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路
2011-01-01徐先进
鸭绿江 2011年5期
徐先进,安徽东至县人,东至县职教中心美术教师。近年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鸭绿江》《长江文艺》《清明》《星火中短篇小说》《广西文学》《文学界》《北方文学》《雨花》《青春》《厦门文学》《翠苑》等杂志。获2008年安徽省首届小说对抗大奖赛江南文学奖。
把胸脯以下埋进被窝,后背斜靠在床头,这大概是世上最舒服的姿势了吧。不然怎么得病的人都喜欢这么躺着呢,甚至有人这么躺着躺着就走掉了,从这边去了那边。蟹子壳是这么走掉的,九兰老婆子也是这么走掉的。
现在我也这么躺着,已经两天了。但我相信,我不会就这么走掉。至少要把该辞的路辞了,我才能走,才能去见六香。不然她问我,你怎么连女儿家的路都没辞,就急慌慌地赶来了?我怎么好意思跟她说呢!六香虽然走得很突然,但她却把该辞的路都辞了,没有留下半点遗憾,就像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在哪月哪天一样。这也是六香走后,我一想起她时最佩服她的地方。
仙菊端来一碗荷包蛋时,我靠在床头腻腻歪歪地睡着了。仙菊晃了晃我的肩膀把我晃醒,说为我煮了两个鸡蛋,让我吃了。我透过碗上面雾蒙蒙的热气看到两个白胖胖的荷包蛋躺在碗底,不知为什么,一股臭烘烘的酸水突然从肚里冒上来,漫到我的嘴里。我不想在仙菊面前把酸水呕出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酸水重新咽回肚里,对仙菊摇了摇头。仙菊说,你两天没吃一点东西了,好歹吃点吧,哪怕喝点儿糖水。说完她用汤匙在碗里搅了一下,挑起一匙水就要往我嘴里送,我没想到,就在这时刚才咽回去的那口酸水突然从嘴里像条线一样冒了出来。
仙菊赶紧放下碗,用巴掌把我呕在衣服和被褥上的脏水抹掉,然后把我的屁股往前挪了挪,让我躺得更深一些,就端着那碗荷包蛋出去了。仙菊刚出门就遇到了满成,她压着嗓子说,连水都不能喝,恐怕危险了。满成说,那还不赶快打电话喊学明回来?仙菊和满成都是大喉咙,即使使劲压低嗓子我也听得清他们说的话。
学明是我儿子,在庆州市。我想制止仙菊打电话给学明,可我的喉咙被痰堵住了,发出的声音根本传不到屋外。好在这时满成进来了,我倾尽气力对他说,不用给学明打电话的。不知我的话满成听清了没有,他嗯啊地敷衍我。我有些恼了,喉咙竟然一下子通畅了起来,我对他嚷嚷,我说不用就不用。
满成和仙菊夫妻俩是我的邻居。他们和我一样,儿子都不在身边。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两千里外的京城,小儿子更远,跑到外国加拿大去了。和我儿子学明一样,他俩也是读书读出去的,只是学明比他们早五六年考上大学。学明考上大学那一年,村里人看我们家的眼光明显有了不同,好像学明一考上,我们家今后就要在蜜糖里过日子了。他们不断地恭维六香,说等学明在城里讨了老婆安了家,就会把我俩也接到城里去,我俩也就成了城里的老头老太太了,可以养养鸟打打太极拳什么的。我那时也觉得有这样的可能,还经常注意电视上城里的老头老太太是怎么消遣的呢。可是六香警告我,别想那些没影子的事,安心掰你的土疙瘩吧。
满成和仙菊倒是真的做了一回城里的老头老太太,不过也只有半年时间。他们的大儿媳怀了孕,还有一个月就要生的时候,大儿子把他俩接到了京城,意思是让他们服侍儿媳的月子,然后再帮着带带孙子。村里人都以为他们这一走就到京城享福去了,没想到仅仅半年后,孙子才四个月大,他们就回来了。仙菊说他们回来的原因是满成在城里住不惯。满成喜欢抽烟,儿媳妇抱怨烟会影响孙子的健康,让满成到屋外去抽。可是他们住在十几层高的楼上,总不能为抽一根烟跑上跑下吧,满成憋不住了,就嚷嚷着要回来。满成则偷偷地向我辩解,他们回来不是因为他抽烟,是仙菊和儿媳妇合不来。儿媳是个干净人儿,仙菊却邋遢惯了,许多事情仙菊做过一遍,儿媳还要偷偷地跟在后面再做一遍。邋遢一点儿媳还能忍受,主要是仙菊做的一些事让她很生气。比如仙菊每天把梳下来的头发揉巴成一小团投进马桶里,然后放水去冲,不久马桶就被堵住了。儿子请人来掏,掏了半天掏出许多头发来,有几团还被捆扎得结结实实。他们就这样互相指责来指责去。这又让我觉出六香的精明来。学明媳妇怀孕的时候,学明也要六香去服侍月子。六香知道他的丈人丈母跟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就说家里忙走不开,拜托他的丈人丈母代为服侍月子。其实六香很清楚,城里人不太接受农村人服侍月子那一套,但又不能直接推脱,因为在我们这里,婆婆服侍儿媳的月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后来村里人看我们的眼光完全变了。他们背着我们说,儿子聪明考上大学又有什么好?自己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把父母撇在一边,父母有个三病两痛,连一杯水都不能送到床头。离得近的,一年也只能回家那么几次,离得远的几年都回不来一次。这样的儿子等于是白养了,帮别人养了。满成那个小儿子更是帮外国人养了,一生也回不来两次吧。这样的话说得有点幸灾乐祸,但不能说不是实情。满成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早晓得这样,还不如不让他们读书,早晓得出国是这个样子,当初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小儿子出国。但六香却从不抱怨,她说做父母的不就是希望子女日子过得好么,其余有什么要紧?这道理我们心里当然明白,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的古话,也知道我们的干涉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平时说几句抱怨的话总是难免的。
满成还在劝我让他给学明打电话,喊学明回来。满成是个有点■嗦的人,什么事总喜欢翻来覆去地说。我说不出清晰的话来,但我一直没有点头答应。最后满成不得不把他的担心向我说了出来,他说,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学明会怪罪我的。
满成比我年轻八岁,并且身体很好。六香走后,学明曾说过要把我接到庆州市去和他一道生活,可我不愿意进城,学明就拜托满成夫妻俩照应我一下。
听满成这么说,不知怎的,我的喉咙又忽然通畅起来,我嚷嚷,你放心,我不会就这样走掉的。
满成说,不是说走不走,你病得这样重,学明回来一趟也是应该的。
我的喉咙又立刻被痰阻塞了,我只有坚定地对他摇了摇头。满成知道我的脾气,我不点头,他不会做我不答应的事。
不是我不愿意让学明回来,哪有父母不喜欢子女回来看看自己的呢?庆州市离得并不太远,现在的交通又好,学明回来路上只要半天时间。可是我知道他很忙,特别是在下岗之后,他更忙了。六香在世的时候一再跟我说,没特别的事不要去打扰儿子,我们帮不上他什么忙,尽量少让他为我们分心。现在我认为我确实还行,不需要他回来。他回来又能做什么呢?顶多是把我弄到镇医院打几天吊水。这样打吊水大伙都说,除了把大把的票子扔给医院,没什么用。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学明在忙些什么,他的日子现在是不是过得比原来好。就像现在出去打工的人,他们在外面混得怎么样,你很难问出个真话来。他们顶多只讲他们在哪个城市打工,有的甚至连哪个城市也不给你讲清楚,在城里具体做什么事情他们总是讲得很含糊,给人的感觉是,他们不想让你知道他们在外面确切的情况。我的女儿女婿在外面打工好多年了,我问过他们在外面干什么活,他们说是说了,但我一点也没听明白,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干什么。不单是那些出去打工的,现在有许多考取大学的,你也不知道他们上的是哪所学校。许多人送了升学礼吃了升学宴,回来别人问,这伢儿考到哪个大学了?他们一个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都说不晓得。现在的大学好像也特别好考,只要读了高中就能考上大学,哪像学明考大学那阵子,村子里几年也出不了一个大学生,考上哪个大学大伙都说得出响当当的名字。说出来真有点让人看不起,对于学明,我也仅仅知道他读的那所大学的名字,至于分配到哪里工作,由于单位的名字太长我也没能完全记住,好像是长江航运什么什么的。不几年,学明就换了一个单位,这单位的名字更长,我连一个字都没能记住。再后来他就下岗了,弄得灰头土脸的。下岗后我和六香去看他,他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把整个房间弄得乌烟瘴气。我很想劝他几句,但六香不让我多说,那次我们也只住了一个晚上就回来了。
很显然,学明在城里没能混得很好。他甚至不如那些后来出去打工的人。
但要说学明没有孝心就冤枉他了。一开始我也觉得这家伙不是很孝顺,没结婚之前,他一年差不多回来两次,一次是在夏天割稻栽秧的时候,一次是过年时。结婚后,他夏天就不再回来了,只在过年的时候带着媳妇儿子回趟家。我在六香面前抱怨,怎么就不回来帮我们割割稻栽栽秧呢。其实我也只是嘴上说说,并不想他真的帮我们什么忙。那时我和六香都还年轻,身体也没什么毛病,田地里那点活根本难不倒我们。可六香不让我抱怨,说他不回来肯定有他的原因。她总说学明不是没心没肺的伢儿,自己的伢儿自己清楚。
我真正看出学明有孝心是在六香走了以后。六香是在十一年前的那个冬天走掉的。我记得那年是个少有的大旱之年,好像没有下过几场薄雨,就连梅雨季节也是一晃而过,短促得让人想不起一年当中还有这么个湿漉漉的季节。夏天的时候村前的小河干透了,露出了干巴巴的河床,河床上面这里一处那里一处挖了十几个水坑,临时供村里人取水用。到了冬天,村里就决定每家出一名劳力,把好多年没有修理过的水库修理一下,以防来年还是这样干旱。六香走掉那天是个下雪天,纷飞的雪片从早上开始就不停地飘落,就像灯光下飞来撞去的蛾子。没有谁会想到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大伙还是像前些天一样到水库里去挑土方筑库坝。取土是在水库内的一处山坡上,由于前些天不停地取土,这处山坡被削成了一面陡峭的土壁。这样的土壁按说是没有什么危险性的,再早十多年还是生产队的时候,我们经常把某处山坡削成这样陡峭的土壁,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危险。独独这次就出事了,六香和另外两个妇女正在土壁前往畚箕里扒土,土壁顷刻间轰隆隆倒了下来,把她们全埋了进去。大伙把她们扒出来的时候,她们的鼻孔里嘴巴里塞满了湿漉漉的泥巴。
学明是当天晚上赶回来的,到家差不多半夜了。他顶着一头雪花一下子扑在六香身上,使劲地摇晃六香已经僵硬了的身子。六香躺在一块门板上,我当时一直恍恍惚惚,某一刻我好像看见她笑了一下。学明趴在六香身子上呜呜地哭着,还是满成使劲拽才把学明拉起来。这一次学明在家里呆了八天,做了六香的头七才回去。临走之前他很认真地跟我谈了一次话,说等六香满七之后把我接到城里去,和他一起在城里过日子。这之后六香最重要的五七和满七,他都回来了。每次回来,我们父子俩在六香的坟头烧完了纸敬完了香都要在坟堆旁边坐很长时间。
我没有答应学明随他去城里过日子。一方面六香曾经跟我说,城里有什么好呢,隔壁邻居都不来往,整天缩在家里闷都会闷出病来。儿媳一家是城里人,处得不好会处出一大堆是非来,让儿子夹在中间受气。满成和仙菊在城里呆不住,我们就能在城里呆住?看看,六香就是这样看得深看得远呢。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六香躺在山上,我怎么能一走了之呢?逢年过节清明七月半我都要到山上去陪陪她,平时出去干活,有时也会绕到她的坟头去看一看。活到我这个份上,最让我在乎的也就是这份心劲了。
学明见我铁了心不随他去城里,就把我的生活安排了一下,尽量让我一个人过得轻松一些。六香用的锅台已经够小的了,他请泥瓦匠把它改得更小,这样烧菜做饭更省时省力。他又让泥瓦匠把房子彻底翻修了一遍,不让漏雨漏风。他还说,这些事情要是六香在的时候做就好了,他以前很不懂事,太粗心,没能让妈看见他这个儿子的孝心。我对他说,你太小看你妈了,你妈聪明着呢,她早就说你是一个孝顺的伢儿。最后他又拜托满成夫妻俩,让他们帮忙照应我一下。
在六香走后的一两年里,学明一年要回来好几趟。他老担心我的日子过得不好。他对我说,一个人过日子也是过日子,不能糊日子,糊日子就把身体糊坏了。他偷偷地向满成和仙菊打听我是不是正常地吃饭睡觉,都吃了些什么,满成当然不会说让他担心的话。其实他还是年轻,你想想,一个人过日子怎么可能过得正儿八经呢,就说吃饭吧,不说有一餐无一餐,也难免会时常草草地应付一下。
学明真的是变得很有孝心了,每次回来都要和我说很多话,这在六香走掉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可是当我问他在城里的情况时,他总是说得很含糊,不愿意让我知道得很清楚的样子。我就明白,他在城里过得并不顺畅。我就劝他,安心在城里做事吧,没事不要回来,毕竟你将来的日子比我将来的日子更长久更重要。后来学明向我承认,他在城里确实很忙。我说,你忙你的,不要担心我,不要为我耽误时间。学明这才渐渐回来得少了。
我就这样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到了第五天的早晨,我突然神清气爽了起来。果然如我所料的那样,我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死掉。我伸了伸胳膊,感觉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地回来,从臂膀开始,慢慢地传遍周身,不再像前些天一摊泥似的动弹不得。当然这也得益于满成和仙菊的悉心照料,他们总是想办法为我弄吃的弄喝的,满成甚至跑到村里的小卖店为我买来伢儿们喝的娃哈哈。他把我的嘴巴掰开,让仙菊把娃哈哈往我嘴里一点一点地挤,白色的液体通过一根细细的管子,像珠子一样落在我的舌苔上,这才让我干枯的身体渐渐得到滋润。假使没有他们,这次我可能已经死掉了。
这次大病之前,我小病小痛也有过,但总体还不错。也正因为这样,学明才渐渐地放了心,安心地在城里忙他的事。
现在我必须考虑什么时候去女儿家一趟,再不去很可能就来不及了,就会留下一个无法挽回的遗憾。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就是早在半年前我就有个不祥的预感:我会在年内走掉,不会挨到明年。你要问我为什么有这样的预感,我确实说不清楚。大概也没什么好说的吧,预感就是预感,能说出个道道来就不叫预感了。这次大病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凶狠,除了给我的身体带来了一次狠狠的打击,也让我对这个预感深信不疑。我现在彻底相信人在死前是有预感的,只不过这样的预感都不会对外人说起,只会与身子一起被埋进坟墓里去。也可能,有些人的预感比较强烈一些,有些人的比较模糊。比较模糊的人可能什么都来不及做就走掉了,就像蟹子壳那样,三个嫁出去的女儿,一个女儿家的路都没辞就匆匆忙忙地走掉了。
不用说,六香的预感肯定是很强烈的,不然她怎么做得那么好,把该辞的路在很短的时间内都辞了,半点遗憾都没留下呢!
在我们这一带,有这种“辞路”的说法,说的是一个人临死之前如果把每个至亲的人家都走上一趟,那他就是有福气的,死了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并且还能给每个所到的至亲人家带来好运气。这辞路实际上就是告辞的意思,等于是到至亲人家向他们打个招呼,说你家这条路我走过无数趟了,这是最后一趟,以后我再也不能走在这条路上了。这至亲的人家第一重要的要数嫁出去的女儿家,其次是娘家或老丈人家,再就是同胞的兄弟姐妹家,当然,平时关系很不错的朋友家也可以去辞辞路。
六香是在走前的一个月内把该辞的路都辞了,她首先去的是秧田畈的伍美子家。伍美子是她未出嫁时最好的伙伴,伍美子嫁到秧田畈后她们之间基本就没什么接触了。所以当六香提出要去伍美子家里走一走时,我很是奇怪,问她怎么突然想起去看伍美子呢。六香说,没别的事,就是想去看看她。我记得那天早上起了大雾,六香很早就出了门,没走一会儿雾就把她裹得看不见了。那天她回来得也很迟,月亮都上来了,她才匆匆赶到家里。她告诉我说,从伍美子家里出来后,想到妹妹七香家离得不是很远,她有好几年都没去过七香家了,所以又拐到了那里。七香家离她舅舅家也不是很远,出来后她又拐到了舅舅家,这么一路跑下来,回家的时候月亮就上来了。六香说,多少年都没去过这些亲朋好友的家了,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就顺便都跑跑吧。仅仅过了两天,六香又说要回娘家一趟,并且提出要在娘家住一晚上。我没什么好说的,六香自从嫁给我后就很少在娘家留宿,娘家有什么事情都是当天去当天回来。正好是农闲时节,她想住一晚就住一晚吧。从娘家回来不到一个礼拜的一天晚上,六香在灯下纳鞋底,我坐在旁边和她说闲话,说着说着六香说她想孙子了。孙子还是过年的时候回来的,我也很想他,这样我俩第二天就去了庆州市。这一次我俩在学明家住了五个晚上,是在学明家住得最长的一次。学明还要我俩再住几天,六香高低不答应,孙子跑过来抱住她不让走,让我吃惊的是,六香对孙子从来没有粗暴过,这次几乎是蛮横地把孙子的手掰开,然后我俩像逃跑似的离开了庆州市。说起来真是巧得很,我俩回来还没来得及进家门,仙菊就跑到我家门前跟我们说,学男昨天来了,得知我俩去了庆州市就又回去了。仙菊说完就把学男带给我们的东西递到我手上。我问仙菊,学男怎么突然从城里跑回来了?仙菊说,她回来换身份证,今天应该是到镇上办证去了,明天就要再回城里去。六香听仙菊这么说,就急着要去王河村。我也很想看看学男,但我没有随六香一起去,因为我要照料家里的鸡呀猪呀的。去庆州市这么多天,鸡和猪都是仙菊帮我们照料的,不能再麻烦她了。
学男就是我的女儿,嫁在王河村,两年前她和女婿一道去了很远的城市打工。那天六香没有回来,她在学男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把学男送上了车才回家来。这样又过了三四天,村里就决定修水库,大伙的意见比较统一,第二天就开工了。水库修到第七天头上,六香就走掉了。
一个人走了之后,大伙就会议论他生前的一些事,议论他这一生有没有福气,说他哪些路辞了,哪些路没有辞。辞路也有个期限,就是在他走前的半年内去了某人家一趟,才算辞了这家的路。当然,时间越靠后越好。你想,你两天前才辞了人家的路,今天就走掉了,人家就会叹一口气说,他两天前还来了我家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走掉了。当然,要是你短时间内拜访了许多至亲,明眼人也会在心里嘀咕,莫非他是辞路来了?这话当然不会说出来,说出来肯定要遭人骂的。我恐怕不算一个明眼人吧,我当时对六香的辞路没有丝毫的警觉,不然我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她去修水库。
没有“不然”,只能说是天意吧。
年内的时间不多了,我不能再拖,决定第二天就去王河村。不巧的是,这天早上我打开家门时,看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片雪花还在不停地飞舞。这雪应该是后半夜才开始下的,因为头天晚上满成和仙菊在我这里坐到十一点多钟才回去,出门的时候没听见他们嚷嚷下雪了。
雪一下,就更得抓紧时间,这雪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下雪不冷化雪冷,雪停下来之后天气会变得更冷,要是上了冻就更不利于出门了。满成昨天晚上还和我说天气呢,他说电视上说的,今年冬天是一个很冷的冬天,看来一点也不假,单看这雪花飞舞的阵势就和往年下雪大不一样。我穿上胶靴,带了一把伞和一根拐杖,把门锁上就准备上路了。
满成正在门前刷牙,嘴边糊着一圈白沫子。他问我,你病才好两天,这大雪天的又要到哪里去?我说,去王河村转转。满成用牙刷捣了两下又停住,问,是学男从城里回来了么?我说,没呢,我去看看亲家。满成还要说什么,我没让他多说。看来他也不是一个明眼人,没想到我这是要去辞路呢。
自打有了我会在年内走掉这个不祥的预感后,我就在为辞路做准备。两个月前我陆陆续续走了一些人家,之后我缓了一缓,直到这次大病之前的个把礼拜才去了学明家。本来,是没有到儿子家辞路这么一说的,因为以前父母总是和儿子们生活在一起,即使分了家,儿子们也应该就在周边,不会远离父母。但现在许多事情确实变得不一样了,儿子家与父母离得远的也不在少数。这样,你就不得不跟着变,不得不去儿子家走一趟。这次我去之前没让满成打电话告诉学明,学明见了我吃了一惊,好像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从学明家回来没几天就得了这么一场大病。现在看来,恐怕是老天有意这样安排的吧。
去学男家,我是很想往后再拖一拖的,很想等学男夫妻俩从城里回来再去。不管怎么说,去女儿家辞路,女儿却不在家里,心里肯定不是滋味,效果也会大打折扣。学男夫妻俩每年都是正月出去,腊月回来,正月出去的时间大概在初八初九,腊月回来却有早有迟,早的年份还没进腊月就回来了,迟的年份要到腊月二十八九才能回来。可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很可能就来不及了。我只能暗暗企盼他们今年能早点回来。我甚至想象,要是我刚到他们家,没坐一会儿就看见他们拎着大包小包回家来,或者我住上几天,他们终于赶回来了,那我的福气就不会输给六香了。
雪越下越大,雪花漫天飞舞,没一会儿我的伞上就积了厚厚一层雪,压得我的胳膊有些酸痛。我不得不把伞收起来,用拐杖把上面的雪拍掉,然后重新撑开来继续赶路。天气倒不是很冷,但我呼出的热气却很快在胡须上结成了水珠,让我很不舒服,过不了一会儿我就得捋一把胡须,把水珠捋掉。王河村其实并不远,也就十多里路,即使是这样的坏天气,我一趟走下来也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这条路不能说走了无数遍,至少也是数不清了,要不是下雪,我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学男家。以前学男还没出去打工的时候,她每年都要把我和六香接去她家十多次,要是我和六香推脱不去,她就会骂我们,说我们有福不会享。学男出去打工以后,特别是六香走了以后,我去她家才少了些。
路上没什么行人,雪把路面掩得几乎看不清了,好在我对这条路非常熟悉,旁人在这白茫茫的野地里准会迷路的。走过了村前的大路,我拐上一截小路,没走多久,又从小路的一个豁口下了一个斜坡,来到了一条河的河床上。现在是枯水季节,河床上只有丈把宽的水慢慢地流淌。这水已经不是我们平时看见的样子了,被四周茫茫的白色一衬托,几乎成了黑色的。水上面有桥,一般人这时候都不从桥上过,他们从水里放着的几块大石头上蹦蹦跳跳就跨过去了。我不能蹦蹦跳跳,只能老老实实从桥面上慢慢走过去。这桥是木板桥,我记得学男生第一个伢儿的时候,我和六香去送月子礼,我挑着担子在木板桥上疯跑,把一只鞋跑脱了,掉到桥下的水里去了。桥下的水很急,很快就把那只鞋冲走了。我干脆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让六香拎着,光着一双脚挑着担子去了学男家。学男见我光着一双脚,问我怎么回事,六香告诉她说,他太轻狂了,挑着担子在桥上疯跑,把鞋掉到河里被水冲走了。
过了桥再走小半里,前面就是一条只有尺把宽的田埂路,这条田埂路穿过一个大田畈,有一里多长,是去王河村比较难走的一段路。以前走这段路的人比较多,也有人不时地修理修理,走起来还算顺畅。现在经过的人不多了,走在上面的差不多全是老年人,年轻人宁愿骑着摩托车绕几倍的弯路,也不愿用脚在这条路上走。修理更是谈不上了,路中间反倒被挖了许多缺口。
在走这段田埂路之前,我想歇一会,攒点力气,好把它一口气走完,不然中途没有休息的地方,只能活受罪。路口有一棵木籽树,本来它旁边还有一棵孪生树,被人锯掉了,只剩下尺把高的树桩。以前我走这条路的时候,经常坐在这树桩上歇息一下,现在树桩上落满了雪,不知湿没湿。我用拐杖把上面的雪拨掉,没想到树桩却干爽爽的,一点湿气也没沾到,我赶紧坐上去。
待气喘匀了,感觉力气回来了一些,我才又起身继续赶路。这段田埂路确实让我吃尽了苦头。路面不很平整,因为被雪覆盖着,我分不出凹凸,身子就时不时打趔趄,好几次险些摔倒。另外只要看见稍微低凹的地方,我就要用拐杖去划拉,以防踏进缺口摔上一跤。这段田埂路差不多花了我半个多钟头,好在前面不远有一片竹林,竹林里有一户单独的人家,我可以去他家再歇歇脚。
这人家现在只有一个老男人,老女人三年前走掉了,他们没有子女。老男人从年轻时起眼睛就不好,几乎看不见什么,但他的耳朵非常好,很远就能听见你的脚步声。要是你经常在这条路上走,他还能根据脚步声分辨出你是谁。他的嗓门也很大,以前我和六香从这里过,他隔老远就和我们打招呼,说你俩又去女儿家呀,到屋里喝口水吧。有时我们会去他屋里坐一会,他就非常客气地为我们端茶递水。别看他眼睛看不见,家里却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第一次去他家六香还以为是女主人做的,夸她把家里收拾得好,女主人却说这一切都是男人操弄的。
我以为在这雪地上行走,他不会听出我的脚步声的,没想到他还是听出来了。我离他屋子还有几丈远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前对我说,这大雪天还去女儿家呀。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他又说,是不是女儿女婿从城里回来了,急着去看看他们?我紧赶了几步对他说,没呢,要是他们回来了,他们会先来看我的。他说,那也是,到屋里喝口热水吧。我说,我正想到你屋里歇歇脚呢。
他把我让进了火塘房里,火塘是四方形的,一个角上煨着一只小铜壶。他拿了一个杯子,从铜壶里倒了半杯水递到我手上。
那就是亲家家里有什么急事?他问我。
我忙掩饰说,也不是,下雪天我闲得慌,就想去亲家那里走走。
他就和我说起了这场雪。他说,今年的这场雪下得有些怪,没什么兆头就下了这么大一场。还记得不,有一年雪也是下得很怪,头天还暖洋洋的,第二天就下起大雪,接着很快又起了冻。
我当然还记得那场雪,那天我和六香带着外甥从王河村回去,外甥一路玩雪,把一双小手冻成了两个紫萝卜。经过这里时我和六香硬把外甥拉到他屋里烤火,外甥不干,哭着闹着要去玩雪,险些栽到火塘里去。
接着他和我说起了六香,他准确地记得六香已经走了十一个年头了。我就有些感叹,我和他不沾亲不带故,在别的地方也从没遇见过,只因为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他就把我家的事情了解得清清楚楚了。我动身的时候他一再对我说,年纪大了,大雪天走路悠着点。他又告诉我,爬麻坡岭的时候要靠右边走,左边有一个地方不知被什么人挖了一个槽子,过小尖山的山腰时要小心,说不定雪把路基沤松了。我谢了他就又继续赶路。
后面的路也只有他说的那两处难走一些。麻坡岭是这条路上最长的一个岭,我按照他说的靠右边走,累了就停下来喘一会儿气。小尖山山腰这截路并不长,只有几丈远,可它的一侧是悬崖,就让人觉得有些危险。碰巧的是,我正要踏上这段路的时候,一个中年人从后面赶了上来,我不认得他,他却说认得我,并且知道我要去王河村。他让我跟在他后面,就这样领着我一步一步从山腰上走过去。
这十多里路我大概走了五六个钟头吧。虽然遭了一些罪,但因为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趟,不管怎么说都是值得的。人的一生注定要和某些东西紧紧联系在一起,我想我和这条路就是这样的吧。
我没在学男家住几个晚上,只住了一晚就赶回来了。
现在,我终于躺在了床上。我知道,这次躺下后我就再也不会起来了。
外面的雪把屋内映衬得非常亮堂,屋内原本非常熟悉的一切这会儿也变得陌生起来。我昏昏沉沉的,头脑里一片浑沌,似乎看见我曾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六香穿着一件碎花袄,脸上挂着一丝笑,站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我。她身后还有蟹子壳、九兰老婆子等十多个人。这里没有阳光,没有颜色,甚至连空气也没有。天空有些低垂,但周遭的一切却显得格外地清朗。和我幻想的场景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大呼小叫的喧闹,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也许,就应该是这样的吧,大伙在世上闹腾了那么久,来到这里也该好好地清静清静了。
屋子里也静得很,满成和仙菊坐在我的床边。已经好几个钟头了,他们都没怎么说话。他们早已打了电话给学明,学明又打了电话给学男,这会儿他们正在往回赶。我不得不撑住自己,但我明白,撑到学明赶回来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能不能撑到学男赶回来就很难说了,因为学男打工的城市实在太远了。我想上前去向六香解释,说我去学男家辞路了,她没能从城里赶回来,你不能怪我。但六香好像不想听我解释,只是一笑就很神奇地飘走了。
责任编辑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