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踮起脚尖望不到的地方

2010-11-18黄少崇

文学教育 2015年4期
关键词:坪上苦楝树村人

黄少崇

踮起脚尖——这个姿势实在是太熟悉了。

婄(壮语,即奶奶)是个守寡了几十年的老妇人。我不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带着爹熬过来的。但以我的印象,她并不是一个对生活感到绝望的人。她天生丽质,长得白净、好看,深邃的眼睛,尖挺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小巧的嘴巴,一副美人坯子。她爱干净,在用水很困难的当年,她每天都会细心地用很少的水保持自己的洁净。总之,她体恤自己的身体,珍惜自己的生命,会想尽各种办法保持自己身体的健康。或许是年轻时曾经吸过大烟这类的东西(这个未确定,谁也没问过她),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必须找到村上用烟斗吸烟的老头,用一根细长的竹签将他们的烟杆通一遍,用纱纸将竹签上的“烟屎”捋净,然后细心地将那张纱纸折好,塞进嘴里含着,一种很享受的快意就浮上她的面容……身子每有一点不舒服,她要不自己扯些草药回来自己煨汤喝,要不就将一只烂碗在门前的青石上敲碎,拈起一片碎片,将那尖利的一角往自己额头上不断轻轻地刺去……待额头上布满星星点点的血点,那血点慢慢地漫漶成一片了,她才扯了一把嫩嫩的青蒿,往额头上用力一抹,然后反复地搓,一直到那血由鲜红变成紫红、再由紫红变成黑红,最后再不洇出为止,方住手……或者就抓了只她自己喂养的小土鸡,也不动刀,拿一根针,直接扎在鸡的脑袋上。她说这样能够保持鸡的血不流失,而鸡血是最养人的东西了……如果这些方法都用了,身体还是不舒服,她就会吩咐孊(壮语,即母亲),在去赶圩时帮她买一瓶维磷补汁。那时候,供销社的代销店里并没有什么滋补品,除了麦乳精,就是这个维磷补汁了。也不知道婄是怎么知道这个有着拗口名字的东西的,总之,她能顺溜地说出这个名字来。

孊知道婄的心思。即使婄不吩咐,她也会久不久就买一瓶回来给婄。而每到赶圩的日子,孊就会挑一些家里自产的农产品去街上,换回一些生活的必需品,包括婄需要的维磷补汁。街叫分界街,在我们村的西面,离我们村上其实不远,也就三里路,很近的,婄一般能判断,孊什么时候回来。但是,婄还是早早就来到村口的地坪上,朝西边望去。只见她将头高高扬起,右手搭起一个小小的凉篷,望着八孔渡槽的方向,望着望着,她会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似乎要将目光穿透那道山梁。望了一会儿,见不到孊,她就先回家砍猪菜,煮猪潲,喂喂猪。如果过了那个时辰,孊还没回来,她又会来到村口的地坪上,迎着西斜的太阳,再次右手搭起一个小小的凉篷,遮住那刺眼的阳光,让眼睛能够看清那道山梁上,有没有孊的身影。然后又是不由自主地将脚尖踮起,似乎这样可以看得更远。

我曾经无数次地看到婄踮起脚尖望向远方的那种姿势。她娇小的身子沐浴在夕晖中,高高扬起的脸被夕晖照耀着,闪着金色的光泽。踮起的脚尖支撑着整个身子,由于体力的不支,使她的身体微微晃动着,摇摇欲坠的样子,似乎随时要倒下。但她顽强地支撑着,凹陷的双眼在手搭的遮阳篷里专注地望着远方……未曾开蒙的我,在玩耍之余,看到婄的这一个动作,也不由得放下手中正在玩弄的破砖烂瓦,静静地看着这样一个神圣的场景,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朝着同一个方向看去。在夕阳的余晖里,一个踽踽而行的身影出现在进村必经的那座八孔渡槽上,她的身影被西斜的太阳拉得长长的……我知道,那就是婄期盼的,也是我们所期盼的孊。

在后来我慢慢成长的岁月里,我又多次看到了踮起脚尖的这个影像。有婄的,当然也有孊的。

盛夏的下午,正是晒谷坪上最热闹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将自家刚收回来、刚脱完粒的玉米或稻谷摊在地坪上,让灼热的阳光暴晒。我们和孊一起,在属于自家的那一小块石灰打成的晒场上不断地翻晒着玉米、稻谷。那玉米粒和谷粒金黄金黄的,一眼看去,黄澄澄的,很是好看。但忍着闷热、流着大汗的我们,对这玉米、稻谷却恨之入骨。所以翻晒时就很马虎。本来,翻晒这些谷物,是要将这些颗粒均匀地翻一遍,将贴地的那一面翻过来,让太阳晒着,而且要铺匀,不能这里一堆,那里一簇。但偷懒的我们,翻晒时都是应付了事,这样,那块地坪就呈现出一副癞痢头的样子。孊见了,也不吱声,就戴着一顶自编的竹斗笠,蹲在灼热的阳光下,对我们的工作进行“纠错”——重新翻晒、铺匀那些金黄的谷物。弄完之后,孊就站了起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我们以为,孊会马上就转身回来,挤到地坪边的那蔸大苦楝树下,避一避炙热的太阳。但孊,却站住了,然后抬眼朝南边望了一眼。望着望着,她用手搭起一个遮阳篷,对着南边的天空再次瞭望。这时,我看见,孊开始踮起脚,那赤裸的脚尖黑而粗糙,足底的老茧厚厚的,像是牛足底的肉垫。这些“肉垫”该是多少年的辛苦劳作积下的啊。

未待我细想,孊那踮起脚尖对着南方的天空眺望的姿势引起了苦楝树下的人的注意。大家顺着孊的目光望去,远处的那座桂中丘陵地带突兀而起的最高峰——牛头山耸立在那片蓝色的天空下。但此刻,在地坪上晒玉米、稻谷的人并没有闲情逸致观赏山景,他们的目光忽略掉了牛头山,而是一眼就看到了牛头山头顶上刚刚出现的那一抹黑色。见到这抹黑色,所有站在苦楝树下的人就像见到了一只报丧的黑色乌鸦一般,全都跑出了树荫,静静地看着那远方的黑色一抹。但那黑色一抹所带来的信号并不明显,原本躁动的人,全都静了下来,接着,全都不由自主地学着孊,手放到眼上遮住阳光,踮起脚尖朝南方的天空望去——不好,随着一阵风,那黑色的一抹迅速成为一团、一片,快速地飘了过来。这一飘,让所有的人像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听到发令枪的响声一般,全都如脱缰的野马,呼啦一声就四散开来,跑向自己的目的地——各家各户正在晾晒的玉米、稻谷。用扫把扫,用撮箕刮,有的甚至直接用手刨……总之,目的就是在那片黑云到来之前,将自家的谷物全部收拢、盖好……一般来说,在这片桂中丘陵地带的夏天,老天就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好像故意逗人玩。常常是,明朗灿烂的天空,突然间就阴云密布,如果你不将它当一回事,它可能顷刻间就会将倾盆大雨倾泄而下,将你晒得就快要收仓的谷物再次淋湿,要重新费几天的时间再次晾晒。有时候,等你好不容易搏命般将谷物收拢来,盖好,那来势汹汹的黑云却突然偏过你的头顶,将大雨沿着地坪的边缘一撒而过,地坪里一个雨点都不会有的;而有时,它却在你头顶耍够之后,就轻盈而去,尿都没洒下一滴……这样的情形每天都有好几次,每次都像打仗一般,将人累得要死。因此,好多人宁愿冒着太阳到地里干活,也不愿到地坪上晒谷物。endprint

被老天爷耍弄多了,大家就都养成了看天色的习惯。但天色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出来的,孊就不同,只要她朝着云来的方向搭起手篷踮起脚尖,观察片刻,基本就能断定那片愈来愈近的乌云是否会带来雨水。许多人一面抢收一面嘲笑孊,等着看笑话,殊不知,那乌云硬是一飘而过,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成了笑话,不得不讪讪地重新将收拢的玉米、谷子摊开来。地坪上的人看出孊看天色的本事确有一套,每天就都唯孊的马首是瞻。只要每天有孊站在地坪上,搭起手,踮起脚尖,他们就安心地围在苦楝树下,捡几颗石子,在地上画几道线,下起本地流行的三棋、回字棋来。虽然下着棋,他们还是随时关注着孊的举动。只要孊没有发出信号,他们就心安理得地继续走着自己的棋。如果孊大喊一声,他们就会立即丢下手头的那些玩乐,忙乱起来……

我不知道,当年孊踮起脚尖的瞭望,给地坪上晒谷子、玉米的村人省去了多少操心,给他们带来了几许的轻松。

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村人早没有了这种在地坪上晒玉米、谷子的群体活动了。各家各户,大都在自家的楼顶上进行翻晒作业了。现在的气候早已没有了那时的四季分明,我的故乡桂中丘陵地带的夏天也没有了那顽皮的天象。而遍布天空的千里眼——气象卫星早在云还未能够聚成乌云的时候就已经准确地告诉了人们雨水何时光临,村人怕是已经用不着专门守在晒谷场边,等待着与不约而至的乌云展开一场争抢时间的战斗了吧?我不知道,在村人那里,是否还偶尔留存着孊搭起手、踮起脚尖瞭望南天的那种记忆?

虽然,在地坪上,我无数次地见到过孊踮起脚尖的样子。孊踮起脚尖的结果大大减少了我和村人的辛苦劳作,但有时她发出的失误信号也让我被迫加入抢收谷物的忙乱中,这样的忙乱常激起我对命运对我的不公的愤怒,让我心生怨怼,因此,我对孊的这个举动,我的记忆里其实并没有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

倒是孊的一次举动,让我记忆深刻。那是一个初冬的日子。桂中地区的初冬其实只能算凉,稍微有点沁人的那种凉。天气阴沉沉的,整个田野呈现着灰的色调。这个季节,已经没有多少农活可干了。中午的时候,我们正在村前的地坪上打陀螺玩。这时孊出现了。她站在地坪的一边,望着通往分界街的那条大路。那天既不是节日,也不是圩日,那条路上基本没什么行人。我不知道孊望什么,但我知道孊这么望着,肯定有她的理由。于是我就停下手中的鞭子,看着孊,任由刚才被抽打得团团乱转的陀螺慢慢慢下来,直到跌地不动。孊抬眼望一会儿,停一下,又接着抬头望。望着望着,只见她不由自主地将右手搭到前额上,然后踮起脚尖,脖颈似乎也伸长了……在这阴沉沉的天色里,没有阳光,孊为什么要搭起右手呢?疑惑间,我望向进村的路,那路上依然空空如也,那座进村必经过的八孔渡槽静静地横在阴沉沉的天幕下。

(选自《红豆》2014年11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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