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口.酒神(连载之三十一)
2011-01-01邹长顺李同峰
鸭绿江 2011年4期
(接上期)
周三下午学习日,老龙口也不例外,是铁打的制度。
厂办公室里,史忠贞和王建会及全体班子成员正在进行政治学习。他们学习的是《人民日报》刊登的和“四清”运动有关的文章。
报纸读完了,办公室里静静的,除了烟雾飘过之外,剩下的便是一张张沉思的脸。
“‘四清’工作组什么时间进驻?”
“大概下个星期一吧。”
“伟彬,接待工作组的房间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
“好啦,今天就学到这儿吧。”史忠贞说,“接下来咱们研究一下下步工作吧。大家都知道,我们老龙口新的陈酿车间已经建成,即将投入使用。下一步要做的工作还很多,新的设备得上,人员需要调整,需要大量的资金。从一九六■年到现在三年多的时间里,国家给我们的专供粮减少一半,那一半全靠我们自己掏腰包购入,无形之中,加大了我们的开支。当然喽,开支虽然加大了,我们酒量库存也同样在加大。现在,要是国家一下调个百八十吨酒的话,我们一点儿都不打怵,这说明我们的生产还是发展了,总体实力增强了。”
在座的班子成员都在认真地听着。史忠贞接着说:“前段时间,我带队去了齐齐哈尔,学习了齐齐哈尔的企业管理经验,很受触动。我们现在的管理和人家相比,的确差一大截子。人家是机构精干,办事效率高。而我们呢,是机构庞大、臃肿,办事效率低下。我和书记也商量过了,我们下一步也要撤销股级机构,成立大办公室,精简一部分干部,充实到一线去。倘若有自觉提出下一线车间的干部,我们优先安排工作。”
史忠贞万万也没有想到,布置工作还没等到落实,第二天他就接到上级的一份通知,通知他被抽调到“四清”工作队,到农村搞“四清”。
下面是他和王建会的对话。
“王书记,我走啦,这厂里所有的事就靠你一个人了。”
“上级决定,必须服从。过不几天,咱厂子的工作组也要进来了。”
“我最担心的就是陈酿车间的搬迁问题,还有丁静蕾她们研制下一代酒型问题。”
“放心吧,等你回来的时候,这事肯定能办得停停当当。”
史忠贞苦笑一下,说:“很难说,我回来回不来还不一定呢。”
“你搞完‘四清’上哪去?”
“王书记,你不知道为什么调我到农村去搞‘四清’?”
王建会直摇头。
史忠贞接着说:“这恐怕是‘调虎离山计’。”
“什么意思?”
“把我临时调走,进厂的‘四清’工作组开始清理我的事了。”
“我们俩配合这么多年了,彼此之间都了解,都是一心一意、老实本分地为了厂子做工作,没有什么事可清的。”
“别忘了,老厂长不也是工作狂、铁汉子,走得正,站得直吗?天有不测风云啊,我似乎感觉到了远方的乌云滚滚。”
就在这个时候,巴山雨和哲英带着一脸喜悦先后跨入了门坎,双双朝史忠贞和王建会鞠了个躬,巴山雨高声地说:“王书记、史厂长,我和哲英特意请你们二位参加我们的婚礼。”
“好啊,我和史厂长肯定要去的。”王建会说,“哎,对了,小巴,有件事我现在告诉你,你结完婚,休完婚假之后,去区武装部报到,参加市里基干民兵训练,你可要好好干。”
“是,王书记。”
“结了婚,有哲英管着,错不了的,是吧,小巴?”
巴山雨脸红了,低下了头。
“不错,”史忠贞说,“自从干了一件傻事之后,到现在表现一直不错,上上下下反映都很好,希望你继续努力,千万别辜负了哲英的一片希望啊,哈哈哈……”哲英脸也红了。
“哲英刚刚迈进了党组织的大门,有义务有权利教育身边的共青团员嘛。”
“书记、厂长,我们走啦,你们可一定去啊。”
巴山雨和哲英刚走,还没等史忠贞和王建会说上几句话,常芳雅急急忙忙进来了,劈头就问:“书记、厂长,我听说咱厂子又要改变机构了?”
“有这个想法,”史忠贞说,“适应厂子的发展嘛。”
“我想到技术室去。”
“在大修工段不挺好吗?”
“我家有实际困难,孩子上学,老人有残疾又有病,伟彬又指不上,大修班常年起早贪黑的,到技术室,好赖是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呀。”
常芳雅在上次调整干部中就铆足了劲儿要进技术室,由于李伟彬和丁静蕾的阻拦,她未能如愿。如今,她听说厂子学齐齐哈尔经验,将改变科室机构,便觉得时机又来了,所以,又捷足先登,第一个跨入了领导办公室。来技术室的目的很明确,看着丁静蕾守着李伟彬,领导当然想不到这一点,还是从正面做工作。
史忠贞说:“人事调动,机构变动,需要班子会讨论,不是我和书记说了算的事,不过,你的想法,我们可以考虑。”
“那就先谢谢书记、厂长了。”常芳雅带着希望,离开了领导办公室。
长年累月的压铺板,让黑秀龙的身子血脉不通的地方开始溃烂,特别是五黄六月时,他的后背时常和床单粘在一起。丁静蕾天天为他擦拭碘酒、红药水,都无济于事。此时的黑秀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再也不忍看到丁静蕾为他受这份累了,自己也实在受不了这份罪了。
以前健壮的体格,均匀的身段,如今已经变得骨瘦如柴。小细胳膊小细腿的,看上去单薄得很,再加上皮肤也不是个正常色,紫青青的。
眼瞅着丁静蕾要去上班了,黑秀龙轻声说道:“静蕾,你给我换件新衣服吧。”
“时间不赶趟儿了,今天提前开班会,还有政治学习。”
“那就给我再洗把脸吧。”
“下班回来的吧。”
“我的头发挺乱的,你给我梳理一下吧。”
“你这是怎么了,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丁静蕾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说。
“对不起,静蕾。我不应该在你临走前麻烦你,我……”黑秀龙不想说下去了。因为他知道,他这是最后一次和静蕾说话了,当她下班回来时,面对的将是……他想着想着,泪一个劲地往外涌。他为了不让丁静蕾看出来,自个儿使劲地控制着,再控制着,那双深情的泪眼,恋恋地望着忙忙碌碌的丁静蕾。
而丁静蕾由于上班紧,对黑秀龙的表情无暇细想,她为黑秀龙上完药,又为晶晶装书包,梳头。
“晶晶,妈走了,你喝完水后赶紧走,上学别迟到了。”
“嗯。”晶晶答应着,小小的嘴唇贴在碗边上。
丁静蕾走了。她为了工作走得那样匆忙,然而,她绝对不会料到,今天的走,将意味着什么。
黑秀龙叫着:“晶晶,过来。”
晶晶放下碗来到黑秀龙床前。黑秀龙伸出一只胳膊来,抚摸着晶晶的头说:“晶晶,你长得越来越漂亮了。”
晶晶听了爸爸的夸奖,心里像盛开的葵花,满脸笑容地说:“同学们都说我长得像我妈,连伟彬叔都说过。”
黑秀龙轻轻地点着头,又问道:“你喜欢爸爸吗?”
“喜欢,当然喜欢。爸爸虽然起不了床,下不了地,可爸爸会写字、画画,上次给学校画的画,写的字,人人都说好。”
黑秀龙点点头,这一回眼泪终于到了眼角。
眼尖的晶晶一下就看到了,不解地问:“爸爸,你怎么哭了?”
“哦,爸是高兴的。”黑秀龙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
“爸,我妈说了,这个星期二,用轮椅推着你,咱们一块儿出去玩。”
黑秀龙还是点点头,轻微叹了口气,说:“晶晶,你妈买的耗子药在抽屉里,你取过来吧。”
“要耗子药干什么?”
“我这床边有耗子,当耗子出来时,我放在这儿让它吃。”
“好吧。”
“晶晶,你妈着急走,没有来得及,我的头发有点乱,你给爸爸梳一梳吧,梳完后,你就上学去吧。你妈不是经常嘱咐你不要迟到,要好好学习,长大了做个有用的人吗?”
晶晶点点头,取来木梳,小小的手,在黑秀龙的头上梳理着。黑秀龙每感受一下,心里酸一阵子,眼泪一串串地流。现在是女儿晶晶最后一次为他梳头了。
“梳完了,还行吧,爸爸?”
“行。”黑秀龙望着晶晶,伸手搂过女儿的头,说,“晶晶,亲亲爸爸好吗?”
晶晶点着头,嫩细的小脸贴在了黑秀龙的脸上。
“晶晶,到点了,去把你没喝完的半碗水给爸端过来放在这儿,你上学去吧。记住爸爸的话,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孝顺你妈。你妈为你和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了。”
晶晶点着头,把剩下的半碗水端了过来,放在黑秀龙床边的茶几上。
“爸,我上学去了,你还哭啊?”
黑秀龙把慈爱的笑挂在脸上,说:“爸不哭,爸笑了。看一下爸的笑脸,一定要记住,爸笑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我记住了,爸笑的时候,两个酒窝总是大大的,嘴角上翘,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蒙在鼓里的黑晶晶,不存在任何的洞察力,还是兴致勃勃地背上书包,用她长年的动作,摆下手,说了声“再见”,回手带上门,走出了家。
屋内死寂,一幕悲剧即将发生。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盖艳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