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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救梨花

2011-01-01王安林

鸭绿江 2011年5期

  王安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台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全国各种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300多万字,作品多次为《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短篇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现代语文》等转载推荐,入编各种选集,出版有《王安林短篇小说选》《理想之圈》《城市里的麦粒》等。现在浙江省台州市椒江区文联工作。
  
  春夏之交,柔弱的南方整个被雨水所主宰。朱明军坐在车间里。除了雨的声音,整个发电厂一片寂静。朱明军似乎看到那些雨水毫不吝啬地将周边大大小小的水库都装得满满的,水电站的水力发电机卯足了劲儿地转。有了充足的水电,像朱明军他们这样的火力发电厂就显得有些多余了。下雨的天气一天都是灰蒙蒙的,让人估摸不准时间。实际上朱明军也根本没有在算计时间,不发电了的发电车间显得有些死气沉沉,工人们都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打牌去了。朱明军望着窗外,窗外是煤场,在煤场上拉煤的都是家属工。这阵子车间不发电了,厂里为了省钱就将这些家属工给歇了,空旷的煤场一直延伸到那边山脚,山脚下是一片梨树林,那片梨树林一直以来被煤场的煤灰煤尘所笼罩,难得见到绿色,这几天被雨水一洗,竟然透出一片葱绿。朱明军想如果是在早春,那边应该是一片白白的梨花。朱明军这才想起自己之所以这般心事重重是因为一直没有见到梨花的缘故。
  朱明军现在想起来的梨花是他的师娘。那梨花虽然与朱明军年纪不相上下,但她是朱明军的师傅金寿林的老婆,所以朱明军是必须要叫她师娘的。梨花既然是金寿林的老婆,那肯定也是发电厂的家属,所以也就在煤场拉煤。在煤场拉煤的家属工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成天穿着宽大的工作服与煤灰煤尘纠缠在一起,天长日久也就没有了什么色彩。但在朱明军的眼里,打从梨花来到煤场,他就觉得煤场有了色彩有了风景。梨花到煤场时间不长,而在此之前朱明军的师傅金寿林一直是个单身汉。金寿林已经过了青年的年龄,不,几乎已经过了中年的年龄。他的肚子很大,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煤场上那些养过孩子的家属工见到金寿林都会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啊呀呀金师傅!是哪个婆娘将你的肚子搞大了?知道一些常识的人一看金寿林的肚子就知道他这是发福了,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可能发福。家属工们话里的意思是让金寿林快快找个女人。她们并不是指责金寿林的肚子,她们是希望金寿林抓紧时间去将那属于他的女人的肚子搞大。但问题是金寿林并不知道哪个女人是属于他的。金寿林不仅仅是肚子大,他的个子也很高大,男人个子高大不是什么坏事,许多女人都喜欢高大威猛的男人。但金寿林的样子让人看上去有些害怕,他的五官长得过于粗糙,特别是那双眼睛突暴出来看人时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金寿林还不仅仅是长得难看,他还有许多坏毛病,比如喜欢喝酒,喝起来没完没了,喜欢打牌,常常是通宵达旦地与人赌钱,他说话粗鲁还喜欢骂人打人……当然,在发电厂里面,大部分的男人都有这样或者是那样的毛病,问题是金寿林将发电厂所有男人们的毛病高度地集中到自己的身上。女人们不将自己嫁给金寿林是完全正确的。
  但作为金寿林的徒弟,朱明军认为他的师傅还是不错的。金寿林虽然脾气不好,可对朱明军却是真的疼爱。金寿林技术好,在电厂技术好就被人高看一等。在工厂里,很多有技术的老师傅对徒弟都要留一手,但金寿林却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技术传授给朱明军,所以朱明军在一帮师兄弟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凭着他们之间年纪的差距,金寿林似乎是将朱明军当作了自己的儿子,朱明军当然也从师傅身上体会到父亲般的关爱。要是一定要让朱明军指出金寿林的毛病,那就是他太爱说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了。金寿林确实是喜欢说男女间的那档子事,而且是不分场合不分对象,有好几次弄得朱明军都下不了台。不过朱明军完全能够体谅师傅,他觉得师傅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那些女人不肯嫁给师傅。在没有见到梨花之前,朱明军曾经在心里诅咒过那些看不上他师傅的女人。有许多人给金寿林介绍过对象,但那些女人不是抱怨金寿林的脾气就是指责他的长相。女人们看不上金寿林也就算了,她们还不肯那般轻易地放过他,她们那尖酸刻薄的话语像蝗虫般从四面八方涌向金寿林。她们似乎是下定决心不让金寿林找到对象了,她们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朱明军在心里为师傅打抱不平,他认为师傅应该拥有一个属于他的女人。但当朱明军见到梨花的时候,他的这种想法竟然彻底地改变了。
  那个晚上金寿林请了一屋子的人喝酒,他结婚了,这是众所周知的好事。听说姑娘是乡下人,她老家那地方很偏僻很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地城里的姑娘已经没人愿意嫁给金寿林了。金寿林本来就爱喝酒,碰上这样高兴的事自然是往死里灌自己。等到他拉了梨花来敬酒时已经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平时金寿林特别爱拿男女间的事说人,今天大家逮着了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样场面就变得十分热闹。朱明军最怕这样的场面,当金寿林和梨花给他敬酒时,他端起酒杯就要喝。他只想快快将杯中的酒喝了让师傅与梨花快快从他面前过去。但他的酒杯却被人摁住了,因为身边的人和朱明军的想法并不一样,他们正在千方百计地寻找可能捉弄金寿林的机会,当然还有新娘子梨花。梨花的漂亮清纯让所有人都为之吃惊。这种吃惊让某些人的心里生出一种不平,于是就有人借机发泄。
  找到机会的那个人叫张宝华,他和金寿林不相上下的年纪,因为长得比金寿林端正所以早早就结婚了。他不仅结婚早而且老婆还是本厂的女工,尽管那女人的胸部平平缺少男人们喜欢的波浪,但由于是有正式工作的女工,所以一直让大家羡慕。现在就是张宝华摁住了朱明军的酒杯。张宝华摁住朱明军的酒杯并不是不让朱明军喝酒,他是要朱明军有所表示。他说:“叫师娘,得叫师娘,不叫师娘就想喝酒呀!”朱明军抬头,眼光刚好与梨花的胸部拉平。梨花那天穿的是旗袍,那身旗袍将梨花的身材衬托得多姿多彩,朱明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朱明军当时如果大大方方地叫梨花一声师娘肯定就没事了,但朱明军想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怎么可以叫她师娘呢?他一直认为他的师娘应该是一个有了点年纪而且长相或者身体的某些方面有些缺陷的女人。朱明军认为这个女人肯定就蹲在县城的某个角落里,只是师傅没有发现罢了。不仅仅朱明军是这么想的,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在朱明军这般想的时候,他的犹豫不决已经让张宝华抓到了把柄。朱明军当时是二十不到的年纪,他这样的年纪与新娘梨花应该是很般配的。这样年纪的人对男女间的事都会害羞,新娘梨花就一直低着头红着脸。当然作为新郎的金寿林不害羞,他虽然没有结过婚但他已经过了害羞的年龄。边上的人们肯定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张宝华才摁住了朱明军的酒杯。叫师娘!叫师娘!人们看到朱明军涨红着脸觉得很好玩,更好玩的是新娘梨花也涨红了脸。朱明军也意识到梨花涨红了脸。张宝华来了劲: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要说叫师娘,就是叫娘也应该!边上有人说。对,对,对,不叫师娘那就叫娘吧!张宝华说:“是不是想让娘搂你到怀里喂你吃口奶?”张宝华的话说得有点邪,但金寿林一点儿也不在乎。金寿林说:“吃就吃呗,女人的奶就是喂孩子的。”他真是将朱明军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对于朱明军来说,那天晚上人们将玩笑开得有点过了火。特别是那个张宝华,他一直就不肯放过朱明军。实际上他真正的目的是在梨花身上,他的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梨花那鼓鼓的胸脯。他一定要梨花喂朱明军吃奶,还一边说一边拼命将朱明军往梨花身边推。他在推搡的过程中,手有意无意地去磨蹭梨花的胸部。有一次他硬是将朱明军的头摁在梨花的胸脯上。朱明军觉得自己的嘴真的是碰到了梨花的奶,他几乎都闻到了从梨花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年轻女子特有的气味,他的心不由得有点按捺不住地荡漾。但后来朱明军发现张宝华是将自己的手挡在了中间,这样与梨花胸部接触的就不是朱明军的嘴巴而是张宝华的手了。朱明军知道了张宝华的真正用意,他不是想让朱明军去吃梨花的奶,他是想自己去吃梨花的奶。梨花为了躲避张宝华那双肆无忌惮的手,就将身子拼命地往朱明军这边躲,这让朱明军的心里产生出一种幸福。那个晚上朱明军甚至做了一个与性有关的梦,梦中出现了梨花的影子。他在梦中和梨花缠绵了好一阵子。第二天他发现自己的短裤湿了,为此他一天都不敢正视师傅。但金寿林一点儿也不在乎,中午梨花给金寿林送饭,朱明军见到脸又红了。金寿林当着梨花的面对朱明军说:“怎么样,馋了吧,馋了吃一口。”金寿林说的是双关语,说得梨花与朱明军都不自在。金寿林是真的不在乎,他喝酒打牌赌博打人骂人所有的毛病依然都在。更要命的是他将这些让所有女人望而却步的毛病,全都真实地展现在梨花面前。金寿林依然经常将自己喝得酩酊大醉,还常常通宵达旦地打牌赌钱,边上的人们经常会劝他:金寿林金寿林,你家里有梨花呢!所有人都觉得梨花是个美女,有这样美丽老婆的金寿林应该整日守在家里。但金寿林说:“不就是个女人吗。”金寿林该喝酒还是喝酒,该打牌还是打牌。不喝酒不打牌的时候金寿林总算是呆在了家里,但左邻右舍就会听到金寿林打骂梨花的声音。金寿林经常将动静弄得很响,但人们很少听到梨花的声音。
  
  金寿林不在乎梨花,但有许多人在乎梨花包括朱明军。梨花在煤场拉煤,朱明军的眼睛就时不时地往煤场那边瞟。朱明军可以在众多的家属工中一眼就认出梨花。虽然都是穿着宽大的工作服,但梨花的腰肢总是那么明白无误地让朱明军猜出来。当然现在他肯定看不到梨花。他看到的只是空空荡荡的煤场,由于接二连三的雨,原本露天堆着的煤都进了煤仓。朱明军看着那打在煤场上的雨心里竟生出一种恐慌。这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他缓过神来发现是班长。班长站在车间外面的窗口,穿着一件长雨衣手里拿着一只手电。朱明军想天还没黑你拿手电干吗?班长叫:朱明军,朱明军!由于没了机器的喧闹,班长的声音显得很响。班长拿手电照着朱明军。因为是下雨天,那手电的光让朱明军的眼有点刺,朱明军连忙来到窗前。班长问朱明军:你师傅呢?朱明军知道师傅在打牌。他想班长也应该知道,可知道了还装模作样拿个手电照什么。班长并没想让朱明军回答。班长说,不好了,梨花出事了!朱明军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他隔着窗问班长,你是说梨花,她怎么啦?班长说,梨花喝农药自杀了。朱明军觉得自己的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班长说,正在医院抢救呢。班长说,医院人手不够,要我们派人。班长看看天说,亏得这雨,要不到哪儿去找那么多人。班长说了好几个人的名字。朱明军听到其中有自己。他还听到有张宝华的名字。班长说,你马上去医院的急救室。
  听到梨花自杀的消息,朱明军的心里有点慌乱。他急匆匆地往医院赶。雨很大,将他的一双球鞋全打湿了。他本来应该穿那双半高筒雨靴,早几天他一直就穿着那双雨靴,但今天他偏偏给换了。发电厂是前天晚上停的火,但前天晚上的煤场上还有梨花的影子。前天朱明军上的是大夜班。那喧闹的车间一安静下来,人们就想着去打牌了,金寿林自然是首当其冲。朱明军不喜欢打牌,碰到这种时候他一般是回到宿舍看书。但那晚雨下得很大,宿舍距离车间还有一段路。关键是朱明军看到了梨花。锅炉熄灭了家属工们没事干,一般都是猫在磅秤房里,那里有几个长条凳,她们就挤在一起家长里短地唠叨或是打瞌睡。但朱明军看到梨花一个人往锅炉房走。锅炉房的炉子刚熄灭还有一点儿余温,锅炉房的人早就走得没影了,只有几盏灯在亮着。朱明军看到梨花手里拿着几张报纸,她往锅炉后面走。锅炉后面有许多管子和阀门。她找了个角落铺上报纸,脱下身上的工作服,这时朱明军看到了她白色的内衣。那一刻朱明军的脑子有点乱,他想梨花会不会将内衣也脱下来。但梨花只是将工作服铺在身子下,她一个人在那角落里蜷缩起来。朱明军这才知道梨花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睡觉。
  不想回宿舍的朱明军那个晚上有点无所事事。他后来到配电房看打牌,金寿林当时已经赢了许多钱,因为是上班时间,大家带的都是零钱,那些破破烂烂的零票在他面前堆起老高,在那些零票里面甚至还夹杂着一些食堂的饭菜票。输得最惨的可能就是张宝华了,他哭丧着个脸。朱明军进去的时候他就说自己要小便,将位置让给了边上的人就走了。他走时还对金寿林说,赌场得意,情场失意,我这就去将你那漂亮媳妇的奶子给摸了。张宝华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咂巴着嘴:那乳房呀……金寿林一双眼盯着桌面上的牌无动于衷,但朱明军却被张宝华的话说得有了感觉。他想起梨花刚才那白色的内衣。他想梨花现在一个人蜷缩在锅炉房的角落里,那张宝华是不是真的要去摸梨花?这样想的朱明军就离开了配电房。
  朱明军又去了锅炉房。没有人的锅炉房里很安静,安静得都能听得到外面下雨的声音。但朱明军知道在锅炉后面的那个角落里睡着梨花,他想去看看梨花睡着了没有。他绕过那些管子和阀门,地上有许多煤灰,他那双半筒雨靴踩上去有一种缠绵的感觉。他尽量放轻脚步。他看到梨花一个人好好地睡在那个角落里。这时候他离梨花约摸还有几米的距离,光线虽然有点昏暗,但他已经能清楚地看到梨花的脸了。时间已经是半夜时分,但天气一点儿也不冷,再加上锅炉里面的余温,睡梦中的梨花脱得只剩一件小小的内衣,这让朱明军的心狂跳不止。他从来没有如此近地打量过一个睡梦中的女人。他想离开,这时他听到梨花呻吟了一下。他吃了一惊,但他发现梨花并没有醒。他从梨花的脸看下去,他看到她雪白的脖子上有几条伤痕。他再仔细打量,发现梨花裸露的手臂上也有伤痕。朱明军不明白梨花的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伤痕,他寻思这一定是师傅打的。他在心里想,如果真是师傅打的,那师傅简直就是一个畜牲。这是朱明军第一次对师傅产生仇恨,这种仇恨的产生主要是因为对梨花的怜惜。他想过去用手抚摸一下梨花的伤痕,但他怕梨花醒来会发现自己。
  实际上朱明军知道梨花对自己是有好感的。那天晚上她为了躲避张宝华的骚扰几乎都躲进了朱明军的怀里。早几日梨花还为他洗过衬衣,他衬衣上的扣子掉了,那扣子是咖啡色的,梨花还专门到街上买来给他钉上,现在他的身上就穿着这件衬衣。但要是梨花现在醒来发现了朱明军,会不会将朱明军也当成和张宝华一样的人?朱明军就这样犹豫了好一会儿。在朱明军犹豫的时候,梨花还翻了个身。朱明军以为梨花醒了连忙蹲下身子。实际上梨花睡觉的地方并没有灯,那亮光是从前面锅炉房过来的,朱明军蹲下身子的时候觉得黑暗给他带来了安全。他想,为什么不将锅炉房那边的灯关了呢。是的,要是没有了那灯光,梨花就是醒过来也不会知道是谁在这里。有了这种想法的朱明军就真的这样做了。他退出去将锅炉房里的灯全关了。他先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下眼睛,然后才慢慢地往梨花睡觉的地方摸过去。黑暗中的朱明军胆子变得出奇地大,他的感觉也格外地灵敏。他很快就摸到了梨花边上。他将自己的脸凑下去。他的本意是想看看梨花的脸,但他马上就感觉到了梨花呼吸的气息,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触碰到了梨花嘴边的茸毛。梨花的气息非常好闻,这让他的手也就情不自禁地动起来。他的手非常直接地就放在了梨花鼓鼓的胸脯上了,虽然隔着一件内衣,但他已经能够感受到里面的柔软。他的手在梨花的胸脯上停留了一会儿,但只是一会儿他的手就又不安分不满足了。那手犹犹豫豫地往梨花的脖子上移,想去解开领子上的扣子。也许是太着急了,那手碰上了梨花脖子上的伤痕。梨花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谁!梨花的声音在半夜时分的锅炉房内发出很响的动静。朱明军的脑子嗡地响了一下。他看到黑暗中梨花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几乎是想也没想拔腿就跑。他只是感到梨花的手在他的衣服上抓了一把。
  朱明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配电房的。师傅金寿林他们还在打牌。朱明军觉得屋子里的灯光特别亮,他觉得头有点晕。他看到师傅金寿林的面前还是堆了一大堆的零钱。他站到金寿林边上。金寿林看到朱明军说,张宝华哪里去了,一泡尿怎么撒那么长时间?就在金寿林说话的时候,他们听到锅炉房那边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音。金寿林就问朱明军是怎么回事。朱明军说不知道。实际上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说过去看看吧。这样打牌的一帮人就都过去了。朱明军也尾随在大家后面。他们来到锅炉房时,班长他们已经在那边了。朱明军看到锅炉房里一片灯火通明,不仅那几盏原先被他关掉的灯打开了,锅炉房里几乎所有可以用来照明的灯都被打开了。梨花披着工作服蹲在那角落里嘤嘤地哭,很多家属工围在梨花边上,她们你一句我一语地在说着什么。班长看到金寿林就叫:金寿林金寿林,你老婆被人欺侮了。梨花看到金寿林突然一下子停止了抽泣。金寿林冲着梨花吼:哭什么哭!班长将金寿林拉到一边说,梨花在这里睡觉,有人趁她睡着时摸了她。一个家属工告诉金寿林说她是第一个上来的。她说她上来时这里一片漆黑。肯定是你们这帮男人中的谁干的,那个家属工指着地上的一排脚印说,你们看你们看,这排脚印就是那人留下的。朱明军心里不由得吃了一惊。他顺着那个家属工所指的地方看去,由于锅炉房的地面全是煤灰,所以他的脚印果然非常清晰地留了下来。
  
  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研究起那些脚印。后来大家一致认为那是一双雨靴。那个家属工说,这人肯定就在厂里,让所有的男人一个一个地来对这个脚印不就得了。没有人反对这个家属工的提议。没穿雨靴的几个人就在嚷:让穿雨靴的都过来!穿雨靴的就有人主动走过去拿自己的脚去比较那些脚印。实际上这种比较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男人们穿的雨靴大小相差并不是很大,再说留在煤灰上的脚印本来就不标准。但大家对这件事依然表示出极大的热情。朱明军的心在怦怦地跳。当他站到那个脚印上时,连他自己都觉得那个脚印和他脚上的靴子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尽管大家都不相信这个脚印是朱明军留下的,但朱明军的语无伦次让大家觉得可以玩他一下。有人就叫起来:就是他就是他!大家的话中明显含有调笑的成份,但朱明军可不这么认为。朱明军认为自己的丑行真的是被发现了。有人说,梨花说看到了那人的背影了,让梨花来辨认一下。他看到梨花抬起头。梨花的眼里虽然含着泪水,但朱明军感觉到那就是那双黑暗中的眼睛。他想梨花真的是会认出他来的,但梨花摇头了。梨花一边摇着头一边说,不是他不是他,那人的背影比他胖得多。朱明军那块高悬在心上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
  实际上那也就是前天晚上的事,等到天一亮也就是昨天了。昨天朱明军见到师傅金寿林,他还像没事人儿一样在到处找人打牌。今天是他们班值白班,但金寿林也只是露了个脸就再也见不到了。这段时间里朱明军是又想见梨花又不敢见梨花。前天晚上梨花没能指认出他,他还暗暗庆幸,但没想到梨花却出事了。他不知道梨花为什么要自杀,如果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那自己不就成杀人凶手了!朱明军一路自责着来到医院,他照班长说的直接去了急救室,远远地就看到急救室外面已经站了好多人,除了班长、张宝华,还有班里的几个青工。急救室的门上挡着一条布帘,大家都站在那布帘外。班长看到他说,来啦?他点点头。班长说,还在抢救呢。班长的手里拿着一个皮老虎,那是检修车间修电机时用来吹灰尘的。班长说,喝了整一瓶呢,那是敌敌畏,是剧毒的农药,也亏她喝得下去。班长像是在指责梨花的行为。班长说,正在灌肠呢,等灌完肠就用得上这个了。朱明军闻到那布帘后面传来一阵阵农药的臭味。那几个青工都捂着鼻子站得远远的,只有张宝华显得有些着急,他不时地掀起布帘往里面看。朱明军也想凑过去,这时里面出来一个医生。班长问:怎么样了?医生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只能试试了。医生将班长手里的皮老虎拿进去。这样大家也就跟了进去。
  现在朱明军终于看到了梨花。急救室非常简陋,满屋子都是那种难闻的农药的气味。屋里只有一张床,而地上有许多的瓶瓶罐罐。梨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的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被子所以只能看见一张脸,她的脸肿得老大而且是紫黑色的。朱明军想这是梨花吗?他有点不相信。那医生将皮老虎通风的一端接到梨花的鼻孔里,医生双手握着皮老虎的把柄做了几下示范。医生对大家说,这样这样!随着医生手中那皮老虎的挤压,梨花的胸部才会动一下,而医生的手一停,梨花的胸部就又不动了。医生说,要连续不断地挤压,不要停下来。医生问班长:有多少人?班长环顾屋内,发现那几个青工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屋里只剩下了朱明军与张宝华。班长说,你们俩先轮着吧,这种时候了,这金寿林跑哪里去了?太不像话了,我去找他。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张宝华与朱明军了。张宝华说他先来。他就坐到梨花床边学着医生的样子一下一下地挤压那皮老虎。朱明军看着梨花的胸部随着张宝华的每一下挤压上下起伏着,心里想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张宝华对朱明军说,你说这金寿林是怎么回事,娶了这么好的老婆,却给弄成这个样子?朱明军完全同意张宝华的话,他还想告诉张宝华梨花被金寿林打得遍体鳞伤的事,但想想还是没有说。张宝华说,前天晚上是哪个龟孙子干的,大家都说是我做的,说是梨花看到了我的背影,连我老婆都怀疑是我。张宝华挺了挺自己的后背问朱明军:你说我长得很胖吗?我倒是真的很想摸梨花,可我什么也没做呀。朱明军想安慰一下张宝华,但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吵闹声,张宝华马上警觉起来。他说,可能是我老婆吧,这个母夜叉。没等张宝华说完,那个女人就冲了进来。现在朱明军看清楚了,她就是张宝华那个没有胸部的女人。她一把拉起张宝华就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你在厂里摸了还不够,还摸到医院里来了!张宝华争辩着说,我这是在抢救,是在救人!那女人不依不饶地说,你不想她死那你是想我死了!好,那我就去死!女人又疯了般地冲了出去。张宝华傻了,他忙将皮老虎塞进朱明军的手里出门去追他的女人。
  那个皮老虎就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朱明军的手里。现在病房里只剩下朱明军和梨花了。朱明军不敢停下手中的皮老虎,因为只要他的手一停,梨花的胸部就不动了。梨花一动也不动的样子真让人害怕。整个病房里面充满了农药的气味,这种气味甚至让朱明军感到呼吸困难。朱明军在琢磨梨花是如何将满满的一瓶农药喝下去的,他觉得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是换上自己就是闻一下也会晕过去。他想,梨花肯定就是因为前天晚上的事,但那天晚上的事是自己干的,与梨花没有关系呀。那么一定是有人冤枉梨花了,就像有人冤枉张宝华一样。对于男女之间的这种事,张宝华受到冤枉肯定没有什么,他和金寿林一样对这种事情会不屑一顾,但梨花就不一样了。朱明军在心里想,如果有人将这件事放在自己身上会怎么样?朱明军这几天一直为这件事心神不宁,他时时害怕自己的丑行会被发现,有好几次他在睡梦中被梨花那双明亮的眼睛惊醒。而现在那双曾经让他又爱又怕的眼睛却闭得紧紧的,怕是永远都不会睁开了。
  朱明军一下一下机械地挤压着手中的皮老虎,他感觉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身边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他,大概所有的人都认为抢救是没有希望的。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投入到这种抢救之中。朱明军的手已经麻木了,坚持坚持,他在心里面一遍遍地喊着,那是对自己良心的一种呼唤。但他看到梨花对他的努力无动于衷。梨花梨花……他在心里面叫着,突然他感到梨花似乎呻吟了一声。这让他的心颤抖了一下。也许只是幻觉,他想。但面前的梨花真的是动弹了一下,她的一只手从被子下面伸了出来。朱明军将那只手放进被子里面,但它又顽强地伸了出来。这样几次以后朱明军就放弃了努力。朱明军看到那只手就横在他的面前,只是那只手是紧握着的。朱明军想她是不是对自己充满了仇恨?就在朱明军这般想的时候,那拳头忽然松开了,朱明军看到有一颗钮扣从她的手里滚出来掉在他面前。那是一颗咖啡色的钮扣。朱明军的心里一惊:那不就是自己衬衣上的钮扣吗?他不由得全身颤抖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后怕。他想,如果那天晚上梨花当场就拿出这颗从他身上摘下的钮扣指认了他,那自己会怎么样呢?他想自己恐怕也会去自杀的。当然他的自杀方式会与梨花的不一样,他可能会去选择跳楼。他想象自己站在高高的锅炉房顶上往下跳,他从五十多米的高处坠落在水泥路面上当场死亡,这样就没有了后面所谓的抢救。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尽管他不知道这种抢救还有无意义,但他不会放弃,他要一直坚持下去。在这样想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眼睛里滚落到梨花的脸上。
  
  责任编辑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