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一个细小锁孔去窥视整个房间
——评《黎族三峒调查》的认识意义和学术价值
2010-12-26周伟民
周伟民
通过一个细小锁孔去窥视整个房间
——评《黎族三峒调查》的认识意义和学术价值
周伟民
对黎族生存状态的调查研究,在严格的科学意义上说来,从一开始即是国际性的。19世纪50年代起,外国人士介入这个领域作研究,先是法国的天主教海外使团在现今琼中县岭门建立教会,进行语言与文化并重的田野调查;以后,外国学者出于不同的目的陆续深入黎区,做各种调查研究工作,并留下了相当丰富的成果。而在这些调研工作中,赤裸裸地明确表明是为侵占海南岛提供智力服务的,是日本人冈田谦、尾高邦雄于1944年5月,由日本海南海军特务部政务局第一调查室内部刊印的《黎族三峒调查》(原署《海南岛黎族社会组织和经济组织》)。
这部书是作者当时在日本海军特务部的支持和密切配合下,于1942年11月26日至12月20日,用25天时间,对现今昌江县七差镇地区3个峒(当时属乐东县)作了深入调查,然后在1944年整理成书印出的。
这次调研活动,不是孤立的,是日本海军特务部精心策划的在海南岛的系列工作。与此同时的有小叶田淳的《海南岛史》、五部海南岛民族调查资料、五部黎族及其环境调查报告、《海南岛食粮自给形态确定》以及包括德国人史图博著作《海南岛民族志》等的翻译出版,等等。在1942年对海南岛倾注这么大的力量进行系统的调查研究,目的是企图长期占据海南岛。1939年2月日本帝国主义者侵入海南岛;两个月以后,日本陆军省、海军省、外务省等三个中央机构共同制定了《海南岛政务暂行处理纲要》,作为日本对海南岛占领政策的核心文件下达。文件开宗明义规定,“方针是:攻占该岛的目的,首先应置重点于完成作战。确保治安,同时适应我国资源不足为急需,以尽力调查和获取重要资源为目的。”日本的海南海军特务部,作为当时日本人在海南岛统治机构的核心,倾全力贯彻上述文件的意图。因此,《黎族三峒调查》作者在序言中坦陈,这本书“目的在于为海南岛当前的黎族治理政策的制定提供参考依据”。“眼下治安、开发等”事,诸如将黎区作为“对汉族尤其是对敌匪(指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力量)的缓冲地带,以求军事基地后方的稳定”。至于开发黎区、窃取黎区的资源,必先了解黎族作为劳动力资源的状况,等等。
这样的著述目的,联系到20世纪40年代初期海南岛上日本人、国民党和共产党三种武装力量相互激烈角逐而又互相严厉制约的政治局面;依照我们的生活经验和通常的阅读习惯,以为是著一定有不少关于民族的与阶级之间的矛盾与斗争的十分尖锐的内容。恰恰相反,作者以完全客观的冷静的学术态度,用一种实实在在的实证性的学术方法,写作一部细小的地域性的民族志,如实地描述了20世纪40年代黎区黎族人民的生存状况。作者对调查地3个峒27个村,作了深入细致的、认真的田野工作后将调查所得,参照德国人史图博的《海南岛民族志》和陈铭枢等的《海南岛志》,经过分析整理,形成这部严格意义上的民族志。全书由两个部分组成,首先是关于黎族社会组织。作者准确地点明了黎区社会构成的四个层次,即家庭—氏族—村落—峒。同时正确地指出,黎族最大的社会集团为峒,“峒是一个封闭集团,它具有一定的领域”。峒是由多个村落组成,这些村落构成了更为牢固的集团。峒内发生的事件或峒与峒之间的事情,由峒内各村的长老参加的长老会议负责处理。黎族的行政单位为峒,因为峒以上没有方言一级的组织。就笔者的学术视野,此前还没有人如此明确地申述过黎族的社会组织,特别是对黎峒的性质、统辖范围、内部关系以及管理诸方面的论述,这对研究黎族的社会史有极重要的参考价值。这也证明了,在1928年5月28日当时国民政府在海南岛内颁行“保甲准则”,推行保甲制度以后,黎族的峒在黎族聚居地也一直还没有被取消!其次是黎族的经济组织。作者对黎族的衣食住形式、生产技术、劳动观念与报酬、所有制形式、交换、礼仪以及宗教信仰等,都作了十分精要的叙述和阐释,“已经涉略了关于黎族经济组织的所有问题”(第226页)。对于黎族延续了数千年、由于社会平等观念而导致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的形态给予特别关注。作者认为,构成社会地位差别主要是由于社会分工造成的。如果按照男女之别或长幼之序进行分工,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分工;那么,与此相反,以身份之高低为基准的分工,便是以村落整体为单位的分工。后者分工越明显,就显示出阶层或阶级的差别了。作者指出,“黎族,尤其是在调查地区的黎族中,却不存在可以称得上‘身份分工’的分工。在这里,身份差别并不明显,虽然村里有‘长老’,但其生活方式与其他人的差别并不大,而且长老的地位也并非世袭……他们和其他的村民一样都是农民,在农耕生产方面所起的作用也并无特别之处。”(第170页)这个结论极其重要,说明在黎族地区、起码是在重合盆地,直到1942年,还没有形成地主或富农,没有阶级,人们一直相安地在农耕生活中过着和谐的生活!作者得出这样的重要结论,并非想当然,他们的社会调查是极其细致的,比如说到男女分工,指明“制陶的只由女人来承担”(第169页)。这一点笔者于2004年12月到昌江县大坡镇保突村的刘小练家调研当地制陶的全过程时了解到,这项劳动当地有一个承传了几千年的传统:“女制陶,男勿近!”这一点印证作者的调查是细密的。上述的结论也是可信的!
作为一本民族志所提供给读者的一个社区的完整的图像,除了上述可视性的两个方面外,还有更重要的是虚幻的宗教信仰,因为这才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所寄托的。作者准确地记叙了黎族敬畏天神、尊重大自然的信仰。说黎族人民所信仰的天神是住在天上的。老百姓以丰富的想象和联想,设想出天神的形象,“身形硕大,全身长满浓密的黑毛,头发垂至脸颊,双眼竖生,身后亦有两只眼”。又说,“雷神,它住在天上,手里总拿着一把斧头,专劈坏人。”(第73页)除了这些天神信仰之外,黎族还有“对村庄的守护神”等对大自然的崇拜。黎族人民敬畏大自然,他们世居山区,世代坚持一个崇高的信念:“山养我,我养山。”将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作为人生的第一信条,从不去与天斗、与地斗,而是顺应自然,获得自然的恩赐。
总之,这部著作记录了当时黎族人民的日常生活,将半个世纪前的调查所得全面记录,这对今天的读者认识和了解黎族传统的社会组织和经济结构、黎族老百姓的信仰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关系等方面,有着十分重要的认识意义。
本著的两位作者都是日本的著名社会学家;社会学是一门以社会调查为基础的实证科学。我们从学术思想和研究方法的角度考察,近代以来,用社会调查的实证方法研究黎族,史图博的《海南岛民族志》在这方面开创了先河。然而,史图博做的是对全岛黎族五个方言区进行全方位的综合的考察,当然不够深入;而且重点在于通过对所接触的物质文化遗产,从民族学的角度探讨黎族的族源问题,特别是探讨了黎族和东南亚各民族之间的关系。这样,从族群内部把握黎族的人际关系的特征方面,显得薄弱甚至是忽视和欠缺!《黎族三峒调查》却不同,作者是从严格的社会学意义上进行理论的开创,提出了“集中对某一地区进行重点调查”,这即是“微型社区研究法”:只调查研究黎区重合盆地上三个峒。同时更进一步提出了“从社会学的角度对调查对象进行观察的调查方法”。他们要“观察”些什么?他们集中注意力“关心在于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换言之就是在于把握人们共同生活的方式……是著作者不同于史图博的地方还在于对黎族各种物品之所以应该重视,不是因为由它可以联想起黎族与东南亚民族的关系,而是通过黎族这些物品,让读者去了解这些物品的创造者之间和互相关系的特征;对黎族中的各种珍奇的习俗也一样,应该把这些习俗放在它们所处的整个共同生活的框架之内,来理解其功能和意义。我们认识到这一层,也就认识了本著作者对黎族的家庭—氏族—村落—峒的社会组织以及对黎族衣食住形式、生产技术、劳动观念与报酬、所有制形式、交换、生产、礼仪以及宗教信仰等的叙述,不是最终的著述目的,应该指出,著者最终关注的不是这些社会组织和这产业活动本身,而是依靠这些具体内容的调查,着眼于了解黎族的人际关系,传统的社会结构,或者说是把握黎族老百姓的共同生活方式。所有这些,归结起来就是“对制定黎族治理政策有着极大的帮助”。
我们如果细心地将本著作者的著述用心、著述的政治动机与本著所用的学术方法剥离开来,不至于将这个以田野为根基的学科彻底书斋化,而是在对比史图博的方法中,兴许会在反思中对我们进行“微型社区研究法”的学术工作有所启迪!
金山教授率领他的团队,认真地查阅了大量相关学术文献,翻译了这本专著,成绩是应该肯定的。
(作者系海南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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