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你欲升高,必须先降低
2010-11-18魏天无
“中年以后的奇观,/之于诗人就是老年的福报。”这是诗人韩东写给另一位诗人张执浩的。他乐于以赞叹口吻,把“奇观”送给同行和同道。至于他自己,喜欢的可能是平淡,散淡。他也许不认为自己有过“奇观”,或者,那所谓的“奇观”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那样一个时代的,是那样一个时代中那样生活那样写作的那个人的。现在这个人正在老去,并不颓唐,也似乎没有悲戚:
大娘的脸上没有悲戚,颜色
像她卖的栗子一样深
我们冲大娘咧嘴傻笑,直到牙龈毕露
犹如这漫山遍野绽开的红石榴 (《山东行》,2009)
我很喜欢在“牙龈”与“红石榴”之间来回摆动的自嘲,反讽,也可以叫没心没肺。我很喜欢一个还没有那么老的人,早已开始了我行我素的旅程;不是因为他强大,可能是因为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乐于承认,我们都是软弱的。看起来,写作是出于对这种软弱的服膺:人是软弱的;人的一生可以做的事情实在有限,那么,按你的想法,随你的意志,好好去做吧。
也许是到了重新考量“诗到语言为止”这个被当作“教条”的口号的时候了:它说的是“诗到人为止”。“重新做人”就是重新写作:诗人在写作中重新找回、打量、定位又不断粉碎那个看似清晰实则一团模糊的自我。“重新”也当包括重新思考语言与人的关系:诗即语言只关乎自我,只关乎“今天,此刻”(《在世的一天》)。有人说,只关乎自我的诗会自绝后路。这恐怕是诗歌的另一个“教条”。实际上,只关乎自我的诗很容易引发诗歌读者相应的心理/情感活动。《在世的一天》中“两只脚/一左一右/轻快有力”的“我”是快乐的,这快乐如果能感染人,是因为它来自和我们一样长着“两只脚”的普通人,又因是普通人而显出不同寻常。文学的意义和社会效果常常来自它只关乎自我,它立足于这一个、这一天、这一刻、这一种的感觉或发现。因为自我是群我网络中的一根蛛丝,他“轻快有力”的双脚不可能不触动网络任何一个敏感末梢。
如果把“诗到语言为止”解释为“诗到人为止”,我们将要回到的是诗即人,也就是诗即万物有灵的古老诗学中去。今日的韩东似乎不关心写什么,也不关心怎么写;他的诗中很难见到漂亮的、可以剥离语境的格言警句,也看不出他对结构的刻意。他的写作基点是“重新做人”,重新认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个古老的哲学问题,以思考的方式,也就是以他现在认可的最好的诗的方式。《一些人不爱说话》倘若让诗歌读者觉得与他们“冷静相对”,那是因为他对“一些人”的思考是冷静的;思考之冷静,是因为我们即便没有像诗人那样在想象中与墓碑相对,也需要提前准备——思考——墓志铭,将会是什么样子的。这种思考当然关乎生与死、言说与沉默这样的大问题,也就让韩东“回跃”到他最初迷恋的那些冷静的哲人,并再度从哲学的根子上开始发问。
在韩东的诗里,一个只关心自我的人,往往是最能抛弃执念的人。其中的玄妙很难解释。我只是觉得,一个持万物有灵信念的人,是向万物敞开的人,不是“以万物为我”。《重新做人》集中有多首写到诗人与狗的相依相伴。这也很容易让我想到,韩东与张执浩的惺惺相惜,很可能因为,张执浩有一条时常泪眼汪汪的名叫花旦的狗,他在她身上看出“一条狗有时候并不仅仅是狗”(《为花旦十岁生日而作》),但也不是人。韩东有一条名叫皮蛋的小狗,一天夜里跳上床,“小狗也并非狗的样子/它就像他的儿子/而他像一条临终的狗”。张执浩是以急速而流畅的情感裹挟着思考,颓唐而无奈。韩东则目光散淡,无所用心又无物不用其心。小狗跳上床是个偶然,打断/挑起了他关于“困顿的人无法写诗/忧郁的人却可以”,所以他散淡的目光飘向了窗外,思绪仍紧跟着“临终”这个词。“困顿的人无法写诗”,不是因为他的思想,是因为他的思想使他把世界当成对立物,谁主谁客一清二楚。“忧郁的人却可以”,不是因为他不要思想,是因为他在思想中拥万物入怀,感受它们的温暖或清凉。
“你欲升高,必须先降低。你降低到只有一张枯叶的重量,说不定能来一阵风,会把你吹到天上去。”(韩东)天上,也是忧郁的人所忧郁的:
飞鸟在风中放纵
反复确认着墓地和家园 (《片章》,1995)
魏天无,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研究员。美国孟菲斯大学(UM)交换学者(2012—201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