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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鬼神观的转化看含“鬼”词串负面义的发展

2010-11-16黄红娟

电影评介 2010年5期
关键词:词串鬼神义项

中国古代鬼神观的转化大致以西汉成帝首次大规模罢非礼之祠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鬼以正面涵义为主,后期逐步负面化[1]。比照思想史中人们鬼神观的发展历程而言,汉语词汇中“鬼”和含“鬼”词串的正负面意义的演变具有总体上的同向性、明显的滞后性及相对的独立性。

一、“鬼”的正负面义位变化

《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大词典》)中“鬼”共有15个义项,分别为:1.迷信者以为人死后魂灵不灭,称之为鬼。2.指为鬼,死亡。3.祖先。4.特指天子诸侯贵族已不在庙、坛中享祭的元祖。5.万物的精灵;鬼怪。6.对人的蔑称。7.对人的昵称。8.形容恶劣,糟糕。9.谓迷信鬼神。10.狡黠;机灵。11.引申为不光明的事,不正当的心计。12.神秘莫测。13.远;绝远。14.星宿名。15.姓。

15个义项中4个有正面义,除作昵称者外皆出现于东汉前;7个呈中性义,当中有3个后期变为负面性;另有4个为负面义,多产生于南北朝后。至现代,“鬼”15个义项中正面义与中性义多数已消亡或已向负面转化。《大词典》“鬼”目所收录词条除去字形字音相近通假及类似的重复者外,共312个词条412个义项,其中28个正面义项,149个中性义项,余为负面义项。

05版《现代汉语词典》“鬼”共有7个义项,分别为:1.迷信的人所说的死后的灵魂。2.称有不良嗜好或行为的人。3.躲躲闪闪,不光明。4.不可告人的打算或勾当。5.恶劣,糟糕。6.机灵。7.二十八宿之一。其中1个是正面的,1个是中性的,其余5个都是负面的;“鬼”下共收入27个词条的31个义项,其中3个义项是正面的,3个义项是中性的,其余的义项都是负面性的。

两相比较,“鬼”的意义负面化趋势明显,贬化严重。

二、含“鬼”词串的发展及其正负意义的表现与演化

由于宗教信仰等的原因,含“鬼”的词串非常之多。本文不讨论各种宗教信仰中表示来源、功能、处所、性状等内容的指称性词串,只从与“鬼”组合的构词语素义内容出发,重点考察带有评判功能的指称性词串。兼含鬼神的词串将置于下一节再讨论。

从先秦至西汉,“鬼”最常见的组合是“鬼神”或“神鬼”,带有正面涵义。其他含“鬼”词串如:鬼入、鬼雄、山鬼、新鬼、故鬼、鬼责、鬼妻、鬼薪、妖鬼、恶鬼等。其中前三个有正面义;“新鬼”、“故鬼”在原文中无正负倾向;“鬼妻、鬼责、鬼薪、妖鬼、恶鬼”所指有负面性,但此时鬼在人们意识中不带负面性,后四个词串的负面性来源于另一个组合语素或是组合语素之外,特别是“鬼责”,指的是鬼神的斥责、惩罚,整个词串虽带有负面性,却突出了鬼神的神权威力。另除“鬼薪、鬼入、山鬼”外,其余词串作为词的身份还不能完全确定。

东汉至南北朝含“鬼”词串大增,有:鬼仙、鬼道、鬼卒、善鬼、游乐鬼、客鬼、正鬼、虐鬼、厉鬼、魍魉鬼、疫鬼、伧鬼、鬼人、灵鬼、鬼妇、鬼子、鬼手、痴鬼、疫鬼、鬼话、鬼语、痴鬼、病鬼、鬼魅、友鬼、死鬼、鬼幻、鬼吏、鬼气等。

这些词串可分成三类:“鬼仙、鬼道、鬼卒”表现喻指义,“鬼子、鬼手”可兼有实义加表詈义,其余皆是实指与鬼相关的内容。“鬼道”最早见于《史记•孝武本纪》:“开八通之鬼道”,但不成词,其成词当在东汉末,《三国志•张鲁传》:“(张)鲁遂据汉中,以鬼道教民,自号‘师君’”,此中“鬼道”为五斗米教教派称谓,原无负面性,后来由于道教系统的分化乃为葛洪所贬,是比“神道”低一级的民间道教总称。另外,“鬼道”还是佛教“六道”之一,也无负面性。“鬼仙”与“鬼卒”则分别指修炼有成的最低一层和新入教的五斗米道教民,也只是在道教系统的比较中所处等级较低而已。负面性显著的是“鬼子”、“鬼手”,它们作为詈语用法的出现是“鬼”成为詈语构词成分的开始。实指类的含“鬼”词串其正负面义多由另一构成成分决定:如“疫鬼、痴鬼、厉鬼、病鬼”呈负面性,“善鬼、灵鬼、游乐鬼”有正面色彩,“友鬼”、“鬼人”分别指死去的友人和能与鬼沟通之巫,无负面色彩,“鬼话”、“鬼语”皆实指鬼说的话,还未发展出负面喻指义。

隋唐两代时佛教在中国已基本上站稳了脚跟,受其影响,与佛教内容相关的“鬼”的词串骤增,并有不少溢出宗教范围,进入到日常用语中。如唐初仅王梵志诗集中就有下列含“鬼”词串:长眠鬼、愚痴鬼、受罪鬼、短命鬼、死鬼、掣拨鬼、无常煞鬼、无常鬼、煞鬼、向命取人鬼、老烂鬼、外鬼、巡门鬼、寄住鬼、真鬼、鬼朴。

王梵志多选负面性内容与“鬼”结合,其中不少已可作为表喻指的贬责用语,如王诗《人纵百年活》中的“老烂鬼”居然指的是号称长寿的彭祖,无疑带有某种骂詈成分;又如此时的“死鬼”非魏晋时“人死后为鬼”之义,已带上了詈语的意味。

唐代还衍生出不少无负面色彩的含“鬼”词汇,如:“鬼工”、“鬼功”、“鬼眼”、“鬼市”、“鬼炊”、“鬼胆”等,前三个还带有褒扬性的正面色彩。

由于鬼神观的转化,魏晋之后“鬼”的常规正面义与非常规负面义互相对转,“鬼”的负面涵义无语言形式标记,若要表示正面的鬼的形象,就必须与表示正面义的其它语素结合。此后,大多数正面意义与“鬼”构成的词串都是临时性的,但多数负面意义与“鬼”的组合却稳定下来成为固定词语。在唐代,已有成词化了的“穷鬼”与“穷寒鬼”随写入的诗文流传,如张祜《感归》诗有:“乡人笑我穷寒鬼,还似襄阳孟浩然 ”,张鷟《游仙窟》有:“诚知肠欲断,穷鬼故调人。”

宋元之后,新增的含“鬼”词串大多都是负面性的,且负面义有加重趋势,词串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可用来作为詈语。刘福根指出:宋元时期产生不少新的带“鬼”的詈语,如“小鬼”、“酒鬼”、“破家鬼”、“催命鬼”、“地头鬼”、“鬼话”等。[1]这些是指称类詈语,除此之外,宋元后还出现了很多表性状类的负面性含“鬼”词串:如宋“鬼质”、“鬼祟”、“村鬼”等;元“鬼狐犹”、“鬼画符”、“鬼随邪”、“鬼促促”等;明“鬼打钹”、“鬼慌”、“鬼迷”、“鬼伥”等;清“鬼鬼头头”、“鬼鬼唧唧”、“鬼串”、“鬼吵”等,而现当代“鬼里鬼气”、“鬼迷心窍”等。

清代,具负面义的含“鬼”词串大增的另一来源是用于指称西方人。明末清初,西人东来,国人既惊其形貌,又恶其侵害,故以鬼类视之,名之为“X鬼/鬼子”。近现代,此义成为对西人的通称,其负面义随中外民族矛盾的尖锐化而加重。同一时期内还滋长出大量与西人相关的人事物的含“鬼”词串,皆带负面色彩,如“鬼字”、“鬼子教”、“鬼子话”等。

从上面所列的含“鬼”词串的组合发展及其正负面意义的有无可以看出,汉语中反映与鬼相关词汇负面义的演化亦与中国古代鬼神观的转化大方向一致,不过在词汇层面体现出来有明显的滞后性。鬼神观的转化在魏晋就已完成,但是含“鬼”的相关词串的负面化在宋元后才更明显,“鬼”开始与一些形式化的构词成分组合成词串,让词汇结构也表示出负面义,如“鬼促促”、“鬼鬼唧唧”即是,现代的“鬼里鬼气”套上了“X里X气”结构,负面义就更显明了。

含“鬼”词串中同样的构词成分在不同时代可能意义不同,其正负面色彩也不同。它们的正负转化大都与鬼神观的转化方向一致。如“鬼眼”,唐时为称赞相士之语,清代则为贬语。又如“鬼婆婆”,元时指女神,有正面义,黄雪蓑《青楼集•孙秀秀》:“孙秀秀,都下小旦色也。名公巨卿多重爱之。京师谚曰:‘人间孙秀秀,天上鬼婆婆’”,到清代则指女鬼,带负面义。对比之下,一些负面构成内容组成的词串在早期出现时多为实义,至后期才演化出表贬责或骂詈意味的喻指义。如前面提到的“死鬼”在魏晋出现时只表示人死为鬼,而其作为骂詈语的用法则要到唐初才产生;又如唐初王梵志诗集中“短命鬼”实指人生短促,死而为鬼,嗣后才产生作为詈词的用法。

词汇中也有逆鬼神观转化大方向而行的,如“讨厌鬼”、“死鬼”等常常贬称褒用,此外还有表示聪明类的含“鬼”词串,如“鬼才”出现于唐之后;明清兴起的“聪明鬼”、“机灵鬼”、“伶俐鬼”、“鬼灵精”等有正面义。

三、兼含鬼神词串的正负意义表现(以“神X鬼Y”格式为例)

《大词典》中收录兼含鬼神的“神X鬼Y”格式的23条词条28个义位(有神鬼或XY倒序者)可分成三类(如用通假字或XY倒序的同义但表现形式稍异的归为一条,词后用括号注明的是释义用例的产生年代):

第一类具正面意义,有:神出鬼没1(汉)、神施鬼设(唐)、神输鬼运1(宋)、神枢鬼藏(唐)等;

第二类具负面意义,如:神牵鬼制(清)、神焦鬼烂(清)、神号鬼泣、神机鬼械(清)等;

第三类是中性或偏负的,例如:神出鬼没2(宋)、神不知鬼不觉(元)、神鬼莫测(现)、神眉鬼道(现)。

从中可以看出,兼含鬼神的“神X鬼Y”格式的词条正负面意义的显现有以下特点:

首先是显现正面意义的词串多出现在明清以前,而含负面意义的词串多出现在明清之后,尤以清代为多。其次是含正面意义的词串所显现的正面意义的程度一般要强于含负面意义词串所显现的负面意义程度,如“神施鬼设”等都有强烈的赞赏意味;而“神头鬼脸”只是形容不愉快的表情或者不加修饰的乱发罢了。

再次是正面性词串的正面意义大多来源于“神”与“鬼”,而负面性词串的负面义往往来自“XY”。如“牵制、焦烂、哗叫、机械、号泣”等词本身的词义中就已具有相当程度的负面意义,故而这些词串的负面意义并不完全来自“鬼”与“神”。

最后,同一词串在不同时代可能滋生出正负义迥异的两个义位,如“神出鬼没”的两个义项,义项1西汉已有,出《淮南子•兵略训》,至唐固化成词,比喻用兵的变化,或隐或现,迅速巧妙而难以捉摸,赞赏的意味很浓。义项2出自宋代朱熹《论差役利害状》,其义泛指变化神奇,难以捉摸,释义不带正负面评价,然从实际用例中看,有负面义。又如“神输鬼运”义项1是正面的,到明代又滋生出了负面性的义项2。

兼含鬼神词串的负面义发展慢于只含“鬼”的词串,这可能是受鬼神合称时可泛指神的影响,待到鬼神的负面性色彩在语言词汇中完全定型后,才有可能生成“求神拜鬼”的负面色彩。

四、鬼的涵义及其转化在词汇层面的反映机制

鬼的特性、相关联想与“鬼”及含“鬼”词串的正负面意义有一定关系。首先,鬼是超现实的非人的存在,其来源包括人死、物、怪、山、河、病等,尤以人死为鬼最典型。其次,在人们的想象世界中,鬼外形多丑陋骇人,但常有神力,如能预知未来,为福降灾等等。鬼为善与为恶皆有可能,只是后期人们倾向于鬼多作祟。

鬼的这些特性、联想经由正负面意义的激发确立原则(这里起作用的主要是排斥异己、趋利避害、乐生畏死三大原则)的甄别归类,使人激发出正或负面的心理感受投射到词汇层面中去,从而显现出相应的正负面意义。激发确立原则的主体视角与立场同时受客观历史语境、主观心理倾向、语体等因素影响会产生判断结果的差异性。

以“家鬼”为例,后人判“鬼”为异己能害人,有负面性,然《论语•为政》孔子云:“非其鬼而祭之,谄也”,刘宝楠正义:“非其鬼为非祖考”,突出的是祖先与自己的血缘关系,无负面义。南北朝时,鬼的形象虽已负面化,但旧有正面涵义消亡未尽,出现了两种不同意义的“家鬼”:一为“自家祖先的灵魂”,北朝时即已成词,带有亲切意味,北齐颜之推的《颜氏家训•风操》:“丧出之日,门前然火,户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断注连。” 由于中国传统崇孝道,重视对祖先祭祀,故尽管鬼的负面化是社会思想发展的大趋势,它却逆大方向而行,沿用至后代一直都无负面性。如敦煌小说《秋胡变文》中,(秋胡妻)云:“女生非家人,死非家鬼,虽望门之主,不是耶娘检校之人。”[2]又宋刘斧《青琐高议》别集卷六之“大眼师”条,“师云:‘彼人将死,一鬼入其室,召其魂;一鬼守其门,防家鬼之入救也。’”二例中“家鬼”均无负面性。类似论调在现当代语言生活中都还有残留,“生是X家的人,死是X家的鬼”的说法即本此。另一义为“某人家里出现的鬼”,六朝时“家鬼”为词组,还未成词,如《异苑》卷六“床下老公”条中的“计此,乃牙之家鬼”,指的是先前在太守朱牙之家中出现的鬼。此例中的鬼并未在主人家做什么恶,倒是帮助主人家救治生病小儿,但因后来传说所记载的鬼到人家中来,做恶的远远多于为善的,此种用法后来便渐渐引申为指家里暗中做坏事害人的人,清初固化成词。

李零先生指出,中国民间盛行“厌胜”,即驱鬼除邪之术,历史非常之悠久,睡虎地秦简《日书》中的甲种《诘》中就提到了七十一种鬼神妖祥的特点及厌劾法,其中的鬼包括各种物老精怪,当时人们认为这些鬼是造成人畜病痛灾祸的根源。[2]尽管当时人们意识中有这么多害人的鬼神物怪,却没有产生鬼的负面语义内容。

不过虽然“人死为鬼”作为“鬼”的核心内涵一直未变,可唐宋后少有单独用“鬼”来称祖先的,这种避称是因唐宋后“鬼”单用负面义已相当重,后辈们为了维护自家祖先的尊严,只好避免单用“鬼”指称祖先,遂使得“鬼”表“祖先”这一义位的使用逐渐减少,至现代汉语已消失。

以上事实说明,主体的立场与视角和某一历史时期总体心理倾向对具体的含“鬼”词串正负面意义的生成与显现具有决定性作用。

五、小结

要言之,在中国古代鬼神观转化前,汉语中的含“鬼”词串很少具负面性涵义,“鬼”与负面性内容组合而成的词串不多;转化后,尤其到了现代,含“鬼”词串绝大多数都带负面义,此演化历程与鬼神观的转化大体同向,但就具体词串的演变情况来看,含“鬼”词串正负义的演化相对滞后于鬼在思想上的正负转化,并有相对的独立性。从鬼的相关涵义与正负面词义激发确立原则的关系来看,这些原则在不同视角立场下有差异性表现,导致此种差异性出现的主体视角立场才是真正决定某一具体含“鬼”词串正负面意义生成及彰显与否的关键因素。

注释

[1]相关考证笔者另有他文讨论,此不赘述。

[1]刘福根,汉语詈词研究——汉语骂詈小史[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105.

[2]伏俊琏、伏麒鹏,石室齐谐——敦煌小说选析[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0:2.

[3]李零,中国方术正考[M].北京:中华书局,2006:5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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