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田汉的文坛恩怨
2010-10-22张耀杰
张耀杰
鲁迅与“四条汉子”的矛盾对立,最早发端于他与田汉的交往与交恶。“四条汉子”中最后一个与鲁迅过招较量的,同样是田汉。到了文化大革命中,被人借着“四条汉子”的“旧账”被迫害致死的,偏偏还是田汉。鲁迅与田汉之间并没有被理顺、被还原的一笔“旧账”,堪称是中国现代社会的一个缩影、一种宿命。
鲁迅与田汉的第一次见面,是1930年2月13日。两个人分别应中共地下党组织的邀请,出席在上海汉口路“圣公会”秘密举行的“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成立大会。1929年3月2日,在同样由中共人士牵头组织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上,鲁迅与田汉、夏衍、钱杏邨、洪灵菲、冯乃超、郑伯奇等人被选举为常务委员。此后,鲁迅与田汉之间便有了较为频繁的接触。
对于以“中心”自居的鲁迅,田汉、潘汉年、周扬以及远在日本的郭沫若等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表现出友好的态度。1930年4月,也就是田汉与鲁迅双双加入“左联”不久,田汉在《田汉戏曲集·第五集自序》中介绍自己手下的“南国社”成员时,还借题发挥向鲁迅进行挑衅:“他们至今有许多废去姓的。如廖作新君之名左明,张惠灵君之名无踪,谢岳章君之名白珂,这并不像周树人先生之名鲁迅一样是一种风流儒雅的笔名,而都是出于对旧家庭的不满,乃至深恶痛绝的。”
鲁迅对于小自己十七岁的田汉也有不够客气的时候。据夏衍晚年在《懒寻旧梦录》中回忆:有一次内山完造在一家闽菜馆欢迎日本左翼作家中的领袖人物藤森成吉,鲁迅、茅盾、田汉、夏衍等人都在座,田汉一个人对藤森成吉大谈自己与日本唯美主义“恶魔”派作家谷崎润一郎的交情,引起了鲁迅的反感,他对夏衍低声说一句:“看来,又要唱戏了”,就起身退席,无形中给了田汉一个难堪。
1935年2月19日是农历元宵佳节的第二天。这天晚上十点钟左右,田汉从外面回到位于法租界的家里,被等候他的外国巡捕当场逮捕。
这是一次由中共上海中央局书记李竹声、盛忠亮叛变告密而引发的大搜捕,当天夜里被捕的中共人士达三十多位。田汉被捕后,由公共租界临时法院引渡到国民党上海公安局,之后又被押送到南京宪兵司令部看守所中优待有一定身份的政治犯的乙所。到了7月27日,田汉由国民党政府交通部次长、CC系骨干张道藩与著名教授徐悲鸿、宗白华联名保释。与田汉一同被捕的阳翰笙(华汉),在中共地下党组织的营救下,由柳亚子和蔡元培保释出狱。
当时的鲁迅派文人,正在围绕着“国防文学”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两个口号,与周扬一派打派仗。被鲁迅视为“忏悔者”的田汉,在发表于1936年1月《中国社会》第二卷第三期的演讲稿《国防戏剧与国难戏剧》中,明确表示了对于“国防文学”口号的支持和赞同。到了写于1936年8月3日至6日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战统一战线问题》一文中,鲁迅便以“四条汉子”的称谓,对田汉等人实施政治清算:“胡风我先前并不认识。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约我谈话了,到得那里,却见驶来了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还有两个,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说是特来通知我,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我问凭据,则说是得自转向以后的穆木天口中。转向者的言谈到‘左联就被奉为圣旨,这真使我目瞪口呆。再经几度问答之后,我的回答是:‘证据薄弱之极,我不相信!当时自然不欢而散……我又看自己以外的事,有一个青年,不是被指为‘内奸,因而所有朋友都和他隔离,终于在街上流浪,无处可归,遂被捕去,受了毒刑的么?又有一个青年,也同样地被诬为‘内奸,然而不是因为参加了英勇的战斗,现在坐在苏州狱中,死活不知么?这两个青年就是事实证明了他们既没有像穆木天等似的做过堂皇的悔过的文章,也没有像田汉似的在南京大演其戏。”
据被鲁迅称作“一位名人”的夏衍回忆,“去年的有一天”应该是1934年10月下旬或11月初的一天,“四条汉子”指的就是田汉、周扬、阳翰笙、夏衍四个人。
这是鲁迅生前与“四条汉子”之间有案可查的最后一次过招。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1937年10月,田汉改编的《阿Q正传》单行本由上海戏剧出版社出版。据田汉在“自序”中介绍,他本来打算写一篇长文来清算自己与鲁迅之间的交往与交恶,只是在抗战期间“实在也无意写这样的闲文字,算这些旧账”,才没有动笔。两个月后,为配合中国旅行剧团在武汉公演《阿Q正传》,田汉专门写出《关于〈阿Q正传〉的上演》对鲁迅精神给予极高评价:“首先,我们应认识目前的抗战便是辛亥革命的任务的完成。《阿Q正传》写的恰是辛亥革命前后,而直至今日,当时的主要革命对象仍然存在。赵太爷、钱太爷、假洋鬼子之流,以汉奸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的左右。第二,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在对日抗战中仍然表现得非常明显。这妨害我们采取正确有效的战略,妨害我们认清谁是我们的朋友。第三,阿Q作者魯迅氏至死不妥协的精神在今日仍有提倡的必要,因而在鲁迅逝世一周年复演由他的遗著改编的戏剧不是徒然的事。”
这场内斗,以田汉、周扬等人对鲁迅的不尊重而起,以鲁迅对“四条汉子”的“一个都不原谅”而终,应该说,双方都有其需要承担的责任。实际上,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对鲁迅构成最为直接也最为致命的精神伤害的,不是日本侵略者和“以汉奸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的左右”的赵太爷、钱太爷、假洋鬼子们,而是自称“同志”却偏要与鲁迅内斗内耗的田汉、周扬们;到了“文化大革命”中,借着“四条汉子”的“旧账”来清算田汉、周扬等人的,不是外来的“帝国主义”或本土的所谓“阶级敌人”们,依然是被田汉、周扬等引为“同志”却偏偏要借着“阶级斗争为纲”的名义进行内斗内耗的革命老将与革命小将们。这种内斗内耗的传统何以弥久而不衰?一方面,固然在于有促成双方交恶的种种具体的误解与冲突;另一方面,也是最关键的因素在于,我们的文学与政治长期以来存在一种过于紧密的关系:文学的派系之争往往不是进行正常的文学论争,而是通过各自掌握的政治资源和话语权力进行较量;政治的权力之争,有时也不免借助文学的舞台进行演绎。而文学发展本身,往往便成为最终的受害者。
【原载2010年1月10日《中国
文化报》】
插图 / 无题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