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咏怀诗中的济世和逃世
2010-09-29程维
程维
阮籍咏怀诗中的济世和逃世
程维
阮籍咏怀诗中有济世和逃世的两种倾向,这两种倾向在其生平中也有体现。阮籍的济世诗是对其矛盾的象征性解决和对愿望白日梦式的满足;逃世诗是对其愿望的反省或内部审查。格雷马斯矩形能帮助我们更清晰地了解其现实矛盾和其作品和生平的一些古怪行为之间的关系。
阮籍;咏怀诗;济世;逃世
一
阮籍的咏怀82首中有两种截然相悖的倾向:一种是强烈的济世倾向,另外一种是逃世求隐的倾向。
关于济世倾向的诗。《咏怀》其十五云:“昔年十四五,志向好书诗。被褐怀金玉,颜闵相与期。”作者是以儒家的诗书教化、道德和贤人自比。其六十一:“少年学击刺,妙技过曲城。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挥剑临沙漠,饮马九野垧。旌旗何翩翩,但闻金鼓鸣。军旅令人悲,烈烈有哀情。念我平常时,悔恨从此生。”这是写军旅生活的。其三十八、三十九更是抒发自己雄心壮志和爱国热情的杰作。
还有一些刺世讽政的诗作,也凸显出济世的倾向。如其十二“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陈沆说:“‘丹青明誓’,慨托孤寄命之难。”[1]黄节注引陈沅曰:“丹青明誓,指司马懿受魏文帝明帝两世托孤寄命之重,不应背之。”[2]另外如其十六、其五十三、其十一等等都有讽世之意,饱含着作者对社稷民生的关注和担忧之情。
关于逃世倾向的诗笔,如咏怀其三中“驱马”四句明确地道出了归隐的愿望,其中“西山”乃伯夷、叔齐之所居,诗用此典故,隐隐表达了不食周粟之意。又如其六虽是咏史诗的形式,表达的依然是归隐遁世的愿望。《史记·萧相国世家》:“邵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善,世俗称之‘东陵瓜’。”[3]诗人借用典事,表达了宁为布衣的倾向。另外,其七十四表示要学巢、由遁隐河畔,其七十六要效渔父泛舟江湖,等等。
除此而外,还有一些游仙诗,也可归入逃世之作的行列。正如韩传达在他的《阮籍评传》中所说:“世路的污浊与人情的炎凉,政治的迫害和世事的烦扰是阮籍想高举远引,欲与神仙游的本质。”[4]64
二
与此对应,阮籍的人生也常常表现出这两种形态:一方面,《晋书·阮籍传》中说他 “本有济世志”,又说他“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5]900怀古常常是为了讽今,阮籍实际上是在借评论历史人物抒发对现实的不满。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阮嗣宗口不论人过。”[6]但他并不是漠然于世事,也并非真的不臧否人物,只是以另外的方式表达爱恨臧否。可在其作品里找到臧否人物的材料,如在《与晋王荐卢播文》中对卢播推崇备至、赞誉有加,说他“少有才秀之异,长怀淑茂之量,耽道悦礼,仗义依仁;研经坟典,升堂睹奥;聪鉴物理,身通玄妙;贞固足以干事,忠敬足以肃朝,明断足以质疑,机密足以应权,临烦不惑,在急弥明。”[7]他还说“兴化济志,在于得人;收奇拔异,圣贤高致”,论证人才对国家社稷的重要作用,主张朝廷应该“开辟四门,延纳羽翼贤士”,一个关注世事的拳拳之心,溢于笔端。
阮籍《乐论》中,强调礼乐的教化作用:“刑教一体,礼乐内外也。刑驰而教不独行,礼废而乐无所立。……礼治其外,乐化其内,礼乐正而天下平。”可见阮籍对于儒家思想的继承。他反感那些“托礼以文其伪,售其奸”的虚伪的礼教之士,但并非反对整个礼教。鲁迅先生曾说“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起来似乎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8],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阮籍的主张代表的是儒家思想为基本特征的济世思想。
另外,他也逃避。一是在酒精中逃避。“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5]899通检留下来的有关阮籍的材料,几乎可以说“篇篇有酒”。宋代叶梦得说:“晋人多言饮酒有至于沉醉者,此未必真意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惧祸,唯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如是,饮者未必剧饮,醉者未必真醉也。”[9]阮籍以躲避的姿态,带着痛苦与矛盾的心绪步入“醉乡”,得到暂时的麻痹和安抚。二是在狂傲中逃避。《晋书》本传说他“傲然独得,任性不羁”[5]899,《世说新语》中这类记载就更多了。如《简傲》第二十四:“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仍用。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10]他的狂和他的嗜酒一样,都是社会逼迫的结果。沈约的《七贤论》里说:“阮公才器宏广,亦非衰世所容。……故毁形废礼,以秽其德,崎岖人生。”如此,阮籍的阳狂避世成了保节保身的手段,成为后来慕浮放荡者的宗师。三是在仙隐中逃避。企仙求隐思想是魏晋时代文人们的普遍思想。阮籍的名作《大人先生传》据说就是以当时的隐者苏门生为原型而塑造的一个理想形象。罗宗强在分析阮籍诗文中的“邓林”意象时说:“此处用‘邓林’典,亦带理想追求之意味,为沧海桑田,人生短促,一切终将逝去,唯有王子晋登仙之事,为历代所向往。”[11]242“阮籍追求的这样一个人生境界,纯然是庄子式的。……这个理想的精神自由的境界,是阮籍一生赖以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他从这个理想中得到慰藉,得到暂时的超脱。”[11]250阮籍企图庄子式的姿态逃避世间,但这仅仅是一种幻境似的境界,仅能给他带来暂时的安抚和超脱。
三
从阮籍的实际生活境遇看:
(1)阮籍的家庭:父亲阮瑀,建安时代著名的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曾任丞相,“军国书檄,多琳、瑀所作也”[12]406。族父阮武,是位学问渊博、通达儒雅之士,史称“阮武者,亦拓落大才也”[12]347,“阔大博通,渊雅之士。位止清河太守”[12]701。 兄阮熙,做过武都太守。侄阮咸,官至始平太守。
(2)阮籍的为官经历:据韩传达先生考证,阮籍的为仕经历是:太尉蒋济属(242年),曹爽参军,③尚书郎,太傅(司马懿)从事中郎,大司马(司马师)从事中郎,散骑常侍,东平相,大将军(司马师)从事中郎,步兵校尉(262年),共为官20年。
出身名门让他少怀大志,儒族血统使其终身不失儒家气质,物质和时间的优裕使他不必操劳奔波于衣食生计,半生为官让他拥有了济世的可能性,同时又让他更清晰地看到黑暗。
正是由于阮籍有了这样的环境决定了他“少有济世志”和他的儒家气质。然而现实的社会并不如理想中那样,社会以黑暗的面目拒绝了他,不容许他实现自己的济世之志。
弗罗伊德说:“幻想的动力是未得到满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个愿望的履行,它与使人不能感到满足的现实有关联。”[13]阮籍置身于魏晋之际,美政的权利和愿望被压抑甚至是排斥了。于是,在其生活方式、思维习惯和文化禁忌所许可的范围内,将内心的焦虑转移,发展出对当时社会所难以给予的心灵缺陷的乌托邦式的补偿,或白日梦式的满足。
在这个意义上,济世诗被创造出来,构成了一个文学空间。这个空间具有双重功能:他一方面压抑或转移了矛盾,同时它又具有唤起欲望和愿望的的精神功能。这样一个志气高昂、奋发向上的诗歌样式,不仅可以“掩盖”现实生活中以阮籍为代表的地主文人阶层和农民之间的矛盾,也可以掩盖或远离现实生活中地主文人阶层与权力阶层之间的激烈斗争。另外一个方面,现实生活中那个真实的矛盾和冲突不可能在文本中得到真正的解决,因为那是社会实践的范畴。所以,它只是投射了某种乌托邦的幻想和愿望,以补偿当时社会给他带来的巨大失望,补偿生命的意义和价值的虚无。
这种乌托邦形式所投射出来的文学技巧和风格特征是与之相应的较为慷慨豪放的艺术风格。前人多以“阮旨遥深”来概括阮籍的诗风,往往忽略了其他的风格类型。一个人的风格可以是多方面的,如《咏怀诗》其三十八、其三十九慷慨激昂,一气呵成,无半点隔隘之感。
四
弗雷德雷克·詹姆逊在《现实主义和欲望:巴尔扎克和主体问题》中说道:“白日梦和愿望满足的幻想决不是一种简单的活动,在任何时间或地点都适用于接受某种思想。相反,他们包含着一些机制,对这些机制的审视可以进一步告诉我们愿望和现实主义之间、欲望和历史之间那种无法想象的联系。实际上,将整个一种意识形态作为迷恋一种特殊白日梦的先决条件的作品,看来隐含着某种类似现实原则的东西或在后面的内部审查。”这种经过“内部审查”而被生产出来的作品,在阮籍即是逃世之作。
阮籍的逃世诗是诗人在类似这种现实原则的审查下,对自己的白日梦进行的反省性否定。当时作者所处的现实困境:魏晋之际,很多名士被夷灭三族,尤其是“高平凌之变”,司马氏杀害何晏、丁谧等人,致使“天下名士减半”,恐怖气氛笼罩整个社会。连修本朝史书的干宝也不得不承认道:“宣、景遭多难之时,务伐英雄诛豪杰以便事,不及修公刘、太王之仁也。”[4]3
让阮籍对其济世乌托邦进行反省性否定的另外一个条件是魏晋时期老庄思想的流行和作者对老庄思想的吸收。《阮籍传》说他“博览群籍,犹好老庄”。刘大杰称阮籍“尽力反对儒家的名教仁义,而归于老庄的无为与逍遥”[11]191。罗宗强甚至认为老庄思想及其理想境界便是阮籍在乱世中赖以生存下来的精神支撑点。阮籍本人的著作《达庄论》《通易论》也一直被认为是魏晋玄学的代表之作。
这两个因素让阮籍对自己的济世乌托邦产生怀疑,产生否定,从而对自己的理想有了重新思考。这种怀疑和反思,并不只是在阮籍身上形成的特例,而是普遍存在于魏晋社会整个文人阶层之中。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写道:“如何有意义地自觉地充分把握住着多苦难的人生,使之更丰富满足,便突现出来了。它实质上标志着一种人的觉醒,即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14]阮籍的重新反省的结果便产生了逃世诗作。这些诗作蕴含着阮籍更深沉的思考,是他对自己的生命和命运进行重新思索、重新发现的外在表现。
阮籍的隐讳遥深的艺术风格,一方面是司马氏的严厉的思想控制,使得作者不得不如此,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说的 “包含了欲写又不能写的巨大矛盾和苦痛”;另一方面,它投射了作者复杂的内心运作,是作者反省乌托邦思维的外在表现。
五
把上面分析的矛盾组织起来,便可以跟阮籍的写作文本和现实文本相关联。但客观矛盾无论怎样重构和考证,都不能直接的被文本概念化,所以,需要用格雷马斯的矩型结构重构出一个阮籍封闭的矛盾的意识形态结构图(图1)。我们把阮籍的思想矛盾归结如下:
其一,儒家传承下来的建功立业的济世之心(S项),与当时风行的玄学思潮、崇老思想(-S项)之间的矛盾;
其二,阮籍一方面不满于当时的政权的行为(s项),另一方面,当权者又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它需要保障自己的生命(-s项)。
图1 格雷马斯的矩型结构
阮籍诗歌创作的每一个主要特征都源于这两对矛盾的中介项或综合项。
(1)-S与-s的综合项:产生出游仙诗。如《咏怀》其三十二:“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感叹时光的飞逝,年华的驹走,于是想去往太华山,找赤松子同游。赤松子是神仙,不受生命、时间的约束,这就象征性地解决了道家思想同短暂的生命之间的矛盾,而不用靠服食吃药这样的危险的手段。
(2)-s与s的中介项:产生出阮籍咏怀诗归趣难求的隐讳风格。咏怀诗大量运用了比兴象征手法,同时又运用典故,再加上典故含义的多样性,使得他的诗“旨意渊邈,兴寄无端”,“如云中之神龙时时露其鳞爪”[15]。难以解读的诗歌风格是阮籍为自己创造的一个狭小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阮籍既能发泄了心中的牢骚,又保证自己免受文字之灾。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方式,象征性地解决了这对难以调和的矛盾。
同是这对矛盾的中介项的还有阮籍的嗜饮、阳狂、越礼,这些行为当中无不带着对当权者的反抗甚至挑衅,但是他又不敢公然如此,便用这个折衷的办法,一方面可以排解他心中的不满,表达自身出污泥而不染的情操;另一方面又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免遭像钟会这样的人的陷害,免于毒手。曹立波先生说得好:“酒使他保全了血肉之躯,诗使他平衡了精神世界;他把入道兼宗的玄学思想化作狂狷醉态,恋世与厌世的矛盾靠朦胧诗境来调和。”[16]
(3)S与s的综合项:这反映在咏怀诗中就是那些慷慨激昂的济世诗,如其三十八(炎光延万里)、其三十九(壮士何慷慨)、其十五(昔年十四五)等。他以豪壮的诗句、昂扬的精神,满足了自己建功立业、齐国安邦的强烈愿望,同时又使自己暂时的脱离了现实,暂时地的忘却了污浊的真实世界,遨游在理想的天堂。从而压抑和缓和了这种矛盾。
(4)S与-S的中介项:产生了阮籍诗中的浓厚的悲剧情绪。这种悲剧情绪在咏怀诗中随处可见,其第一首就包含着浓郁的悲伤之情:“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一个“忧”字贯穿全诗,夜晚本是清静美丽的景色,在诗人笔下尽着凄冷之色、悲哀之情。《咏怀》82首中,其中带“忧”字的句子11个,“悲”11个,“伤”12个,“哀”11个,“苦”9个,“怨”6个,“愁”4个。悲剧情绪以自身痛苦的代价兼顾了矛盾的双方,它一方面使得建功立业之的济世之心不至于无所依托,成为无根之萍;另一方面,也使得出世遁隐之心得以藏匿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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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曹立波.阮籍现象的文化意蕴[J].求实学刊,1996(3).
I206
A
1673-1999(2010)12-0090-04
程维(1984-),男,安徽桐城人,陕西师范大学(陕西西安710062)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
2010-03-16