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是一种力量
2010-12-26吴长青
■吴长青
高贵是一种力量
■吴长青
十九世纪俄罗斯作家赫尔岑在他的《往事与随想》中写过这么一件事,当他身处沙皇尼古拉一世的监狱之中时,有一个作为看守的年轻军官向他说,有一次,他奉命去搜捕一个准备逃亡的波兰地主,到了他的庄园,发现四门紧闭,似乎人去楼空,但职业的敏锐使他觉得这些都是假象,遂破门而入,一个高大漂亮的女人站立在他面前,默默地指着一个怀抱小姑娘的男子并且十分沉静地问他是否要狠心地弄死他们。军官向她解释如何奉命行事,可女人的双目一刻不离地逼视着他,他不知为什么突然说出了:“那我该怎么办?”女人以不容商量的语气发出了命令:“你下去告诉他们,这里没有人。”军官下楼带着他的士兵到别处执行搜查去了。只两个小时的功夫,这一家人就离开了小屋,成功偷越国境,到达了安全的地方。军官袒露他做出那次举动的心迹是,“唉,女人啊!我承认!”
20世纪70年代初期,在上海提篮桥女监也出现过类似的一幕。林昭的男友回忆他最后一次去看望她,带去的是生日蛋糕。那时的林昭头发已成花白,干枯如草,但额头和双眸放射出圣洁的光芒。在监狱接见室内,她吃着男友送去的蛋糕,口干难以下咽,她看也不看狱卒一眼,高贵地命令到:“给我倒杯水。”你猜结果怎样,没有人敢怠慢,她立刻就得到了水。林昭和那个波兰女人能成功得到良知的回应,显然是借助了高贵的力量,它们瞬间击垮了职务者思想上体制的防线,使良心得以突围。
在人生的某些时刻,我们往往忽视了示以高贵的姿态可能带给命运的转机或荣誉。是什么原因使我们不敢对良心作出预期?是我们自身的文化和所处的政治生态。长期以来,我们被教育把谦卑绝对视为一种美德,我们的文学过度地赞美忍辱负重、欣赏苦难,或是不恰当地鼓励反抗或提倡复仇,久而久之,我们没有培养出一种恰到好处的高贵。虽有“中庸之道”、“和为贵”的人生哲学,但更有纲常伦理、加上几千年专制暴力的实践,在暴君和奴隶之间,没有生长出真正的贵族(权贵不算贵族)阶层,没能孕育出高贵这种品格。同时,高贵也就失去了市场。当人们只有钻营才能进身,只有贿赂才能显达时,权力者就非常容易地把职务的标签贴到了每个人的身上,然后要求我们按职责行事,功劳归于体制或者领袖,过错也归于体制,那人也就被改造成了机器,良心便成为多余。体制和个体之间一旦失去了弹性层,它的善就有可能打折扣,而它的恶也可能得到放大。《收容审查条例》虽被人指为恶法,但它并没规定孙志刚必死。孙志刚的死,其实只能算人性的恶放大了制度的恶;佘祥林的冤狱并不能由制度本身逻辑地推出,起决定作用的是人性的恶。体制该负的责任是某一群人能够粗暴地践踏了法律,使得冤狱事件真实地发生了。而能够枪下留人、11年冤狱得以昭雪,恰是体制内一些人的良心起了重要作用,其后赔偿受害人、惩罚作恶。
我们中许多人不愿意承认良心的作用,他们总是说,面对一个强大的权力机器,良心是无能为力的。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不仅助长了暴力,而且不符合实际。那种体制不能容忍、而良心有所作为的事情时时处处都有发生。二战时一部分犹太人逃离魔掌受到庇护;左拉为德雷福斯冤案上法国总统的控诉书;十月革命之初高尔基写给列宁的信,要求保护科学家,都是人类良心的伟大榜样。人们今天还在反复谈论它们,就说明它们的作用还在。
高贵的姿态给予人的是心灵的慰籍和荣誉的提升,而丝毫不会增加你的权势和金钱,从这一点似乎可以说明,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为什么不愿在关键时刻表现出高贵的姿态。我们总乐意于表示出恭顺和谦卑,这样可以消灾避祸,邀功取宠。还有的时候,是因为我们的无知而感到恐惧,如果是这样的失去姿态,是值得同情的。假如是为了所谓的顾全大局,或明知错不在己,却理性地表示出顺从于一个强势,那就是大不幸了。有时这样做的结果,不仅不能顾全大局,甚至连自己的小利也难以保全。恶劣的习惯就像流感病毒,是极其容易传染的,如果不加以预防,用不了多久,我们都会患病。
高贵是一种力量。高贵的品质永远震撼着人类的心灵,特别是在某一瞬间表现出的高贵,它会让人类角色的外壳失去作用,上帝超验地埋在人类心底的良知就可以作出正确的决断。我们城市的公共汽车上贴有这样一条公益广告:站起来你就是一棵树。我只要一眼看到这一行字,心口就发紧,眼眶底层就泪潮涌动,我被这棵树的意象(和崇高的人同构)所激励,尽管我看了无数次,次次都有站起来的冲动,我知道那是高贵的姿态。当一个人凛然不可侵犯的时候,他表现的也是那种高贵的姿态。
高贵之所以是一种力量,因它总是生根在真理的磐石上,任凭风浪起。无理的傲慢不是高贵,以势凌人也不是高贵。高贵的姿态是永无定型,美国黑人罗莎·帕克斯太太在公共汽车上公然藐视种族隔离的法律、坐着而不想站起来是一种高贵;德国前总理勃兰特在华沙犹太人死难者纪念碑前跪着也是一种高贵。高贵昭示的是思想的姿态,高贵凝聚的是真理的力量。高贵的普遍出现,必须要等到人类社会现代化的较高级阶段,而在此之前,高贵只能是少数高贵者的姿态、“高贵是高贵者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