,一只手攥着铁镐,心想要是抓住那个王八蛋,非在他屁股上挖个洞不可!跑出去半里多路以后,拾来发现一个背麻包的人,俯着身子沿着路基挣扎,麻包里还发出铁与铁碰击的声音,就一声巨吼扑上去。那人没有防备,被拾来一下子扑到排水沟里,挣扎了半天都没有爬起来。邱顺顺走过来,用脚把麻包踢了一下,知道里面装的是道钉,狠狠地骂了一声:你狗日的搞破坏,想搞翻火车呀!
  那人刚想朝起爬,邱顺顺就对拾来说,不要让他爬起来!拾来又咆哮一声,扑到那人身上,嘴巴对着他的脖子,呲着很长的獠牙。那人在拾来身子下边挣扎着喊叫:我不跑,我一定不跑,你千万不要让狗咬我呀!
  驻站公安和养路工们过来了,邱顺顺让那人背着赃物,拾来跟在他后边,驻站公安和邱顺顺又跟在拾来后边,朝着车站走去。
  半个月以后,上头又来了通报,把邱顺顺表扬了一番,发给他500块钱的奖金。
  柳毓玉又把500块钱拿走了,说是怕邱顺顺把钱借给别人,现在很多人借钱不还,咱犯不着为借钱和别人闹意见,不如趁早把意见消灭在萌芽状态。中午的时候,她又在农民手里买了三斤猪肉,对邱顺顺说,拾来给咱们挣来钱了,咱们要好好慰劳一下拾来。
  夏天到了,夏天是暴雨的季节,也是铁路病害最多的季节。暴雨一下,河道就山洪爆发,山体不是塌方就是滑坡,路基不是下陷就是断裂,随便哪一样都会造成行车大事故。
  暴雨是天没黑就降临了,到了后半夜,车站下边的小河就传来惊天动地的洪水声,感觉洪水把牛头大的石头冲着朝下游滚动。闹钟响了,邱顺顺从床上爬起来,竖起耳朵把房外的风雨听了,就开始穿衣,又穿上雨衣,也给拾来身上绑了一块雨布,就拿上巡道的工具向着暴风雨的世界走去。
  大巴山里漆黑一团,把车站甩到身后没有多久,眼前就没有一点光亮了。巡道灯的光亮在漆黑的山地显得很微弱,只照着脚前一丈来远的地方。在这样的天气巡道,邱顺顺格外认真,眼睛查看着线路,哪怕一点微小的异常都可能酿成大祸;耳朵认真捕捉风声雨声,捕捉山上流水的声音,捕捉桥下流水的声响,捕捉山石滚动的声响。要是一个石头或者一棵树倒在铁路上,要是路基有了下陷塌方,等到司机发现再刹车就来不及了。
  
  巡道灯一晃一晃地向前移动,灯光后边移动着人的两条腿,还有狗的四条腿。人睁着眼睛竖着耳朵,狗也睁着眼睛竖着耳朵。走出隧洞的时候,听到密集的雨点击打在雨衣上发出的声响,像千千万万个鼓在拼命地敲。在巡道灯的光柱里,能看到连成线的雨点密集地倾射着,落在钢轨、道枕、石渣上,溅起无数的玑珠。走进隧洞,风雨造成的喧哗刹然停止,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雨,身子还被温暖包围。邱顺顺长长出了口气,但吸进鼻孔的空气差远了,隧洞里的空气浑浊、肮脏、难闻,根本无法和外边的空气相比。他和往常一样,走进隧洞就尽量减少呼吸的频率,并加快脚步。再走出隧洞的时候,耳畔又爆起暴风雨的喧哗。他又警惕起来,还对拾来说,你也认真一点,发现问题就给我说。拾来就对着他叫了一声,表示坚决听从主人的指示,绝不放过一个事故隐患。他看了一眼走在灯光里的拾来,用巡道灯在它湿漉漉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他们走上了一座50多米长的桥梁,桥下的洪水发出咆哮的声音。邱顺顺站在桥上,认真地听了水声,没有发现异常的声音,又朝前边走去。走到桥头的时候,拾来突然停住脚步,对着桥下狂叫起来。拾来的叫声立即引起邱顺顺的警觉,也停下脚步,把巡道灯对着桥下照去,没有发现异常现象。又把桥头两侧认真检查了,还是没有发现异常现象,就对拾来说,你发现什么了?拾来还是对着桥下狂叫,叫的声音很焦急,还一扑一扑地要朝桥下冲。邱顺顺又用巡道灯朝桥下照,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又见拾来吼叫得越来越急,知道它一定发现了重大的异常现象。在这样漆黑的暴风雨的深夜,人的耳朵眼睛赶不上狗的好用。他就对拾来说,你站在这里,我下去看看。说着就顺着护坡朝桥下挪去,护坡上全是雨水,很滑。他刚朝下挪动了两步,就滑下去一米多远。拾来一步冲过去,咬住他的雨衣,阻住了他的下滑。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有股水流到桥头的护坡跟前时,钻到了路基里。显然,路基有了缝隙——他立即爬上路基,用对讲机向车站做了报告。
  一列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在距离他们几十公尺的地方紧急刹车。就在司机走下机车的时候,轰隆一声,路基塌方了,裂开了四五米宽的口子,洪水顺着这个口子汹涌澎湃地朝下游涌去——
  年底,邱顺顺被评上了铁道部和省上的劳动模范,还奖励了一万块钱。柳毓玉又说怕别人借了邱顺顺的钱不还,把他刚拿回来的钱没收了,说是替他保管。她连续三天都给拾来买了羊肉牛肉,再看拾来的时候,也不横鼻子竖眼睛了。
  
  九
  
  21岁的邱顺顺又一次参加高考了,他是铁道部和省上的劳动模范,高考规定要给加分,就被铁道学院录取了。
  小火车站沸腾了,伙食团特地多加了几个菜。晚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聚在站台上,围着几个圆圈,吃着大盆里的菜,喝着瓶子里的酒,一个挨着一个地给邱顺顺敬酒,羡慕的话像蜂蜜一样朝他的耳朵里灌。
  柳毓玉高兴极了,邱顺顺是铁道部的劳模,政治资本有了,要是再弄个本科文凭,从大学出来就是领导干部,干上几年就能坐上小轿车了。到那个时候,自己就是领导的太太了,他的小车还不是自己的小车?于是,接受了几个铁路人的敬酒,她也喝得晕晕乎乎了,似乎邱顺顺已经当上了段长,当上了分局长,当上了铁路局长,当上了铁道部长。自己住的是别墅,坐的是轿车,吃的是海鲜,穿的是名牌。逢年过节,成群的人给自己送东西,还偷偷摸摸地送钱,家里的东西用不完,钱多得花不完。自己只要出门,人们都给自己点头哈腰——
  夜深了,车站上醉倒了一群铁路汉子。邱顺顺没有醉,他从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就开始琢磨,他上大学以后,拾来怎么办,总不能把拾来带到大学一块听课吧?
  邱顺顺和拾来回到房子,柳毓玉赶忙打来一盆子热水,端到邱顺顺跟前,亲切地说,快洗下脸,再把脚也洗洗,你很长时间都没有洗脚了。邱顺顺惊奇地看着她说,今天的太阳从东边落下了,河水朝着山顶流去了?柳毓玉说,快点洗,人家还有事情哩!说着还忸怩了一下,脸上一抹潮红。
  邱顺顺刚把脚洗过,她就抢过洗脸盆,把水端到外边倒了。拾来都惊奇地看她,她平时对主人都是凶巴巴的,今天怎么这样亲热?
  她把洗脸盆放在桌子下边,又给拾来说,你今黑睡到外边,我跟顺顺有事情要商量。拾来就看着她,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显然是拒绝她的要求。在它的意识中,这间房子就是自己和主人的领地,她凭什么要自己出去?
  邱顺顺就给她说,就让它睡在屋里吧,它从小就睡在屋里,已经习惯和我住一块了。她就羞羞地说,我想在你走以前,把最宝贵的东西送给你,它在跟前多不好。
  邱顺顺就有了惊奇,不相信地看着她。
  她又说,你不要小看这王八蛋,它比人都聪明。邱顺顺就说,它再聪明也是狗,狗说不了人话!
  她朝着邱顺顺走去,坐在他身边的床上,把身子朝着他挨去。他突然想起她的耳光,心里就有了害怕,直朝后退。她小声说,傻瓜,人家是真心的!他说,我怕。她说,怕啥?他说,我怕你扇我耳光!她说,那时候感情还没有成熟,当然要扇你耳光了!他问:现在感情成熟了?她说,当然成熟了,否则我能把自己送给你?
  拾来站在床边,听着他们的对话,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们在床板上折腾的声响。
  第二天半中午的时候,他们才起床。柳毓玉洗漱完毕,坐在床板上,看着拾来对邱顺顺说,你上学走了以后,我替你照顾拾来。邱顺顺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跟炊事员都说好了,他替我照顾拾来。柳毓玉一惊,说,咱家的狗为啥让旁人照顾?邱顺顺说,你现在才给我说,我昨天就给人家说了,人说话要算话。柳毓玉琢磨了一会儿又说,我不管那么多,拾来是咱家的,我就不能让旁人照顾它。它对你的感情那么深,我对你的感情也那么深,我想你的时候看看它,就能得到感情上的满足!
  邱顺顺穿好衣服,一边朝出走一边说,说定的事情咋能随便变。就是炊事员照顾它,它也在咱们车站,你随时都可以见到它。
  邱顺顺登上火车以后,拾来就预感到什么了,也要朝火车上爬。炊事员拼命地抱着它的脖子,不让它朝火车上爬。邱顺顺站在车门口,大声对拾来喊:拾来不要上来,好好听炊事员大叔的话,我放假就回来看你!
  柳毓玉站在车门跟前,流着眼泪说,顺顺你不会忘记我吧?邱顺顺说,我不会忘记你的,一放假我就回来看你和拾来!她又说,你不会在大学再找女朋友吧?邱顺顺说,不会的,我已经有你了,找那么多干啥?她又说,你要是敢在学校找女朋友,我就跑到你们学校闹,叫你和那婊子都上不成学,我的东西谁都甭想拿去!
  火车启动了,越来越快,拾来终于挣脱炊事员的搂抱,跟着火车朝远方追去,一边奔跑一边嗥叫——
  傍晚的时候,拾来回来了,卧在邱顺顺的房子门口。炊事员给它送来一块骨头,还有两个馒头。它看都不看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炊事员蹲在它身边,用手擦去它的眼泪,说拾来不要哭,顺顺过几天就会回来的。你想他,他也想你,他不会不要你的!
  拾来舔了他几下,还是不吃不喝。
  车站的人都过来了,都围在拾来的周围,看拾来流眼泪,看拾来不吃不喝,被拾来的情义感动,又想着邱顺顺的好处,也陪着拾来流眼泪。他们看拾来不吃不喝,就拿来自己的饼干、蛋糕,把奶粉冲得稠稠的端到它嘴边,它还是不看一眼,还是流眼泪。
  柳毓玉过来了,站在旁边看了一阵,说,这狗还真怪了,人走了又不是不回来,有啥不吃不喝的,照这么下去非饿死不可,还不如让那个四川老板来把它买走,我还有那个四川老板的电话哩!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 ,三天过去了,拾来还是不吃不喝,还是卧在邱顺顺的房子门口,还是默默地流眼泪。邱顺顺走后,车站把这间房子又分配给别人居住,那人搬着行李刚走近房门口,拾来就发出一阵咆哮,做出扑咬的架势。那人转身就跑,再也不敢朝这间房子搬了。
  第四天,那个四川老板来了,看着堆在拾来嘴边的各种食物,看着它饿得奄奄一息,看着它不停地流着眼泪,长长叹了口气,说,这是条义犬!你们快把它的主人找回来,不然的话它会把自己饿死的!柳毓玉着急地说,我可以便宜卖给你!老板说,我不忍心买走它,就是我把它买走,也没办法养活它,它绝食了!
  炊事员赶来了,车站的人都赶来了。炊事员拿出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黑字,是邱顺顺写给他的字据,意思是他上学期间,委托炊事员全权照顾拾来,任何人不得出卖拾来——
  柳毓玉狠狠地看了炊事员一眼,转身离开了。
  第七天的时候,邱顺顺赶回来了。他还没有走到房子门口,拾来就听见他的脚步声,挣扎着叫唤了一声,又要挣扎着起来迎接主人,刚把身子挣扎起来,摇晃了几下又倒在地上。邱顺顺扑过来,抱住拾来的脖子,哭着喊我不该留下你去读大学呀!
  黎明的车站上,又欢腾着邱顺顺和拾来的身影。
  
  尾声
  
  中午时分,一天中唯一的慢车进站了。柳毓玉挽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板,穿着一身名牌登上了列车。她在上车的时候,看到竖在站台上的邱顺顺和拾来,沉默了一会儿,就走进车厢。邱顺顺回来以后,决定不再上学,留在车站陪伴拾来。柳毓玉坚决不同意,和他大吵一架,见他坚决不回心转意,只好重新选择自己的幸福了。
  火车开出去很远了,邱顺顺还痴痴地竖在站台上,两行泪水潸潸流下,他就这样告别了自己的初恋。拾来猛地扑上来,前腿抱着他,用舌头舔去他脸颊上的眼泪。他也抱着拾来,又念起一句诗来:别了,我的初恋,还有我的童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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