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学自然科学方法论再反思
2010-11-25祁永芳
■ 祁永芳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艺理论界掀起了一股“方法论”热潮。文艺理论界大量引进来自西方的方法,并迅速把这些新方法应用到文艺研究中。这些方法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西方文学批评流派的方法,像精神分析学、形式主义、阐释学、结构主义等;另一种则是自然科学的方法,是从物理学、生物学等自然科学转化来的,通常被称为“老三论”(系统论、控制论和信息论)以及“新三论”(耗散理论、协同论和突变论)。用自然科学的方法研究文艺现象的潮流在1985年达到顶峰,那一年被称为“方法论年”。进入1986年,这股热潮开始悄悄消褪,到1988年,学术刊物上已经很难见到用自然科学的方法进行文艺研究的文章了。这股热潮来势猛,持续时间短,如昙花一现。对这股热潮的评价有一个戏剧性的变化。起先是热情洋溢的赞颂,而后是漠视或者否定。
与这股热潮几乎同步,大批学者撰文论述世界科技浪潮的影响,呼吁在文艺研究中引入自然科学的方法,如林兴宅的《科技革命的启示》(《文学评论》1984年第6期),《当代文艺思潮》杂志社在厦门大学召开的以“就新技术革命形式下文艺学的现代化等问题交换意见”为主题的座谈会等等,都热情呼吁学者们在用自然科学方法进行文艺研究方面做更多的尝试。
同期还有一些学者撰文对新方法进行反思,这一类文章对文艺研究借鉴自然科学的方法大多给予了肯定的评价。其中引起较为广泛注意的有刘再复的《文学研究思维空间的拓展》(《读书》1985年第 2、3期),陈晋和张筱强合著的《近年来文艺学研究中六种方法的探讨概述》(《文艺理论研究》1985年第3期),丁宁的《系统研究:文艺理论跃迁的契机》(《文艺理论研究》1985年第3期)等等。所有这些文章无一例外地都高度评价用自然科学的方法进行文艺研究所取得的成就。当时虽然也有人提出过相反的意见,比如鲁枢元就认为这些科学方法像解剖刀,虽然弄明白了艺术肌体的构造,却也夺去了艺术肌体的生命,得到的是艺术的躯体,失去的是艺术的精灵①。但有趣的是,与当时大多数人对自然科学方法的热情相比,寥寥几个质疑的声音显得微不足道。
进入九十年代后,学术界对这一热潮的态度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变,总体态度是冷漠的,很少提及运用自然科学的方法研究文学这股热潮,即使偶有提及,态度也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主要以否定为主。进入二十世纪,这种冷漠和否定的态度似乎出现了一丝转机,尤战生用辩证的态度反思了这股热潮的功与过,指出了它在开拓文艺研究的多元化新局面方面的重要意义,也指出了这种方法忽视文艺研究的历史性、价值性的弊端。②赵海指出:“新三论”(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在我国新时期的文学研究中产生了巨大影响。但“新三论”在汉语经验中的功能决不是形成一种“科学的”或“正确的”文艺理论。它真正的价值和作用在于对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庸俗反映论、认识论文艺学的突破。”③然而类似这样的反思回应者寥寥。翻阅有关文学思潮史或文艺思想史或思潮史之类的专著,也难觅这股热潮的踪影。只有在方维保著的《当代文学思潮史论》中用一节的短短篇幅稍微提了一下④。学术界对这一热潮的冷漠态度并未改变。
方维保的著作中罗列了正反两方面的意见,否定的倾向不明显。而尤战生、赵海虽然用辩证的方法指出了科学方法论的得与失,但总体仍然倾向于认为失大于得。这三位的论文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认为科学方法论对于文艺学的贡献只有一个:打破了过去由庸俗社会学主导的文艺研究的死气沉沉的局面,开创了一个多元化的新局面。这也是学术界对于科学方法论的意义的共识。学术界对科学方法论的意义的总结是否到位?这将是本文下面要探讨的问题。
要充分认识用自然科学的方法进行文艺研究的意义,首先要尽力理解为什么当时有那么多学者致力于这一领域的研究。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在经历了十年浩劫的动荡,长期的闭关锁国之后,面临两个艰巨的任务:第一、对内要拨乱反正,摆脱文革影响,进入建设转型期;第二、对外要思考一个民族国家在迅速转变的世界中如何与外界相处。这两个任务紧迫而又艰辛,时时鞭策着八十年代知识分子的学术责任心。
回顾过去,文学艺术在政治的过度干预下,步履维艰,文艺理论成了政治的晴雨表。对文学艺术作品的评价随着政治风向的改变摇摆不定。经历过这些后,知识分子希望寻求一个稳定可靠的文艺评判标准是非常自然的。有谁希望对于文学艺术的判断建立在令人琢磨不定的个人主观意见上呢?就稳定可靠,相对来说远离政治这一点,没有哪一门学科可以和自然科学相比。因此八十年代初的知识分子把目光投向自然科学就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选择。当时的学术界阅读自然科学科普读物的热情非常高。
当时的知识分子不仅要痛定思痛,还要面对国门打开后,一个全新的,远远领先于中国的西方世界。从鸦片战争的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后,赶上西方,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强国便成了每个中国人心底深处的渴望,他们也无法置身事外。即使是十年浩劫这样的磨难也无法彻底驱除这种强烈的渴望。作为文艺理论工作者,能做的最切实的事情就是尽快促进文艺学的现代化。把现代化等同于现代科学,几乎是我们的国民意识。从“以技治夷”到“四个现代化”再到“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口号,无不是这一心态的体现。之所以做出这种归约,一是由于现代科学在人类认识自然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以及在发展生产力,改善人类生活方面的赫赫战功。二是由于一个不争的事实,自从鸦片战争以后,中国遭受百般凌辱,都是因为科学技术的落后。因而“建设科学的文艺学”这一口号就代表了文艺理论工作者对现代化的吁求,是上述国民意识在文艺理论界的特殊表达。
以下几个事例特别能说明在文艺界把现代性等同于自然科学的心态。
一个事例是《当代文艺思潮》从1983年第4期开始,开辟了《美学与文艺学的现代化问题》,收录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或者从西方引进的文艺理论研究文学艺术的文章。仅仅一年之后,《当代文艺思潮》就新开辟了《文艺学与现代科学》专栏,取代了原来的《美学与文艺学的现代化问题》专门发表用自然科学的方法进行文艺研究的文章。从现代化到自然科学的转变,是一个从抽象的描述到具体的表述的过程,现代化这个抽象的概念借助于用用自然科学的方法研究文艺而在文艺理论界找到了一个具体的表现形式。从这个专栏命名的改变,可以看出当时的学术界把文艺学的现代化与自然科学和西方话语联系在一起的心态。这一心态还表现在当时的学术界只要谈文艺理论的创新与现代化,就必定会谈到当时席卷全球的科技浪潮革命,并据此指出,文艺理论创新是科学技术发展的必然要求。
还有一个事例是一本由钱学森、刘再复等合著的《文艺学·美学与现代科学》,在这本论文集中,钱学森的文章《关于新技术革命的若干基本认识问题》被安排在第一篇,因而他的文章被赋予了一面旗帜的意义,起着指引方向的作用。此外,《文艺研究》分别在1986年第1期和第4期,以及1987年第1期上发表了钱学森的三篇有关文艺学美学方法的文章。《文艺理论与批评》在1992年第1期发表了钱学森关于文艺工作的一封信,从这封信中可以了解到,当时《文艺理论与批评的编辑》经常把刊物寄给钱学森。《美术》1992年第11期也发表过钱学森的一封信。物理学家钱学森的名字如此频繁地与文艺界联系在一起,折射出当时文艺理论界的学者想让文艺学向硬科学靠拢,从而实现文艺学的现代化的热切心情。
还有一本由王瑶主编的《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该书把王国维封为“用现代科学方法研究中国文学的奠基人”⑤。做出这种判断的理由是王国维采用了逻辑实证的研究方法,而这种方法是自然科学的基本方法。书中还详细讲述了梁启超在文学史研究中大量采用数理统计的方法的事实。从整部书的内容和体例编排上可以判断出它的主要观点:中国文学研究的现代化就是引进西方理论以及自然科学的方法并用它们去研究中国文艺的过程。
对内拨乱反正的需求,加上建设现代化强国的强烈心愿构成了文艺工作者如饥似渴地阅读自然科学理论书籍,并把所得应用于文艺研究的强大动力。在应用的过程中,当然有缺陷,比如有生搬硬套,搞名词术语大爆炸以夺人耳目之嫌,但瑕不掩玉,我们还应该看到许多成功的研究。如林兴宅的《论阿Q性格系统》(《鲁迅研究》1984年第1期),采用系统论的方法把阿Q这个典型人物性格的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他的《论文学艺术的魅力》(《中国社会科学》1984年第4期),运用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等现代自然科学的方法分析文学的魅力,建立起了艺术魅力的系统结构,突破了以往对文学进行印象式经验式描述的局限。黄海澄的《从控制论观点看美的客观性》(《当代文艺思潮》1984年第1期)指出:“美是适应主体系统的自调节的需要而产生,并在与主体系统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发展的,美的客观性就在于这一过程的客观性。”这一论述为美学史上“美在主观还是客观”的公案提供了一个新的富有启发性的视角。
进入1986年以后,学者们开始整理自己的研究成果,于是一批用自然科学的方法研究文艺的专著问世了,并在当时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如汪济生的《系统进化论美学观》用系统论的方法,从生理学、心理学和进化论角度对人类美感作了新的探索,杨春时的《系统美学》,采用系统论方法,从对人类生活系统的分析入手,推导出审美系统,给美学研究增添了一种全方位的立体感。王明居运用模糊数学的理论,写出了《模糊美学》,一些著名学者对这本书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模糊美学因而也成为美学研究中的一个新领域。其他此类专著还有凃途编著的《信息论控制论系统论与美学》、黄海澄的《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美学原理》等等。
用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进行文艺研究并非是八十年代独有的现象。从历史上来看,自然科学与文学艺术研究的互相渗透早在明清之际就初现端倪,到五四时期达到第一个高潮。八十年代文艺理论界对自然科学方法的热情可以看做是第二个高潮,这一高潮与五四时期的高潮看似有相似之处。而细加考察,就会发现在表面的相似性下面隐藏着区别。近代以来,不管是王国维用实证逻辑的方法研究文学艺术,还是梁启超对数理方法的大量采用,抑或是胡适“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研究方式,所采用的都是自然科学用来获取可靠的知识的基本方法——逻辑实证的方法,这些方法在社会科学中也可大量采用,并且卓有成效,因而这一方法在应运到人文研究中时不会有太大的障碍。而当时尚未出现直接用自然科学的理论来进行文艺研究的现象。与之相比,八十年代的自然科学方法论热一个显著的特征是对具体自然科学理论的应用,这是文学艺术研究在借鉴自然科学研究成果方面迈出的新的一步,这一步标志着自然科学对文学艺术研究的渗透逐渐深化。
自然科学对文学艺术研究的强势渗透在本世纪达到了第三个高潮,那就是生态文艺学的兴起。学界在文艺研究中借用生态学的理论时,称生态学是一门新兴学科,这一说法遮蔽了生态学是自然科学的事实。“生态学”(ecology)(Oikologie)一词是由勒特(Reiter)于 1865年合并两个希腊字logs(研究)和oikos(房屋、住所)构成的。1866年德国动物学家赫克尔(Ernst Heinrich Haeckel)第一次把生态学定义为“研究动物与其有机及无机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科学”,特别是动物与其他生物之间的有益和有害关系。1935年英国的泰斯利(Tansley)提出了生态系统的概念之后,美国的年轻学者琳德萌(Lindeman)在对蒙蒂塔湖(Mondota)生态系统进行详细考察之后提出了生态金字塔能量转换的“十分之一定律”。由此,生态学成为一门有自己的研究对象、任务和方法的比较完整和独立的学科。近年来,生态学已经创立了自己独立研究的理论主体,即从生物个体与环境直接影响的小环境到生态系统不同层级的有机体与环境关系的理论。它们的研究方法经过描述——实验——物质定量三个过程。20世纪50年代以来,生态学吸收了数学、物理、化学工程技术科学的研究成果,向精确定量方向前进并形成了自己的理论体系。可以看出,和许多自然科学一样,生态学的发展趋势是由定性研究趋向定量研究,由静态描述趋向动态分析;逐渐向多层次的综合研究发展;与其他某些学科的交叉研究日益显著。但是不管如何交叉。都改变不了生态学属于自然科学的事实。但第三个高潮与前两个高潮的不同之处在于前两个高潮是对自然科学的崇拜的体现,而第三个高潮是对自然科学的反思的体现。长期以来,由于自然科学在改变人类的生存环境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人类误以为凭借高科技就可以征服自然,主宰自然,但是日益突出的环境问题使得人类不得不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生态学研究就是用自然科学的方法通过揭示一系列事实和数字唤起人类对人与自然的关系和自然科学本身的反思。可以说自然科学界和人文科学界在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并进而反思自然科学这一方面达到了共识。从崇拜到反思,自然科学界在考虑科学的价值维度,而人文科学界通过对自然科学的价值的评判,也逐渐开始思考自己独特的价值。这一思考目前还在进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八十年代的大批学者刻苦攻读自然科学的理论并把它们运用于文艺研究,是一级通向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和谐相处的境界的不可或缺的台阶。
自然科学“方法论”热不仅在文艺研究的现代化进程中有不可低估的作用,而且在扫除对马克思主义的迷信方面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自从二十世纪初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后,由于它在中国革命实践中所建立的丰功伟绩,马克思主义被奉为唯一正确的思想方法,由此,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演变为信仰。对马克思主义的盲目崇拜势必导致它的庸俗化。庸俗化了的马克思主义在文艺学界获得了唯我独尊的地位,阶级分析法成为唯一正确的研究文艺的方法。这一做法使文艺创作及研究陷入了万马齐喑的局面。八十年代的科学方法论对这个态势做了一个有力的反拨。
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接受有所不同的是,科学方法论热在中国虽然盛极一时,但并没有成为唯一正确的方法,这是由国际国内两个因素决定的。从国际环境来讲,当时的西方,对自然科学对人类的负面影响的反思已经构成思想界的一种潮流,这一话语随着女性主义、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思潮在八十年代也传入中国。因此在西方世界,从对自然科学顶礼膜拜到大加挞伐,有一个时间上的先后过程,而在中国这两种对比鲜明的态度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并置。由于当时的中国现代化还不充分,生产力还不发达,科技的负面影响还没有凸显出来,所以对自然科学的非难还没有形成一种主流话语,但在敏感的文艺界却形成了一种暗潮涌动的态势,这种态势的表现就是当时那些微弱的反对用自然科学的方法研究文艺的声音。这些声音虽然微弱,但毕竟构成了一种解构的力量,这一力量与“文学主体性”观念的力量叠加,促成了科学方法论热潮的退却。没有成为唯一正确的方法使得科学方法论幸免于重蹈庸俗社会学的覆辙,在以后的文艺学研究中可以缓慢地释放能量,构成了文艺研究多维方法中不可或缺的一维。
此外,科学方法论热在中国文艺研究史史上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没有得到重视。那就是它对于打破中国文学研究中一直重视作家作品而轻视读者的惯性的贡献。在中国的文学研究传统中,作家作品一直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绝大部分文学史的编排都是顺着这个思路走的。这一强大的传统仅凭接受美学的力量是难以改变的,并且接受美学作为一种人文领域的精神成果,在八十年代初进入中国的时候,难免会遇到重重阻力。首先是来自文艺监察机制得阻力;其次,我们必须考虑到接受美学在西方社会的兴起与市场经济的发展密不可分。接受美学的本质是对读者的重视,而这种重视是由于在市场经济体制下,读者变成了消费者,读者的趣味对创作和出版所施加的影响力大大加强所致。而在当时的中国,市场经济改革在文化领域还不明显,作家并非靠读者养活,依然承担着教导大众的责任,读者的地位远不如今天那么高,因而接受美学在当时的中国语境下还稍微有点水土不服。与此相比,自然科学理论进入中国则要顺利得多。
认真考察当时在文艺研究界使用最多的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就会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反对过度强调一种因素的作用。系统论强调有机整体性,也就是说系统各部分之间是平等和谐,相互协调的关系,而不是一个部分凌驾于另一个部分之上。如果把文学作品的创作与接受当做一个系统,那么作家与读者之间是彼此制约,彼此影响的。控制论重视信息反馈,这一观点体现在文学创作中,就意味着作家要注意读者的反应。信息论把信息源,信息传递以及信息接收者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这就意味着作家与读者处于平等的位置上。所有这些观念都有助于形成一种综合考虑各种因素的开放包容的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不仅对于接受美学的接受,而且对于其它思想的接受都是十分有益的。
重新评估科学方法论热,挖掘它留给我们的遗产是一种站在现在与历史对话的方式,期待这一对话能够起到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文艺研究的过去与现在,从而把握文艺研究的未来的作用。
注 释
①鲁枢元:《艺术精灵与科学方法》,《文艺报》1985年第7期。
②尤战生:《文艺学研究与自然科学方法——对于我国80年代中期文艺学研究方法论热潮的反思》,《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
③赵海:《“新三论”在我国文论语境中的变形及其话语功能》,《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
④方维保:《当代文学思潮史论》,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⑤王瑶:《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