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大学精神的回归
2010-12-26秦伯益
■秦伯益
呼唤大学精神的回归
■秦伯益
编者按:教育关系着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未来。近期,“钱学森之问”引发了社会各界对中国教育的反思:教育的本质是什么?大学的精神是什么?如何培养创新型人才?本刊选编“首届创新中国论坛”的部分观点,以及其他学者文章,以期使读者和学人进一步思考和探讨。
有一种历史现象叫“回归”,回归了才有进步,才有健康的持续的进步。
文艺复兴是提倡古希腊罗马文化,提出人本主义思想体系,使人性回归。启蒙运动是批判蒙昧主义,使人的理性回归。中国唐朝的古文运动是提倡恢复先秦和两汉文化传统,使文风和社会风气回归。
粉碎“四人帮”后真理标准的讨论,纠正了以最高领导人的讲话作为真理标准的错误,重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回归。中共十三大提出我国正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是中国社会历史定位的回归。
近百年来,中国经历着历史上最大的社会变革,大学精神就在这大背景中演变。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大学站在反帝反封建的前沿,高举科学与民主的大旗,代表着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充满着生机和活力,培养出了大批杰出人才,那时的大学精神是崇高的。
1949年,中国共产党以强大的政治和军事力量推倒了三座大山,取得了史无前例的伟大胜利。60多年来教育工作有很大成绩,表现为大学多了、规模大了、设备好了、经费足了、学生多了、学科齐了、论文多了、奖项多了、校园美了、大学分布比较合理了,等等,但也出现不少新的问题。
改革开放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文化统帅了一切,统帅了学校。政治文化冲击着大学里的学术文化,运动不断,批斗不止,秩序混乱,斯文扫地,有的师生被批成“右派”或“反革命”,学术文化难以坚守,大学精神不再崇高。
改革开放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使中国经济飞速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以“追逐个人利益最大化”为特征的市场文化又冲击着学术文化,使原本讲道德、守诚信、追求真理的大学精神走了样,变了味。
除了政治文化和市场文化外,中国固有的官场文化和世俗文化,甚至市侩文化也在侵蚀着学术文化。当教育改革在“教育产业化”、“应试教育”、“大学扩招”、“高校合并”、“升级”等方面有失误时,大学无法保持传统,大学精神再受伤害。
大学精神是什么?先辈们已有不少阐述。如蔡元培先生说,“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应该“学术自由、兼容并包”。 梅贻琦先生说:“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有大师之谓也。”那么,何谓大师?清华大学90周年校庆时提出“五个第一流”:第一流人格,第一流学术,第一流思维,第一流胆识,第一流文采。陈寅恪先生说做学问应该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当代很多大学校长也提出了很精辟的见解。刘道玉校长说:“西方大学的精髓就是十个字:独立、民主、自由、质疑、批判。这是大学精神之美,是导致发明创造所必不可少的。”杨福家校长说:“一流大学应该特色鲜明、大师云集、科研领先、以人为本,有大爱情怀。”朱清时校长说:“大学应有崇尚学术卓越的精神。”杨玉良校长说:“大学应该在精神层面上回归大学本身的高尚,当前来讲,回归和坚守,比改革更重要,大学精神不能虚脱,当社会出现失范时,应该发出警世之言,中国不出大师是因为缺少为学术而学术的人。”我认为,他们这些理念如果实现了,中国的大学就有希望了。
从“李约瑟之谜”,到“诺贝尔奖情结”,到“钱学森之问”,都反映了中国学术文化和大学精神的缺失。近年来,很多大学校长和学者在讨论大学“去行政化”。确实,把大学行政化了,学术文化就被干扰了。但“行政化”还只是浅层的问题。
我认为当前中国教授也治不了校。因为现在的教授也都是在政治文化、市场文化、官场文化、世俗文化的影响下成长的,纯粹的“学术文化人”已经不多了。即使蔡元培再世,面对各种非学术文化的包围,也难以实现他的理想。所以,治大学,更要治社会,而大学精神的回归应该先于社会、优于社会。
现在大家怀念西南联大的辉煌,最近出了一本书《联大八年》,是1946年联大解散前当时的师生写的,最近重印。我认真读了这本书,我还为此专访了昆明西南联大旧址,在联大的图书特藏室内查阅了相关资料,有关资料上都将联大精神归结为“爱国、科学和民主”三条。可是,现在很多大学也在提倡这三条,为什么就再也创造不出联大的辉煌了呢?带着这个问题我又重新阅读《联大八年》中冯友兰先生写的简史,这《简史》现在已全文镌刻在联大旧址纪念碑上。他说:“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联大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內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太好了!
联大的成功在于它的学术自由和兼容并包,它不在乎千百人唯唯诺诺地说一样的话,而珍惜有识之士能振振有词地发表自己的独到见解。我还认为,联大的成功不能单看那八年,而是联大继承了八年前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几十年建成了的校风和传统,八年以后联大学子还继续潜心学术,结出了硕果。这才是中华文明的传承,这才是真正的大学精神!
从历史上看,政治和学术是常有矛盾的。两千多年中国历史中学术最活跃的是春秋战国时期,那时政治很弱,于是百家争鸣,诸子蠭起,出现了很多思想家和哲学家。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政治强大了,学术衰落了。“百代都行秦政法”,秦朝以后历代王朝再也没有出现大思想家。政治强而学术也不错的有两个时期,一是汉朝的文景之治,因为文景二帝实行“清静无为”、“与民休息”的政治方针;另一是唐朝的贞观之治,由于唐王朝的强大、有自信,李世民能体恤民情、尊重民意,在发展经济的同时,大力提倡文化,导致后来盛唐文化的出现。
清朝康乾盛世在政治、军事、经济方面都很强,乾隆年间中国的GDP是世界第一,占世界总量的33%~40%。在文化上,却搞文字狱,愚民政策,压制言论。乾隆一死,盛世结束,接着就是危世、末世。俄国十月革命后政治控制很强,但在学术上,除国防工业领域外,全面滑坡。因为,政治行为和学术行为是不同的:政治要求保持一致,服从组织;学术要求勇于质疑,挑战权威。现在中央的方针是“政治宣传有纪律,学术探讨无禁区”。这就对了!
大学里如何管人?现代管理科学上有两条基本原则,就是用人者管人的原则和一级管一级的能级管理原则。我们强调党管干部,党再通过干部部门和人事部门来管人。这些部门并不直接用人,谁好谁差,他们并不清楚,只好启动繁琐的考核体系。其实,谁好谁差,直接管事的一级领导最清楚。校长知道系主任,系主任知道室主任,室主任知道室内每一个工作人员。用人权往下一放,效率和准确率都会提高。有人怕教授用人权大了会有猫腻,其实直接用人的人管人猫腻才最小,因为如果他用非其人,就会影响他的业绩。
又如,统一高考问题。考是必需的,统是不合适的。统一高考引发的应试教育正在扼杀青年们的个性和智慧,缺乏了个性和智慧的人,不会有大的创造性。现在我们看到了应试教育的弊端,但不敢大动,只是修修补补地改,处处被动。其实,逐步恢复大学自主招生,问题会逐渐好转。因为这是世界各国行之有效的办法。当然,首先大学教授要有良好的道德和诚信,“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社会才会信任他们。偏才、怪才,也只有让道德高尚的知人用人者直接选人,才会脱颖而出。
再如,大学教育应该多元化。教材应该由教师和学生自主选择,不必全国统一。社会的人才需求是多元的,教师和学生的特长原本也是多元的。充分发挥他们的特长,造就大批有特长和个性的人才,满足社会的多元需要,是现代教育的使命。制度的好坏,不是理论问题,是实践问题。大学教育的好坏,归根结底,应该由社会实践来评判。
(作者单位:军事医学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