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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犹豫

2010-11-18俞汝捷

文学教育 2015年4期
关键词:类型化特质心态

俞汝捷,著名文艺理论家。1966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湖北省文艺理论家协会第一届副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理事。现为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专著《仙·鬼·妖·人--志怪传奇新论》《黄鹤楼与名人》,主编《中国古典文艺实用辞典》《姚雪垠书系》《双视角艺术丛书》等。专著《小说二十四美》获湖北省首届屈原文艺创作奖、《幻想和寄托的国度--志怪传奇新论》获湖北省第五次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人心可测--小说人物心理探索》获湖北省第三届屈原文艺创作奖提名奖。

犹豫是个体面临选择的困境时产生的一种态度、一种心理过程。它在小说人物身上是如此屡见不鲜,通过它遂可看出人格心理和性格心理的若干特点。

说来有趣,古时关于“犹豫”一词有多种训诂,其中一种竟把二字分开解释:“犹,兽名也。此兽性多疑虑,常居山中。忽闻有声,即恐有人且来害之,每豫上树。久之无人,然后敢下。须臾又上,如此非一。故不决者称‘犹豫焉。”①

这个解释是错误的。因为“犹豫”属双声联绵词,而联绵词“皆上下同义,不可分训”,②把“犹”释为兽名,纯属望文生义。

然而,撇开语言学研究不谈,上述解释似有一定的概括性:在动物世界惨淡的生存竞争中,个体,特别是缺乏防卫能力的个体,哪一个能完全摆脱七上八下的忐忑心境呢?当饥饿与危险同时摆到面前时,本能促使动物要在两种欲望中作出选择,于是犹豫产生。

人的一生总是在大大小小无数次选择中度过,犹豫对于人类更是极常见的心理。由于人受社会制约,其心态也就必然带有社会性而比动物的表现更为复杂,更加多彩。人的犹豫不仅发生在两种欲望之间,而且常常发生在欲望与道德或道德与道德的冲突中。惟其如此,它很易受到文学家的关注和垂青;而无论抒情文学还是叙事文学,一旦将犹豫成功地引进作品,顿时就有了逶迤之致、起伏之美。

中国传统文学作为伦理型文化的组成部分,更乐于表现人在道德与欲念之间的犹豫,歌颂道德对于欲念的胜利,而不太重视人在两种本能欲望之间的摇摆。只是在乐府民歌、词、曲、小说等非“正统”文学中,对此表现较多。譬如志怪小说,写的既是妖狐鬼怪,似乎可以不受人间道德的约束,于是欲望与欲望的冲突遂在妖氛鬼雾中开放出艳丽的花朵。下面试举一例——

钟繇尝数月不朝会,意性异常。或问其故,云:“常有好妇来,美丽非凡。”问者曰:“必是鬼物,可杀之。”妇人后往,不即前,止户外。繇问何以。曰:“公有相杀意。”繇曰:“无此。”乃勤勤呼之,乃入。繇意恨恨,有不忍之心,然犹斫之伤髀。妇人即出,以新绵拭血,竟路。明日,使人寻迹之,至一大冢,木中有好妇人,形体如生人,着白练衫,丹绣两当,伤左髀,以两当中绵拭血……

这则故事的美妙,全在对钟繇和女鬼心态的刻画。钟的不忍,反映了人物在社会舆论与爱欲之间的踌躇,属于道德与欲望之间的犹豫。女鬼的迟疑则完全发生于两种本能之间。她已经察觉对方有相杀之意,还是禁不住情欲的诱惑,终于被斫伤髀。故事出于晋代的《异林》。《异林》大部散佚,惟独留此一则。这颇耐人寻味,似乎是犹豫心态的细微展现给作品带来了温柔而感伤的情调,因此受人喜爱而得以流传。

欧美文学中,对人在两种欲望之间犹豫的描写,就多不胜数了。早在古希腊神话中,生活放纵的奥林匹斯诸神便常常陷入两股激情、两种愿望的冲突之中。譬如诸神之王宙斯,每逢追求一位异性而又被神后赫拉察觉时,对前者的爱恋和对后者的惧怕便在内心激烈交锋,以致犹豫再三。又如美丽的海伦当受到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引诱时,曾试图从心上抹去他的影像,仍去想念逗留在外的丈夫,从而在两个男子之间产生短暂摇摆。再如帕里斯因拐走海伦而听到海神涅柔斯可怕的预言时,也曾有过片刻的惶骇。希腊神话正是因为成功地描写了与凡人相似的犹豫心态而使众神变得人情味十足,也使自身在文学性上超出其他民族的神话而获得永久的魅力。

研究人格心理的各派理论中,有一派主张用特质(trait)来解释人与人的心理差异,其创始人是出生在美国的心理学家阿尔波特。他有一句名言:“同样的火候使黄油融化,使鸡蛋变硬。”③意思是说,由于各人特质不同,即使身处同样情境也会反应各异。那么,特质包括哪些因素呢?生于英国、后在美国任教的卡特尔长期致力于因素分析。他把特质区分为多种类型,认为人有表面特质,也有根源特质,后者是人格结构的最重要部分,是一个人行为的最终根源。他和同事在几十年时间中通过对不同年龄、职业、文化背景的人的行为测定,发现人有16种最基本的根源特质,即:乐群性、聪慧性、稳定性、特强性、兴奋性、有恒性、敢为性、敏感性、怀疑性、幻想性、世故性、忧虑性、实验性、独立性、自律性、紧张性。由于16种因素在各人身上的组合不同,决定了每个人独特的人格特征。

卡特尔的测验方法曾在心理学界和有关领域得到广泛应用。本文所谈的犹豫,倘以卡氏方法来衡量,则可能与两种因素相关。一是敢为性。在对这一因素的测定中,低分者的特征是畏怯退缩,缺乏自信心;高分者的特征是冒险敢为,少有顾虑。二是怀疑性。在对它的测定中,低分者的特征是信赖随和,易与人相处;高分者的特征是怀疑,刚愎,固执己见。凡事态度犹豫的人,在前一种测试中恐怕只能得低分,而在后一种测试中可能得高分。换句话说,在他的人格结构中,缺少敢为性而不乏怀疑性。

那么,前文举过的钟繇、女鬼以及希腊神话中的宙斯、海伦、帕里斯等是否都缺乏敢为性而富于怀疑性呢?不一定。人格具有内部稳定性。它表现为对现实稳固的态度和与之相适应的习惯了的行为方式。一个人在特殊情境中的偶发性表现不足以概括其人;只有那在各种场合经常显示的态度、行为方式才能被视为他独特的人格特征。譬如贾宝玉偶然踢了袭人一脚,不能因此就认为他同呆霸王一样性情暴戾。李逵下井救柴进之前,说了一句“莫要割断了绳索”,也不能据此就说他生性胆怯或性多猜疑。同样,上引钟繇和女鬼的故事虽然非常美妙,但因只有一段情节,我们不知道他和她在别的场合、别种事件中是否经常也有犹豫表现,所以也不能断定他们的根源特质如何如何。对宙斯、海伦、帕里斯,则需要从他们在整个神话中的表现来确定其特征。譬如宙斯,确实既好色又惧内,当两种倾向暂时相持之际,犹豫心态便生动地呈现出来。但多数情况下,他倒颇像《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奥布浪斯基,总是力图瞒过妻子去干风流韵事,所以至少在情场上很难说他缺乏敢为性。endprint

有没有人在根源特质上可以断言其缺少敢为性而富于怀疑性呢?当然有的。契诃夫笔下的别里科夫,那自我封闭的“套中人”行为,那对待爱情可笑的犹疑,绝非一时性的偶然表现,而是由其根源特质所决定的。它既反映了主人公的畏怯退缩,又反映了他的固执多疑。卡特尔将“敢为性”测试中的低分特征称为“威胁反应性”,将“怀疑性”测试中的高分特征称为“投射紧张”,——倘用这两个名称来形容别里科夫,可谓再恰当不过了。事实上,抑郁质人的犹豫,如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中主人公自杀前的左思右想,契诃夫《小公务员之死》中切尔维亚科夫打喷嚏后的疑神疑鬼,等等,都是根源特质的表现。

与上述例证异曲同工的形象还可举出很多。如霍桑《红字》中的丁梅斯代尔牧师是美国文学史上著名的悲剧人物,而构成其悲剧人格核心的,正是他的犹豫。他是个极矛盾的人:既虔敬上帝,又向往爱情;既有诚实的品格,又处于伪君子的地位。他千百次地准备当众坦白他与海丝特的关系,但又被怯懦紧紧地拖回。道德上的负罪感和保全自己的欲望在心中反复较量,使他陷入深深的痛苦,也给读者带来浓雾般的阴郁与沉重。

更著名的形象则是莎士比亚笔下的丹麦王子哈姆莱特。他是莎翁悲剧画廊中最富魅力的人物,而他所以数百年来一直让人着迷,就因为那不可解释的犹豫。本来,在他与父亲的鬼魂交谈之后应当马上杀死国王,他却一再延宕。请看他的两段自白——

哈姆莱特:他(指国王)现在正在祈祷,我正好动手;我决定现在就干,让他上天堂去,我也算报了仇了。不,那还要考虑一下:一个恶人杀死我的父亲,我,他的独生子,却要把这个恶人送上天堂。啊,这简直是以恩报怨了。……现在他正在洗涤他的灵魂,要是我在这时候结果了他的性命,那么天国的路是为他开放着,这样还算是复仇吗?不!收起来,我的剑,等候一个更残酷的机会吧……

哈姆莱特:……我所见到、听到的一切,都好像在对我谴责,鞭策我赶快进行我的蹉跎未就的复仇大愿!……我的父亲给人惨杀,我的母亲给人侮辱,我的理智和感情都被这种不共戴天的大仇所激动,我却因循隐忍,一切听其自然……

两段自白发生在不同的时间、地点。第一段自白中,他为自己的延宕找到一个似乎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是说,他要另选一个合适的机会下手,以便让国王死后灵魂永堕地狱。第二段自白则对自己的一再拖延深加谴责。关于哈姆莱特为什么延宕,是一个在学术界争论不休的问题。有人将原因归结为主观,认为哈姆莱特天性优柔寡断,他软弱的双肩承担不了如此重大的任务,或者认为他的道德观念不容许他采取复仇行动。也有人将原因归结为客观,认为是国王和廷臣们严重地阻碍着主人公采取行动。还有人认为原因在剧中并不存在,莎士比亚提供的是一个永无答案的谜语……关于《哈姆莱特》的研究大概会长期开展下去,新的解释还会层出不穷。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即:主人公永远同他的根源特质、他的犹豫心态融合在一起。不但他的延宕和对延宕的解释直接反映了这种犹豫,而且他对延宕的自我批判、自我谴责也莫不是同一心态的表现。

在有关特质的研究中,阿尔波特还有一个观点非常值得注意。他强调,“特质不是处于睡眠状态的,不用等待外界刺激来激活它们、唤醒它们。实际上人们都活跃于寻找刺激情境,使特质有所表现。换句话说,人不是一个对情境的被动的反应者。他所能处的情境正是他自己积极纳入其中的情境。”④应当说,这一见解对于创作是有深刻启发的。成功的性格塑造不仅要写出环境、事件、氛围对人的影响,写出人如何受特定情境的制约,而且要写出人对环境、事件、氛围的作用,写出他或她对特定情境的积极追求、创造和介入。

以前文举过的一些形象来说,其人格特质均非处于消极的睡眠状态。譬如钟繇和女鬼的故事中,我们姑且认定犹豫为他们的核心特质之一,那么,很显然,钟繇本可有别的选择:可以不理会别人的警告,继续与她交往;也可以闭门不纳或追出去将她杀死;然而现在他偏要使自己处于想杀又不忍的两难境地,说明是在主动寻求刺激,以使特质得到表现。而女鬼既知对方有相杀意,完全可以不再登门,现在偏要前来,也正是为了寻求一种适合特质表现的情境。同样,只要细加分析,我们会发现,不论少年维特还是别里科夫,也不论哈姆莱特还是丁梅斯代尔,其行为方式也都反映了特质与情境相互作用的关系。

一个更生动的例子是司汤达的《红与黑》,甚至书名本身已经显示了主人公对两种前程(当军官或当教士)的选择。而每当他在向上爬的道路上迈出关键一步时,总是迟疑再三。于连的第一次冒险是要在花园乘凉时去握住德·瑞那夫人的手。这一举动丝毫不带情欲色彩,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力量征服上流社会。但在采取行动前,他曾经极度矛盾,一再拖延,甚至希望对方自动离开,心情的紧张使他的声音都变得嘶哑,最后才终于战胜怯懦,把手伸了出去。他的又一次冒险是要从木梯上爬进玛特儿的房间。这举动同样不带情欲色彩,只是为了向对方证明自己的勇气和力量。而在爬梯之前和进房之后,他始终处于怀疑和防卫的心境中。那么,他究竟是被动地进入情境,还是有意制造这样一种情境呢?关于第一次,毫无疑问是他亲手制造的——

……不久,当德·瑞那夫人来到眼前,他不禁立刻想到胜利的光荣。他暗中决定,决定在今天晚上,要她把手送到他的手里,他要握住它。

第二次冒险,表面看来是由玛特儿先提出的,但是否赴约,主动权仍在于连手中。他不仅终于赴约,而且赴约前那种混合着兴奋、恐惧、犹疑、幻想的情境,也是他所急于进入、乐于体验的。正如小说作者所形容:“于连像一个悲剧作家一样,被他自己制造的故事感动了。”

姑且把小说形象分为类型化、性格化、心理化三种,不难看出,犹豫心态在三种形象身上的呈现颇不相同。

类型化形象也就是佛斯特所称的“扁平人物”,其特征具有单纯性和稳定性,在中国古典白话小说中则常常作为某种道德品质或技艺的化身而出现。譬如《水浒传》中的圣手书生萧让、玉臂匠金大坚除了会写字、会刻印因而在情节需要时可以像舞台上的道具搬来一用外,自身几乎没有心态可言。直到茅盾写新编历史小说《石碣》,才赋予这些无生命的人物以灵魂与血肉。至于那些按道德类型塑造的人物,当面临种种欲望或道德的冲突时,往往能凭着其单一的品德特征迅速作出选择,犹豫心态在他们身上同样很少出现。endprint

以《三国演义》为例,徐庶是个孝子,同时对刘备怀有知遇之感。倘属复杂的性格化形象,那么当获悉母亲被赚至曹营的消息后,应会陷入两种道德选择的困境,但他却是简单的类型化形象。他的主要品质是孝,其次才是义,所以他的实际反应是顿时泪如泉涌,立即别刘而去,没有丝毫迟疑。直至启程以后,第二品质才表现出来,于是有了“走马荐诸葛”的报答行为。更典型的例子是关羽,他的突出品质是重义,以义为准绳,一切选择都变得简单了。譬如在曹营时,曹操故意安排他“与二嫂共处一室”,这在别人或许会有片时尴尬,而对他来说,应付这样的场面实在太容易了:他“乃秉烛立于户外,自夜达旦,毫无倦色”……

西洋文学由于所属文化形态不同,伦理色彩不像中国文学这般浓烈;但在那些特征单一的扁平人物身上,犹豫心态也很少出现。譬如著名的堂·吉诃德是一个因读骑士小说入迷而一意仿效游侠行为的人物。前节举过的丁梅斯代尔、于连那种陷入选择困境的情形,在吉诃德先生那里决不会遇到。他从他那过时的骑士标准出发,对一切事物都极易作出判断并从而决定自己的行动。尽管他的选择一再失误,却从未影响他在下一次选择中毫不犹疑的果决态度。又如狄更斯是刻画类型化人物的能手,他在《大卫·科波菲尔》中塑造的密考伯夫人,几乎每次谈话都声言自己“永远不会抛弃密考伯先生”,既然如此,对她来说还有什么选择的难题可言呢?

类型化形象的产生和流行有其一定的原因。以中国白话小说而论,它由口头文学演变而来。当初说话人为了紧紧吸引住文化程度不高的市民听众,必须致力于设计曲折的悬念迭起的情节,不可能好整以暇地描写人物的复杂性格及心态。同时口头文学比书面文学更具有时间艺术那种一去不回的特征,为了使各色人等在故事的流程中都留下鲜明印记,不致互相混淆,又必须按道德品质或按技艺、习惯、服装等突出人物的一个主要特征,这就使它塑造的形象自然地变得性格简单。今天,由于大量读者仍处在较低层次的欣赏水平上,因而特征单一的类型化形象继续受到欢迎,这也正是通俗文学得以兴盛的主要原因。

不过,从历史的眼光看去,类型化形象毕竟属于小说发展的初级阶段。在中国,随着白话小说愈来愈脱离其母体特征而独立,人物形象也逐渐向性格化过渡。到《儒林外史》、《红楼梦》问世,这一过渡遂告完成。《红楼梦》中除晴雯嫂子、傻大姐等少数人物仍具类型化特征外,多数都属复杂的形格化形象。所谓形格化形象,就是用丰富而富于发展变化的性格取代了单纯而稳定的类型。其特征看起来不像类型化形象那般突出,却更符合生活的真实。试问生活中的熟人,有哪一个能被我们用一种品德或一句话形容殆尽呢?

类型化与性格化的上述区别,从心理学角度也可作出解释。阿尔波特认为,一个人具有的各种特质并不都对其人格具有同等影响和意义。他把它们分为枢纽的(cardinal)、重要的(central)和次要的(secondary)三种倾向。枢纽特质又译基本特质,它的弥漫性、渗透性极强,可以遍及一个人全部活动的方方面面。许多情况下,有这种特质的人常常是其主要情操和优势倾向取代了他的人、他的身份。重要特质又译核心特质,它的渗透性不如枢纽特质,但在人格结构中仍然起着重要作用。它代表个体几个方面的内在倾向。据阿尔波特调查,每个人约有3至10个重要特质,平均7.2个。次要特质的数目较多,但不重要,渗透性极差,它是个人在适应环境时表现的某些暂时性的行为倾向,如对衣食的某种偏好等等。

根据这一理论,可以知道,类型化形象实际上是一些具有枢纽特质的人。他们的一切言行都受某一特质的制约,无论何时何地与人相处,其基本倾向都会顽强地表现出来,以至于人物几乎成了这一渗透性极强的特质的化身。而性格化形象则是一些具有重要特质和次要特质的人,由于每个人身上都有若干种特质,其类别、程度及组合方式各各不同,于是形成了千差万别的性格……

既然两种形象均有心理学依据,为什么说两者有高低之分呢?这是因为,心理学观察发现,枢纽特质并非人人都具有,它,仅仅体现在少数人身上。所以,一部作品中,点缀一二个类型化人物,是合情合理的,对性格化人物也是一种映衬。但若出场人物全体均为类型化形象,均被枢纽特质所左右,那就不符合生活真实,也有违于心理学的结论。从这一点说,尽管这类作品可能仍有众多读者,其塑造形象的方法终究已经过时。

在对类型化形象与性格化形象的判别中,犹豫是一杆重要标尺。具有枢纽特质的人,因为倾向单一,必然较少发生犹豫,即使发生,也往往是在由次要特质显示影响的范围内。而具有几种重要特质的人,面临选择时容易出现多种倾向,犹豫也较易发生。反过来说,当人物身上产生犹豫时,其形象塑造已向性格化迈进了一步。

我国史传文学的成熟早于小说。《史记》的艺术成就远非汉代小说所能比拟,其中许多人物都闪耀着独特的性格光芒。而一些最成功的形象,在其历史命运的紧要关头,又几乎都曾摇摆于两种选择之间,甚至就因为片时犹豫,而错失良机,断送大局!鸿门宴是决定楚汉谁主天下的关键性聚会。当时项羽面临着欲望与道德的选择。“急击勿失”的天子欲和“击之不义”的道德感在内心反复较量,终因优柔寡断而失去扑灭刘邦的绝好时机。他的表现不但令善谋的老范增发出“竖子不足与谋”的愤词⑤,也令后世读者为之扼腕。从文学性说,正是这当断不断的心理,为项羽悲剧性格的完成添上了浓重的一笔。

同样的遗憾发生在帮助刘邦打天下的淮阴侯韩信身上。韩信的故事,通过电视连续剧的播出已为人们熟知。不过,可能是为了吸引观众,编导杜撰了一些公式化的爱情故事穿插其间,这就使作品处于比较平庸的层次。司马迁绝无此种笔墨。原著对韩信悲剧性格的塑造是很成功的,其悲剧也同犹豫心态联系在一起。虽然韩信曾批评项羽那种当赏不赏的“妇人之仁”,但当荥阳之战的关键时刻,谋士蒯通劝他背刘自立,与楚汉“三分天下,鼎足而居”时,他同样未能当机立断。其时蒯的说辞极富煽动性,有几句专门批判犹豫心理——

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螯,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endprint

韩信听之心动,但还是“犹豫不忍倍(背)汉”,直到日后行将被诛,才长叹“吾悔不听蒯通之计”⑥!

《三国演义》塑造的均为类型化形象,然而一旦人物身上出现犹豫特征,还是会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关羽一生,惟一的一次犹豫是在华容道对曹操动了故旧之情,而“义释曹操”遂成为关羽故事中最富人情味的一回。又如曹操,因为主要品质是奸诈,犹豫心态在他身上就表现得较其他人物为多,他也因此成为《三国演义》中最生动的形象。请看兵退斜谷前的一段情节——

……操屯兵日久,欲要进兵,又被马超拒守;欲要回兵,又恐被蜀兵耻笑;心中犹豫不决。庖官进鸡汤,操见碗中有鸡肋,因而有感于怀。正沉吟间,夏侯惇入帐,禀请夜间口号。操随口曰:“鸡肋,鸡肋。”……

“鸡肋者,食之无肉,弃之有味”。曹操的心思一下子被随军主簿杨修猜到了,杨因此而遭杀身之祸。这是《三国演义》中富于戏剧性的一回,以至有人据此改编话剧。它写出了杨修的恃才放纵,更写出了曹操在实利与虚荣之间的摇摆,写出了他重才又忌才的性格,甚至写出了他的潜意识。

犹豫、后悔、虚荣等心态的较多呈现使曹操成为类型化群像中最接近性格化形象的一个。而在真正的性格化形象中,犹豫的发生是不足为奇的,只是各个作家的描写有高低之分罢了。这里,想举一种写得较少的冲突,即道德与道德的冲突。在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与其门徒的谈话中对此常有涉及:每逢弟子被他的提问弄得无法回答时,也就是陷入了道德选择的两难处境里。而从文学实例看,道德与道德的交锋较为少见,它总是体现在有浓厚道德观念的人身上。而一旦被两种对立的道德所困惑,又不能作出两全的选择,犹豫的结果便可能导致精神崩溃或生命毁灭。从这个意义说,其人必然具有某种正面素质和悲剧品格。

一个典型的例子来自雨果《九三年》。当已经脱险的朗德纳克为从火中救出三个无辜的孩子而自投罗网后,一场道德与道德的交锋便在郭文心中展开。小说用了整整一节文字来描述这位远征军司令内心经历的风暴。“他用两只手紧紧夹住脑袋,仿佛要从脑袋里榨出真理。”一方面,从革命原则出发,朗德纳克必须被送上断头台,因为他是反革命武装暴乱的头子,他的“目的是要像盖棺材板一样把君主政治盖在共和国上面,把英吉利盖在法兰西上面”。如果让他恢复自由,战争又得从头打起,那就意味着“无数重新被卷入内战旋涡的无辜男、女、儿童的死亡,就是英国人的登陆,革命的倒退,城市的被洗劫,人民的被蹂躏”……另一方面,从人道的立场去看,正是这个魔鬼,刚刚完成了一件奇迹。在已经获得安全和自由以后,又重新回到最可怕的危险中去,为了救出三个素不相识的可怜的孩子。他明知这是在别人和自己的生命之间进行的一次选择,却还是庄严地挑选了自己的死亡。把这样的人送上断头台,不是用一种野蛮手段去回答一种慷慨行为吗?“郭文的面前是两个深渊:让侯爵送命呢?还是救他?他必须投入这一个深渊,或者另一个深渊。”他踌躇了。最后,他私释了朗德纳克,自己则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

同样陷入选择困境的是郭文的老师、政治委员西穆尔登。小说没有详叙他的思维活动,但是,从他宣判时踌躇的语调、泥土般的脸色,从他与郭文共进最后的晚餐时拼命喝水的表现,都可看出他在处决郭文问题上内心经过了激烈斗争。而最后,就在郭文被斫的瞬间,他也饮弹自尽。

心理化形象指的是通过内心活动来表现一切的形象。本来,心理描写或内心独白作为一种技巧,在塑造性格化形象时也常运用,但那是作为辅助手段出现的,人物性格主要还是靠场面和情节来获得呈现和发展。在心理化形象塑造中,内心活动则成为主要的甚至惟一的手段,场面和情节成了内心世界的一部分。由于内心活动的流程即所谓意识流总是前后左右时相交错,所以场面和情节的出现也就打破了正常时序。又由于意识流中既有清醒意识又有潜意识,以致它所表现的还常常是一个畸形而荒诞的世界。

作品既由内心活动组成,人生面临的各种选择都在心灵的屏幕上映现出来,犹豫心态的描写就更加不可或缺了。倘若一个作者试图塑造心理化形象而不明此理,作品怕不易取得成功。翻开一些运用意识流手法的名著如《尤利西斯》(乔依斯)、《喧嚣与愤怒》(福克纳),都不乏犹豫心态的呈现。又如巴托《心的变化》,主要写的也是利昂的内心争论。再如沃尔芙《墙上的斑点》,内容很空洞,却也写出了一个百无聊赖的人面对一块斑点无所适从的心态。

我国作家对心理化形象的塑造始于五四时期,到20世纪20年代末新感觉派出来,曾有较多尝试。又隔半个世纪,到80年代,在一些中青年作家中乃蔚为风气。譬如戴厚英《人啊,人!》,张抗抗《隐形伴侣》均在这一领域迈出了引人注目的一步。其中《隐》与犹豫心态的关系尤为密切。该书通篇由两个人物(主要是女主人公)的意识流组成,每个人的意识又分为清醒的和潜在的两股。这一构思令人想起《乞力马扎罗的雪》。新时期以来海明威为我国许多作家所喜爱,有的从他那里学到简洁,有的从他那里借来强悍,张抗抗则不知是否从他那里获得了意识流的启悟。启悟不是照搬。《隐》是一部成熟的作品,不但以厚实的生活和散文般的语言逗人喜爱,而且在心态描写上别出心裁地把意识与潜意识作为对立的因素呈示出来,从而创造出一种新的犹豫形态。对此,作品于临近结尾时借一个疯子之口做了形象的说明——

“……好像我不是一个我,好像有两个我,两个我叠在一道,你要往东,他就要往西,你要往南,他就要往北,专门同你作对……”

这不是对犹豫心态的生动写照吗?将近半个世纪前,罗伯特·亨德森也提出过“这个把我喊作‘你的我是谁”的问题⑦。不过,作为曾是北大荒知青的张抗抗显然是从自身的阅历和中国的文化背景及人文心理中看到了多重自我的神秘。

注 释

①《汉书·高后纪》颜注。

②朱起凤《辞通》。

③④陈仲庚、张雨新《人格心理学》,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53、54页。

⑤《项羽本纪》。

⑥《淮阴侯列传》。

⑦《商品陈列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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